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太阳出得火辣辣,绿树环绕的天鹅洲一片荫翳宁静。天鹅洲一间普通农舍前,一男一女说着话。
“从前你看中他什么,就想他什么,那样心里就快活了。”一个活泼温存男子的声音。
“他总把自己藏的很深,不知他今后怎么打算?”一个忧郁柔和女子声音。
“不必担心,他会在结婚后与他父母分家,他是个有主见而爱你的人。”同样温存男子的声音。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与老人家缺少些缘分,老头子对我有些看法。”女的声音轻柔却不乏自信。
男子坐在门槛上掴牛绳,二十出头,眯缝着眼,一脸的热情与豪爽。女子不到二十,坐在椅子上,两腿并拢,眼睛望着前方,着绯红色鸢尾短褂,白色西装短裤,头发剪得很短象是五四时期的年轻人。这时,一个高挑的男子沿高高的台阶走上来。
“吃午饭了。”
“收工了,棉花肥下完了不?”
“差不多了,你呀,这牛绳掴的牢啊。”
“当然得牢,要不怎么系得住,去年我家的那头下了头公的,烈得很,你的呢?”
“也快了。”高挑男子牵着女子的手走了。
“我们走了啊。”女的望他笑了笑。
她明白我的心思么?她鼻梁上为什么总有一串晶莹的汗珠?那可真让人把控不住。可她是陆仔的媳妇儿。金木呆在门槛上想不出结果。便听沈伯母叫他:“吃饭了,吃饭了。”
“不吃,不吃, 睡午觉呢!”他烦躁的答了话。走进房间躺下,梦里鹿女成了他的新娘。
这是间古色古香的老式架子屋,屋有着高大的古皮门,高高的镂刻的红杏窗户。禾场边长着五颗高大的药柑子树,四季长青,散发诱人的香气。门朝南,门前靠左有个高大的葡萄架,葡萄架下躺着一只叫梭马的狗,它是这家忠实的看护。屋子靠东窗贴着报纸,报纸上贴着红纸。窗户里间是新房,天蓝色的窗帘上一群白色天鹅飞舞。房间摆着一套浅白色家具,床上铺着浅黄色垫单,写字台上放着一台熊猫牌录音机。这家具与录音机都是为结婚准备的。录音机是大月姐送的,家具是从做木匠的二哥家赊来的。
“乖乖,我爱你。”陆仔抱住鹿女,想吻她,她笑着躲开。
“乖乖,吃饭吧,有鸡蛋盐菜汤,你最喜欢吃的。”他又捧住她的脸。这次她没有躲开。“你去吃吧,我吃不下,要不又会吐。”她学着呕吐难受的样子说。
“你瘦了,这样下去,怎么是好?”他心疼的摸着她的脸。
“瘦了又能怎样,难受起来真不如死,新生命诞生乃是用生命换的。”
“看你,我的宝贝。”陆仔心疼楼紧她,心里默念,我一定要让你幸福。可拿什么给她幸福?房子是老房子,钱没有,就有一颗善良的心,几亩田地。想到这些,他眼睛有些模糊,搂住她的双手更加用力。
“我的乖乖,知道你想吃什么?你好生休息啊,我去沟里,看网着几条鱼没有?”
