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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禁乃是极度的狭隘封锁,不能承受亦不能敞开。幽禁到心灵,长久便成了阴影。阴影掩盖的心空,灰冷,凄惶,无奈,破落。心灵幽禁的人看事看物看人都带浓厚的悲观色彩。
他和曼帧认识已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八年了---真吓人一跳。(由此小说才令名为《十八春》吧)。马上使他连带地觉得自己老了许多。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象是指缝间的事。可对年青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曼帧曾问他,他是什么时候起开始喜欢她的。他当然回答说,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说那话的时候是在那样一种心醉情形下,简直什么都可以相信。如此心醉的爱情只禁固在一段曾心醉的岁月,未曾流溢心醉之外。心醉之外的那个世界或是旷阔或是幽禁。而曼帧的那个世界却是幽禁的。
每个人其实都有一段拘活在自己幽禁心灵的日子。后因生活环境与精神状况的改变而步入旷阔,或因幽居内部与外部环境的不可改变而步入了幽禁心灵深处。曼帧就是这样一步一步的步入自己幽禁心灵的漆黑。做了奸污她的鸿才的妻子。
曼帧心灵幽禁是因姐姐曼璐。曾为养活全家,为供她上大学做舞女。舞女当然是社会上被人歧视的下贱东西。世钧幽禁的心灵里藏着他的父亲与姨太太,母亲那种令他感到耻辱的生活关系。
父亲长年驻在那边,难得回家一次,母亲对他也是客客气气,唯有过年过节的时候,大约也因这种时候不免有种生世之感,忍不住要和他吵闹。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也还是哭哭啼啼。每年这个情形,世钧从小看到现在。这种情形一直禁固着他的心灵,遮盖着他心中的阳光。
曼帧与世钧最终相互失去。幽禁的心灵起着作用。曼帧的实际强烈些,世钧的是潜伏暗动。他们尽管各自袒露过,但幽禁心灵的阴影始终未曾消失。弥漫融合在他们的行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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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帧感冒不能去厂里上班,便叫弟弟世杰给世钧和叔惠送钥匙去。那七八岁孩子神气,叫叔惠认为倒象是受过什么训练叫他不要跟外人说话。这个训练者当然是曼帧。由此曼帧幽禁的心灵敞开、接近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幽禁的心灵阻挡着欢愉与坦诚的到来。不被人理解或误会,不善申辩不善解释,甚至喜欢一而再再而三的违背本意表达自己。以至到一个令己令人混沌错乱的地步。
曼帧世钧就是如此。
他们各自幽禁的心灵阻挡欢愉坦诚的交流,他们相互之间缺乏信任。因为幽禁心灵的本质是懦弱卑微渺小灰暗的。他们渴望一个明朗的世界,然而幽禁心灵导致性格的敏感,多疑,自卑,脆弱,忧悒。它阻隔这个明朗世界的降临。曼帧感冒好了之后回到办公室与世钧第一次单独一起去吃饭。双方谈论起各自的家境来。世钧道:那天我看见你弟弟。
曼帧道:那是我顶小的一个弟弟。
世钧道:…
曼帧道:…
世钧道:哦,你父亲已经不在了。
曼帧道:我十四岁的时候,他就死了。
……
话说到这里,已经到了她那个秘密的边缘上。世钧根本不相信她有什么瞒人的事。但是这个时候突然有种静默的空气,使他不能不承认这秘密的存在。这个秘密就是她幽禁心灵里的东西。这个东西是一个做舞女的姐姐的身世遭遇。
最后曼帧对世钧谈到了那个幽禁心灵的东西。那个同她们家人几乎生活在完全不同世界的舞女,一个充满恐怖意味,苍老意味的舞女。曼璐。正是这个舞女靠出卖自己肉体与灵魂养活了曼帧他们。曼帧由此对姐姐的感情是敬重,同情与感恩。这注定她很难从已固有幽禁心灵的阴影中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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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璐幽禁了她心灵,改变她的一生,毁灭了她的幸福。曼璐是她幽禁心灵悲果的种子。 世钧的父亲第一次看见曼帧就怀疑她与那个舞女关系不寻常。世钧出生的家庭与所受教育不容忍曼帧有那样的家庭。世钧无形中思想压力加重。曼帧与世钧吵架多次也是因为曼璐。以至后来曼帧消极认为即使姐姐曼璐死了,问题也还是不能解决。恰在这个接骨眼,曼璐伙同祝鸿才将曼帧害了。
做舞女使曼璐失去了正常的心灵与健康的身体。她不能生育,不能挽住祝鸿才的心。这是幽禁她心灵的轾枯,她心灵因此不能自控的向这幽禁阴影的最深处走去。直到漆黑,直到精神肉身,理想现实全部毁灭,直到悲果酝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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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曼帧逃避一段时间后,居然依了祝鸿才,做了他妻子。虽则为着儿子,也是不可思义。
这是幽禁的心灵无法走出幽居生活与精神环境所酝酿出的悲果。畸形的思维与畸形的情感。它们是幽禁心灵长期受到阴影辐射的呈现状态。要么不放泻压抑至死,要么放泻无度。向更深幽禁的黑暗中走去。曼帧是这种放泻无度深入幽禁心灵黑暗的人。
如果事情发生之后,曼帧得以逃出来,找到世钧。结果如何呢?那只能是个更为惨烈的悲剧。他们不仅永远回不去,相反会误解更深,伤的更深。
世钧是曼帧幽禁心灵闪亮的插曲。为着这个,曼帧还曾孜孜不倦的憎恨,反抗的活着。
自小被幽禁的心灵与幽居环境的不能改善,造就了曼帧如此悲惨遭遇与悲剧命运。世钧的出现加剧了悲果的饱满与苦涩。
倘使没有世钧的出现,依曼帧的性格与曼璐在家里的影响,母亲的性格。曼帧一样逃不出如此命运。唯一值得寻味的是,曼帧自己甘心情愿的做了祝鸿才的小老婆。未曾有什么意识。那将是令人窒息的一个悲果。
不是张爱玲蓄意破坏,而是人本性就是如此。走不出幽禁心灵的阴影,自甘沉沦堕落。
好在祝鸿才还有几个臭钱,养得活曼帧全家,雇得起用人。对曼帧也算尊重。这般曼帧跟祝鸿才的日子倒慢慢过下来。
正如曼帧重回祝公馆时感觉一样:鸿才对她是真心爱吧,像他那种人爱会持久么?但话也不能这么说。当初曼帧相信世钧是爱她的,他那种爱应当持久的,然而结果并不是那样。
所以世上任何事物没有确切的信念,无一不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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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曼帧知道祝鸿才在外面有了女人之后,觉得这种命运是对自己的讽刺。最后她终于明白,先前是祝鸿才的错,而自己嫁给他是她错了。本来她嫁给祝鸿才是带着一种自杀的心理。正如她自己所说:要是真的自杀,死了倒也就完了,生命却比死更可怕,生命可以无限制的发展下去,变得更坏,更坏,比当初想象中最不堪的境界还要不堪。
曼帧就是这样让自己生命在更坏中无限制的发展下去。
错就错在幽禁心灵无处可逃的狭隘与软弱。错在幽禁的心灵卑微,寻求不到光明出处。就那一颗破碎的心,就那间歇息破碎心灵的破屋子。哪里也敞亮不了,哪里也去不了。这是幽禁心灵的悲哀,幽禁心灵的悲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