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了春来。鹿女幸福或忧伤的乡村生活在延续。死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照常活。
一下雨,金木就和陆仔去黑鱼浃畔捕鱼。小乌龟在浃边慢慢爬,慢慢透过水草,爬到岸边的田野。棉花长得青菲,开着花,结着铃,成为落日最美的地方。每天,黑鱼浃畔的人担着水桶,吆喝着歌,穿走在棉地中的小路上,看落日掉进黑鱼浃。
黑鱼浃畔的一切宁静旷阔。堤上堤下,堤里堤外,农家庄稼树林,沟渠河流草滩都静静的。人行走其间着,无不在一幅丰满无收的美卷中。时有黄昏,陆仔与金木到浃里起鱼,扑通一声,扎进了浃里,向岸边的鹿女惊呼,他们骑在黑鱼精的背上了。
黑鱼浃不大。在天鹅村七队与三队的交界处。陆仔与金木是黑鱼浃畔的老住户。鹿女嫁给陆仔,也成了黑鱼浃畔的媳妇儿。
鹿女喜欢到黑鱼浃畔,看他们游泳捕鱼。小小的回笼,小小的水沟,把黑鱼浃的水引向沟渠田野,滋润村人与庄稼。小沟路过一片墓地,一片草地,一片树林。黑鱼浃的水在欢呼,黑鱼浃的鱼虾在欢呼,一路的鸟儿也在欢呼,随着黑鱼浃的水一同涌入田间。
它们楞小楞小,藏在茂密的青草间,钻进农人的脚丫,是些没睁眼的小鱼虾,不谙世事。农人感觉脚丫奇痒,忙将脚抬起,将鞋子脱去,将脚丫扮开,小鱼虾就伏在脚丫里。农人将它摘下来,甩在湿润的地上,它还翻着鱼肚白,打了一个潜艇,原落进水中。农人望着它无不哈哈大笑,边干活边嚷:“真是不要命,钻进俺脚丫里,可惜你太小了,不能吃。”更有大些的鱼在田沟飞跃,引得农人跑来围观。有勤快的,忙回家搬来竿筝子,把那田沟的水串得清响,将那青草地踏平了,大鱼儿却不知踪影。将那一竿筝子的螺丝蚌壳筐在路边。天一晴,晒得如刀片一样,静悄悄的躺着,冷不丁就刺着农人的脚,鲜血直流,被刺着的人无不将那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高了。刺着的脚并没好点,血照样流。
黑鱼浃畔的路东一条西一条,水沟多,庄稼厚,树木茂盛。青草原野一样,农舍农人一样,炊烟饭香也一样,落日夕阳一样。乡村气息如此类似,一排排人家也类似,迷魂阵一般。不是长久居住的,怎分得清。土生土长的天鹅洲人也有迷失在天鹅洲的,说出去真是被人笑掉大牙。有次鹿女到对岸横市镇买东西回家。竟摸不着家。在堤内寻了好半天,后只有按原路回到长堤上,沿着堤道跑回来的。
鹿女很奇怪,自己在天鹅洲生长了几十年,还不知黑鱼浃是这样的一个地方?而天鹅洲这样的地方可多。不是身临其境,又怎得知其中的深奥!
黑鱼浃翻过堤去是万亩湿地与天鹅洲故道。故道边的林间有好多干枯幼小的河床。故道储水闸底的水在奔腾流淌。故道边青草地上褐色的马,膘肥体壮。草滩的草连绵起伏,丰满流连的吸收你。故道两岸更是树木清幽,有细沙纹理,有人家村庄,有文明文化,有生息不息的天鹅洲儿女……
总之天鹅洲的一切是迤逦温馨的。故道,水浃,树林,田野,河滩,农人,棉花都浸着一股蛋青般的清冽,清冽中透着水一样的柔丽。黑鱼浃只是它的一个小角落而已。它们综合起来的气质,便是“绿”。天鹅洲充满了绿,绿到了人心间,绿到了田间,绿到了人呼吸里。鹿女就生活在这绿色怀抱,许多年都不老。唯一让她感觉老的,是不能融入陆仔的大家庭。
吴汰总一副沉默寡言而劳苦深重的模样。这模样鹿女一触及便感压迫。更加以家里没米吃了,陆仔总跑到周一家去借米,<周一的父亲在村庄外滩精养鱼池种了些谷子。>贼一样的偷跑回来。边下米边对鹿女笑说:“真怕母亲瞧见,自己的女儿嫁到人家还要借米吃,不知心里有多疼。”金木便在旁取闹:“那未叫我去帮你借,她母亲见着我了不担心,我又不是她的女婿。”
这样的玩笑总在开,真真假假没人去深究。每当这时,吴汰总会从房间出来,不说话,只做叹息,那神情仿佛鹿女才是陆仔贫穷的根源。鹿女不明白吴汰为何望着她叹息。这叹息压得她心上沉重,令她呼吸困难。仿佛未来的生活,阳光永远都不会洒照,将永远黑暗下去。每听到吴汰这样的叹息,鹿女就想:有天我肯定会离开这个老妇人,这个村庄的一切,跟陆仔一边过。可这个一边是个啥地方呢?她并不知道。
陆仔的二嫂三嫂每来总往她房间瞄。窗户挨近厨房的地方有个洗脸架,她们干活回来在那洗手,用的是陆仔担的水,品的是吴汰种的瓜,吃的是陆仔从周一家借来的米。不几日,那借来的米就吃完了!吃完了,就在她房门口议论。
那时队里正重分田,她们每日分田回来,就往她房间瞄,边瞄边说:“陆仔的手性今天该痞,不晓得今早我看见啥了?”