“天气这么热,你快去快回。”鹿女边打开录音机边答话。
陆仔提着篮子去起鱼,鹿女躺下听音乐。说真的,这些日子来,她瘦了许多,怀孕反应很大,除了吃些小鱼外,吃不下任何东西。感受一日一日消瘦下去的她,没有一个好心情。开心活泼的她变成另外一个人,变成了一个男人的女人。她没精力想那么多,只知道现在的生命,没有钢琴曲,没有莫扎特,活不了。
朦胧中,橘黄的落霞洒在一个拉着板车的小伙子身上。他满身金光,牛也金光,乡间小路也一片金光。小伙不仅拉着一板车农具,更是拉着一板车希望。朦胧中,寂静漆黑的小路上,一男一女一前一后的走着。女的说:乡间好黑啊,象荒凉山庄。男的说:你太夸张了,等天亮时,你看着我。男的没有吻女的,只是这声音在黑暗乡间小路显得温暖神奇。女的不再说话。男的脱下自己外套披在女的身上。女的穿着盖住屁股的外套显得滑稽。寂静漆黑的夜里,寂静漆黑的乡间小路上,却藏着火般的爱情。最后,她沉入一种更遥远的梦境。母亲深情忧伤的架着半桶在水面漂浮。父亲深情忧伤的在戏台上放歌。母亲提着小篮在河边洗衣服,好开阔的天空,好蓝的河,母亲的脸好美。她向母亲扑去,却见一只大鹰腾空而来。降落她面前,闪动着光亮的眼睛对她说:你想飞吗?给你我的双翼吧……
于是她便飞起来了……
“乖乖,起来吃点,网了好些虾,用米粉炖的,乘热吃了吧。”
鹿女吃了些虾,有点力气,不再迷糊,就对陆仔说:“我们唱支歌吧。”
自从和你相识以来/好象你在我眼前永远永远不分离/ 青青的高山/ 茫茫的大海/ 爱你象大海那样深/ 当你要离别的那一天/ 少了我在你的身边/ 遥远的故乡/ 高高的月亮/ 请你抬起头来、看看哪个星月光……
唱着唱着,陆仔眼睛模糊了,孕育一个新生命如此痛苦?他宁愿不要,可怎么开口?在他印象里,总有一拢雾笼罩在她清秀的脸上,那脸容里缠绕着晨雾的迷茫与哀伤。他没有即将做父亲的甜蜜,只有对他妻消瘦的痛惜。她多轻啊,可他托着她却又是多重。
又一个美丽的乡村黄昏来临。夏天的星空晴好,鹿女在陆仔家已住了三个月。家里派人接她回来。未结婚老住在婆家,会让父母在天鹅洲抬不起头。朦胧中,她想起母亲做的发巴子洁白喷香的,挂在陆仔的背上,自己却一口也吃不下……她不记得自己怎么到陆仔家的,又过了多久?只记得那天的雨,把天地都下白了,母亲骑着半桶在那白色中漂浮,不知是在放歌,还是在痛哭……
她听不见媒人同陆仔及他的父母说什么,也不知他们怎样回答。迷糊中,她又见那只大鹰停歇在草滩上。天空蔚蓝,草滩蔚蓝,它望着她微笑:“你想飞,飞到天上,就自由了;你想飞,给你我的翅膀吧。”
于是她又飞了起来……
醒来,天好黑。陆仔在门外柑子树下劈柴,辟叉辟叉的声响倾泻他心中的不满与愤然。郭大拿不出钱给他办婚事,把家里仅剩的几百块钱打牌输光了。吴汰在厨房剁猪菜,扑扑的剁菜声从门缝传来,也传来她的声音:“幺儿啊,没办法,你自己看着办吧。”
陆仔放下劈刀,走进房间,走到鹿女身边,泪水吧嗒吧嗒的落到她嘴角。她忧伤的笑说:“别哭,现在我怎么做你的新娘呢,等我好些了,再做你新娘吧。我又梦见那只大鹰,梦见了母亲……”
“你意念太多了,亲爱的。”陆仔楼着她,黯然泪下,拿过手电筒去捉蛙。
鹿女从怀孕起,就害得厉害,坐在椅子上,眼前就金华灿烂,梦境联翩。她只有躺着等吃些小鱼,有些力气再起来。她哀伤自己再也不能如从前走路欢笑了。这幽暗的感伤使她绝望。陆仔每天捉蛙炒了给她吃。没有一天间断。她说不出为什么对这跳动的青色生命独有情钟,吃了它活气聚升。可每临夜深人静,看到陆仔拿着小刀解剖青蛙,听到青蛙临死拼命的咕咕蛙哇。她又觉得十分怪异,仿佛自己是个吸血怪物,而陆仔为了这怪物累得不成人形,或犯下深重的杀生罪孽。
每次看见鹿女吃过青蛙后的气色,陆仔就高兴。他觉得青蛙比什么都管用,不管多困多累,都要捉几只回来。夏夜的月亮很亮,青蛙很难找,有时捉到半夜才捉几只。鹿女一觉醒来,门还掩着,灯还亮着,心里不仅有些惊慌。都夜十二点了,还没回来?该不是被蛇咬了吧?该不是掉进水沟里了吧?明早还要锄草,挖沟。门前反复张望,只是没有人影。
“嘎”的一声,吴汰起来了:“怎么了?”
