惊蛰那天,大玲姥姥没了,突然的;头天晚上还吃了一碗炸酱面,喝了半碗面汤,一边喝一边唠叨,原汤化原食。大萝问还喝不喝,摇头说困了。大萝说那就睡吧,走过去把老太太放平了;一放平就没起来,第二天大萝叫老太太起床,怎么叫怎么不答应。走到床边推,才发现老太太嘴角有一大滩哈喇子,大萝站院子里喊,大玲妈先跑过来,接着是齐玉萍;齐玉萍一见就大喊大叫,大玲妈低声叫:妈,妈……没见回应,眼泪下来了,接着打了120,二十多分钟,救护车来了,听胡同里嚷:谁叫了救护车了!李常青迎出去,不一会,后边跟着俩白大褂,再后头是一群胡同里人,为首的当然是杨水花。李常青把邻居挡在门口,只让俩白大褂进了屋。院子里人都像是受了惊的鹅,伸着脖子朝屋里张望。白大褂进了屋,其中一个从口袋里掏出听诊器,在老太太胸口上听了一会然后摇摇头,说:直接送医院太平间吧。齐玉萍就一阵嚎哭,这时候大玲跑进来,尖声哭喊着,跑到姥姥身边摇晃。大玲妈跟救护车结帐,李常青跟出来道:大姐,看是不是跟隆福医院联系,送太平间。大玲妈点头,让李常青打电话。隆福医院说,人不是死在他们医院,所以不接受,让直接跟八宝山联系。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李常青问大玲妈怎么办,大玲妈从香港回来不久,什么都不熟,可老大不能不拿主意,就亲自跑隆福医院了。到了隆福医院,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一头撞进院长办公室,五十多岁的男院长刚想发火,抬头见是个端庄秀丽、打扮不同凡响的中年女人,竖起来的眉毛一下子又放平了,和颜悦色问大玲妈有什么事。大玲妈着急也不失稳重优雅,话音儿也是柔柔的,说:我母亲去世了……几分钟就把来意说得小葱拌豆腐似的,清楚。院长二话没说打电话,三下五除二事就办妥了,大玲妈千恩万谢地走了,临走说回头完了事再谢您吧。从黄土坑胡同到隆福医院,步行十多分钟的路,隆福医院的车七拐八拐的,走了将近一个钟头,主要是胡同窄,加上看热闹的堵着路,死了人比结婚生孩子热闹;大玲妈和齐玉萍大玲在车里坐着,李常青和老二在车外头张罗,疏通道路,跟街坊解释,把同样的话重复一百八十遍:老太太没了,昨晚上,还是心脏的毛病吧,突然的……终于拐进钱粮胡同了,车熄了火,司机骂骂咧咧下了车,掀开发动机盖子,鼓捣好了,接着走。隆福医院太平间的门在钱粮胡同一条两米多宽的小胡同里,这么大的车,进去是甭想。司机又跳下车,对李常青和老二说:进不去了,你们看怎么办。李常青忙从兜里掏烟,司机挡着说:甭来这个,没用,你看看情况,非得人抬才行。老二对李常青说:甭装怂了,卖把子力气吧。说着走到车后头让大玲娘仨下来,大玲争着要抬,老二用胳膊挡了,说这不是女人的事。老二又走到司机身边,塞了二十块钱,让他搭把手;李常青脸儿煞白,老二问他在前在后,李常青说在前。老二知道他胆小不敢看,刚走到后头,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听咕咚一声李常青已经跪地上了,整个担架就往他那边斜,旁边看热闹的有人说了声:瞧他腿直哆嗦。老二没辙了,跟司机说:哥们儿,算我求你了,帮着抬进去再给你二十块。司机没话,接了李常青的手儿,才算把老太太顺顺当当抬进去。等回到家里,李常青脑门子上还冒虚汗,齐玉萍骂道:没用的东西,哪像男人。李常青丢了面子,回屋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大玲妈跟妹妹齐玉萍商量火化的事。齐玉萍俩眼哭的桃似的,听大姐说要火化,又哭起来,大玲妈说:不火化哪行,都什么年代了,再说不火化也得行啊,不能埋院子里吧。齐玉萍说:头些年还能用火车运回老家去呢。小月听妈这么说,一旁道:您没糊涂吧,火车运死尸,听都没听说过,那是给活人用的,甭说死尸了,半死的人家都不让上去。齐玉萍嘴硬道:半死的人当然不管了,人家怕担责任,死车上怎么办,这已经死的又不碍事,连跑都不跑,为什么不运。李常青插话:真是老娘们见识,说的是火化,跟运不运死尸什么关系,都八十年代了,哪有死了不烧的。齐玉萍见全家人都反对自己,觉得委屈,一阵伤心,眼泪像开了闸的水,哗哗往下流。老二在一旁说:小姨甭太伤心了,回头托个人问问火车站能不能运,万一能呢,咱不就尽了全孝了,先吃饭吧,吃了饭我就打电话。老二的话让全家都安静了,大玲妈和李常青包括大玲,都用眼睛死死盯着老二,像不认识的。
