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春节,眨巴眼工夫,正月十五到了,一场大雪,哪儿哪儿都是白的,看房上的瓦,雪怎么也有两寸厚。院里的雪呆不住,有人扫,说不准谁,刚见地面泛白,就听见唰唰的,再推开门,雪就堆院中间去了。孩子们打雪仗、堆雪人,用小木棍儿当嘴,黑煤球当眼睛,头上扣个洗脸盆当雪人的帽子,孩子们挨门挨户串,比哪院的雪人堆得最神气。一个个冻的小脸通红,十个手指头胡萝卜似的,弯不过弯儿,那样了,还不想着回家,玩不够。那时侯,南方的汤圆还没大举地朝北方进军,北京人就知道正月十五吃元宵,商店里头有现场摇的,摇元宵的大部分是老头儿,拿个藤条编的大簸箕,撒上粘面,放上元宵芯子,慢慢洒水,元宵一点点的越滚越大;也有用机器摇的,不外用个发动机,带动一个家什不停地转悠,省了人的力气,有人就吃出味不一样了,专门不要机器摇的,刁。
吃了元宵,把最后几个炮仗乒乓的一放,年算是彻彻底底的过完了,再没什么想头儿。出了三月,张狂的人开始减衣服,不听那套:春捂秋冻。先是脱下绒裤或者毛裤,天一路走暖,接着就张罗脱棉袄。北京的春天简直就是孙猴儿的脸,比那还不济,七十二变都打不住,昨儿还艳阳高照,今儿,脸一摩挲,不是它了,狂风大作,飞沙走石,说有个妖魔在作法也不过份。又把减下的衣服加上,不怕麻烦,要的是那种敢为人先的精气神儿,有滋味。
吴蔷和杨小宁,是在插队的地方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俩人齐齐地考上了医学院,一块的还有另外五名知青,有考上北京大学的,还有吉林大学,最远的是三队的余青,考上四川的成都工程学院。几个人忙活着跑大队部,跑公社,办户口,转粮食关系,每个人的口粮都在队里,得拿着粮食,去公社换粮票。离公社少说也有二十里地,余青不知哪弄了辆驴车,几个人赶着,驮着粮食上了路。谁知是头倔驴,让往东,偏朝西,几个知青被它弄得满头大汗,本来俩小时的路,却走了大半天。然后吴蔷的户口又有了问题,落户口的时候,被公社那个马大哈办事员把蔷写成了墙,这哪成啊,又一通忙,回大队部开证明,证明墙就是蔷,最后要盖章了,拿公章的找不着了,大喇叭广播了十来遍,加上回音,统共二十多遍,才把拿公章的喊来。等一切手续办理停当,限期三天的报到时间,已经剩了最后一天。家都没顾上回,俩人从东直门下了长途车,直接倒车去了医学院。天已擦黑,一路打听着到了教导处,见有几个人,围着桌子说话,脸上都挺兴奋的,杨小宁和吴蔷说明自己是新生,来报到。其中一个年长微胖的,握着杨小宁的手说:欢迎你们。又握吴蔷的手,问:你们是从插队的地方直接来的吧。俩人点头,年长微胖的人道:辛苦了,也祝贺你们考上大学,为你们骄傲。旁边人介绍说:这是教导处王处长,下班都没走,专在这等最后报到的新生。吴蔷感动的不知说什么好,杨小宁说:谢谢王处长,我们一定好好学习,将来做一名合格的医生。王处长也很激动,重新握了杨小宁的手说:好,好,我们国家经历了十年磨难,现在是百废待兴啊,有了你们,我们国家就有希望了。杨小宁和吴蔷激动万分,头一回让人这么重视,浑身的血都一个劲朝脸上涌。从学院出来,天大黑了,杨小宁一直把吴蔷送到胡同口,见胡同里拥着好多人,一打听才知道也是因为考大学,胡同里像过年。杨小宁跟吴蔷说声再见,转身走了。吴蔷听有人念道:建平考上北大物理系,李常青考上北大历史系,再就是吴蔷的医学院,还有大玲,虽然是个建筑学院,还是以前一个什么专科学校现改的,可也是个大学啊。一条胡同出四个大学生,好家伙,老太太们一个劲“啧啧啧”,所有的夸赞,全在里边了。吴蔷的行李是下午到家的,人却不见影儿,秀梅连饭都没心做了,一会儿一趟,站胡同口张望,真要望穿了眼。吴蔷妈倒冷静,代替秀梅择菜做饭,笑话秀梅沉不住气,该回来自然就回来了。吴蔷走进胡同,正赶上秀梅回家歇脚,听外边闹哄哄,赶忙朝外跑,打开院门,见吴蔷远远的过来了,后边跟着一大群孩子,大人也夹在当间,英雄凯旋似的。吴蔷进了院子,后边呼噜呼噜跟着进了一堆人,妈出来招呼,让几个上年纪的进屋坐,都笑着摆手,说,不了,就是高兴,没别的。站当院跟吴蔷妈说话,都是些夸奖的言词儿,不论说的还是听的,心里都美滋滋的。等人散尽了,秀梅插了门,妈隔着窗户问吴蔷,杨小宁考上没有。吴蔷偏卖关子,让妈猜。妈逗吴蔷道:肯定没考上,他哪有我闺女聪明。吴蔷急道:您怎么知道人家没我聪明,人家当然考上了,比我分还高呢。妈笑了,说:逗你玩呢,我早知道他考上了,我一个同事认识杨小宁妈。吃饭的时候爸还没回来,吴蔷妈说爸下午来过电话,有台手术,晚点回。