“陆仔出去捉蛙还没回。”
“都什么时候了,还去捉蛙?明儿一大早还要田间锄草呢?”吴汰说了句,叹了口气进房去了。
“嘎”的一声门又开了。吴汰又出来了,“幺儿出去多久啦?”
“天黑就出去了。”
“该不会被蛇咬了吧?”
“该不会跌进了水沟里吧?”
“唉……”吴汰深叹了口气,进房去了。
鹿女呆在床上睡不着,等陆仔回来。
“噶”门再次响了,这次陆仔回来了,鹿女扑上去抱住他。
陆仔楼紧她:“乖乖,你好久没对我这么好了,今天青蛙都精得很,不等我上去,就跳得远远的了,捉了几个小时才捉了五只。”
“五只足够了。”鹿女盯着他。突然有股冲动:我要吻遍他全身,他是我的男人,为什么我还不曾认真的看过一次呢?
陆仔每天起早下地干活,鹿女就在家睡觉。日子就这样过到了秋天。棉花也长得有个样。她再也不会高歌了,其实她内心非常渴望高歌。日子的确平静,她的脸色比以前好看多了,里面藏着种无比温柔宁静的光泽。她在渐渐成熟,吸取陆仔的爱。说成熟倒不如说压抑。秋天的树叶开始变黄,秋风吹的有些叫人感伤,鹿女恍惚,这日子过到了秋天,我都在他家住了多长时日?可我身体一直不好,没有力气想其他的。
“我们去旅行结婚吧。”远远的陆仔对她微笑。
“说什么,哪来的钱,别开玩笑。”
“说真的,我有钱。”陆仔从裤兜掏出一扎钱。
“哪来这么多钱?”
“借的。”
“谁借的?”
“金木借的,他攒着自己娶老婆,现在借给我,到他娶老婆我还他,如果现在我还不行动,就太对不住你了。”
“其实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我不能委屈你,我们旅行结婚回来后,乡亲们就不会再说三道四了,棉花收了就把家用电器买回来,再选个吉利的日子,我们轰轰烈烈的结婚,我要亲自去接你,还要同你花烛洞房呢!”
“嗯”鹿女依偎陆仔的肩膀,有点飘忽:这么说我要当新娘了。可那穿得全身鲜红,脸也鲜红,披着红盖头的新娘多神气多幸福。我是不可能有那么一天了,虽然我不在乎那种形式。但那种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的场面确实令人终身难忘,为什么我会永远失去这一天呢?
“明天我们回你娘家去,也好给你的父母一个交代,毕竟他们养你这么大,不然我怎么教的好我的儿子呢?从此后你就是我真正合法的妻了。”陆仔说着,激动的抱紧她。好象她会丢了。鹿女觉得陆仔说的话好怪异。她哪里知道他心里多么看重这些。一天不登记结婚,他心里一天就不得安宁。难道说硬要有这天,她就永远是他的妻了么?