吃完晚饭,胡同里的人来了,站一院子,杨水花坐北屋的椅子上跟大玲妈说话。北屋布置成了一个灵堂,说是灵堂其实只有个条案放当间儿,条案上两个铜烛台点了两根白蜡烛,老太太生前就没什么照片,索性就没有,空着,供着老太太用过的一只拐杖。条案两边摆了几把椅子,杨水花和大玲妈就坐在靠东边的两把椅子上说话。杨水花是街道居委会主任,说话带着官腔儿,俩手抱着肩膀,俩眼却不停地在大玲妈身上扫来扫去。大玲妈这辈子没受过苦,加上香港的生活优裕,整个人的肤色明显比这边人白皙,跟齐玉萍比,简直就是俩妈生的似的;行为举止、穿衣打扮也不一样,透着那么优雅,那么与众不同,这么说吧,把大玲妈跟一堆女人混在一起,一眼就能挑出她来;离近点,还能隐约闻着一股股的香气儿,说不准是身上原本有的,还是抹的香水。杨水花坐大玲妈旁边,就是个陪衬,身子庞大,比起大玲妈的玲珑来,说是个庞然大物不为过,皮肤是酱菜疙瘩色儿,跟大玲妈的白皙又是天地差别,穿着举止就甭说了,没什么恰当的词儿形容,单说喘气,杨水花一坐下来,便像个风箱似的,呼哧呼哧,简直是在伴奏;当然是给大玲妈伴奏,轮上自己说话,那就是连说带呼哧,热闹。大玲妈凝神细听,不是耳背,完全是在悉心分辨,从喘息中挑出杨水花的话儿来。杨水花跟大玲妈挨得很近,时不时蹭着大玲妈的衣服,有时还得扒大玲妈耳朵上说话,看得出来,杨水花渐渐被大玲妈身上独有气息镇住了,这能从她收敛自己看出来,克制着喘气声,不像平常想呼哧多大声任着自己性来;大玲妈躲杨水花,她受不了杨水花呼气,一股子大葱味,熏得大玲妈够呛,眉头皱了又皱的。站旁边的李常青心里明镜儿似的,招呼杨水花道:杨姨,您看这怎么放。杨水花站起来,跟着李常青到了右边的小厢房。大玲妈缓过劲来,四处张望,跟大玲的目光遇上了。
母女关系是一本说不清的糊涂帐。照常理,闺女是妈贴身小棉袄,世上最近的莫过母女了;凡事有例外,有的母女非但不亲,还因为血缘关系,扯不断,又近不起来,所以更显得生分,大玲和妈就是。大玲不想妈,原因简单,小时候妈远嫁;可妈是想大玲的,大玲是妈的孩子,妈身上掉下的肉。在香港的日子,想孩子是大玲妈的功课,直到生下那个男孩,短暂的一年时间,大玲妈把大玲忘了,大玲妈想:骨肉是可以替代的,就像一件相同款式和质料的衣服;孩子死了,一岁的孩子于世界微不足道,但大玲妈觉得这是老天跟她作对,使劲的拽着她往原来的生活中走。失去孩子并没让大玲妈十分的难过,甚至有一种解脱,究竟解脱什么,大玲妈说不清。大玲妈幻想重温母女情感,回来后才知道那仅是一种幻想,永远变不成现实,大玲的冷漠无语,让大玲妈心一阵阵颤抖,大玲妈从旁观察大玲,跟自己年轻时真是太像了,女儿确是妈的影子,心呢,大玲妈想:要是生她的时候不给她另一颗心就好了,把自己这颗心安她身上多好。这不是胡话吗,俩人用一颗心,哪有这事!心还是自己用自己的,就等于给这当妈的断了后路,妈就永远别想知道女儿想什么了。大玲妈看见大玲站在院子里哭,俏丽的身形一颤一颤的,仿佛永远都要这样了,不可能停下来。大玲跟姥姥的感情最深,姥姥最疼的隔辈人就得数大玲了。大玲妈喊大玲,大玲用手背擦了下脸,犹豫了一下,才朝北屋走,大玲妈迎出去,想拉大玲的胳膊,被大玲下意识躲开了。大玲问妈什么事,妈想了想说:把小姨找来,商量点事。齐玉萍的眼睛比刚更肿了,脸煞白,诈一看,挺吓人。大玲妈问齐玉萍:三妹,老二那边怎么办。齐玉萍蒙瞪着眼看着大姐,以为说孟建军,细一琢磨才知道大姐说的是二姐,齐玉萍摇头,说这么些年,针鼻儿大点的信儿都没有,这边人活啊死的跟她压根儿也没关系啊;再说,就是咱现在想找她也找不着,谁知道她住哪。大玲妈说:找不着也得找啊,是咱妈也是她妈,平时没事罢了,这妈没了,得告她,要不她跟咱们打官司咱受不了。齐玉萍不明白大姐的意思,觉得一家人还能告一家人不成。大玲妈说:内陆刚开放不久,还不知道官司是怎么回事,这在香港家常便饭,一家人里经常为财产打官司,谁觉得一点不舒服,就上法庭,去法庭跟上商店差不多。齐玉萍不解道:就算二姐告咱,能怎么样。大玲妈说,说法可多了。这时候李常青走进来,听见说打官司的事,问打什么官司。齐玉萍把二姐的事说了。李常青笑道:大姐怕是在那边呆魔症了,哪有那么可怕的,甭管老二那边,烟儿似的,哪找她。
大玲妈找二丫头真正想的是要见面,她心里清楚齐玉萍不想找老二,是因为财产,没二丫头人影儿,这院子就少个人来分。可大玲妈五十多岁的人了,琢磨的都是过去的事,将来什么样,不想也知道,没什么好了,一天老似一天,越来越不中用,说话漏风,吃东西咬不动,走路像乌龟爬;只有想着过去,年轻时候经历的事,心里才舒坦。而大玲妈跟二丫头的感情,比跟三丫头齐玉萍的感情深,大玲妈跟齐玉萍年龄差了十岁,跟二丫头齐玉芬仅差三岁,到齐玉萍出生,俩人已经一起玩了七年。大玲妈记得夏天带着玉芬去什刹海游泳,那时候玉萍三岁,吵着要跟,没辙,只好带着。到了什刹海,把玉萍往蘑菇池里一放就是俩小时,蘑菇池是个水深只半米的池子,里面都是些两三岁玩水的孩子,大玲妈安顿好玉萍,就带着玉芬去旁边的大游泳池游去了;心里把玉萍当成拖累。齐玉萍是个粗心女人,琢磨不透大姐的心思,甭说大姐,就是天天睡一个床上的男人,也是一碗糨糊,糨糊一碗。大玲不仅猜出妈的心思,连小姨心里那点子小九九都悟透了,只是嘴上把的牢,不言语;又琢磨李常青必定也是明白人。
