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洞

  这一年的春天是黑暗的。

  有时候,魏思逸感到自己灵魂出壳了,在半醒半梦中荡进荡出。灵魂是一个有形状的捉摸不定的东西。呈蓝色,样子与“大”字十分相近,只是结构显得有些肥大,一种圆头圆脑的肥大,并且灵魂似一个有生命的物体,像显微镜里面的细菌,在一种力的催动下疯狂地扩张着活动空间。灵魂有时候也会变成一个圆球在魏思逸的视野里蹦来跳去,凉凉的滑滑的,即便是你已经把它牢牢抓在手中,它也会从你的指缝里溜走。灵魂就像一个顽皮的小孩,没有一块门板能挡住顽皮的欲望,但灵魂的记性很好,不管玩得再晚跑得再远,也忘不了回家的路。只要魏思逸喊它,灵魂即便是十二分的不情愿,也最终会回到魏思逸的体魄中。

  醒来的时候,病房里一片哭声。魏思逸的父母、亲戚、邻居、老师、同学都哭了。凡是到医院探望魏思逸的人没有一个不落泪生情的,他从亲人的目光里看到的是悲哀和绝望,从其他人的目光里看到的是同情和怜悯。从人们的言行举止和为他所做的种种异常举动中,魏思逸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这是一种对生命即将终止的绝望。

  “这孩子命真硬。”张医生取下眼镜,用手拭擦着眼角的泪说。作为一名医生,在生死线上忙碌了一生,对于死亡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冷静。一个医术高明的医生是非常吝啬的,他从不为病人流一滴泪。但是,今天张医生却哭了。是为自己在魏思逸的病情上显示出十分拙劣愚笨的医术而哭,还是为一个年轻的生命在不明不白的病痛中一步一步被死神那可恶的魔爪拽向深渊而哭泣?他说不清楚。面对一个硕大的头颅,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先进的医疗设备丰富的临床经验对魏思逸没有一点效果,相反却由于时间的拖延,加重了魏思逸的病情。张医生觉得无可奈何。

  魏思逸得了一种怪病,张医生说他行医三十载从没有见过这种怪病。他是州里医学界著名权威,在1990年自治区医学界排行榜上张医生名列第八位,这是一件足以使全州人民骄傲的事情。因为张医生的存在无疑使许多人感到自己的生命有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安全。为此,张医生就成了认识他的人和不认识他但知道他的名字的人们的精神支柱,他是病人的皇帝,能决定你的生和死。他得到了大人物和小人物们的充分肯定和赞誉——大人物给他宽敞的住房和各种津贴以及所能享受的许多特权;小人物送给他一面面锦旗和一些所能代表小人物内心的感激的东西,张医生非常珍惜人们送给他的荣誉,像宝臧一样经常拿出来翻翻看看。他觉得荣誉是一个非常高尚的词汇,它不是用金钱买来的,不是偷来的,不是抢来的骗来的,是热爱他的人们实心实意送给他的。因此,他特别珍惜自己的荣誉。

  张医生年近六十,个子不高,胖墩墩的,长得慈眉善目,说话细声慢气的,一看就是一个非常和善的老人。他医德高尚,不管大人物还是小人物一律平等对待,因而备受人们的赞扬,特别是那些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小人物。

  魏思逸的病情在一天天严重恶化。他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用语言表达他的思维,只能一天24小时靠输液维持生命。他的头看上去比以往更可怕,所有找不到的病源都集中到了他的头部,他的头就像一个巨大的冬瓜,似乎有一个魔鬼在里面不断地注水充气,他的脸惨白油亮,在不断的膨胀中急剧地发生着惨烈的变化。就连他的父母都无法辨认出他们的儿子了。这就是我们的儿子?那个活泼健康漂亮的小伙子?父母扪心自问。哪怕是一个月前,魏思逸还是另外一个样子呀。

  魏思逸是独生子,父母都已过不惑,爸爸是锅炉工,妈妈在某局当勤杂工,日子虽不富裕但也是个安乐之家。自从魏思逸得了这种怪病后,这个幸福的三口之家便陷入了恶梦之中了。

  魏思逸的父母已经意识到眼泪和哭声于儿子的病一点用处都没有,相反却使自己的生命系统发生了巨大的紊乱,报警器开始响个不停,黄牌警告一个接着一个。虽然他们以坚强的毅力支撑着生命之厦,但他们几乎同时都意识到一种危险:儿子需要他们,他们不能没有儿子。他们发誓为了儿子要好好地活下去。于是,魏思逸的双亲不再有眼泪和哭声了。有时候他们甚至快乐地去承受痛苦的折磨,效果虽然不大,但他们的身体状况却神奇般地好转起来。唉,人哪,没有承受不了的苦难和罪孽。

  魏思逸住的是单间病房。并非是医院的恩赐或者是魏思逸家有钱,而是他得的是种怪病,在没有查明病因的情况下,这种病传染的可能性是万万不能排除的。张医生亲自安排和施实,给了他最好的房间和最好的治疗条件。并且,考虑到患者的经济承受能力,院方在张医生的施压下做了多次让步。张医生在荣誉的鼓舞下拍着胸脯向院党委保证一定要治好魏思逸的病,院党委对此一点信心都没有,但碍着他的顶尖医术和顶尖医术上面的巨大的荣誉光环,只好由着他。张医生可是个得罪不起的人物,区内外许多著名大医院连续挖了几十年的墙角,不得不兵败而归,这是铁的事实。更重要的是由于张医生的存在,政府在财政拔款方面显得非常大方。

