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中国正在进入一个冬天,我在一所江南的寺庙里,每日过着一名出家Yogi(瑜伽士)的生活。
早上三点钟,同修总会来敲我的门:“Sat Nam!(向你顶礼!)”,我便起来,准备洗浴,着装整齐,然后去法堂早课。
早课结束后,七点钟,同修一起吃早餐。我们会感谢食物,细细品尝。天气冷,我和大家分享从家里带来的辣椒酱,拌在面条里,和着笋干,寺庙的僧众种植的有机蔬菜,在每个人的口腔里爆炸出不同的世界。
我喜欢早课以后去寺庙附近的湖边散步,那是很大的湖泊,水清风凉,一座石桥通向对面的岛屿,小岛上驻有观音大士。每天我过桥时,风和小鸟们一起唱歌,把我的头纱高高的吹起,包在头巾下盘起的头发似乎也被吹得松弛了发根,那一刻我的清规戒律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啦。空空荡荡的心装着满满的喜悦,烦恼早已经从饱腹缺血的脑瓜里隐去。我是这美景。我是这水流。我就是这风与鸟!我喜欢享受自然的恩典,我喜欢乱七八糟哼着歌。
每天在早晨散步的时候,不论几点,上岛还是回寺庙这边的陆地,我都会与一名僧人在这石桥上相遇。他穿着赭黄色袈裟,有时是浅灰蓝的长衫,我穿着雪白的锦袍,有时长裙上摇曳着白色精美的钩花,哑光银白的刺绣。他光秃秃的脑袋,再冷也精神抖擞。我任风吹着长发,或披着包裹头巾的白纱,戴着我的Shakti Pin*。他盘着佛珠,我手腕上戴着佛珠,胸前戴着我的谭崔项链——紫水晶,白金,小珍珠……
第一次看到对方,我们都愣了一下,然后似乎有些了然的向彼此微微点头行礼。擦肩而去。第二天,微笑着行礼,擦肩而去。第三天,眼睛一亮,我笑出酒窝,他双手合十,我也合十,擦肩而去。第四天,第五天……每一天,不知哪一天,他说,阿弥陀佛,又见面。你是谁。我咬着一个红红的苹果,我是来散步的人啊。他和我从石桥上往寺庙这边走了起来。你从哪里来,你们都穿着白色的衣服,锡克还是印度教朋友。我说,和你一样,中国人,来自南方,瑜伽士,不是教徒,是教师。你呢?他说,我来自北方,每天散步总是在桥上见到你。哈哈,那是。施主多大了。施主我已经是小妈妈了。哈哈。有意思。
不知从哪天起,清早的散步遇到他,偶尔随缘安静的一起走一段,不约而同。没有刻意要修练,只不过那样的一起走,确实有点像走路静心*。
我们目视前方,多直行,不急、不缓,身正直、不摇摆,不过度低头,并排保持一臂的距离,不言不语,只是走路。他的禅鞋,我的布鞋,与地面摩擦的声音;风吹他的袈裟,也鼓起我的长袍,衣物摩挲着身体的声音沙沙沙;地面上的小树枝被踩碎了,沾了泥土的鞋底踩着石阶,一级一级的走下去;过石桥,停下来,凭栏眺望,世界在眼前展开。
我看着地平线那边的小船,“雁荡经行*云漠漠”。啊,原来这像是“经行*,我想着。
佛陀饭后与弟子爱经行。一双不分不抗的明行足,一位心内行法的水云僧,说的大概就是经行的要义。心向内缘。简简单单的走路,眼睛所及处,我的一颗心随哪一种声响、哪一种颜色、哪一种“定义”变化起伏呢。为什么看到鸟,看到船,看到水,看到鱼群,看那朝阳,看那庙塔……我的呼吸我的脚步,我的心跳等等,竟因不同物发生了如此不同的变化。比如,看到一艘船,有时我的心升起了“孤单”,有时感到“哦,可爱”,有时觉得“质朴又潇洒”……感觉变化多端,我究竟该如何自处?
