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故大约确凿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正当丁烨想要走到赵谷雨座位上去向她道歉的时候，一声巨响摧毁了躁动但平静的清晨。学校附近的钢厂车间的房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在那一瞬间坍塌下来。随之倒下的，是钢厂车间里面承载的四五个巨大的炼钢炉。一团火红倾泻而出，短短的时间，几乎占据了整个钢厂。当时所有在钢厂车间和钢厂附近的人都没有幸免于难，尽管学校在第一时间有组织地进行着人员疏散，但有个别的孩子还是逃不过这一场旷日持久的大火。

　　坍塌后的钢厂被大火烧了整整有两天两夜，当大火被扑灭的一瞬间，许多幸存下来的人们都争先恐后地往废墟里冲，他们想找到那些与他们失联了像是一生一世的亲人们。冯曼曼的父亲冯友达就是这场大火中的遇难者之一，当冯曼曼的母亲带着冯曼曼从废墟中发现冯友达尸体的时候，冯曼曼的母亲疯了一样踉跄着跑到冯友达的尸体旁边，她痛彻心扉的叫喊嘶吼和哭泣，将几乎所有滞留在钢厂附近的人们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但那种吸引会让人觉察出一种异样的绝望和恐惧，人们不久又把目光纷纷从冯曼曼的母亲身上移开。那种声音甚至把站在旁边默默流眼泪不知所措的冯曼曼吓得跑出了那片尸骨和灰烬混合而生的残存下来的废墟。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哭泣之后，冯曼曼的母亲像是正在参与一项重大的仪式一样，将自己深身体完全地丝毫不留有缝隙地覆盖在冯友达的尸体身上，她将自己的脖颈与冯友达的满是黑灰的脖颈紧紧相贴，用双手将冯友达一边的耳朵捧住，再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耳朵上的黑灰，直到她意识到冯友达的耳朵也随着那些黑灰渐渐脱落。她将自己的嘴唇贴上冯友达残缺了的右耳，只见她呢喃着什么，又笑又哭的有好一阵子。继而，她将早已蹭上黑灰的嘴唇覆在冯友达的眉心，闭上眼睛，那一股股满含在眼中的泪水终于倾巢而出，滑过她的脸颊，滴落在冯友达的脖颈。

　　冯曼曼的母亲并没有替冯友达收尸，她做完了这一切，便从废墟之中向外走了出来。冯曼曼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她害怕而又胆怯，她一步一个停顿地试探着向自己的母亲走去。冯曼曼走到她身边，扯了扯母亲的衣袖，低声细语地叫着：“妈妈，妈妈。”冯曼曼的妈妈并没有因为这样无助而悲切的呼唤而回过神来，她的眼睛目视前方，只站在那一动不动，像是一块儿快要腐朽掉的木头一样，没什么生气。冯曼曼这时候感觉到大片的恐慌不由分说地涌向她，她快要被吞没了，她死死拽着眼前这个目光呆滞蓬头垢面的女人的瘦弱身躯，带着孩童纯洁而认真的哭腔，不停喊着：“妈妈，妈妈，妈妈……”直到后来，冯曼曼的哭声越来越大，嘴里喊着的“妈妈”也不知道从何时已然变成了一声又一声的“爸爸”。

　　大约是冯曼曼已经因为持续的哭喊而哑了嗓子，冯曼曼的母亲才肯开口说话，她阴郁而麻木地向冯曼曼的未来宣判了一个无期徒刑——她眼朝着曾经和冯友达居住过的家的方向，说：“曼曼，你记住，你从今天开始就没有了爸爸……你从今天开始，也没有了妈妈。往后的日子，你自己去过。”

　　那是还差一星期就要度过十一岁生日的冯曼曼脚踩在十岁尾巴上听到的最残忍而决绝的一句话，直到许多年以后，她依旧痛恨那样的一个夜晚，那样的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对着那样无助的她，不带一丝怜悯地说出那样绝情的话。许多年之后，她的恨里也早已经变得不那么单纯，还杂糅了不知重量的嗤之以鼻，不知高矮的委曲凄凉和童年时候的一点点对看似遥远未来的持久敬畏。

　　而对于那时的丁烨来说，最庆幸事情应该就是丁安贵的安然无恙。事发当天，丁安贵突发奇想，骑着车子去城里转了一圈儿。当他傍晚给丁烨带来冰糖葫芦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清晨经历了一场多大的恐怖浩劫。那是丁烨这辈子唯一一次被父亲搂在怀里，丁安贵一手拿着冰糖葫芦，将还不足自己胸口高的丁烨揽过来，他的手掌紧紧箍住丁烨的肩膀。另一只手护在丁烨的头上，不停地凌乱地没有规律逻辑地抚摸着丁烨刚刚剪过的寸头。丁烨被父亲搂得很紧，一时间连呼吸都要比平常费力。但那是他度过的最安稳踏实的一晚上。他就这样随着父亲，在邻近夏日的北京的并不凛冽也未曾温热的风中，靠着一面在事故中幸存下来的墙壁的某个角落里睡着了。

　　等丁烨从那一夜的安眠中醒来睁开眼睛，直到他随着父亲离开北京又回到淞城，他都没有再见到过赵谷雨。当然，连同赵谷雨一起消失的，还有赵谷雨的父亲、母亲和弟弟。只是，在丁烨回到淞城之后，他依旧没有忘了去那一片开满了小黄花的土地上去看一看。他迎着风绕着花田奔跑，后来他才从父亲那里知道，那种黄色的小花其实是油菜花。

　　在某一个明媚的午后，淞城的河水随着风在阳光的滋润下变得波光粼粼，整个河面如同洒满了碎金一般光彩照人。丁烨迷上了画画，他画下来所有能够记得的赵谷雨的样子，从发髻到脸型，从脸型到眉眼，从眉眼到肢体，从肢体到他第一次见到赵谷雨时，赵谷雨穿的那条白底儿带着黄色油菜花的长裙子。

　　等到那阳光赐予河面的碎金随着月亮的到来而渐渐被河水包裹进河底的时候，丁烨突然很想知道，赵谷雨现在究竟在哪儿。他还欠她一句“对不起”，而他此时更想告诉赵谷雨的是，他知道她裙子上的小黄花的名字叫油菜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