  灵魂究竟是什么东西?魏思逸现在开始认真地探讨起来。在他18年的生命中几乎从来没有时间去想去研究有关灵魂的事情,他断奶后不久就被妈妈送进托儿所,然后的情形更糟,幼儿园、小学、中学、高中,几乎都是一口气跑过来的。从小到大,魏思逸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他因而是同学们羡慕的对象。三好学生班长学习委员就像个跟屁虫一样到处跟着他走。当然,他也跟别人打架,有时候吃亏,有时候占便宜。他爱玩爱跑爱跳,像一只无忧无虑的小山羊。后来他有了心事,在他十七岁的时候爱上一个叫李芳芳的女同学。李芳芳比他低一级,他们是在一次学生会联欢晚会上认识的,从此魏思逸梦魂牵绕的全是李芳芳。关于灵魂,魏思逸的大脑几乎是一张白纸,在他看来灵魂仅仅是一个符号,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内容和意义。只有现在,在他生命岌岌可危时,在他弥留人间之际,他开始想到灵魂二字,想到它的实际内容和意义。

  星期一,院党委就有关魏思逸的医药费问题专门召开了一次扩大会议,院长、副院长、各科室正副主任、党员代表、群众代表50余人参加了这次会议。这是一次真正的民主大会。会议开得像一锅粥,大家各持一词,几种意见各不相让。院长无奈宣布投票表决,结果依然不尽如人意。习惯于一言堂太久了,民主反而不好,最后院长非常武断地宣布:魏思逸的医药费中免去住院费、国产医药费,但进口药和合资药费是断然不能免去的。因为进口药实在太贵,一支美国产的AG-20WIP针剂就是350块钱,一支日本产的YX-102WPSO针剂就是200块钱,这还是成本价。魏思逸每天打两针合计人民币就是500多块,这样打下去还了得,非把医院打倒闭不可!医院不是慈善机构,社会主义也要讲经济效益,干嘛为了一个毫无希望的病人非要把全院拖入绝境?院长如是说。话音十分明显地指向张医生。

  星期二,张医生秘密邀请的专家来到了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在1990年自治区医学界的排行榜上的前八位专家中,除一死一瘫外,今都安在。5位专家之所以风风火火地赶来,是因为他们对魏思逸的病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张医生非常不安地把院党委的决定告诉了魏思逸的双亲,于是魏思逸的父母又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之中,妈妈当即晕死过去,经在场医务人员全力抢救方才吐出一口鲜血醒来。“我真的一点也不想活了。”魏思逸的母亲说。她没有哭,半年来,儿子的病早已经抽干了她一生的眼泪。在场的人见此悲惨情景无不泪流满面,但是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同情和眼泪不能代替巨额药费,这个世界仅靠同情和眼泪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于是,在场的人纷纷解囊相助,十块八块不嫌少,四十五十不嫌多。消息传到院长的耳朵里,他觉得此办法可行,于是又立刻召开一次党委扩大会议,会上院长做了一个平生从没有过的感人肺腑的演讲报告,慷慨激昂声泪俱下,产生了极大的反响,全院上下近千名员工在雷锋精神和人道主义的感召下慷慨解囊,领导干部党员群众争先恐后,仅半天时间院党委就收到几千元的捐款。

  医院的行动启发了魏思逸的女朋友李芳芳,她回到学校立即召开了一个由校领导和各年级团支部书记以及学生代表参加的学生会大会,并邀请了州、市团委书记参加了这次别开生面的学生会。李芳芳的组织能力和演说能力可以说是一流的,大会开得非常成功。然后,李芳芳又带领学生会的头头们拜访了州电视台、州报社以及她们认为有传媒作用的单位。她们的壮举深深感动了电视台报社的领导和记者们。不仅如此,李芳芳和她的学生会的头头们还准备利用大礼拜天去街上进行募捐活动,她们坚信通过电视报纸的新闻传播,募捐活动一定会在广大市民中间产生良好的效果。

  星期二晚上,魏思逸开始脱发,他似乎听到一种类似潮湿墙皮的剥落声,他感到一种从末有过的恐怖。这种恐怖由脚底开始,麻麻地向上翻卷,虽然无声无息但他却真真切切地听到一种可怕的声音。“救命!”他大声地喊叫起来。喊是没有用的,谁也没有听见他的喊声。他的头发一大片一大片脱落着,枕头周围落了一层厚厚的枯黄的毛发。“救救我,爸爸……”他的瘦瘦的父亲躺在另一张床上,酣声如雷。“我的眉毛也开始脱落啦!”他彻底绝望了。后来魏思逸的爸爸醒了,他点了一支烟吸了一会儿,站起来想去撒尿,于是就发现了儿子的变化。他表现得非常冷静,甚至一点点吃惊都没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雾粗粗地喷了出来。他走过来默然地把儿子脱落下来的毛发收拾干净拿出去扔掉了。“你混蛋!”魏思逸在父亲身后大声喊道。但是爸爸根本就听不到他的喊叫声。