大玲姥姥在隆福医院停了三天,接着就送了八宝山,上午去的,要到下午才轮上进炉子,大老远的没法回了,一家人找了个背静地方呆着。到了中午,老二说看看有什么吃的,大玲妈说一起出去找个饭馆随便吃点,大玲说:你们去吧,我留这,没人不行,万一这会轮到咱了;再说姥姥也得有人陪啊。说着又哭。大玲妈犹豫着,觉着自己是老大,本应自己留下。大玲不愿意,说姥姥跟她亲,多陪姥姥呆会。让老二给带回点吃的。剩大玲一个人的时候,就任着眼泪流,大玲很想姥姥,从心里就像是有一根线把心栓牢了,动一动,心就疼,眼泪轻而易举往下流。不知道哪来那么多眼泪,人多奇怪啊,身体里藏了多少水呢,想流,永远都流不干净,人的感情是无穷尽的吧。大玲看见一对一对的人往告别室走,出来的时候总会有个人是主角儿,女的多,就是说死的多是男人,男人的生命比女人脆弱;这时候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声传过来,顺着声音,大玲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被人搀扶着,从告别室出来。女人披头散发,闭着眼睛张大嘴嚎哭,反复说着一句话:你让我们娘俩怎么活啊……一望而知死了丈夫。大玲暂时收了泪,愣愣地目送着嚎哭的女人,被她的悲痛镇住了,周围的一切都因为这女人的嚎哭显得微不足道,比如土地上刚发芽的草,刚还绿绿的,这会吓得没色儿了。天刚还蓝的发青,这功夫一下子灰秃秃的。大玲的心上像压着个磨盘似的,整个人沉的没法扛了,想找个地方坐,看见前边不远处有几块砖头,就走过去,把砖头码起来,坐下。抬头,太阳老高,三月份的太阳有了热度,明显的比冬天的亮。大玲转过身,背着太阳,这时候见一个风姿绰约的中年女人朝自己走过来。大玲觉得女人面熟,想不起哪见过。走近了,大玲看见女人下巴颏上那颗大大的痣,犹豫着问:二姨是你吗?齐玉芬笑着,走到大玲跟前,摸着大玲的头问,人呢。大玲站起来,说:二姨,真是你,你怎么会来呢,谁告诉你的。齐玉芬说大玲长的像妈,比妈好看。大玲见二姨兴高采烈的样儿,说:姥姥死的时候什么都没来得及说。齐玉芬是个聪明人,哪有不明白的事,就说:让你小姨放心,我不会跟她争夺财产的,只是听说你妈回来了,想见见。大玲反倒不好意思,脸一红,低着头想:二姨真不是一般人,怎么早没找她。齐玉芬见大玲一身名牌衣服,脚上那双鞋也是今年最流行的方头皮鞋,便道:大玲出息了,会自己挣钱了,看把自己打理的多顺当。停了停突然道:心里想着是孩子,一算也有三十多了吧。大玲点头,三十一了。问结婚没有,有孩子吗。大玲脸更红了,只点了点头。齐玉芬笑着问:是又结婚又有孩子。大玲低声说:结婚了没孩子。齐玉芬知道是跟孟家老大,嗬了一声,说:他们家合适,讨了我们大玲,多好的媳妇儿。这时吃饭的回来了,大玲妈一眼认出玉芬,玉芬比大玲妈高,像抱孩子似的抱着大姐,叫一声大姐。然后哭的什么都说不出了。旁边人都悄没声儿,独有小月喊道:齐老师,你是我二姨啊!原来齐玉萍是小月大学里叫外贸经济课的老师。一旁齐玉萍心里不痛快了,怎么琢磨都是俩姐姐预先商量好,瞒着她今天演这出戏的。齐玉芬不会买齐玉萍的帐,知道老三尖酸,从来不哄着这号人玩的;跟大姐哭够了,回头对齐玉萍说:见了我就沉着脸,咱姐俩永远是一笔糊涂帐,算不清楚的。下午四点多钟,办完了事,一家人出了八宝山。大玲妈让玉芬一块回家,玉芬说还有事,要了家里的电话号码,打车走了。
过了头七,北屋的灵堂撤了,一切恢复了原样。大萝问大玲妈怎么打发她。大玲妈笑道:看你啊,你愿意在这,我们求之不得。大萝心里打鼓,毕竟大玲妈跟老太太不是一路人,大玲妈身上有股说不出的味。大玲妈猜出大萝的心思,说要不你跟小萝换换。大萝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老二奶奶不喜欢她,喜欢小萝,大玲妈要是也不喜欢,只好走了。大玲妈马上道:以后多干活,少说话,跟小萝学学。接着让把铺盖搬到西边仅南头的屋里。齐玉萍拦住道:大姐,这架势您自己要住北屋啦,您一个人,哪住那么大房子,再说了您多少年不回来,这一回来,就拿着大,这是家里的事,您跟谁商量了,就作主自己搬进来了,妈在的话,能答应吗。大玲妈不紧不慢道:甭拿妈说事,妈走了,这家里我就是老大,要不你怎么管我叫大姐呢。又扭头冲大萝说:去吧,大玲回来住的时候,你再过北屋来。大萝颠颠地走了。齐玉萍一屁股坐在老太太平时坐的椅子上,大声嚎哭道:我的那个妈呀,你走了就不管我了,让我跟你去吧,老大趁你走了,就要治死我哎,我也不活了,妈呀,我这就来了……李常青站院里喊道:你不嫌丢人现眼啊,还不住嘴。齐玉萍算是找了个接招的,像颗炮弹似的从椅子上弹起来,冲到院里,见李常青手里正拿着一颗烟,就一把夺过来,扔在地上,用脚拼命踩,边踩嘴里骂道:我让你抽,我让你抽,不学好的玩意儿,什么时候又添了这费钱的营生,还嫌这日子过得不紧巴,你倒是有人家大玲那两下子,大把大把往回搂,再加上个会算计的妈……李常青不等齐玉萍说完,一巴掌扇过去,很响,大玲妈赶紧从屋里跑出来,冲着李常青道:你怎么能打人呢,她可是你老婆啊。再看齐玉萍,傻愣愣站着不动,眼泪在眼眶子里转悠,右半边脸像蒙上块红布。见大姐说李常青,眼泪刷掉下来了,接着跑自己屋里嚎去了,中饭晚饭一概不吃了。大萝端进去,被骂出来,吓得大萝赶紧退出来。过一会大玲来了,问小姨呢。李常青说:死了。大玲看看妈,神态自若的,问怎么了。说没怎么,有点不舒服,歇会儿就好。见已经撤了火,就问冷不冷。妈说:不冷,还穿着棉袄呢。大玲呆了一会,冷的直哆嗦,妈怪道:穿的太少,还没到四月份,天还得变呢。