秀梅特意加了一个肉炒土豆丝,不放醋,土豆丝是面的,吴蔷爱吃。吴萍边抢着挑里边的肉丝,边问秀梅她要是考上大学,给她做什么好吃的。秀梅笑,说你想吃什么我就给你做什么。吴萍不相信,说:你本来就偏向大姐。妈说:行了,二丫头,秀梅不给你做还有妈呢,你现在就告妈到时你想吃什么。吴萍想了半天,说:糖醋排骨。秀梅和妈哈哈大笑,吴萍脸红了,停了筷子看着妈和秀梅发愣。秀梅说:还不快吃,肉没了。吃完饭,吴蔷困的睁不开眼,胡乱抹了把脸就睡下了。迷迷糊糊的,听院门响,爸回来了。秀梅开了北屋的廊檐灯,就听爸说:快关上,别影响孩子睡觉。吴蔷听见爸问自己回来没有,妈说回来了,困的睁不开眼。然后爸走过来,停在窗根儿,问:真睡着了?吴蔷翻个身答:等您一晚上了。爸说:有个开颅手术,一直做了七个小时。吴蔷问手术成功不成功。爸叹口气道:病人刚下手术台就死了。呆了会儿,爸说:睡吧,有话明儿再说。
第二天吴蔷一睁眼,已经快十点了。赶紧穿了衣服出屋,几只麻雀在院子里觅食,吴蔷踮着脚走,怕惊了它们。抬头,看见枣树光秃秃的枝桠上也有麻雀跳来跳去,吴蔷想,这两拨麻雀肯定不是一家子。北屋房顶上谁家的猫慢慢溜达着,看见吴蔷,略微停了一下,停的时候,一只脚就那么蜷着悬在半空,然后落下来,晃晃尾巴,接着溜达。吴蔷早就想养猫,秀梅不让,说吴蔷娇气,哪还顾上猫;猫可有九个魂儿,对它不好,会牢牢记着。这么一吓唬,吴蔷也不闹腾了。阳光足,只呆一会儿,浑身就暖得发痒。天空真像是用水洗过的,干干净净,一点碴儿都没有,一群鸽子飞过,银白的翅膀一闪一闪的,鸽哨拖了老长的音儿,半天都散不尽。院门哐啷一响,秀梅提留着菜蓝子进来了,看见吴蔷,笑着说:哎哟大丫头起来啦。吴蔷问秀梅家里怎么这么安静。秀梅说:没人还不安静,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然后指了指房顶上的猫,树上的鸟说:就剩不会说人话的了。吴蔷笑着说:瞧你,贫嘴鸹舌的,我妈也不管管你。又问爸什么时候走的。秀梅道:一大早就走了,留下话儿了,争取早回来,为大丫头庆贺。秀梅把菜蓝子放进厨房,出来跟吴蔷说:我看当医生没什么好的,连正常生活都保证不了,尤其是女的。女的怎么了?吴蔷顶秀梅。她最反感男的女的那种说法。秀梅根本不管吴蔷什么反映,只管说自己的:听你爸说,他们医院有个事业心忒强的女大夫,把子宫都摘除了,就为做手术方便。男不男女不女的,结婚要孩子,甭想。吴蔷说:你还别吓唬人,我根本不怕,我正不想生孩子呢,怪疼的,不结婚也没什么,反正已经有那么多人结婚了。秀梅羞吴蔷:也不害臊,才几岁呀,就结婚生孩子的。吴蔷有点脑了,说:讨厌!还不是你逗出的话茬儿,赖的着我吗,不理你了。俩人正矫情着,有人喊吴蔷,一听就是大玲,吴蔷跑去开了门,俩人高兴得抱在一起,然后手拉着手进了院子。秀梅也在一旁跟着她们高兴,问大玲早饭吃了没,大玲说就喝了一碗粥。秀梅俩手一拍说:得,一块堆吃吧,你俩老长时间没在一块吃了。吴蔷说:可不是,还是那次在隆福寺吃小吃,我快饿晕了。大玲笑道:就你娇气,来不来就要晕倒,还当大夫呢。秀梅说:看看,不是我一人说你吧。吴蔷说:那你们怎么就知道我以后不会变呢。
秀梅去厨房弄吃的,吴蔷拽着大玲进了自己的屋。大玲问吴蔷什么时候开学上课,吴蔷说后天。问大玲,大玲说大后天。俩人相视一笑。大玲站在书柜前,挨着看书名,看见了那本《秋海棠》,说这名好听,什么意思,吴蔷大致讲了一遍,大玲反映平淡,对书里的东西,大玲不象吴蔷那样容易被感动。吴蔷看书特别爱流泪,通常要拿块手绢手里攥着。大玲一直觉得吴蔷应该学文学,将来当作家,写故事,感动别人,没想到吴蔷还是子承父业,学了医。吴蔷告诉大玲书是从朱西成那借来的,提到朱西成,大玲告诉吴蔷朱西成出事了。吴蔷吃惊,问出什么事。自杀。大玲小声说。吴蔷呆了半天,战战兢兢问大玲为什么。大学没录取,因为她爸的问题。吴蔷压低了声道:不就是个右派吗,有什么大不了,可那是五七年的事,现在都什么年头了,怎么没完没了呀。大玲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想了想道:行了,这又不是咱能管的,咸吃萝卜淡操心。吴蔷说:没想管,只不过朱西成是咱同学不是。又问是不是真死了。没有,大玲道,喝了半瓶敌敌畏,又觉着这么死不划算,跑到医院洗胃,医生又一通挖苦,说是不是搞对象不成啊,想开点。回家,她妈又数落她,其实是骂她爸,说她爸让家里每个人都没好日子过,离了婚都脱不了关系。朱西成天天坐自己屋里发愣,也不出屋,头不梳脸不洗的,八成快神经了。吴蔷说:要不咱看看她?别,大玲摆手道,咱都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了,去看她,那不等于成心气她。俩人不言声了。秀梅喊俩人吃饭,进到堂屋,见桌上摆着一盘雪白的馒头,还有一盘肉丝白菜,一罐芝麻酱,碗里是小米粥,冒着香喷喷的热气。吴蔷高兴道:富强粉馒头,怎么会有这个。秀梅说:买的现成的,不要粮票。吴蔷拿起一个馒头,掰一半,用筷子抹了芝麻酱,又吵吵让秀梅拿白糖,撒芝麻酱上,吃一口,笑着对大玲说:大玲,快吃啊,好吃极了。