  之后,魏思逸再也不去关心他周围的人了。他的亲人他的老师他的同学医院的医生护士电视台的摄像机镜头拿着话筒跑来跑去的记者还有照像机的快门声刺眼的闪光灯一双双关切的眼睛一张张张开又合上的嘴巴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爸爸妈妈在记者面前失声痛哭其实他们早已不再哭泣只是为了求助社会的支援才如此悲伤地哭他们已度过悲痛期魏思逸的死在预料之中如果活下来就像重新捡了一个儿子这对大磨大难的父母来说早已无悲喜之分了。甚至连李芳芳在魏思逸的心目中也不那么有特别的魅力了。在学校的时候他们的恋爱十分隐秘,谁也不知道他俩是相好。他们爱得十分单纯,仅限于手拉手的小把戏,他曾提出过要吻她,她却狡猾地说在下一次约会的时候。他一直渴望着下一次,他从来没有吻过女孩子,这是他第一次的初恋,一生中不成熟的但却非常纯洁的初恋。然而,没有下一次了,魏思逸病倒了。

  他决定不再理会周围的人们了,甚至以张医生为首的专家小组。专家小组每次会诊很特别,他们赶走了魏思逸身边所有的人,包括副主任以下的全部医务人员。有时候他们也在夜间来,行动诡秘来去无踪,魏思逸的病房顿时被蒙上浓浓的神秘气息。

  星期四,魏思逸开始靠氧气维持生命。他的脸现在看上去就像美国三K党戴的面具,也像京剧脸谱里的小生,显得十分滑稽。不知名的病在他的头脑里越聚越多,并且在不断地繁殖横生。有时候魏思逸感觉到自己的头几乎要炸裂了,就像经历了一次核裂变,大地倾刻间化为灰尽,而魏思逸的躯体在燃烧的瓦砾中痛苦地挣扎,生命只剩一丝游魂,在死神的召唤下,从焦糊的肉体中渐渐远离。魏思逸痛苦地哀嚎着翻滚着,勇敢地抗争着,他不想死,哪怕残缺不全的肉体尚存一丁点生命的光环,他都要活下去。为了安全,人们把魏思逸的四肢用绳子牢牢地捆住。“好孩子我一定要治好你的病,我一定要治好你的病……”张医生紧紧握住魏思逸的手呜咽着说。

  魏思逸也有清醒的时候,虽然他不能开口说话,人们也不知道他处在清醒状态,但他自己却非常明白。有时候他可以把自生病以来所发生的一些杂乱的思绪慢慢理顺,他表现得十分冷静,甚至连眼珠都没动一下。从人们的表情和自己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可能快要死啦。对于死,他刚开始感到非常非常害怕。在他能用语言来表达思想的时候,他哭过喊过嚎叫过,用他认为十分奏效的表达方式非常形象地表演过他对死亡的惧怕。后来,他甚至动员自己的父母给张医生下跪,他苦苦哀求张医生甚至每一个他所见到过的医生和护士。一点用都没有。之后病情的加剧演变,以及对死亡的适应,使他有时候变得竟然渴望这一天的到来了。为了体验这神圣的一瞬间,他甚至请求张医生允许他安乐死,失去了对生的希望反倒使他有了迎接死神挑战的勇气,希望早日结束病魔的折磨。对于一个雄心脖脖但却病入膏肓的年轻人来说,安乐死也许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他是一个好学生,优异的学习成绩,高大英俊的体魄,使他的生活充满荣誉,安乐死是体现荣誉的最佳方式,可以说是开全州甚至是全自治区安乐死之先河。人们会长久地记住魏思逸这个名字的。有一段时间里,魏思逸被这个狂热的念头扯住不放,他精神倍增斗志昂扬。

  谁也不知道一个无法用语言表达思维的人在想些什么。张医生对他说:你一定要活下去,我们一定能治好你的病。他的眼睛没有一点光泽性的反应。保险公司的人把5000元现金当着他的面交给他的父母。老校长把全校师生捐的6000元现金放在妈妈的手中。李芳芳和学生会的头头们的一束束鲜花摆在他的床前,鲜花代表着同学们一颗颗爱心。这一切都没有打动他的心。由于电视台和报纸宣传的特殊效果,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心魏思逸的病了,州党委书记、州长看了电视后亲自来病房探望魏思逸,他们鼓励他同病魔做斗争,并同他合影留念。照片在《博尔塔拉报》上头版刊出,有一定的轰动效果。州团委授予魏思逸优秀共青团员的光荣称号,并号召广大青少年向他学习。紧接着,有关部门也给他送来了锦旗证书,以表彰他同病魔做斗争的勇敢行为。电视台、报社二十四小时跟踪报道及时地将各种新闻传送到千家万户,全州顿时掀起一股比、学、赶、帮、超的浪潮。魏思逸一夜之间成为广大青年学习的楷模,一时间,社会风气大有好转,青少年犯罪直线下降。舆论吹去了人们良心上的尘土,人人发现自己原来都有一颗爱心,不断有许多善良的人们来医院探望魏思逸,他们以不同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爱心。

  “活下去!”“活下去!”这就是人们的呼声。

  而这时魏思逸却心灰意懒了。他无法感受人们对他的爱,尽管许多人都想从这张没有一点表情的脸上知道并证实关于爱的回报,但是人们有些失望了,甚至他的父母。张医生甚至做出了魏思逸已经丧失了思维能力的结论。这使得人们更加关注魏思逸的病况了。“那孩子死了吗?”或者“那孩子还活着吗?”关心他的人总是这么问。