清明的时候,大玲一家人去八宝山给老太太烧纸,老二从王继勇那弄了辆车,王继勇问老二有车本儿没有,老二说谁有那个,原先不都开野车吗。王继勇说:得,我当回司机吧。一大早就下小雨,也就邪性了,每年的清明都下小雨,真应了杜牧那句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车过了军事博物馆几乎不动窝了,全是扫墓的,路两旁还有步行的,齐玉萍说,这得走到哪年哪月啊。大玲妈说:忘了咱们小时候学校组织去八宝山给革命烈士扫墓了,那时候不都是走着去,带俩面包,妈给煮几个鸡蛋,高兴的什么似的;给烈士扫完墓,就跑后边山上吃东西,其实盼的就是那顿饭,我吃你半拉面包,你吃我一颗杏话梅,现在想想,没那么好吃的东西了。齐玉萍说:我喜欢妈烙的发面饼,香,再夹点雪里红炒肉沫,吃起来没够。说的一车人跟着咽哈喇子。等到了八宝山进门排队,全是给家里人扫墓的。大玲妈说明年咱不能赶这日子,提前,要不错后。齐玉萍接道:可不,这么着,等挤进去也就出不来了,跟死人作伴算了。老二笑道:您老姐俩都能唱台戏了,真热闹。好不容易进了大门,人挤的动不了。指定的烧纸地点简直靠不上边;举着花圈的刮、蹭了旁边人的衣服,骂架开场,高一声低一句的,加上哭人的,甭提多热闹了;活着的人只顾自己痛快,哪管死的人在阴间里得不得消停。老二道:别人不管,反正我死了不到这来,死了还不得清静,再转生,不得成弹棉花的。大玲听了捂着嘴乐。大玲妈想起来似的,说怎么看不见弹棉花的,莫非都不盖棉被了。大玲说:现在大部分人还是盖棉被,只不过不像以前,一床被子恨不得盖一辈子,棉花硬了,拿出去弹弹,网好了再接着盖。现在觉得旧了,换新的完事;有好些人盖羽绒被,又轻又暖,套上个被罩,脏了洗洗被罩。齐玉萍一旁插话:我还就不待见那东西,轻得人心慌,被子一轻就不觉着暖和了。大玲说:您那是心理作用,轻重和冷暖没关系的,砖头沉,那能暖和吗。齐玉萍遭大玲的抢白,心里不高兴,又想到跟大姐的不痛快,两件事就连在一起了整个一天都沉着脸,任谁都不理。李常青成心不理齐玉萍,气她。齐玉萍恨得牙根儿痒痒的,暗骂:吃里扒外的东西。晚上黑了灯,李常青要行房,齐玉萍正好找着报复的机会,偏不理。李常青欲火烧起来了,岂是说灭就灭的,越是不让挨身子,越是燥得难受。李常青小声道:你就行行好,以后我听你的,你让我怎么着我就怎么着。齐玉萍本来就是个喜欢逗弄人的,从不把别人的正常要求当回事,搭上这几天受了大姐的气,这会一股脑泄在李常青身上,假装撒尿,齐玉萍睡觉从来只穿个背心儿裤衩儿,身上白,生孩子又早,虽胖,可肉没垮,结结实实俩奶子在李常青面前一个劲晃荡,蹲在尿盆上一阵叮咚响,最后还使劲哆嗦两下,奶子又是一阵颤,李常青眼迷了,一只手朝着齐玉萍奶子摸过去。齐玉萍却像是被火烫了,腾的从尿盆上跳起来,扭身一巴掌打在李常青脸上,男人被打愣了,接着脸红的像关公,是臊红的,让老婆拒绝不算,还挨了打,男人的面子丢个净光。李常青心里蹿火,一时找不着发泄的地方,抱着被子下床,去小月屋里睡去了。第二天快中午了,梦里听见喊电话,李常青迷迷糊糊答应一声,接茬儿睡。大姐到窗根儿底下喊,李常青这才出屋,大玲妈听李常青在小月屋里答应,心里明白了九分,等李常青从屋里出来,便道:昨晚闹的哪出啊,不知道让着点她。李常青打着哈哈,去北屋接了电话,胜利打来的,说平与回来了,有喜事,让赶快去。李常青洗了把脸,一口东西没吃去了胜利家。
妈回来以后,大玲不太愿意回家住,原先还说两家轮着住,这下彻底成了孟家的媳妇儿,奶奶说:也不回家跟妈亲了。话是埋怨的口气,心里是乐的。大玲突然想起建平的事,忙去银行取钱,没想到队排到门外,大玲犹豫着,想回店里找个伙计,这时候有人喊大玲,寻声望过去,是刮刀儿。大玲跟刮刀儿见过那面就讨厌他,眼神儿色,还跟老二说这人不是好东西。大玲明明看见了刮刀儿,装看不见,干脆扭身想走。刮刀儿已经走到大玲跟前,一脸谄媚,问大玲是不是取钱。大玲勉强搭讪,说是,问刮刀儿是不是也取钱。刮刀儿说不取,存钱。说着指指手里一个塑料袋,大玲看了一眼,估计有个两三万,就顺嘴说,也不仔细着小偷。刮刀儿道:偷我?那他是不想活了。接着刮刀儿让大玲去前边去,大玲不,说怕前边人不高兴。刮刀儿说:咱俩换地方还不成,我站你这,你去我那,你是忙人,我没事啊。刮刀儿说话声驴大,惹得前后人都看。大玲怕他再说话,就去了前边。没想刮刀儿也跟了过去,站大玲身后。大玲说你怎么也过来了,不说你在我那吗。刮刀儿嬉皮笑脸道:我陪会你都不行啊,我怕有人欺负你。说着还一个劲往大玲身上蹭。大玲心里撮火,脸上却没表现出来,还勉强笑着,却已经不自然了,对刮刀儿说不想取了,转身走了。刮刀儿在后边大声道:装什么正经,谁不知道你王大玲啊,原装的骚货。大玲走的飞快,到了店里,见老二正站柜台里跟一个伙计说话,眼泪就管不住了,跑到后厨一通哭。老二急得转磨,怎么问怎么不说。最后才说了是受了刮刀儿欺负,老二拔脚往银行走,大玲在后边喊,没用。忙让俩伙计跟着,自己也跟了去。老二脚下像生了风,装上风火轮不见得有这快。等大玲到的时候,已经打起来了,看不见里边,一大圈人围着,只听见刮刀儿嗷嗷叫,嘴里爷、爷的叫个不停。那俩伙计也是近前不得,站人圈外边转磨。大玲急道:倒是往里挤啊,把老二拉出来,赶紧的!正说着,人圈出了个缺口,刮刀儿像截儿木头似的倒地上了,老二健步窜上去,武松打虎一样骑在刮刀儿身上,一阵乱拳,听声音,像擂鼓,只是发闷,刮刀儿顾不上脸面了,刚才对着大玲那种神气活现的劲头,抹个干净,浑身上下就是个怂。打塌实了,老二起身,边走边说:你丫记住了,少招惹我媳妇儿,招一次我打你丫一次。