“你今早看见啥了?”
“我今早看见陆仔骑在鹿女身上,你说一大早就干那事儿,手性能好吗?”
鹿女听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慢后又听见她们说:“看她斯文的样子,却那样骚……”
“不骚又怎会未婚先孕呢?现在的人真越来越不怕羞,都兴那样呢……”
“啧啧啧……”
听得鹿女是面红耳赤,心惊肉跳,羞愧难当。感觉自己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与他们不在一个世界里。
还有大月姐,也是她们的谈资。一次雨后,她们慎重的找到鹿女,告知了大月姐在城里的那个男人,如何如何,怎样怎样,无非有着妻室儿女,还霸占着大月姐多年,而吴汰与郭大根本不管,都因为啥,就因为一件青色的毛呢子大衣。
“你看见老头子身上穿的那件大衣了么?就是他的宝贝大女婿送的……”当然大女婿这三个字要打双引号。如此等等,不堪入耳。言下之意,是否叫鹿女管管呢?就这事儿,鹿女有天还真跟陆仔说起过,陆仔却将她骂了一顿。自此,鹿女就不敢再提了。
更有陆仔的大嫂,每次来,就围着陆仔的壁子屋看,说那些长在屋前屋后的大树挖了,该卖多少钱,卖了的话,她要分。边说边就跑到菜园,将吴汰种的辣椒茄子全摘回去了。说是给自家备着过冬。
吴汰便藏在门弯里哭,边哭边对鹿女说:“我是想给你们过冬的,没想全部被她摘走了,一个也没留,就那样狠心,就她过冬,人家不过冬吗?”鹿女听了,还道出了啥大事,原是为那些辣椒茄子。于是笑说:“摘去了,便罢,您老哭什么呢?过冬也不一定硬要吃坛子里的辣椒茄子吧?”陆仔的大嫂听了却不领情,再一来,就站在她房门口大声嚷嚷:“我看老幺娶了个知识分子,不食人间烟火,想从这壁子屋里搬出去,难,做蓝砖红瓦房,难,三五年都不得撑皮……”说着说着,便去壁子屋里寻东寻西,门前葡萄架上的葡萄还未等成熟,就摘走了。少不了吴汰又气得哭一场,又向鹿女申诉。无非前世今生她的儿媳妇对她如何不孝不堪,给她气受,这样那样的……起初鹿女还有些义愤,次数多了,便觉无限的烦恼。
还有陆仔的二哥,背着喷雾器就到她家来提药,陆仔才买回的新药,自己还没用,就被他提去了。他还道是提父母的,与陆仔无关。陆仔钓了条鱼,吴汰得剁一半给二嫂家送去,然后吃饭,郭大还叫上二哥来喝酒。一个鱼脑壳,鹿女根本没动筷子就没了……这些琐事,鹿女真不在乎,只是痛惜陆仔。但想陆仔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竟与她们是不同的,而又感到荣幸与惊讶。
有次,大月姐的男人来了,金木的鱼池被药了。于是杨梅跑过了对鹿女说:“大月姐的男人每次来这里,就偷鸡摸狗,闹鱼药虾的,村人都怕他了……”言下之意,似乎是大月姐的男人药了她坑里的鱼?
鹿女说:“俺不知道,但昨天我们是吃过鱼的,碗柜里还有一碗存放着,兴许他们是在河滩上弄的吧,我看见他们有去过河滩。”
天鹅洲只要下雨,雨歇后,总有人去河滩水坑里闹鱼。堤外面的河滩青草茂密,水坑里的鱼极多。边弑鱼边看牛,是很美好而实惠的享受。青天白日的,青草绿地的,青白河面的,鸟儿飞翔,阳光普照,真是包容万象,美不胜收。
大月姐每次回来都跟她男人去野外摸鱼捉虾,这在鹿女心中也正常。没料话儿传到他们耳朵里,就不一个样了。待到傍晚,鹿女洗了上床休息,大月姐便在她房门前哭诉,说鹿女冤枉了她的男人,他没有闹金木家的鱼……
鹿女听了,吓坏了,忙解释说,不是说他偷了金木家的鱼,而是说自个家吃了鱼……不料大月姐更是哭得不可开交:“你这样说,不就是说他偷了么?自家的人乍不象自家的人,扮着指头往外拐……”
说实话,鹿女还从未当大月姐的男人为自家人,就他一个有家室儿女的男人,赖骗着一个未出嫁十八岁就跟了他的农村女子,至今也不给个说法,品德不说败坏,也够无耻。这样的人怎算是自家人呢?