  “有安乐死的吗?如果有的话,我想。”魏思逸喊道。

  可是人们都疯啦,根本听不到他的喊声。

  灵魂毕竟是有形的。魏思逸现在非常真实地感受到这一切,它的形状就象一个“大”字,其扩张力远远超出了肉体的想像力。对于一个行将就木的人来说,灵魂的魅力早已胜过人世的浮华的表象,灵魂在他的无限遐思中已经和宇宙融化在一起了,深深地融进广漠无际的宇宙之中,在茫茫星河里自由翱翔,这就是灵魂,一个 “大”字形蓝色物体。

  灵魂是一个顽皮的孩子,没有一块门板能挡住他顽皮的欲望。他已经厌烦了周围的环境,于是渴望着更远的世界。Odeuil!estle baton de cet aveugle immensemmar chant dans cette immense nuit.(哦,悲伤啊!双目失明的巨人依仗着你,行走在无尽的黑夜之中——维多克•雨果)。

  星期六。大礼拜的第一天,李芳芳和学生会的头头们分别在艾比湖商埸、团结商埸、新华书店、新兴商埸、街心花园、东风商埸、新潮商埸,以及团结路、友谊路、文化路、北京路等繁华广场和地段展开了大规模的募捐活动。由于电视台和报社的报道做了开路先锋,这次募捐活动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两天下来一共募捐了一万九千六百块钱!

  魏思逸的灵魂现在越走越远。有一天,他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知觉告诉它这个地方叫坎特布拉克,在温泉县境内。这地方他以前从来没有来过,甚至他从来就不知道有叫坎特布拉克的地方。这里的温度适宜,环境非常优美,四面环山,处处是原始森林和绿色的草地,自然资源保护得十分完整。坎特布拉克是小温泉的别称,这里的地下水的温度和药用价值比大温泉都高。以前这里通常是权势人物们休假疗养的好地方,近几年来由于市场经济的发展,一些大款们扛着猎抢唱着下流小曲来了,打破了坎特布拉克的宁静。

  接着又是礼拜一。这一天张医生和他的专家小组在魏思逸的病房里忙活了一整天。这一天是他们人生的浓缩,是他们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的终止,也是他们人生旅途中最为黑暗的一天。魏思逸的病为在医学领域里有许多精湛技艺的专家们划上了一个个浓浓的黑色句号。没有办法,无可奈何,专家小组非常尴尬地宣布了一个非常冷酷的事实。有一个女专家哭着离去,她不是为魏思逸而哭,魏思逸不过是一个疾病的载体,而她恰恰在这个载体面前显示了自己的愚笨和无能。没有人知道这张没有表情的脸上写着什么内容,魏思逸无声无息地躺在病床上,偶而睁开眼睛,纯属本能没有任何意图要表示。他的眼睛看上去就像一个肥胖的肚皮上的肚脐眼儿,深深镶在肉中,就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谁也不知道它的尽头通向何处。最近几天他的妈妈没有给他擦身子,他的后背开始出现红色斑点。母亲为一个即将召开的记者招待会忙得分不开身,她要背台词,要表演,用深沉的感情打动千千万万个电视观众,她已经不会流泪,不会哭,而这一切都得从头学起。她是一个普通女工,没有受过什么高等教育,天生的一个小人物,哪里经得起大场面?记者招待会对她来说无疑是平生最大的苦恼之一,有好几次都想作罢,但一想到可怜的儿子,就只好打消了这种荒唐的念头,去专心地背台词,一遍一遍演习流泪和哭了。

  在魏思逸的灵魂抵达坎特布拉克的时候,他结识了另一个飘游的灵魂,两个灵魂很快就成为好朋友。赤裸裸的灵魂不需要肉体虚伪的遮掩。魏思逸显得十分快活,他随着好朋友漫游坎特布拉克,在这美丽和平自由的世界里,在这温暧馨香湿润的空气中,两个快乐的灵魂一前一后,就像两条漫游神奇的海洋世界的鱼儿。这是一个迟到的春天,大自然刚刚从沉睡中醒来,昨夜才脱去灰色睡衣,今早却抽出细嫩的枝芽,远远望去连空气竟然都是绿的。最后,好朋友带着魏思逸的灵魂来参观坎特布拉克最著名的温泉浴池。这是一处非常理想的疗养圣地。温泉里的水是从地下死火山里冒出来的,水温很高,内含矿物质高达七十余种,对关节炎和皮肤病有特殊疗效。有病治病,无病强身健体。好朋友告诉魏思逸的灵魂,只要在这里洗上一个时辰,所有的人间烦恼就会荡然无存。于是,魏思逸的灵魂就跳进水池里美美地洗了起来。清澈见底的温泉,泛着浓浓的硫磺气味,使魏思逸的灵魂感到十分舒适,他越洗越轻松,越洗越感到有了一种涅槃的感觉。这是一个单间浴池。与魏思逸的灵魂一同沐浴的是一个从州里来的某有限公司的总经理。一口金牙,长的一副脑满肠肥的蠢相。这个家伙的身上爬满可怕的牛皮癣,有些地方还流着令人恶心的黄水。他叼着一支万宝路,满腹愁云密布,一个漂亮的女秘书光着屁股,手拿一大团棉花轻轻地非常仔细地清洗着总经理身上的牛皮癣。总经理包下了这间浴池,门外有好几个保镖把守,他们自带录音机,集音乐和药物疗法于一身。这时,放在沙发上的大哥大叽叽响了起来,女秘书放下手中的活上岸去接电话。“嗨哎,您好!”她娇滴滴地对大哥大说。“老总,六中学生会的头头李芳芳问您答应捐给一个叫魏思逸的五万块钱啥时兑现?”总经理半躺在水中,他闭上眼睛想了一下说,“你告诉那个小妮子,我的捐款是有条件的。第一,我要上电视而且要在黄金时间。第二,我要电视台给我三分钟时间宣传我公司的产品。第三,捐款不能白捐,我希望能得到来自几方面的锦旗奖状什么的东西,当然越多越好,而且我希望这些奖品能由州里的头头出面,最好是由副州长以上的大人物来颁发。如果做不到,他们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一分钱!”