如此,那常日的喜悦里难道没有苦吗。好像学生时代与初恋的爱情,真是随心而动的歌曲!感到高兴时容易甜蜜,感到心烦就容易吵架。久之,浓情蜜意时候容易患得患失,总觉得哪里不安,幸福如此短暂。暴风骤雨来临,力挽狂澜,又有些心灰意懒。对相似的剧情,我感到疲惫不堪。
正念以观见生灭,行则知行。在行走时,我注视着自己的心说:“我要走”,于是身体“提脚”、“向前”、“跨越” 、“放下” 、“置地” 、“压下”。我不禁自问,究竟是我在走,他在走,还是这心一念起身随动?他的念是我的念吗?还是各自为政?
关于自观,有《念处经》中的「威仪章」,所述的方法是:「诸比丘!再者,比丘去时,了知:我去;站立时,了知:我站立;坐时,了知:我坐;卧时,了知:我卧。无论身体如何被摆置,他皆了知。」只是行走,对此我了知什么呢?走着,走着,我才明白,原来我竟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我不了知这无常究竟如何来去,我该如何面对,我不了知,活在无常中的人怎能不苦?甚至,我越来越不知道自己是谁——我是我的念头吗,我看到了念起身动,那么我是这具身体吗?我不是吗?我是谁呢?我不了知我以为的这世界究竟这是梦,还是真了。把吹进眼睛的头发轻轻撩开,看风吹皱了湖面。我悄悄的对自己说,从走路开始。远方佛音纶纶。
最后一次见到他那天,早晨我没有去散步,那天房檐上落了白雪,空气干净得鼻孔像是要变大啦。我吃完早点照旧回房洗漱,起兴画了淡妆,倒在床上打盹,起来兴冲冲赶去上课,经过大雄宝殿前的广场,看到太阳明晃晃的亮,小鸟们上下翻飞,越发开心起来,拿出手机一个劲自拍,突然一旁响起他的声音,这是在拍什么?我回头看到他好奇的样子,乐了。是自拍。我说。他问我,为什么要自拍?我说,你过来看,我指着手机,重启相机,按到自拍键,镜头转过来,我前额的宝石与身后的太阳交相辉映,偶尔小鸟入镜,风吹也入镜,我对着镜头美滋滋的笑着。看到了吧,嘿嘿。他笑起来,原来是这样子。你看我把光留在照片里了,全部都是光!我兴奋地说。他微笑的看着我,是光啊,这个不错。哈哈再见了!Sat Nam Ji!我向他挥了挥手。然后,信步走向通往法堂的道路。小姑娘,再见。他慢慢悠悠的走向他的文殊殿。
*Shakti Pin:锡克教传承下某宗瑜伽士教师身份的象征。原本也是锡克教徒的象征。现在因为瑜伽的流行,开始成为许多修习者喜欢佩戴的饰物。
*走路静心 : 一种简单、奇妙、柔和的静心方式,通过带着觉知走每一步路,走路的过程中,全身尽可能细致的感受每一个工作的部分的关系,感受脚与路的关系,双脚的关系,包括皮肤与衣物的接触,呼吸与动作,心跳与呼吸,脊椎与地面,重心的转换……通过走路,训练自己随时随地能回到自己身上,感觉到自己的感受,进而感受到自己与环境的关系,久而久之,一种无法形容的智慧,自然而然由内在升起,不需通过书本或思辨,也无需师父弘法。
*经行:修行者为提高对身体的明觉度和摄受力,锻炼心念对身体的控制,旋回往返于一定之地叫“经行”。属于四念住修行中的身念住的修行方法。(百度百科)
初期佛教重视经行道乃至经行堂的设施,无非是因为经行训练能够带给僧团成员种种的利益。不同的初期佛教文献,包括《增支部》、《四分律》、《十诵律》、《出曜经》、《佛说七处三观经》,皆记载经行能够带给经行者五种利益。不过,胪列的五种利益,彼此之间有些差异。归纳起来,或许可分为九大利益:1、能够行远路。2、堪能精进。3、有力。4、少病。5、饮食易消化。6、所得的定久住。7、容易得定。8、能思惟。9、解劳、除睡意。(《初期佛教的经行、兼论当代上座部佛教的行禅》,温宗堃)
*Sat Nam Ji! : 向你(向宇宙,向内在的智慧)顶礼!喜悦!
如何才能“忘我”?修行要“坐”“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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