黄昏来得好快,渐而披上了感伤的金纱,天鹅洲一下子飘渺神秘起来。以后不会再有这么美妙的黄昏了。金木在门前发呆,要是往日,他会洗了到陆仔家去玩,鹿女身上有种独特的嫩草一般的清香。我把钱借给了陆仔,以后不会有任何机会了。这个一向心情开阔的小伙子陷入深深的失落与惆怅。他进得屋里,走来走出。鬼使神差的居然走上了陆仔的台阶。唉,正待返回,却被陆仔叫住。
“准备好了吗?”金木问。
“差不多吧,只是鹿女身体不太好,谢谢你啊。” 陆仔答。
“有什么好谢的,好朋友好兄弟嘛。” 金木说着望着鹿女笑。
她也望金木笑。她很喜欢陆仔的这个朋友,邻居,她早把他当作自己的朋友了。她喜欢他那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充满了幽默与智慧。这让她感觉他们有某些相似的地方。她喜欢跟他谈天,喜欢跟他讲关于陆仔的任何事。他不同于天鹅洲的其他人。一个特殊的人。
天黑了,天鹅洲一片寂静。乳白色的蚊帐里,橘黄灯光下。陆仔楼着背对着他的鹿女。合适的发型,柔气的表情使她透着非凡的美。且是那么冷静的美。鹿女也不知为什么从与陆仔一起,就变得沉静,万物毫无声息的沉静。或许是消沉。
陆仔有些按捺不住:“乖乖,把衣脱了。”
“嗯,干什么,我好困。” 每次只要金木来过,陆仔总这样。隐约中,他有些悲伤,金木与鹿女都赋予理想与烂漫,而他却是个实在的人。他不愿相信却不得不信,鹿女对金木更亲近,他们两总能说到一块,相反她对他却没有这份亲近的。
“乖乖……”他把手伸进去。一点信息都没有。他失望的把手收回来。只能等待,等待哪天这种疏远消失。他楼紧她,眼泪慢慢涌下。
静默中,鹿女握住他的手:“对不起,我精神不好,但不想伤你的心,你要就要吧。”
鹿女昃过身子,赤裸的摊在床上。陆仔爬了上去,用手与嘴唇摸索着他的女人。接触他胸部的那一双柔软而有弹性的奶子啊,他轻轻的叫了一声,把渴望已久的东西插进去。
啊,你轻点。她偏着头,没有看他的眼。
迟日,他们双双回到娘家。母亲正在屋角扎把子,这情形再熟悉不过。祖母在这扎过把子,四婶子在这扎过把子,鹿女小时候也在这里吊过把子,吊的腰弓背驼。那时的父亲多年轻,总穿着白衬衣,蓝装咔叽中山服,提着公文包,从辉煌的夕阳下走来。现今,父亲却是如此衰老。望着鹿女只对母亲问:“四女儿回家了,我称的猪蹄子炖熟了没有?”
听过父亲的话,鹿女的眼睛模糊了:这是我少年热闹非凡的阔大之家么?我的那些姐姐,弟妹都走了么?为什么现在它会这么忧伤疲惫。她将不是作为一个女孩感受这里的一切,而是作为一个妇人。回家路上,鹿女望着过去的草垛,望着如往的树木房屋,望着父母苍老的眼神,哭了。
““我爱你,鹿女,从此后我们将携手走完一生,让我们相爱,却决不让爱平庸。”回家路上,陆仔停下来,慎重的把她拥进怀里,慎重告诉她。
“我也爱你。”她对他生出些痛惜生出些爱,她觉得他其实也不简单。
九月,棉花丰收了,陆仔也开始为婚事忙碌。鹿女觉得自己应该回去,这种忙碌的气氛或许会浓厚些。陆仔便把鹿女的单人彩照挂在枕头上,惹得大家都笑话他。这不,人还在这里呢。鹿女总觉得心情烦躁,过去将来都遥远,今天也一样遥远。她不知道怎么在过?自己到底在哪?陆仔叫她一起到市里买套衣服了再回去,结婚的那天会穿。她心中说不出的别扭?
“明天我陪你们一起去吧。”金木说,“我也该买套新衣服,当男傧相穿。”听金木这样说,鹿女悲观的想,唉,人生难逃此一遭啊。
“又不是上战场,干嘛做这情状,你该高兴才是。”金木似看穿了她心思。
“我知道鹿女不开心,是怕以后日子不好过,相信我,我会让你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女人。”陆仔深情的望着她。这几天,他又瘦了,心里老是担心鹿女。不知道怎样爱好鹿女?
婚事是在非常热烈的气氛中办的。一切按乡下的习俗。乡下人没什么乐趣,那家办婚姻喜事就是最大的乐趣。小孩大人都要光临。
一大早,鹿女在堂妹凤子的陪同下,到镇上理发店做了个新娘头。叫理发师跟她修下眉毛,理发师看到她眉毛长得象画一样,不敢下手。回家时,男家那边接亲的早到了。陆仔说要亲自来接她过去。这会还没到。
“时候不早了,快发亲了,未坐席的客,请上坐,上座。”督管先生叫嚷。
“嗬,”的一哄,人都坐席去。
“鹿女,你也坐个席,吃过饭,收拾好,准备出门。”二婶子对她说。
“鹿女啊,象你这个脾气,那边去了就要改。该争的要争,该得的就得,那样清高没什么用的……你都听到了不……”二婶子还在说。
这时,父亲撑着腰从房间走出来,对鹿女说:“四丫头,你也坐个席,这顿饭吃完,就是别家的人了。”听着这话,看着父亲佝偻的背,鹿女的眼泪止不住。父亲病了有段时间,本打算这月去治病的,为着她婚事而拖延下来。
“衬衣怎么没拿来?”鹿女正换衣服,发现没有衬衣,有些生气。
“衬衣啊,昨天我在路上碰见陆仔,他说过衣礼时忘记了,今天接你过去时,再拿来。”大姐说。
“哦,皮鞋呢?”“
“这,这里……”二婶子忙递过去,“怎么是白色的,应该是红色的?”