  由于李芳芳同学最近一个时期的出色表现,校长找她做了一次非常严肃的谈话。校长的心情最近特别好,他没有想到魏思逸的病在社会上会产生如此大的效果,有关部门现在经常主动邀请他参加一些他以前作梦都参加不到的会议,以前他跑断腿都解决不了的问题现在一下子全部变成了现实。教学楼家属楼的投资、老师的奖金、校园的扩建等等一系列遥远的规划和目标,在一夜之间得以解决。这一切不能不归功于李芳芳同学,由于她特殊的身份和不失时机的努力,所产生的效果远远超过了学校先前狭窄的设想。中国人不像西方人喜爱吃冷食,中国人最喜欢吃炒的东西,什么东西都炒,生东西不好吃,炒热炒熟吃起来才香。一个普普通通的生菜一经烹炒就变成了一道香喷喷的美味佳肴了,连放菜的盘子竟然也变得珍贵起来。校长告诉李芳芳,学校党支部正在考虑她的入党问题。希望她……

  从校长办公室里出来,李芳芳同学处于长时间的激动之中,以至于影响了她这一天的日程安排。她不得不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在魏思逸病倒之前,李芳芳在学校里还算不上是一个很出名的人物,她的天资并不十分好,是属于那种后天刻苦发奋的女孩子。她在学生会里任秘书一职,扮演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角色。魏思逸从初中到高中一直都是学生会主席,是个春风得意的白马王子,身边的女孩子就像云一样,当然李芳芳也在其中。在成为魏思逸的女朋友之前和之后,李芳芳的主要精力是忙于学习,因为高考一天天逼近了。在大是大非面前,李芳芳表现得非常清醒和理智,她认为和魏思逸的感情方面的来往纯粹是一种休闲,爱情对她来说就像手中编织的毛线衣,闲的时候织上几针,如果没有时间完全可以置之不理。然而自从魏逸住院之后的几个月里,随着事态的发展,李芳芳的生活大起大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的社会活动渐渐多了起来,特别是最近一个时期,她的影响开始波及校园以外的世界,被社会各界所知。魏思逸的病使李芳芳脱颖而出,特别是在学生会里她的地位直线上升,一跃而成为学生会代理主席,人也比以前变得更漂亮了。她不骄不躁,为人谦虚、热情、大方,受到同学们的拥戴。到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如何向优秀三好学生魏思逸同学学习的问题上在全校同学中间展开了一场大讨论,大讨论的结果使学校十分满意,全体同学在校风校纪和学习成绩方面都超出了往年最好水平。李芳芳组织能力和领导能力出色,充分显示了一个未来政治家的早期雏形。

  “我是魏思逸的妈妈……哈哈哈哎哟小李同学,我实在不行,还是让思逸他爸来吧,咯咯咯,我觉得别扭死啦。”魏思逸的妈妈在排练时表现得尤其不尽人意。李芳芳很生气,“这怎么能行呢?阿姨,你是一个母亲,一个儿子身患绝症的需要全社会援助的妈妈,想想魏思逸正躺在医院里可怜巴巴地等着你的爱心,你怎么能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打退堂鼓呢!”李芳芳激动地说。她非常憎恨魏思逸的母亲,她无法想像在这种时候一个做母亲的还能笑得出来。“唉,我不是不想做,任何对我儿子有利的事情,哪怕用我的命去换儿子的命我都愿意,只是我们是小老百姓,经不起记者招待会那样大的场面。我一看镜头就啥也想不起来了,脑子白白的,再说我总觉得有些骗人家钱的意思,大家已经给了我们不少了……”魏思逸的妈妈对李芳芳说。“那点钱能够支撑几天?魏思逸一天不打两针进口药就会死去,难道你愿意看着他死去吗?你自己看着办吧。”李芳芳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地抽泣起来。她这一哭不知触动了魏思逸妈妈的哪根神经,她突然喊着“我可怜的儿呀”呜嗷呜嗷地大哭起来,这是她自不哭以来第一次哭,而且哭得凄凄惨惨抑扬顿措非常动人。李芳芳觉得很满意,就说了句“停!”然而并非说停就能停住的,魏思逸的妈妈动的是真情。她从怀上魏思逸的那一年开始哭诉起然后生下来一口一口喂大然后上托儿所幼儿园上小学中学和高中到生病。如果死掉他们老俩口无依无靠,悲风凄雨的。中间扯七扯八越拉越长没完没了最后竟然扯到多少好姑娘爱她的宝贝儿子这方面的事上。李芳芳恨得差点从楼房上跳下去。后来魏思逸的妈妈终于止住了哭。李芳芳就对她说,“阿姨,你要是在那一天这么哭可就麻烦啦,哭要讲究技巧性,什么地方可以哭什么地方不能哭,这都是有讲究的。这直接影响记者招待会的效果,因为参加这次记者招待会的不光是咱们本地的新闻单位,还有好几家外地新闻单位,连乌鲁木齐晚报的记者都要来,所以非常重要,可以说成败在此一举。你一定要让记者们跟着你的情绪跑,千万别跟着他们跑,你要牢牢记住。好啦阿姨,我现在扛着这只糖盒当摄像机扮演记者。开始!”整个记者招待会上只有魏思逸的父亲扮演的角色最轻松,他只需一声不吭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就行了。