其实大玲根本不用让伙计跟过来,老二会打架,除了出手快,爆发力强,还有一条是不恋战,没等你反应过来,就是说你浑身还在没准备的松散状态,他已经打得你魂飞魄散,然后突然收手,留给你一种痛苦的滋味,自己慢慢回味去吧;而就是那种回味,让挨打的心悸,下次遇到的时候,心里先弱了三分,想想,还能赢吗。老二经过大玲身边,说:回去吧,丫不敢惹你了。回到店里,大玲见妈端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喝茶,大玲不叫妈,只是打招呼:您来了,今天有空啊。顺便往茶杯里看了一眼,让伙计把茶倒了,换好的。换茶的工夫,大玲妈问老二怎么红头涨脑的,干吗去了。老二撒谎道,刚才卸车来着。妈第一次来店里,大玲猜不透妈干吗来了,忐忑着,坐妈对面,眼睛盯着妈,察言观色,旁人看,不会认为是母女。大玲妈笑道:丫头,你把妈看毛了。拉了大玲的手,大玲想抽回来,又顾着妈的面子,像想起什么,走到柜台后边,拿了一样东西,走到妈身边递给妈,妈见是个长方形的纸盒,大玲说:这是一个朋友从东北带过来的,野生的东北山参,妈拿回去补身子吧。并不陪妈坐,意思是没工夫闲聊,忙生意。妈笑着道:跟我说会话不影响你的生意。妈用眼睛朝四周围看一眼,说:生意勉勉强强。问大玲打算怎么着。大玲不明白,妈说:生意人的脑子得时常转悠,不能停一个地方,打比方,你原先生意好,现在生意不好了,为什么,怎么样能再好起来,这就是生意经,既是经,就得时常念,像那些信佛的人,天天拜佛,才灵验,临时抱佛脚是没用的。妈一板一眼的说着,大玲心里琢磨妈说这番话什么意思,随便说说,还是怎么着。这时听妈道:你考虑件事,妈给你投资二十万港币,合人民币三十多万,你或是把这店盘出去,用这笔款跟妈合伙开个规模大点的饭店,或者这店留着给老二经营,咱娘俩合伙开个店,由你定。当然了,你不愿意跟妈合伙,妈也不会在意,妈这辈子吃穿早够用了。说完,大玲妈抬起屁股,一掀门帘子,走了。
晚上俩人躺床上,老二的手腕子肿得猪肘子似的,回不过弯儿,大玲要用热毛巾给老二敷一下,老二不让,嫌麻烦,直着脖子喊小萝,让给灌个暖水袋。一会,小萝敲门,老二就穿个小裤衩儿,开门接过暖水袋,等老二回到床上,大玲说:你也不避讳,大老爷们,当着人家小姑娘,好意思啊。老二不在意,说:这怎么了,一个保姆。大玲说:保姆怎么了,她也是个女人啊,七情六欲样样齐全。老二道:再齐全也齐全不到我这,我有老婆,我和老婆青梅竹马,这谁能比啊。这话让大玲心里抹了蜜,一股子潮湿涌上来,接着就往老二身上蹭。老二说:真是那话,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这到了四十岁,咱俩还不火并了。完了事,俩人摸黑说着话,说到妈今天来店里的用意,老二听了,说好啊,明儿我得跟奶奶说,把我妈寄来的钱拿出来吧,现在要用了,你妈主意不错,你们娘俩单开个店,这个店还是你的户头,我出钱重新装一遍,看看我自己干能不能干好了。又说,建平的事也得跟奶奶说明白了,甭藏着掖着了。事情商量定了,心里都高兴的什么似的。第二天睁眼已经早上八点多钟了,大玲爬起来,见昨晚用过的卫生纸扔了一地,赶紧找笤帚扫,老二说得了,让小萝收拾,你赶紧去店里,那帮家伙不定怎么反呢。大玲说:你好意思啊,这东西也让小萝收拾,真不知道你们这些男人怎么想。老二笑道:我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女人想什么,不就那点子事吗,谁还不知道,要都你这样,孩子就甭生了。大玲懒得跟老二罗嗦,把屋里地扫了,洗脸穿衣服,对着衣柜镜子照,觉得衣服别扭,重新换了一套浅米色套装,里边是一件藕荷色半袖圆领衫,脚上一双深棕色高跟鞋,口红是金红色的,抢眼而不俗艳,老二不禁在一旁叹道:我媳妇儿就是俊啊,要不然刮刀儿那兔崽子怎么惦记上了。又道:这次是便宜了他,下次他就没这么舒服了。大玲说:行了,甭逞强了,瞧那胳膊肿的。一边朝外走,大玲一边想,刮刀儿再来找麻烦,难免又打架,早听说过刮刀儿那时候在前门那边的事,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塌实。走出胡同南口,往右就到了派出所,见王华跟一个三十多岁的警察走过来,大玲打招呼道:王所长,出勤啊。王华一笑一脸褶子道:大妹子,我早不当所长了。又推一下旁边三十多岁的警察道:这是现在的所长,李平,李所长,有什么事找李所长,一准帮你办。大玲往李平脸上看去,只见一张白皙的脸上,竟无一点瑕疵,眼睛虽不大,却如池水般透亮儿,不禁一下子产生了好感,心里是有什么话要说,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只招呼一声:李所长。便头一低,走了。到了店里,见正收早餐的摊子,就问中午的菜去采办了吗。答,去了。大玲去了后厨,见满地都是水,就问是怎么回事。答说水管子没关严。大玲问谁关的水管子,怎么会关不严呢,喝多了吧。就都不言声了。这时候刚好老二来了,问清楚了,道:都甭装孙子,想不想干,不想干的给我滚。这时候买菜的小三子回来了,小三子是店里主要的伙计,人机灵得一塌糊涂。老二问小三子昨晚上谁关的水管子。