“哦,我自己选的,不关他们事。”
白衬衣,白皮鞋,一套大红呢子西装。鹿女以为还好了。从前她看不得别人出嫁穿的满身鲜红,没想到自己这天也穿得满身鲜红,自己亦还有今天。
“陆仔还没来啊,都发亲了?你不是说他亲自来接你过去的吗?”大姐夫在旁边嘲笑她。
鹿女心里暗自上火:这个时候还不过来,我等穿那衣服出门呢,总之,他不来,也甭想我去。
“发亲……发亲了……大家闪开,闪开,把拜堂的桌子毯子铺好,新娘子起身要拜别的啊。”督管先生边吆喝,边指手画脚。
一时间,屋里屋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看新娘可否会哭嫁?鹿女觉得好笑,我才不会哭呢。
“噼啪噼啪劈劈啪……”鞭炮一响,陆仔便到了。他着蓝色牛子,白色运动鞋,显得消瘦疲惫,却也英姿潇洒。
“怎么也穿白色的?”二婶子问。
“怕是跟她伯父带孝了。”不知谁的声音。鹿女回过头去,却未见说那话的人。
“让开,让开。大家让开,让开,新娘子要出门了。”都管先生大叫。噼啪噼啪的鞭炮声中,陆仔抱着鹿女出了大门。
“我的侄女啊,你到人家去了要会做人呢,你父亲有病在身啊,看你这样子出去心里也不好受呢?”鹿女没想到自己刚出门,二婶子会拉着她手,这样哭起来。
“我的侄女啊,你父亲做了一世清白人,你在人家不要给气他呕呢,你父亲病重啊,为了办你婚事延误了治疗呢?我不哭啊,心里不好受呢,我的侄女呢……”
鹿女知道二婶哭的这样子,就是怀孕几个月的样子。想起自己这么不争气,不仅也嚎然大哭。父亲老泪纵横佝偻着背从房间走出来,说:“她二婶,别哭了,让女儿出门吧。”见到父亲,鹿女一个劲地往上扑:“我的爹啊……”.陆仔忙把她抱上车,给父亲磕了个响头,拘了一躬,走了。
我们娘家去了六个亲噶:三个姐夫,三叔三婶,另加二叔的女儿凤子。
路上,鹿女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二婶子哭的每句话都如鞭子一样抽打在她身上。仅此之间,她觉得自己长大了,倘使没有接亲这一行,她根本没有机会体味这种骨肉分离的痛苦。
“今天你该高兴才对,不要哭,要笑。”金木跟在后头说。
听到金木的话,鹿女又不仅眼泪汪汪起来。路上好多人熬糖吃,挡住了他们的路。
“没糖没糖,我们早就这么回事了,干嘛呢?”陆仔的话使鹿女不痛快。是的,不是新的,干嘛要行这一遭?她觉得这仪式就是虚伪。路上,好些人对着她肚皮指手划脚,议论纷纷。
“我看女子还是要自重些,要不以后不好做人哦。”
“也是啊,如果生儿子还好,生了女儿跟我一样罗,下饭菜一个。”
……
对于这些议论,鹿女并不在乎。她毅然昂起头,挺起胸。我肚子的孩子是我男人的,今天他娶了我,当我宝贝,怎么样?
一进新房,人们就开始起哄。
“新娘子真美...”
“新娘子装烟...”
“新娘子笑一个...”