  这天下午7点钟左右,魏思逸发生了一次险情。“他停止呼吸啦!”一位护士尖叫着跑出魏思逸的病房,她是留在那里收拾专家们检查后留下的东西的。于是还没走远的专家们又被迅速地叫了回来,由于专家及时赶到,魏思逸立刻又被加了一个导管,开始了正常呼吸。他的心率没有多大变化,大家都坚持认为他只是经历了一次短时间的缺氧,但他们还是找不到他停止呼吸的真正原因。于是专家们展开了各种可能性的讨论。突然,魏思逸的心脏跳动开始减慢,接着便停止了。监视器上显示出一条令人恐惧的直线,张医生立刻给病人实施了电击,希望他的心脏重新跳动,但仍没有反应。他又电击了一次,依然没有效果。有专家建议采取胸腔闭合术进行心脏按摩。他们疯狂地工作了近四十分钟,试过了他们所有能想到的办法,但没有一样能奏效的。甚至对外部的起搏,心脏也没有任何反应。慢慢地,大家失望了。最后一致认为病人进入死亡状态。就在专家们哀叹着准备离去的时候,女护士的一声尖叫又把他们引回魏思逸的身边,只见监视器又恢复了跳动。魏思逸又奇迹般地活了!张医生见状愤然离去,他觉得病人在同自己开玩笑。要知道他可是一位非常严肃的学者。

  由张医生邀请的非官方性质的专家小组在魏思逸的病房里转了几天后,很快散去了,走的时候每个专家的脸上的表情都显得很尴尬。专家不是虫子,不能钻进病人的体内,即便是能钻进去,搞不清楚的东西依然搞不清,现代医学技术在有些病魔面前显得如此无能。送走了同行朋友,张医生的情绪非常底落,他感到非常羞愧,这在他成为专家以来还是第一次。他知道魏思逸得的病有可能是一种目前人类尚未发现的新病种,如果他能解开此病之谜那可是多大的荣耀啊,可是现在看来他是没有能力解开魏思逸病之谜了。不仅如此,这还会影响到他在医院的威信和地位,因为在魏思逸的身上他给予的关心太多了,甚至超出了一名医生正常的职务范围。人的爱心是有目的的,没有目的的爱心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他给魏思逸的爱心太多,无形中产生的影响和所担负的责任和压力就越大。现在州里的头头们三天两头来电话寻问魏思逸的病情进展情况,头头们指示:要不惜一切代价救活魏思逸同学这不仅仅是为了体现我们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而且更重要的是魏思逸同学是广大青少年学习的楷模这在目前改革开放市场经济的环境里显得尤为重要。院党委也成立了自己的抢救小组,由张医生任组长,院长每天都亲自视察一次抢救小组。

  还有来自新闻单位的压力。那些该死的记者就像一条条嗅觉灵敏的狗,一遇风吹草动就汪汪乱叫。他现在甚至都不敢出门买菜,只要一露脸马上就会有一些无聊的人凑上前来和他胡扯八道。有些人甚至把魏思逸的病和环境污染以及世纪交替扯在一起。张医生感到了一种前所末有的来自各方的巨大压力和危险,几乎要把他压垮了,死不掉活不成。他现在觉得自己也快成了那孩子的翻版,如果这场闹剧再演下去的话。在失去自信的同时他又找不到一个好的解决办法。张医生非常苦恼,他觉得自己吃亏就吃在太注重别人如何看待自己了,如果当初他果断地处理此事,就不会有今天的恶果了,