吴蔷他们几个考上大学的,办好各类手续,提留着大小包裹出村的时候,老二和其它知青正在村头耪地。吴蔷他们不敢往地里看,老二他们也不敢抬头,这些曾经同过窗,一个锅里舀饭,一个炕头睡觉的人,就此分道扬镳,要各自走各自的路了,而临上路之前,却连告别的勇气都没有,没考上的出于自卑,甚至就在昨天前,还是一样的高粱花子脑袋,现而今,人家已是大学生,祖国的栋梁材了;考上的大多出于同情和不忍,那些地里干活人的命运,今后会是什么样呢。耪地的知青都低了头,即便正打歇,也假装看锄把子,只有老二直了腰,毫不掩饰地朝吴蔷他们张望;吴蔷感觉到,老二的目光是完全冲着自己的,她还觉出,老二并没什么自卑,或者说,他还没意识到现在发生的一切,会在将来产生什么样的结果。他在体力上的强健,足以让这个矬男人充满自信。最多的无非是可惜和遗憾,吴蔷原来跟自己那么亲近,让杨小宁三下五除二,就弄到手了,所以说,恨杨小宁倒是实实在在的,仗着他学习比自己好,就有了一种优先权。老二从来都没想到,学习好也是一种武器,杨小宁这兔崽子就掌握了这种武器,并用它战胜了自己,自己只能在那干瞪眼了,因为别人有的武器自己没有,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了,自己有的,别人又不稀罕;在恨杨小宁的同时,从心里头、骨头缝儿里,升起一种怅然无奈,这种咯咯楞楞的感觉,一直伴随着老二的生活,让他每次只要是遇到个沟沟坎坎,就重温那种怅然,那种无奈,这成了老二的基调,像北京那些灰秃秃的胡同似的,谁说起胡同,哪怕这人光鲜的像刚择下来的嫩黄瓜,顶花带刺,也能立码把这人染灰了。人生中第一次与女人交手,老二就体会到女人轻浮的天性,女人是水生的,没根儿,天性就是随意,思维、行动象风,象云,男人琢磨不透,想驾驭,难。晚上,知青点儿里安静得像坟墓,自从知青点建立,就没这样过。往日吹口琴吹笛子的,都住了声,听“敌台广播”的,也没了心思。那时侯都管短波叫敌台广播,其实全是噪音,偶尔听出“大陆”什么的字眼,就兴奋得要尿裤子;整个两排平房,没一个屋子亮灯,黑黢黢的,俨然世界末日到了。
不到半个月,传来招工的消息,俩名额,一共二十多个知青,谁能走这趟运啊,所有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这步棋该怎么走,当然都想回去,又都觉着自己没希望,那些优秀知青肯定有优先权,那谁谁,还去县里学过习呢,哪能轮上自己。这裉节儿上,老二却溜到了大队部找张宏明,手里捏着张宏明的短处,心里就塌实,办事就得有这种感觉,十拿九稳。张宏明正在大队部里打牌,老二撩开门帘子,一股子呛人的烟味蹿出来,打个噎嗝,老二大声喊。烟雾里有人应道:我就知道你小子得来。说着,张宏明从炕上跳下来,拽着老二胳膊出了屋,到了外边,张宏明干巴利落脆,问老二想去什么厂。老二没想到张宏明这么痛快,倒不好意思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张宏明的眼睛很亮,显得人清澈透明,怎么看怎么像革命青年,弄的老二恨不得觉着自己卑鄙,就攥着人家短儿,然后拿一把,逼人就范,是男人干的事吗。掉头想走,被张宏明扯住了。张宏明说:你以为你拿我一把,我就放你一码,我是那怂人吗?在这地方,说着还用手划个圈,干鸡巴什么都是受穷,对你说吧,谁先找我谁就走,可你们一个个在那吵吵,谁也不来。老二听完张宏明的话,笑了,朝地上啐口吐沫,骂声傻逼,不知道骂谁,从张宏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烟,跟张宏明接了火儿,吸一口,老二刚开始抽烟,不大会,问张宏明到底几个名额,张宏明伸了三个手指头,又问哪个厂,说:橡胶厂、毛巾厂,还有一个是环卫,就是扫大街的。老二想了想,说去橡胶厂。就这么定了。然后,张宏明回屋拿表,填表,办好一切,还没过晌午头。老二高兴,心轻得像只鸟,真能飞起来,远处的天又蓝又高,舒坦,庄稼地也不像平时干活那么可恨了,一霎那,还涌上一股惜别之情。回到知青点,老二什么都没说,只把跟自己最铁的一个叫大头的知青拉到茅房里,让他快去大队部,要那个毛巾厂的名额。