小三子说是他,解释,水管子坏了,关不严,所以水流了一地,说是他的错,愿受罚,扣除当月奖金。大玲心软,说:算了,水管子坏了又不赖你。中午正上座的时候,店里走进来一个胖女人,大玲一看,是喜鹊,就忙让座。大玲陪着喜鹊坐了,打量道:你可比头几个月又胖了,心宽体胖,又发财了吧。喜鹊说,哪有你火啊,这店开成这样不容易。又问大玲买房子没有。大玲说:还真买啊,我又不是没房子住。喜鹊低声道:那么聪明的人,这道理想不通,你想,现在买了房子,等于是一笔不动产,万一过几年房产升值了,你不就赚了,这可是咱姐俩一场,我才把这话透露给你,搁一般人咱也不操那闲心。大玲听喜鹊这么说,琢磨喜鹊这话到底出于好意,还是个陷阱。跟喜鹊也算是有过结的,当初是自己把喜鹊开了的,喜鹊说是感激自己把她开了,当个客气话听得了,谁还当真,这年头有真话吗,有会说真话的人吗。但心里也在盘算,毕竟是生意人,有生意做当然好了。就问喜鹊买了没有。喜鹊说买了,已经住上了。喜鹊家没房子,大玲去过,全家一共六口人,挤在一间不足十五平米的南房里,上边俩姐姐,底下一个弟弟,喜鹊夹在当间,爹不疼娘不爱的。可突然的时来运转,过上北京人向往的生活,那一切,据喜鹊讲,都是大玲给她带来的。见大玲疑惑着不言语,就又压低声音道:现在买房子的都是外地人,尤其那些南方人,在北京做生意赚了钱,买房子,还不是买一套,我们旁边住的就是一户江苏人,在西边买了三套,说是给朋友买的,其实就是自己的,等着升值,南方人精的跟猴似的,从来不做赔本生意,跟着他们没错的。大玲犹豫着,说:正琢磨跟我妈一起再开个店呢,手头哪有那闲钱啊。其实心里不想买。喜鹊说:你妈回来了,那不更好了,她手里攥着港币呢,一港币顶咱们小两块呢。又说买房子可以分期付款的,去银行贷款。正说着,喜鹊指着柜台里站着的小三子问道:这是你店里伙计?大玲点头。喜鹊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了。昨天见小三子在东四皮尔卡丹店里买东西,一件西装八九百块钱,眼睛眨都没眨一下,旁边还跟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一看就是傍家儿,我当时还猜这男的是干什么的,原来是你大玲的伙计,他都那么大方,你这老板比他有钱吧。喜鹊走后,大玲心里这不痛快,整个一天都象个闷头葫芦似的,一句话没有。老二那边忙的不亦乐乎,拿了奶奶的存折去取钱,说取港币要去中国银行,街上转了半天也找不着一家中国银行,找到东单才找着。取了钱,换成人民币,一共十万零两千三百四十二块零八分。兴高采烈提留着一兜钱回到家,大玲还在店里,小萝正做饭。问怎么还不回来,打电话没有。正说着大玲一推院门,回来了。顺手把包给了小萝,对老二说:把小三子辞了吧。老二问:就为水管子的事?大玲把喜鹊来店里,说小三子怎么在皮尔卡丹买西服的事跟老二说了,老二想了想,道:也不能单听喜鹊说,看两天。吃完饭,奶奶拉着大玲在北屋说话,问妈在家干吗呢,让妈这来坐坐。大玲说她不喜欢串门,香港养的习惯。奶奶说:什么习惯,我看是毛病。她小时候一天往这跑,吃这树上的桑葚,嘴都是紫的,这会说不习惯串门了。大玲没心思跟奶奶聊天,叫小萝,小萝答应着,进来了。大玲问干吗呢,喊你才来啊。还张着眼朝院子里望,见老二在院子里溜达,就知道跟老二说话呢。没好气道:以后没事甭闲聊,多跟奶奶说说话。说完出去了。经过老二的时候,也不理,直接进了屋,砰一声关了门。
老二不明白大玲生什么气,以为还是小三子的事。睡觉的时候,手朝大玲那边伸,让大玲一巴掌打了,又伸过去,大玲烦道:甭找我,找人家去。老二是木头,愣是不明白。敏感、多疑压根儿是女人的专利。老二坐起来问道:心里想什么说出来,憋着,不怕有病啊。大玲一扭脸,冲墙,呕气。老二压在大玲身上道:你不说不行。大玲哭了,老二见不得女人流泪,慌了,扳着大玲的肩,嘴里叫着:好乖啊,跟我说说,又是谁给你气受了,告诉我。大玲禁不住老二几句好话,把自己的担心说出来了。老二说小萝不过是个保姆。大玲说,保姆能耐大着呢,看看大萝把我姥姥胡弄的,五迷三道的,没见报纸上说,一个大学教授跟一个保姆搞上了,大学教授都那样,你比大学教授强啊。老二说:大学教授算老几啊,都是些分不清酱油醋的人,你拿我比他们,还不如直接骂我傻逼呢。大玲扑哧笑了,说:你把教授说的太不堪了,人家哪有那么傻。老二说:还不傻,近的你瞧建平,这么一说,突然想起明儿去建平那,就对大玲说赶紧睡吧,身子自然而然的压在大玲身上了。大玲被挤压的喘着气道:你不是说睡觉吗,这是睡觉啊。老二同样喘着,这不是睡觉是什么,是走路啊?老二特别兴奋,有一半来自小萝,没想到大玲会对小萝有戒心,女人真是不可琢磨;其实老二对小萝一点心思都没动过,经大玲这么一提醒,小萝的一举一动突然在眼前清清楚楚的,好像一伸手就能够着。老二眼前晃着小萝的影子,像是跟两个女人做,感觉真是妙极了。第二天起床便觉着浑身像是散了架。脸上便一阵阵发烧,犯了罪似的。催着大玲起床,俩人连忙收拾了,出门先去店里关照了一下,因为议论过小三子了,见了,便觉着不舒服,看小三子哪儿哪儿都别扭,大玲就跟另一个叫武儿的伙计吩咐,让经着心。出了店门,老二道:开这么多年店,这点心计都没有,谁看不出来你心里怎么想的,要不说女人呢。