  但是要说他没有私心也是不公正的,因为他太想知道那孩子得的到底是什么病了,他犯了一个大错误,几乎毁了他一生的美誉。他决定一等这件事有了结局就退休。给自己的医生生涯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在坎特布拉克,好朋友把魏思逸的灵魂带到一座山崖下,两个灵魂飘到崖的半中腰,这里有一个山洞,不太大只能容纳一个人。洞里面坐着一具僵尸,是个男人的尸体,干瘪枯萎但形体却保存得十分完好。“这是我的肉身。”新朋友告诉魏思逸的灵魂。他在世的时候是一个远近闻名的赌棍,他的运气一直不好,到死都没有翻过身来。他输羊输牛输马输骆驼最后连老婆孩子也输掉了,于是他就四处流浪乞讨,后来饥病交加,实在没有办法活下去了,就死在这个山洞里。由于这里的干燥环境和温度使得他的肉身一直没有腐烂。说实话,这也是个奇迹。一百年后的一天,一个放羊的青年发现了他,于是他就被一个民族供为神人。其实他即非神人亦非民族英雄,而有关他的神话传说和英雄史诗却流传至今,想来真是可笑得很。所以说这个世界有时候真的很荒谬,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4月28日,下午。在有关方面的大力支持下,“魏思逸同学病情通报暨援救募捐新闻发布会”在州政府礼堂如期举行。由于在这之前李芳芳和她的学生会作了大量的富有成效的工作,记者招待会超出想象的成功。特别是外地近十家新闻单位,不仅派来了最好的记者,而且还带来许多企业的厂长经理。企业家们认为这次新闻发布会是他们的产品进军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的一个机会,同时也是他们扬名立宛的大好时机,所以他们在捐款方面出手都十分大方。而本地捐款的企业却寥若晨星,究其原因是经济不景气——除了少数公司厂家略有赢余之外,大部分都处于亏损和倒闭的边缘。只有某有限公司的陈总经理捐得最多,他因为副州长以上的头头拒绝出面给他颁发锦旗和荣誉证书,就把原先答应捐的五万块钱降至三万块钱以示报复。但不管怎么说,陈总经理还是为博州人民争了一点光彩。

  记者招待会结束的第二天,李芳芳同学在上课的时候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奇想,课后她把这个奇想告诉了学生会的头头们,大家都觉得这个办法可行。宣传干事王佳说她爸爸是军分区司令员,求他出面这事准成。于是李芳芳和她的学生会的头头们中午一放学就跑到王佳同学的家里去找她爸爸,她们的想法把王司令员着实吓了一跳。“同学们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请求空军派飞机送魏思逸去北京治病的想法倒是不错,只是……这个这个……”王司令员说着说着开始抓耳挠腮起来,他不知该如何对这帮天真可爱的孩子们解释她们的想法是多么的荒唐可笑。

  “爸爸你想想办法嘛!”王佳开始撒娇。这是她惯用的手段,平时很管用。李芳芳她们也趁机围着王司令员大伯大伯地求个不停,把他缠得哭笑不得,最后只得答应她们向上级反映一下再说。

  说了你也不信,李芳芳同学的奇想后来真正成为现实。这是一个什么都可以变成现实的时代,人们的想像力与现实的差距越来越小,成功和奇想有时候只一步之遥,激发变为现实的灵感往往是一个幼稚和愚蠢的念头。空军方面在接到王司令员的汇报后非常重视此事,他们很快就和民航乌鲁木齐分局取得了联系,并达成一致意见。空军决定派一架直升飞机把魏思逸同学接到乌鲁木齐,然后再由民航班机将魏思逸同学免费送往北京治病。消息传来,全校一遍欢腾,学生会的头头们激动地抱头大哭,李芳芳同学立刻用电话将这激动人心的消息通报给州里的新闻单位,她希望全州各族人民都知道这个好消息。

  “这是一个很好的结局。”张医生在得知这个消息时激动地说。这个结局虽说不上是最后的完美,但对他确实是一种最好的解脱方式。他可以避免很多名誉上的损失。

  这是一个很好的结局。由于最近一个时期围绕魏思逸和他的病所产生的社会效果,一些商人见有利可图马上掉转船头开办了“魏思逸商行”、“魏思逸连锁店”、“魏思逸三好学生文具店”、“魏思逸家俱城”、“魏思逸时装城”、“魏思逸购物中心”等等许多以魏思逸的名字命名的商店,更有甚者,一些不法之徒打着募捐的旗号四处招摇撞骗,严重地损害了善良的人们的美好感情和对魏思逸的爱。“魏思逸现象”已引起有关方面的忧虑。

  最后的时刻到了,魏思逸的灵魂向好朋友告别,两个好朋友彼此已产生了深厚的友情,分手时显得恋恋不舍,好朋友甚至把魏思逸的灵魂一直送到医院病房的门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分手的时候魏思逸平静地告诉新朋友,经过这几天的奇异旅程,魏思逸的灵魂得到了升华。

  5月1日,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下午6点10分,由空军派出的一架绿色直升飞机从乌鲁木齐准时飞抵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有关部门在三八公园为魏思逸举行了隆重的欢送仪式,当直升飞机转动着巨大的螺旋浆缓缓降落在公园广场上时,人们立刻变得激动起来,有6所小学5所中学的师生参加了这次欢送仪式。在鼓乐声中,自治州党、政、军领导快步走上前去与空军救援人员热烈握手问候,他们代表全州30万各族人民对人民解放军的无私奉献表示诚挚的感谢。数十名各族少年儿童欢呼着向新时代最可爱的人献上了一束束鲜花。紧接着自治州一把手和空军救援人员分别发表了简短而热情洋溢的讲话,他们一致勉励同学们以魏思逸同学刻苦学习不断进取和同病魔做殊死斗争的感人精神为榜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争做爱党爱祖国爱人民的四有新人。