大头愣愣怔怔,不知道怎么回事,老二说:让你丫去你丫就快去。吃了饭大头忙不叠跑到大队部,找张宏明,没想到张宏明板着脸,问大头谁让他来的。大头摸着脑袋,说老二。张宏明说:知青回城要经过大队部讨论,谁说了都不算。大头回到知青点,把张宏明的话传给老二,老二什么也没说。老二不说,不是因为心里有底儿,是觉得世上的事儿怪,拿不准。不动声色地过了三天,大队喇叭里广播了回城知青名单,第一个是优秀知青徐宝容,第二个是伙房管理员王光富,第三个才是老二。老二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大气不敢出了。直至回到家,三天后去朝阳门外的橡胶厂报了到,心里还是忐忑不安,老琢磨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说话到了四月份,棉袄彻底穿不住了,最怕冷的人也换了夹的,一夜之间,风倒了向,东南风刮过来的是一股子躁气,从窗户缝儿钻进来,在屋子里荡着,睡觉惊醒的人会让它撩得失眠,躺在明晃晃的夜里胡思乱想。东南风不象西北风,拉长了嗓子,可着劲吼,东南风是扇着,呼塌塌的,外硬内软,比喻成女人,就是那种刀子嘴豆腐心的。吹两天,胡同两边的扬树就发了芽儿。原来北京城区里栽国槐,小圆叶儿,那时侯环卫局不给树打药,恐怕没那笔开销,槐树生一种绿虫子,拉着丝儿往下提溜,北京人叫“掉死鬼儿”,吓的女人和孩子,吱哩哇啦乱叫,胆小的男人也能惊出汗。“文革”后期,北京胡同里就改种扬树了。扬树不生虫,长的快,就一样让人讨厌,春天长出叶子,跟着就一团团地飘扬树毛子,你走,它也轻飘飘地随着,跟着进屋,犄角旮旯的,都是它的栖身之处。有的人心情好,文绉绉说一句:京城何处不飞花。心情不好的,骂:北京这地方能呆吗。
自打上了大学,一个多月,建平没回过家,头一个礼拜,还让孙福海家传信儿:这礼拜六不回来了,学校有讲座。老二奶奶骂一通,然后踮着小脚该干吗干吗了。建平的屋门上扣着一把前进牌大铁锁,每次老二推着自己那辆二八锰钢车,一进院子,最先看见的就是建平门上的锁,觉着别扭,跟奶奶说,自己要住建平的屋,看着那把锁别扭。奶奶不答应,说这是请一位风水先生看的,就得这么安排,要不家里走背字。老二说:住了多少年了,也没见家里顺过,说不定这么一动,倒能改改运。奶奶一口吐沫朝老二啐过去,道:还要怎么着,啊?你也太贪心了,你弟弟上了北大,你自个顺顺当当从农村返城,一点难为没有,你要怎么顺?不等老二还嘴,奶奶扭身进屋了。老二知道是去拜佛,在后边高声道:您让他多给咱家送点钱来,我急等用啊。有一天下班回家,老二看见建平的屋门大敞着,一定是建平回来了,一阵高兴,老二招工回城,还没跟建平见过面。建平正躺在床上听半导体,天线抻的老长,效果还是不好,建平把半导体贴在耳朵上,看见哥进来,点下头,算是打过招呼。老二问建平挺好吧。建平又点头,心思明显不在老二身上,老二有点恼火,皱着眉头说:你他妈的起来跟我说话!建平只略微把眼睛睁大了一点,看看老二,接着听他的半导体,根本不理老二的茬儿。火冲脑门子,老二想过去拽建平,忍了忍,没动窝。吃饭的时候,奶奶一个劲往建平碗里夹菜,一碗红烧带鱼,全到了建平的碗里。好象为气老二似的,奶奶给他夹菜,他还特意把碗朝奶奶跟前伸;而对老二,奶奶压根儿就像没看见。饭还没吃完,老二已经像只蛤蟆,肚子气得鼓鼓的。
回到自己屋子里,老二把收音机开得老大,然后坐在桌前的太师椅上发愣。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有人说话,老二推开门,建平正背着一个大旅行袋跟奶奶说话,奶奶问干吗不住一夜,明儿不是礼拜天吗。建平说明儿有讲座,再说,外地的同学没家可回,在学校里一通猛学,北京的就傻眼儿了。奶奶一直倒腾不清什么叫讲座,这会儿问建平,建平没工夫掰扯(北京话,分辨、解释),一边朝外走,一边说不知道不知道,又回头跟老二说:哥,我走了啊。院门哐啷一声关上以后,一切全跟以前一样了。老二回自己屋里,关了收音机,听见奶奶慢腾腾地往北屋走,开门关门的声儿,院子里所有声音消失以后,就塌实了,巴望胡同里有什么声音传进来,比如磨剪子戗菜刀的吆喝声,还有剃头的手里哧棱哧棱的唤头声(唤头,招呼人剃头的工具,像个大镊子),偶尔也有卖小金鱼儿的,数卖小金鱼儿的声儿嫩,拐的弯儿多,耐听。只可惜,除了风呼沓窗户纸的声儿,什么都没有。老二走出院门,迎头撞上大玲的小姨齐玉萍,老二问吃了吗。齐玉萍点点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儿,老二问大玲回来没有,今儿可是星期六。