俩人等了半天,一辆出租车没打着,不是有人,就是拒载,气的大玲直骂:挨千刀的。好不容易等了一辆小面的,司机一听去西边,拼命摇头,说那天去了一趟,让人劫了三百块钱。又等了半个小时,一辆白色夏利,俩人上了车,大玲跟司机搭讪,问这车开了多少年了,一个月耗多少油,一年养一辆车大概多少钱,什么车省油,什么车废油,问了个底儿掉(底儿掉,明白)。下了车,老二说:你要买车吧,打听这么详细。大玲说老二猜对了,就是要买车。老二说,买车买个实用的,能拉货能拉人。又问大玲有那么多钱吗,大玲说:不行从银行取呗,就那点利息,没见这还一点点朝下走呢。一路打听着到了燕南园,问历史系的孟建平在哪住,好不容易找着了,建平不在家。大玲说:是不是去医院了。老二摇头。俩人在楼底下溜达,眼见十二点,到了饭口,还不见建平的踪影。老二说要不回吧。大玲不干,既然来了,怎么也得见着人。一点多,建平才回来,右胳膊戴着半尺宽的黑箍,老二和大玲心里都咯噔一下子,建平的形貌大变了,比原先瘦了好多,见了老二和大玲,也没什么反应,只略微点了点头,然后就领着老二和大玲往自己家走。建平住二楼,两室一厅,突出感觉就是乱,屋里所有的地方都摞着书,桌上椅子上,凡是有平面的,都码着书,还有好多书堆在地上。建平说:找地方坐吧。说完就去厨房烧水。大玲忙抢了,让建平跟老二说话。大玲见水壶外边是黑的,里边结了水碱,厚的城墙似的,掂掂,挺沉,想找个东西剋持水碱,在抽屉里找着一把小刀,伸的壶里,一剋持一大块,叮叮当当的,那边老二问干吗呢,别把壶剋持漏了。大玲弄干净壶,接了水烧着,又收拾厨房。没有一个碗是干净的,好多碗里的东西都是长了毛的,要不就干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即便是空的,也是有饭嘎巴儿,大玲心想,这日子怎么过啊,这时候听见那边老二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建平说话声小,大玲听不清楚,想过去,又怕人家哥俩说话,嫌自己碍事,就站厨房的窗户那,往外看。来来往往的人仿佛都带着学问的,连走路的姿势都跟常人不一样。大玲想如果没出那档子事,自己的生活是另一样了,也不后悔,路是自己走的,赖不着别人。听见老二喊大玲,大玲赶紧过去,老二让建平证明,钱是老二爸妈的,特意嘱咐给建平。大玲说是,来的信都看了。大玲的态度很诚恳,建平一向对大玲心怀敬意,黄土坑胡同里的女人,建平只对大玲另眼相看,听大玲这么说,就收了钱,然后就没话了。大玲问建平课忙不忙,要是不忙,就跟着一起回去看看吧,奶奶也挺想你的。建平说:再说吧,学校里事挺多的,也有科研项目,等过了这阵吧。建平问大玲:你就照顾着点我哥和我奶奶吧。大玲说:这话不见外了。俩人也没敢多呆,出来,大玲问老二怎么着。老二说:死了一个月了,现在什么事都办完了。大玲叹口气,说这事别告奶奶了。老二点头说:当然了,就当建平压根儿没结过婚一样。
大玲很后悔,觉得没能及时帮上建平,说不定就是因为三万块钱,建平媳妇儿才没命的,建平哪儿是轻易开口的人啊。老二说也不是咱没想着,不是这阵子事都赶一块了吗,是死是活也不在乎三万块钱,那是命。大玲想了想,说:那心里也不塌实,反正这事是咱对不住建平。老二说那怎么着,咱立码的给他孟建平找个老婆?咱该他欠他的,再者说了,他自从大学毕业,自己就把自己从这家里开除了,就算跟我不搭界,奶奶呢,可是疼他的,什么都偏他,吃的用的,先紧着他,他可好,结婚这么大的事都不跟家里打招呼,他媳妇儿病了,需要钱了,想起还有个家,他怎么那么合适啊。大玲拦住老二的话头道:行了,饶着没帮上人家,还一通编排,不管怎么说,建平死了媳妇儿,人家向咱伸过手,咱没及时的伸过去,就是咱的不是,攥劲给自己找台阶下不算,还倒打一耙,真行。老二也乐了,这时候肚子咕噜一阵叫唤,俩人才想起中午饭没吃,四周张望,旁边有个小炒店,老二说就这吧。俩人进了店,迎面一个伙计问是不是吃饭。老二笑道:进这来不吃饭难道还买衣服?伙计也笑了,说:这不是过了饭口了吗,以为您二位要找水喝。送上菜单,大玲看了看,点了一个糖醋里脊,一个家常豆腐,问老二还想吃什么,老二摇头。等菜的工夫,大玲朝店里看了一眼,见只有三四张桌子,这时菜上来了,枣红色的糖醋里脊表面一层明油,漂亮。一会,家常豆腐也来了,看着也是新鲜诱人。大玲吃一口糖醋里脊,咸淡适中,里脊肉嫩,一点不柴,外边粉挂的薄厚正好,糖醋也是酸中带甜,甜里有酸的,关键是明油罩的绝,一个字,亮。大玲不禁赞道:菜炒的好!老二说:这厨子在这埋没了,要是放咱店里就好了。伙计在一旁接道:我们这小店在这一带可有名了,清华那边的人都跑这吃来,也有城里过来的人。大玲老二听了,点头,说是啊,这么好的菜,能没人来吗。老二问既然生意这么好,干吗不把店扩大。伙计摇头,不知道。正说着店门一开,进来一个男人,四十来岁,长的四方大脸,后边跟着个二十岁左右的时髦女人。伙计忙招呼:老板,老板娘,还没吃饭吧。老二和大玲使眼色,大玲看见那年轻女人身上穿的一水名牌,香水也是最流行的cucci。吃完饭,俩人出了店,大玲对老二说:这店扩大不了,全让女的造光了。老二说:男人挣钱就是给女人花的。大玲赌气说:那你挣钱给我花花。