面对大月姐满心委屈的哭诉,鹿女再也忍不住:“谁是自家人啊,他是你家的人吗?”陆仔见鹿女与大月姐要吵起来,也对着门前放骗哭喊的大月姐吼道:“别在房门前哭,哭哭哭,你只晓得哭,哭个屁啊,偷没偷,他自个心里清楚。”大月姐听了就走了,跑到吴汰房间,母女抱头痛哭。
第二日一大早,便有二嫂在她房门前,边洗手边指桑骂槐:“谁个现在腰板硬了,当家主事了,就不认姑爷舅爷老爷子了,这个家就是她一个人的天下了,人家姑爷姑爷的都叫了八年,没人敢说个啥,她这一来,就将着姑爷赶走了……”
鹿女还不知道一大早,大月姐与她的男人走了?忙起床出来看,只见吴汰躺在堂屋中间拜神拜佛的哭着:“我作业的女儿,作业的命,亲子有了老婆,不认姊不认娘啊……”一声长一声短的,哭得是有滋有味。
这是不同金木给她的世间,亦不是从小小童年到少小少年,父亲给她的那个世间。难怪陆仔背她回家的那天,父亲会对他说:
“陆娃,你这一背,便将我的四女儿背到你家去了,我们不要形式,也不讲形式,我相信你会对她好,只是你的那些兄嫂,往后鹿女还得跟他们相处的……”父亲的意思是叫陆仔忍一忍,忍到结婚那天……陆仔答:“鹿女与我是我们两过,不会同兄嫂一起过,能处就处,不能就不处,我会用我的生命保护她。”父亲听了陆仔这番表白,才肯将鹿女交给他。想来,父亲的担虑一点也没错,可欣的是鹿女不光只有他们,还有金木杨梅他们一家子。
金木的父母都对她赞叹不绝。鹿女在堤套种了块棉,夏伯每次路过都会夸赞:“这堤套的棉都种了几十年,才见到今儿种得这样好的。”
的确,那儿地势低,在堤下,素日人叫这地儿为堤套,就似河套。下雨积水,出太阳积温,无论晴天下雨,都热得要命,似乎缺氧。那地儿的棉当然更要命。鹿女却将那地儿的棉种的那样好。怎不叫人佩服呢。
鹿女喜欢种棉,更喜欢摘棉,它予她财富与幸福。棉儿喜欢她,棉农也喜欢她,陆仔喜欢她,金木也喜欢她,唯有陆仔大家庭里的人不喜欢她。这是她不能料想的,也不大在意的。说实话,她不是与他们过日子,而是与陆仔。后搬到天鹅村部开了米厂做了生意,与他们还真少在一起了。这些影响也不在她心上。但金木却一日日在她心上了。
某夜,天鹅洲的堤道上,树木清幽,人清幽,洒照路上的月光更清幽。清幽的不只是物景而是气息。鹿女与陆仔回娘家,路遇金木,同了路。她久不同金木说话了,故意与他疏远。夜晚星空下,万物聊赖生息,窍窍私语,它们知鹿女内心的密语。夜晚星空下,树木田野落寞的,它们亦知道这天地下落寞人。就在这落寞而清寂的夜空下,那条幽静的堤道路,月儿俯视抚摸他们脸容的时刻。金木对她讲起了一个女子老追求他的事。此女子叫秀儿。金木认识秀儿,还是个朋友介绍的。
金木说,秀儿老到他家去,他对她没有任何意思,却不好意思跟她讲。鹿女知道他说的秀儿,长着一副瓜子脸,身材极好,脾气亦温和,配金木还行。但脸上长了雀斑,这点却是不配。第一次,鹿女发现金木身材匀称,皮肤白皙,不似个农人,倒似王子一般。而陆仔却又黑又瘦。这几欲让她怀疑,陆仔是否隐藏着什么大疾?但结婚后,陆仔干活力气大,一个人拉得起一辆板车,打得死一头牛,不象有疾的样子。才释然些。第一次在月光下,她将陆仔与金木比较得仔细。才发信自己爱上了金木,跟那时爱上陆仔一样。
“不喜欢,就不要见嘛,用得着如此伤感吗。”鹿女这样劝说金木。没想,金木倒真听了她的话。后秀儿来,他便走。再不,知道她要来或看见她在路上,就跑到鹿女家来躲。躲得鹿女就说:“你躲到我家来干吗?人家还说我坏了你们好事呢?”金木听了,就不到她家躲,躲到黑鱼浃畔去了。这样过了好些日子,秀儿就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