齐玉萍凑到老二耳朵上说:大玲出事了。老二惊道:出什么事了。齐玉萍扯了老二的袖口,让跟她走,离的太近了,齐玉萍呼出的气儿,直让老二脸红心热的,走到一个背静地方,齐玉萍悄声道:大玲怀孕了。老二一惊,听齐玉萍接着说:学校可能要开除她,哭了好几天了,也没吃什么东西。老二问:怀孕了?谁的?齐玉萍说:还不是跛子的,那狗东西,春节回了老家,现在都没露面。老二叹气道: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赶上这么档子事,大玲心里得多难受啊。齐玉萍道:也不算什么正经大学,就是个大专,不过也是费了挺大劲才考上的。老二看齐玉萍绘声绘色的样儿,琢磨:这女人不定怎么幸灾乐祸呢。当初大玲考大学,齐玉萍就老大不乐意,觉着大玲怎么着也不如自己,无论在学校时的成绩,还是名声,谁不知道大玲“作风不好”,“作风不好”就是乱搞男女关系的代名词,礼仪之邦,万恶淫为首啊,谁要是一不留神,栽这上面,永远甭想抬头做人。齐玉萍虽是大玲的小姨,可觉不会姑息外甥女的不良行为;老二真为大玲难过,想去看她,又怕大玲见了自己心情更坏,拿不定主意去不去,齐玉萍说:你要是有空就家来看看,不为她,还有姥姥呢,也常念叨,说老二那孩子厚道,可靠。说完,朝家走了,老二看着齐玉萍的背影,觉着她浑身透着那么轻松,好象刚完成了一项千秋大业。一只黑猫从脚边溜过去,又回头看了一眼老二,然后一蹿,四只白色的爪子扒在电线杆子上,三下两下,上了胡同东边那溜排子房。排子房是文革期间盖的,原来是两个大杂院,地面比胡同低了一米多,只要下雨,一点不糟践,全进了院子,这才拆了,盖了三排平房;每间屋都有后窗户,全赌个瓷实,集中营似的,为什么呀,后排的住户,没事干的时候,踩了凳子扒窗户,偷看前排房里头,碰上正行好事的,就打架,打得落花流水的。街道居委会主任杨胖子发道令:住排子房的把后窗户全赌上。赌上就没事了。老二在胡同里溜达了有一支烟的工夫,两次路过吴蔷家门口,吴家院子里很安静。自从回城,老二没在胡同里碰上过吴蔷,但他知道吴蔷每周六都回来,奶奶通风报信,顺嘴一说:吴家大丫头回来了。只有一次,老二骑着车路过吴家,听见院子里边秀梅大声喊:大丫头,你还磨蹭呢,要晚了啊!老二的心里一动,脚底下一给劲,车蹿出了胡同口。他已经不想再见吴蔷了,过去那点子事,象罐头似的,被密封起来。又看见了那只大黑猫,身后还跟了一只略小的黄猫,这次大黑猫不再回头看老二了,它大摇大摆地走在黄猫前头,有点炫耀的架势。
没过几天,一条消息传来:薄新华死了!胡同里炸窝了,好事的老太太们,嘴上磨掉了两层皮。又赶上大玲怀孕,两件事往一块堆凑,这道题可太容易解了,想都甭想,薄新华是自杀无疑。老爷们气不忿儿道:干吗自杀呀,至于吗,不就是弄大肚子了,迟早肚子都得大,谁弄还不是一样。老娘们啐口吐沫:呸!有能耐你媳妇儿肚子也去让跛子弄大,看你还那么大方不。也有不相信的,觉得跛子没那么看不开。确切消息,是从三眼井薄新华老丈杆子的馅饼铺子里传出来的,薄新华是在老家钓鱼的时候死的。村里有个人在南方做生意,买了根鱼杆拿回去,薄新华抢着拿了到村口河边钓鱼,见有鱼上钩,忙着甩杆儿,一下搭在高压线上,一句话没有,干巴利落脆,跑阎王爷那报到去了。有人学薄新华老丈杆子,把那条脏兮兮油乎乎的手巾,从肩膀上拽下来,又重新一搭,说:造化啊,真是造化,上辈子修来的,别人想都白想。老二听了,耐不住性子,去了大玲家。大玲不在,姥姥说去学校了,办退学手续。老二问:一个人去的?姥姥说:她姨夫跟着呢,怕出事不是。然后,姥姥耷拉着眼皮子,不言语了。老二知道姥姥嫌丢人,也就不好意思多呆,转身往外走,正好大玲走进院子,后边跟着小姨夫李常青。好久不见,老二觉得李常青的鼻子红得更夺目了,相比之下,大玲的脸却是惨白,人也瘦了,平常总是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也显得乱糟糟的,整个人就没了精神。老二喊了声:大玲。大玲看见老二,心里一阵伤感,鼻子一酸,两行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下来,低了头,快步走进自己的屋子。老二只得跟李常青搭讪,李常青把老二让进东屋。三间房,每间不到十平米,中间的堂屋刨去仨门,就没法放什么东西,迎面一张条几上放了一尊毛主席的石膏像,两边是两个塑料花瓶,各插一束塑料花,紧南头一只掸瓶里插个鸡毛掸子。紧挨着条几前面是一张方桌,旧东西,严丝合缝的,显得结实,老二指着桌子问李常青,是水渠柳的吧。