这下戳了老二的疼处,说:嗨,王大玲,你还别跟我吱扭(吱扭,过不去、找茬儿),你以为我挣不着钱啊那几年跟王继勇他们跑山东,没少挣,你要是觉得我吃闲饭,我立码外地做生意去了。大玲知道老二是那种说到做到的男人,怕老二外地去,大玲实际是个离不开男人的,连忙说软话。谁知大玲那句话,倒给老二提醒了,吃了晚饭,都在奶奶屋里看电视,一会,老二先出来了,大玲也没心看,跟出来,见老二正在院子里仰着头看星星,就问:还能看见吗,没见电视里说,北京现在污染的厉害,北京人已经看不见星星了,真正的暗无天日。老二说:我说呢,没想到是污染闹的,以为是我眼神不好了,看不见。大玲说:没听我妈说,刚从香港回来的时候,呼吸都得憋着气儿,感觉噎的慌,吃了豆面似的,过了俩月才慢慢好了。老二突然对大玲说:还是想去外地做生意。大玲心里一阵凄惶,打量着老二的身形,觉得男人真是没法琢磨,永远跟女人不一个心,对他不好或者不好,都不能把他栓住,女人蠢,一辈子琢磨男人都琢磨不透的。大玲心里纵有万般的不舍,但毕竟是明白事理的,而且拿得起,放得下,沉默了好半天,对老二说:你想干什么谁能拦着?想好了就干吧,这年头,谁也不能强迫谁干吗,只是你自己想好了,你是有家的人。老二让甭告奶奶。大玲说:这我可做不到,回头奶奶跟我要人。老二说:反正她也有点糊涂了,你就告她在店里看门。
临走,老二找到王继勇,告他自己去山东的事。王继勇的川味馆子淡的不得了,正琢磨着转行,听老二这么说,想跟老二一起走。老二说:那你这眼前的事怎么办,要不我先过去,你随后过来。王继勇提刮刀儿,老二说:打住,甭再跟我提那人。随后把刮刀儿打大玲主意的事说了。王继勇操了一声,不言语了。老二说走就走,去北新桥铁路售票站,花十块零两毛买了张去济南的火车票,路过委托行,不见六爷,几个围着板车打牌的都脸生,就进了委托行。委托行里多是熟脸,问:六爷今儿没来?一个瘦的麻杆儿似的男人道:春节前就没了,骨灰都运回老家埋了,可见你这阵子没来。老二愣了一会,问:什么病啊,说没就没了,不是没什么毛病吗。麻杆儿道:甭提了,是让煤气熏死的,撤炉子的时候了,还让煤气熏死,真是阎王爷不请自己急着忙慌的去了。老二往回走,脚底下沉甸甸的,到了稻香村进去买了盒烟,平时很少抽烟,一般都抽蹭儿,别人知道老二不是抽烟的人,从来没人跟他讨烟。老二把那盒红塔山撕开,抽出一枝,发现忘了买打火机,就又转会到里边,却看见了小萝,问她买什么来了。小萝说奶奶要吃糖火烧和萨其马,老二问买了没有,小萝说糖火烧卖完了,就卖了点萨其马,犹豫着是不是买点牛舌饼(一种长形酥皮咸味点心,老北京人喜欢的食品,也是稻香村的看家点心)。老二说买吧买吧,奶奶不吃,咱还吃呢。小萝又买了一斤牛舌饼,老二一直在门外头抽烟,等小萝拎着点心包出来,那包红塔山去了一半,一地烟头。旁边扫地的老太太埋怨:瞧你,扔这一下子。老二说对不住了,您嘞。老二和小萝走进黄土坑胡同,正赶上胡同里人站在当中小空场上闲聊,见老二和小萝肩挨肩的走过来,人堆里就有起哄架秧子的:嗬,主仆二人这是逛回来啦。老二听出是五号院的瞎子,在礼花厂工作,让爆竹炸瞎一只眼,办了病退,在家里闲呆着。让小萝先回,老二自己站下,道:我看你另一只眼也不想要了,明儿也崩瞎了,留着也是该看的不看,不该看瞎看。瞎子见天见练的就是嘴皮子,接道:照这么说,刚才就是不该看的,怎么个不该看,老二你倒是说说。人群里一阵哄笑,老二知道让瞎子逮了空子,也就不跟他理论,转回头跟别人说话。这时候听杨水花道:老二兄弟,该管管你家太森了,到处招惹那些个小女猫,一天到晚在房顶上吱哇乱叫,烦的人没法睡觉。老二说:人家吱哇乱叫,害着您什么了,您也想着法儿去吱哇乱叫啊。杨水花追着老二打,边道:你这挨千刀的死老二,你把你媳妇儿弄吱哇乱叫去吧。老二回道:我媳妇儿当然吱哇乱叫,不吱哇乱叫那是男人没本事,你去让你男人弄你吱哇乱叫,你叫一个我听听。杨水花薅着老二的后脖领子,嘴里不停道:让你编排老娘让你编排老娘。这时候小萝来喊老二,让回去,大玲叫呢。老二往回家走,杨水花在后边喊:快让你老婆叫唤,老娘我这听着啊。回到屋里,老二问大玲干吗。大玲说:跟那瞎胡咧咧什么,不是明天就走吗,还不赶紧着看带什么。老二一眼看见了六爷帮买的人造革沙发,大玲已经收拾了两个大旅行袋放上边了,睹物思人的,眼眶子里涌出泪来了。大玲一旁忙和着,没注意,小萝捅她,一扭头,吓一跳,停了手里的,问怎么了,难过什么,又不是别人逼你走的,是自己愿意的,这时候想起流眼泪了,劝你还嫌人烦呢。老二并没在意大玲说些什么,弯腰坐在沙发上,抹了把泪,说:六爷没来及说一声就走了,真是让人不知道怎么好。小萝不明事理,追问,去哪了,干吗去了。大玲让小萝出去,捣乱。然后坐床上不吱声了。大玲知道六爷,北新桥的板儿爷,知道老二跟那些板儿爷有交情,可没想到老二心这么重。呆了会,老二问饭做好了没。大玲站起来喊:小萝,吃饭,摆桌子吧。老二拍了拍沙发对大玲说:这沙发留着吧,原来还打算扔呢,觉得是跟小莉结婚用的,怕你咯蝇,现在就看六爷面上,留着吧。大玲说:我没觉得这东西咯蝇,不就是个沙发吗,用哪个不是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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