鹿女被一群人挤的抬起来。鹿女对这些不屑一顾。侄女小红给她打来盆水:“新幺妈,我妈说打水给新幺妈洗有红包。”鹿女便从衣袋里搜出个红包给小红。那是她出门前家人给她准备好的。刚洗完,侄儿子小刚进来:“新幺妈,我跟你倒水,也要红包。”
“拿去啊。”鹿女又递给小刚一个红包。
“让开,让开。新娘子要吃饭了,让开,让开。”金木忙销开人群,把她从人群中牵出来。
“呵,又不是你新娘,干嘛呢?”人们见熬不着烟,阴阳怪气的说几句,就三三两两的走了。
鹿女知道自己今天得罪了陆仔的三朋四友,内心很难受。叫她怎么怀着几个月身子,去做那些新娘子的开心事?再说父亲还病着。陆仔见鹿女总是愁眉不展,冷若冰霜。心里也难受。他终不知道她为何不高兴,他希望她能喜欢这一天,他希望她能拥有这么幸福的一天。但她似乎不喜欢今天。她只见到金木,就快乐。
“金木,时间不早了,你回去睡觉吧。”陆仔对金木说。
金木见客人走的也差不多了,就回了。
三婶子还留在房间与鹿女拉家常,火红的灯光照得新房无限的静谧温馨。三婶子对鹿女说:“你父亲多舍不得你,你出门那会,边流泪边不住问,我四丫头吃饭了没,今天她还有折腾的。”三婶子要是不提这些,鹿女心情会慢慢好,听了三婶子的话,一颗刚好的心又开始往下沉。
这时陆仔打来洗脚水。
“都什么时候了?”三婶见他进来问。”
“转钟了。”陆仔开心答。他早忘却白日的不愉快,心中只想洗了睡了,好生温存他的女人。他感到十分塌实,完成了自己心中的意愿。
“陆仔的小殷勤比你的几个姐夫强多了。”三婶子对鹿女说。鹿女不言,陆仔坐在沙发上笑。
“啊,不早了,你们困了吧,我也去休息了。”三婶子说着走了。刚到门口,又折了回来,悄悄的对鹿女说:“明日一早的茶钱要带回娘家的,别忘了。”
“知道的。”鹿女轻轻答话,直觉得三婶子有些多余。
“困了么?”陆仔拥着她说:“今天大家都不给我面子,你也不给我面子。”说着,他松开手臂。“其实我谁都不怪,只怪我自己把事情弄成这样。”
鹿女听了陆仔的话,心里涌流对他无限的蔑视,第一次,她觉得陆仔那么庸俗,讨厌。
“鹿女,你听着么?对不起,我只在生自己气罢,没有让你拥有一个完美的新婚日,对不住你。”说着陆仔伤心的流泪。
鹿女没睡着,也没搭理他。他慢慢挪过身子,把她拽在怀里,用手檫去眼泪说:“鹿女,以后我会让你过上世间最快乐幸福的生活,相信我。”
柔和橘黄的灯光静静洒在白色家具上,洒在成套的沙发桌子上,洒在窗子大大的喜字上,洒在火红的被子上。
“一切够盛大的,你没必要内疚,要是我冷漠使你难过,那是我罪过。我实在没有心情做那些事情。做为妻子我作的不够,但以后有你在身边,我会改好的。”鹿女不知觉泪盈满眶。
“我的乖乖,我不要你改变自己,我只希望你能象以前一样快乐。”
象以前一样快乐? 以前也没什么快乐的,只是现今更不快乐吧。想到这里,鹿女不仅苦笑。
婚后第二天,陆仔家一片喜气。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起来,围着方桌等待新郎新娘的糖茶。
姑爷舅爷,表亲娘亲的,准备茶钱咯。督管先生提着嗓子囔。
陆仔的头发梳得油光可鉴,着一套兰色西装,显得风度翩翩。鹿女一身红装搭茬粉红笑脸,搭茬透明绿色亮瓷杯,显得飘逸美丽。他两简直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
喝过糖茶,已是早晨十点多。按习俗吃过早饭就打发亲噶。亲噶出了门。一桩婚姻大事就算圆满结束。
开席时却不见了几位姐夫。陆仔骑着自行车满处找,好不容易找到了。原来他们跑到小姑家去打牌了。却不肯来。陆仔家没有安排他们打牌。因最近天鹅洲抓牌抓得紧,抓到了,搜身啊,罚款啊,搞得可厉害。你说到人家做客若是被搜身罚款了,多不好。由此郭大才决定不安排打牌。姐夫们都是街上人,不懂乡村习俗。不知道来亲是不可以到处乱跑的。小姑又满脑子封建礼数,满脑子旧爱情观念。对鹿女住在陆仔家,早就看不惯。这时也不管教几个年轻人,反倒帮他们。
鹿女见陆仔闷不吭声的,不知发生了什么。只问几个姐夫乍地还没有回,亲噶不到堂,乍开席呢?郭大也不讲规矩开席了。鹿女见状心里生气。陆仔没法又去叫几个姐夫。姐夫们说什么也不来。陆仔气呼呼的又只有自己回来。鹿女见几个姐夫还没来,就自己跑了出去。正巧路上碰到小姑。
小姑说:“吃什么饭?亲噶到现在一直没有安排,昨天发亲时叫陆仔买一条坐巾,<坐巾就是垫在新娘车上的手帕>他怎么说的,反正两元钱,用在命上不成。你父亲听了,一声未吭,气的呕血。你年纪轻,不懂这些事,我说孩子自己要沉着些,如果你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们敢这样?”