李常青摇头道:说不准,这我可是外行。俩人坐下,没话找话,老二问今儿没课呀。李常青说:有,请假了。然后指了指大玲的屋子,说:这不是出事了吗。老二虽为大玲难过,可不知怎么,就在刚才,大玲进院的一刹那,知道她确确实实不能上学了,心里竟然有了轻松和塌实的感觉。看看李常青,神情也很悠然,一点沉痛的意思都没有。老二有点恨自己,恨李常青,又想起薄拐子撒手了事,连个话都没留下,觉得男人们,当然包括自己,个顶个,没一个有良心的。想到这,老二突然有点恶狠狠地问李常青道:大玲到底怀的谁的孩子,怕不是你的吧。李常青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连鼻头都失了血色,那么能言善辩的人,竟然语塞了。半天,李常青支吾道:当然是薄拐子的,那还用说……老二揪住尾巴不放:你干吗吭吭哧哧的,心里有鬼。李常青不言语了。老二瞪一眼李常青接着说:我就知道你丫不是什么好东西,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瞧你那操性!李常青突然蹲在老二面前,垂着头,低声求老二,别把这事告她小姨,要不然这日子就没法过了。老二鄙夷道:你也太贪了,什么都想占,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说完,站起身,推门出屋,走到大玲窗根儿下头,想了想,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咳一声道:你想开点,有什么事说话。刚转身要走,大玲姥姥喊老二上她那屋,老二进了屋,姥姥颠着小脚把门关严了,表情神秘地问老二李常青都说了吧,老二不解,问说什么。姥姥说:还装傻呢,大玲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酒糟鼻子的吧。老二还想替李常青遮掩,说:您想哪去了,真象您说的那样,还不乱套了。姥姥把脸上的皱纹一摩挲,眼睛一瞪说道:早就乱套了,这世道压根儿就没齐整过,话说回来,齐整了,就不叫世道了。接着骂李常青不是东西,吃着碗里惦着锅里的,又压低了声音让老二别往外说,尤其不能让她小姨知道。老二点点头,朝窗户外头瞥了一眼,竟看见李常青进了大玲的房门,心里吃了一惊,暗忖:这王八蛋够大胆的,倒是个色胆包天的人。大玲姥姥也看见了,恨恨地道:你瞅瞅,你瞅瞅,他有多不要脸。我原以为,他去大玲屋里是帮大玲温习功课,哪成想,他是寻思那事,要是传出去,在丈母娘眼皮子底下,跟外甥女干那档子事,还不得说是我调唆的。老二没话可说了,站起身想走,又怕路过大玲屋,里边的人尴尬,就在姥姥屋里转了一圈,想等李常青从大玲屋出来再走。看见墙角挂着一把萧,紫红色的,萧身上还扎了一根红布条。老二问姥姥谁会吹萧,姥姥说是大玲姥爷,说着,还把萧从钉子上摘下来,对着嘴比划了一下,又拿起桌上的抹布把萧身上的浮尘擦了擦,然后挂回原处,把松了的红布条重新扎紧。对老二说:把萧挂门口,图个吉利,消灾免祸,咳,迷信,不象你奶奶,信到姥姥家去了。说完,还拍了拍,萧倚着墙晃荡了几下。老二见李常青还不出来,等不及了,跟姥姥道了别,有事言语,然后大着步子出了大玲家院子,路过大玲屋的时候,头都没转一下。
李常青去大玲屋里一方面安慰大玲,主要跟大玲商量什么时候去医院做手术。大玲一听做手术,哭了,不停地用袖口擦眼泪,并赌气说不做手术,孩子着谁惹谁了,还要找个地方把孩子生下来。李常青一听,鼻子憋得通红通红的,要滴血的架势。那怎么成呢,你一个单身姑娘,养个孩子,这胡同里人不把你吃了才怪,你受得了,孩子呢,他得着多少白眼,光吐沫就能把孩子淹死。李常青急道。大玲一看李常青着急的样儿,心里一阵解气,从椅子挪到床上,脸冲墙歪在枕头上,任凭李常青在屋里走溜,不理他了。李常青突然停住脚步,语气里透着一股狠劲,道:你愿意生就生吧,没人认为孩子是我的,都知道你跟跛子胡搞,到时候你一个人受罪去吧。李常青平时好脾气出了名的,今儿一番话,眼见换了个人。大玲象被一块砖头砸了一下,浑身发木,脑子嗡了一声,慢慢把身子转过来,眯起眼看着李常青,第一次觉得他与众不同。大玲的心跳得很厉害,感觉就在嗓子眼儿,想说话,可张不了嘴。院子里刮着春风,听见被风卷起的沙子粒儿敲着窗棱,窗户纸呼哒呼哒的。李常青见大玲这么看自己,也觉着刚才话说得有点过分,赶忙弥补,软着声解释说刚才那是气话,让大玲千万别往心里去。见大玲瞪着眼还是不理他,心里发毛,换了更软的声,面条似的,央求大玲,又说,生孩子就生,姓他的姓都成。这时候,姥姥喊李常青,问晚上回不回学校,吃晚饭不吃。李常青走出大玲的屋门,高着声说明早上回,晚饭他做。