  去繁就简,省去欢送场面细节不提。这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李芳芳都伴随在魏思逸的身边。这是自魏思逸病倒之后从来没有过的事,她怕和他单独在一起,哪怕就一小会儿她都受不的。她非常害怕别人知道自己和魏思逸的秘密,她的身份、年龄以及以后在学生会里不断上升的地位,使得她更是对魏思逸敬而远之。哪怕是梦里都害怕见到他。所以平时,只要去医院探望魏思逸,她都会和学生会的头头们站在一起。在她看来,魏思逸和所有的同学一样,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如果现在躺在病床上的人不是魏思逸而是另外一个同学,她李芳芳也会像帮助魏思逸那样去帮助他的。她的伪装十分成功,因为她深深懂得一项有可能成功的事业如果蒙上个人感情其成功率就会大打折扣,这是十分危险的。但做为魏思逸的女朋友,李芳芳又深感骄傲和得意。在竞争如林的姑娘们中间,唯独她李芳芳得到了魏思逸的青睐,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殊荣。而且她当时的相貌并不十分出众,甚至不如现在漂亮。这是一个黑色的春天,不管对魏思逸还是对他周围的人,只是对于黑色的理解人们各不相同罢了。有时候李芳芳觉得自己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吸进一个巨大的黑洞之中,无论她如何想改变方向,但她发现自己的力量是如此的苍白,她没有办法改变现实,没有使现实朝着一个早已安排好的结局运转的勇气和力量,有时候她感到自己特别渺小,就像一个报废的机器零件一样,一点用处都没有。她非常苦恼以至于不敢面对魏思逸那张京剧脸谱似的面孔。这张脸看上去显得非常滑稽可笑,谁也没有认真地去研究过。面对这张脸,人(包括他的双亲)的眼睛无法在上面花时间停留一会儿,目光触及的一瞬间都呼的一下去看别的地方去了。其实你只要稍稍认真地看上一会儿,就会发现这张脸在笑。在这之前李芳芳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直到昨天下午一次偶然的巧合她才发现。于是她坐在魏思逸的病床边全心全意地研究起这张脸来。这张脸好比是地球,人类是通过地球去探索宇宙空间的,而李芳芳在探索宇宙奥秘的时候恰恰忘记了自己来自地球,她走得太远以至于迷路而无法找到来自生命根源的那个地方了。魏思逸的脸看上去在笑,但又似乎在哭。当你觉得他在哭的时候他又在笑,李芳芳越看越着迷越看越觉得这里面充满神秘。这是一张充满悲剧的脸,散发着一种悲哀的情绪,里面集结着一股巨大的力量随时都会把你引向一个变裂毁灭燃烧的死亡的荒原之中。魏思逸和李芳芳站在荒原的板块上,他们的距离在无形中变得越来越大,在气流中彼此都变得模糊不清,但他们都在向着同一个方向旋转。那是一个黑色之洞,他们还有所有的人,都在一股无法抗拒的引力的吸引下,朝着同一个方向流去……

  “这就是答案?”李芳芳沮丧地想。“人类不是混沌的,人类始终是清醒的。”李芳芳对魏思逸的脸说。同时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在和一个陌生人说话。只有未来而没有过去,仿佛她从来就不记得这个人来自何方。后来,这张脸再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啦,因为李芳芳拒绝承认她所看到的一切。人类永远不肯敞开无聊的心去接受遥远的现实。

  最后的时刻到了。魏思逸被众多的人从救护车里小心翼翼地抬出来,他输着液挂着氧抬起来很麻烦。他的担架是特制的,硕大的脑袋被钢筋架很巧妙地固定着,看上去很舒服。魏思逸的父母与儿子同行,他们无事可做就忙着向人们挥泪告别。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磨炼他们学会了应酬。应酬并不虚伪,是爱的一种形式。

  李芳芳是最后一个离开直升飞机的。走的时候她觉得魏思逸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她感到那里面有一团火跳动了一下,顿时她的心就像触电般颤栗起来。她失去了往日的稳重和冷静差点从飞机上栽下来。直升飞机很快就起飞了,像一只展翅的大鸟轰鸣着渐渐远去。“我要走啦!”魏思逸在半醒半梦中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似如重释负又似忧虑茫然。空军救援人员在飞机起飞后迅速给魏思逸换上他们自己带来的治疗设备,他们对自己的医疗手段和水平信心十足。穿白大褂的军医们像幻影似地围着魏思逸转个不停,而魏思逸对这一切依旧麻木不仁,他的灵魂此刻幽幽飘出体外,在忙碌的白大褂们中间的缝隙里飘向机窗边,他被外面的壮丽景色和自由的空气所陶醉。魏思逸感到自己现在正向着一个旋转着的黑洞飘去,

  他一点也不害怕,甚至以快乐的心情来迎接着这一切的到来。

  李芳芳呆呆地看着消失在白杨树尖尖里的飞机,忽然她哭了起来。直升飞机的声音依然清晰可辨,少女的心依然在颤栗,泪水止不住地流淌。那时候她为他心跳为他失眠为他哭泣甚至发誓为他活着,那时候她白天黑夜都在赶织一件非常艳丽的图案的毛衣那是她的心她的爱以及一个女孩子所能献出的所有的一切……她的初恋,一生中只有一次的初恋,就像一朵喇叭花在她十七岁夏天的一个晚上张开了美丽的花瓣儿,芳香艳丽,充满青春和生命的活力。两颗心曾暗暗海誓山盟。而这一切都像一颗沉寂于沙漠之中的陨石,它曾经有过辉煌的经历,只是,从此以后它便永远被埋葬在风和沙海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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