鹿女听了,气直往喉上涌,她知道肯定是小姑说了什么,否则陆仔不会说那样的话。而有什么话,硬要那样回呢?正巧陆仔骑着自行车气呼呼来了。见陆仔样,鹿女不仅火上加油。只听见陆仔在说:“干嘛呢,接几次都不来,我父亲还有错,我又没有错。”陆仔气呼呼的走在前面,鹿女气呼呼的跟在后头。
“干嘛这么气,你家里瞧不起我,我也不是非要嫁给你,不过你得帮我把这戏演到最后,等客人都走了,我们也缘到为此。”
陆仔一听,楞了。本来他都想为鹿女忍了这口气,没想到会这样,他再也无法把控住。
“我知道你从来就没有安心同我白头到老,我不会痴人作梦了。”他感觉自己说这话时心都裂开了。鹿女一听,顿时满心委都屈消失,唯一想要的是还我尊严。
“你总算说出真心话,我们回去好说好算,你父亲会给我们公道的。”两个人气冲冲边吵边上了台阶。
“砰,砰,砰” 只听见三声哄响。
大家都楞住了,鹿女也楞住了。陆仔把堂屋铺好的桌席全拴翻了。
“够日的黄腿,有什么大不了的。”郭大大骂。
“真是的,有什么事,等我们走了,随便怎么删啊。”
“不是东西,真不是东西。”
“先前怎么不删啊,等收完茶钱了才删?”
……
一时满屋子都是骂声。
“谁对我不满,都给我滚。”陆仔没料会这样,素性轰出去了。
亲戚们听到陆仔的叫骂,没有几个不气呼呼的跑回去,一时家里稀糟一团。门前不知什么时候,方园几里都是看热闹的人。
“嘿,有好戏看了罗。”
“我早说过那女子不会有好日子过的,这不结婚第一天就碰到了吧。”
“出啥子事了?闹得这么凶?”
“出啥子事啊,说是得罪了亲噶...”