齐玉萍下班回来,见了李常青,问怎么样。李常青说手续都办完了,宿舍里还有点东西没拿,哪天去一趟,拿回来。然后接着活面。齐玉萍让李常青别管了,歇着,她做。李常青说:你去陪陪大玲吧,从打回来,就没出门。齐玉萍在门边盆架子上的洗脸盆里洗了洗手,开门,把水泼院里,又把脸盆放回到盆架子上,甩着手上的水朝大玲屋去了。看着齐玉萍进了大玲的屋,李常青心里其实很紧张,怕大玲说了实情,何况自己才说了那么狠的话。可他必须得让她娘两个先通气,从中间隔着反倒不好。李常青心里有底儿,知道事情不会穿邦(北京话,真相大白的意思),一是清楚大玲的为人,敢作敢当,决不损害别人;第二,即便大玲忍不住说了,玉萍也不会轻易相信,是不愿意相信,哪个女人愿意自己丈夫干这种事,心里明镜似的,面上的话另说,做女人就得这样,除非真撞上了;再说还有跛子那个死鬼撑着,确切说是死无对证,所以李常青塌实儿在屋里做饭。李常青的每一个动作都谨慎,为的听大玲屋里的动静,擀面的时候也是尽量慢,半天,那块面还是个驮儿,干脆先放一边,摘黄花,洗木耳。
姥姥一直没进大玲的屋,小辈儿做下这样的事,老辈儿脸上也没光彩,再者说,李常青的心思自己早清楚,偏没在意,只觉得男人猫似的嘴馋,偷口食也没是什么大不了。大玲怀了孕,姥姥心里骂:蠢货,看人家跛子,两年了,一点事没有,别人偷了驴你来拔撅儿,笨蛋活该。无论怎么样,姥姥心里多少有点愧疚,大玲妈虽说不上孝敬,可大玲的确是个好孩子,酒糟鼻子归了包齐(北京话,总之)是个倒插门,合着这口食儿给他预备的,平时大玲的生活用度,都是人家自己挣的,哪儿哪儿的,没有让人费心的地方。这么想着,不由的恼恨起李常青来,也觉着自己亏欠着大玲,俩腿就朝着大玲屋里迈,碰上下学回家的小月,一阵风似的进了院子,见姥姥往姐屋里走,就问姥姥是不是姐回来了。姥姥点头。小月问今儿又不是礼拜六,回来干吗。姥姥嫌小月啰嗦,不是礼拜六你姐就不能回来了,这是她家,想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回来。小月不理姥姥了,径直的抢在姥姥前边进了大玲的屋。见妈在,叫声妈,跑到大玲跟前叫了几声姐,问怎么今儿回来了,正想你呢。大玲跟小月一向感情好,这时候见了小月,心里一阵酸,眼泪差点流出来,强忍着,问了声:下学了,功课多不多。再就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小月本来就是个聪明孩子,一看就知道有事,问:姐,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大玲不言语,眼泪却忍不住了,断线的珠子似的往下落。小月急了,攥着大玲的一只手追问:你快说啊,是不是跛子媳妇儿,我跟她算帐。大玲赶忙摇头,说不是,不让小月瞎搀和。小月不见棺材不掉泪,什么事都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摇着大玲的手问:出什么事儿,快点告诉我,要不我就到胡同里骂去。齐玉萍一旁道:小姑奶奶,行了,别闹腾了,你姐身体不好,你先回屋做作业,一会儿饭好了吃饭。李小月冲妈说:得了(北京话,表示反对的意思),您甭跟我说这个,我姐肯定有事了,你们不告诉我,我会问去。说完走了。
吃饭的时候大玲没过来,说不想吃。李常青对齐玉萍说一会儿给她蒸个鸡蛋羹。晚饭是打卤面,李常青今晚的面没擀好,更没切好,粗细不均的,吃的时候姥姥就有话:这也叫面条儿,心里想什么呢。浇上卤,拌了拌,吃一口又嚷嚷起来:你这是没放盐吧,怎么一点咸淡味都没有,这木耳没洗干净,牙碜(北京话,不干净)。老太太一通数落,齐玉萍一旁不乐意了,啪嗒一声,把筷子撂桌上道:您也忒刁了,将就点不成啊。老太太不饶人,俩眼一瞪,脸上的皱纹全撑开了,挑着高音道:嘿,我说三丫头,事没做好还不能让人说,我就弄不明白这是哪门子规矩。齐玉萍不会服软,本来就是个矫情人,小学老师当了好多年,嘴头上的工夫更是了得。干脆把碗一推,眉毛一竖,嗓门一亮,真枪真刀地跟老太太干上了。先是嫌老太太能动换不动换,摆谱,这儿忙的腿肚子转筋了,那闲的长毛儿;看人家老家儿,哪个不帮把手,倒先捅开炉子也好呀,生怕挪一下身子就会散架似的,末了道:您就呆着吧,看能不能变尊佛爷我们供着。齐玉萍唠叨的工夫,老太太琢磨:这傻丫头,好赖不知,横竖都是自己吃亏,就知道跟我这当妈的叫劲,有你掉泪的时候。这么想着,也就不接三丫头的招儿了,闷头胡噜面条。李小月吃完一碗面条,抹了下嘴道:妈你干吗对姥姥这么凶,爸做的面条就是不好吃。齐玉萍已经占了上风,对小月的话全当没听见。李常青一声不吭,吃了两大碗面,然后就去了厨房给大玲蒸蛋羹去了。从放鸡蛋的笸箩里挑了两个最大的,磕开,倒进一只兰花碗里,用筷子打,声音紧密,一听就知是行家,兑上温水,散点盐;蒸的时候也不能马虎,火一大,蛋羹起了蜂窝,就没法吃了。蒸的工夫,李常青就呆在厨房里,望着蒸锅发呆。北京的四合院没厨房,都是自己腾出来的,大玲家的厨房是东耳房,带个玻璃天窗,光线从上边下来。锅开了以后,水蒸气朝上蹿,天窗上的玻璃乌了,看不清天是不是黑了,黑不黑都不打紧,这男人的心里是亮堂的,象他那只鲜艳夺目的鼻子。他感觉到了,一切都已经好起来了,上高中的时候李常青的理想是当飞行员,那时候他的鼻子已经红起来了,他在老师的催促下不得已说出自己的理想,遭到全班的哄笑,老师很严厉地制止住学生的哄笑声,鼓励李常青,说这不是不可能,要坚持自己的理想,不要管别人怎么说。老师这么一说,李常青突然觉出了自己的幼稚,过了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的理想只是个理想而已,离实现相差十万八千里。尤其到了房管局,当了一名普通工作人员以后,更觉得,理想,简直就是瞎想,是胡思乱想,而他,连这种瞎想的兴趣都没有了。高考是一根救命稻草,李常青这样心性高的人绝不会放过。他有把握,一听到恢复高考,就觉得机会来了,反过来说,机会纯粹是给他这号人预备的,而他周围的人,让他的红鼻头麻痹了,仿佛他就永远处在被嘲笑的地位,永远不能翻身,而根本忘了,他压根儿就是个有能力的人,想干什么基本就成什么,结果证明了这一点,李常青顶着火红的鼻子,走进了北大校园。一直以来,他为性烦恼。其实齐玉萍的身体很结实,饱满的乳房,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后边看,屁股大,象两团发起来的面,男人看了,想入非非。但她的唠叨和尖刻,让李常青丧失了性能力,在床上的时候,李常青刚喘起粗气齐玉萍就说:呀,怎么喘的这么厉害,怕不是哮喘病犯了吧,这几天受凉了?还是吃的不合适,弄点丸药吃吃。即便干的起劲,嘴还是闲不住,象个交通警指挥交通,往左,往右,对对,往上点,再往上,不对不对,过了,往下。下床更甭说了,眼一睁,话匣子就算自动开了,这屋里话音还没落,那屋又重新开了话头儿,此起彼不落,久而久之,李常青心烦,心一烦,下半身的活就不给劲,一回两回,得,阳痿的病症算是落下了。想起刚结婚的时候,妈呀,胡同里道贺的人还没散尽,窗帘顾不上拉,大玻璃像是电影屏幕,小孩们探头探脑朝里边看,全不管了,拉下齐玉萍的裤子,从内裤旁边就进去了,俩人一上一下动着,看热闹的孩子不明就里,咧着嘴傻笑,光天化日的,活就干完了。用得着那句感叹话儿:往事不堪回首。就在李常青苦恼的节骨眼儿上,象股小凉风似的,大玲吹进了他燥热的心里。已经不象其它没有性经历的女孩儿,大玲的举手投足,都显露着一种谙通了风情后的镇定,一股油然而起的女人味,让李常青馋涎欲滴。身体些微的变化逃不掉,延伸了床上的扭动,走路的姿势婉若风摆荷叶,聪明的男人一看便知,这是个性欲旺盛的女人。哄这样的女人上床并非难事,至于伦理道德那些麻烦事皆为后话,有空再议。怀孕是个意外,李常青用了一只过期的避孕套,拔出来一看,避孕套开了个大裂子。李常青捧着蛋羹朝大玲屋里走,这时候天已经大黑了,没星星也没月亮,阴天,只能借着窗玻璃透出来的灯光看路,碗里冒出的热气随着李常青身体的晃动,一会往左一会往右。大玲没开灯,李常青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齐玉萍在东屋喊:你磨蹭什么,蛋羹凉啦!李常青果断地拉开门,跨进门槛摸灯绳,灯亮了,再进右边的屋,喊大玲吃饭,大玲在床上翻个身,没搭腔。李常青说:怎么着也得吃东西,身子最要紧,别的都在其次。把碗放桌上,李常青拉椅子坐下,叹气。大玲突然道:我看身子倒是最不要紧的,其它的都要紧,比如名声,名声坏了,身子再好也没大用。李常青揉了揉鼻子说:别闹腾了,明儿我一回学校,你就不能这么任性胡来了,回头姥姥一撂脸子,你不更窝心。大玲坐起来,顺手开了床头柜上的台灯,灯光从李常青的左边过去,影子印在墙上,很大,鬼似的,李常青只要一动,墙上的影子就张牙舞爪,吓人。呆了一会,大玲让李常青走,李常青不动,指了指蛋羹,意思让大玲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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