“还有啊,你们看啊……”
……
几个姐夫这会不知怎么想通了,来了,这不,刚上台阶,正巧碰着陆仔。
“你们滚啊,得罪你们了,你们永远也不要来啊,永远不要来啊。”陆仔一见到他们,就这样跺着脚,骂开了。
“有钱的做孙子,无钱的做老子,你们陈家有钱,瞧不起我们郭家也罢。”郭大出言不逊。陆仔一巡视没见鹿女,彻底跨了。“不要你老头子说话,你不是我老子。”说着大声哭叫,发疯似的跑了。
“跑那里去,抓住他,快捉住他。”
“他的劲大,捉不住,捉不住。”
“我走,我走,我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对这岛上望一眼,我去当和尚。”
这个七尺男儿完全绝望了。他发疯的跑,直到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再也没有力气跑了,才遽然倒下。泪水,绝望痛苦的泪水,悔恨的泪水,使他完全清醒过来。
鹿女见陆仔闹得那么凶,几次想上去阻止。可他却完全失去了理智。她深深懂得一个朴素农村男儿的心理,为爱伤失理智。但这爱多么狭隘。她不希望他对她的爱是这样的。当她听到他失常大叫,放开我,放开我,我去当和尚时。突然想起他们恋爱时他说过:如果哪天你不跟我好了,我就离开天鹅洲去当和尚……她脑海迅速闪现往日他对她百般的温存与宠爱,包括昨天给她打洗脚水的点点滴滴。那种只在两人房间的温馨,也许永远只是个回忆了……
路边的野草,空中的小鸟,田野的庄稼呼呼从脑海越过。如果陆仔有什么三长二短,她不会原谅自己,无论怎样,我都要他回来。陆仔,你在哪?她一边狂呼,一边奔跑。可是陆仔毫无踪影。天阴暗了,一会儿刮起了风,满田的棉花随风抖动。鹿女累了,望着结满棉铃随风摆动的棉花,心一点一点的碎去。
郭大倒是见过场合的人。他临危不乱,从容的铺了席,发了亲,完成了一桩婚事。陆仔跑了,鹿女不见了,他都没有当回事。
鹿女感觉似做了一场梦,现在已是梦醒时分。她没有被刺痛的感觉,倒有点兴灾乐祸,未来会是怎样?坐在田梗边,她想了许久。我要回去,等陆仔回来,回那个现在还是我的,明天也许不是我的家。她耸耸肩,檫了檫泪珠,振作精神,一步一步往回走。只见到娘家接回亲的车子摆了好长的一线,好不威武。她漠然望着,仿佛他们已不再是自己的亲戚。
“唉,都急死了,你跑哪去了,陆仔要死要活由他去,你年纪轻,长的漂亮,比他好的男人多的是。如果他真有个三长二短,我们会把你当女儿嫁出去。”美加的母亲,陆仔的二姑妈对鹿女说。
“我要等他回来。”鹿女说了这一句,再也没力气了。她有一个信念,陆仔会回来的,因为他爱她。如果他不回来,不管怎样,我都要生下孩子,也许我不会再嫁人了。望着房间焕然一新的家具,被单与墙壁。她悲哀的想。
“咚咚……”陆仔回来了。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鹿女听见有人在门前叫嚷。鹿女听说陆仔回来了,忙起身开门。
他的衣服撕破了,头发蓬乱,白网鞋成了黑网鞋。脸更清瘦,眼圈青的,眼睛红肿。进了房间,“噗”的倒在床上。他还那么年轻,经不住这般折腾,累跨了。鹿女替陆仔脱了鞋,脱了脏衣服,把被子替他盖上。看到陆仔,鹿女心情轻松多了,她但愿过去永远成为过去,以后的日子不要受它影响,只要陆仔在,她便要好生把这个家庭搞好。
“鹿女……”当她坐下时,陆仔拉住她的手,“鹿女……”他把她楼在怀里,“鹿女……你骂我吧,你骂我吧,你骂吧。”
事发后。大家都认为小两口的日子到了尽头。没想,陆仔回来了,在床上躺了会,就用自行车驮着鹿女回门去。天近黄昏,天仍阴沉。乡亲们在路口观望。父亲拖着病体也在门口张望。望见他们回来了,就对母亲说:“秋香,把你准备好的鸡蛋与糖,给四丫头带回去,好给她的公爹公婆筛蛋茶。”
乡下有个风俗,回门后的儿媳妇要给男家的父母筛蛋茶,才会有好日子过,所谓蛋就是淡的意思。喝了蛋茶,什么都得看淡,日子才会越过越幸福。
鹿女听过父亲的话,哭了,什么蛋茶闲茶,郭大喝她什么茶,她心中都不欢喜。父亲受了陆仔那么大的气,还想着给他的父母喝蛋茶。可父亲却对鹿女说:“回去后,给你父母筛个蛋茶,给你父母陪个不是,是我们做父母的没教好你,你是我的女儿,你的脾气我晓得,一个巴掌拍不响……”然后又对陆仔说:什么事儿不能忍让,你这样是缺乏修养……说着说着,就把陆仔说哭了,哭着说:“爸,妈,是我对不住你们,对不住鹿女,我……”
陆仔回来后写了篇日记,里面说,1991年9月11日,这是他终生最耻辱的日子。他怕因此教不好他的儿子,他永远记住。从此,更要好好的爱惜鹿女,让她幸福。
不想一个星期之后,家里就失了火……将那快乐的不快乐的从前都烧了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