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阳光的穿透力十足,太阳在山峰面前暴露了它的偏袒。天空像是披了一件巨大的蓝色的将军的锦袍,明晃晃地炫耀着,东南角上几朵祥云,却成了边角料,百无聊赖地缀在那里。群山寂寥,那些奔流的溪水此时已是大山的围脖。漫山遍野的绿,一层一层铺卷而来,树木们搂住了阳光,想要它在此过宿了。阳光打在院坝里,场地上一片干净。从石块垒砌的台阶上慢吞吞地寸下来,一步一顿地向前迈着步子,仿佛时间原本就是用来浪费的。木楞妈用大扫帚将场院最中心的空地扫了扫,又返回去,抱回一张卷席,渐次展开。双手推开席子一头,席子向前铺开,人便站在席子上,她动作拖沓,如闯下一场弥天的大祸。然后,将装满麦粒的袋子负在身上,几欲栽倒。把袋子中的麦粒倾倒在席垫上,也用了很大的力气,当那些略带潮湿气味的麦粒汹涌而出,潮湿味立刻席卷了场院,停留了一会儿,又在广大的清新空气面前打了败仗。木愣妈前后移动木耙,麦粒在席垫上滚动,等待被阳光晒干。她就那样徘徊在霉烂味浓重的席垫上,一件蓝色制服也充斥在霉烂味中,操持着自己的活计,短视了身外的世界。

  “独孤云下有座浪荡山,牵着妹子上山尖,”财棍子从小路上歪歪斜斜地绊来,嘴里哼唱着自编的曲子,手里倒拎着一瓶黄河啤酒,自顾在路上晃荡着,酒瓶子也颠来倒去地,财棍子捏着它,如攥住了自己的前生。

  “妹子,这年头勤快值几个子啊,一年忙到头,日子还是个紧巴巴,跟哥走,看看山外的世界,真个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清福。”木楞妈一言未发,收收腰身,阳光下,席垫外延伸的身影猛地向上一抬,吓了阳光一跳。

  “这婆娘,还装个耳背,学女娲呢,我说,木楞爹活着时唠叨过,说你功夫好,是不是闲逛的啊。”财棍子见没理睬他,竖起酒瓶,迅速往嘴里送了一大口,显得更来劲了。“两任木楞爹,都拴在你手里了,第三任算我吧,哥白送的,分文不取。呵,呵,呵呵……”木楞妈把席垫上的麦粒一耙一耙地推开,仍旧没有多余的动作。在光线充沛的午后,完全像是一个失聪的人。

  财棍子讨个没趣,失望地从院坝里经过,脚下磕着了什么,身子差点扑地,酒瓶子仍稳稳地操在手里,歌声渐渐遁远了。“什么网下打什么鱼,什么山前接什么兔,什么山妹子闪了傻哥的腰把子。”一群孩子朝向他相反的方向跑过,嬉戏的声音蒸腾而过,三三两两稀疏的脚步声沿着大地的一角钻过来,木楞妈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当麦粒中的霉烂味完全消失,她才歇住,团脚坐在席垫上,看着阳光在麦粒身上一跳一跳地。她估摸着秦裁缝快要到了,就站起来,把一地的麦粒扫团,张袋,揽到里面,架到肩膀上,一袋一袋扛回里屋。最后把席垫卷好靠在墙皮剥落的仓房,门外传来了秦裁缝救命一般的喊声。

  秦裁缝四十好几的人了,说话一点都没有中年人的练达和老道:“我说表妹子,化肥联系好了没有呀,好几亩地都等着呢,那人等得起,庄稼地等得起吗?”左手食指不合时宜地戳进嘴里,抠着牙,把剩下的话掏了出来。

  “你先联系一下,我急着呢。”边说边从腰上抽出手机,硬塞给了木楞妈。

  “老秦,上化肥还早,再等等吧,这事我揽了一定给咱弄好”。木楞妈语气有些哆嗦,颤巍巍地传遍整个房间。

  “等,吃喝拉撒睡,哪一样就是靠等等来的,木楞爹就是吃了等的亏了……”秦裁缝自知说漏了嘴,连忙打住。“你现在就打电话问。”秦裁缝像是威严的老师傅,以不容质疑的口气教训学徒,而不是请木楞妈帮忙拉化肥的。

  “乡农技站今天不上班。”“你先打!”手机往木楞妈身前又靠近了一些,木楞妈浑身一抖,秦裁缝的话狠狠地砸在她的身上,又折到四壁的每一个缝隙中去,然后弹回来。外面阳光流溢,天气并不冷,而木楞妈蜷缩着肩和腰,蜷缩着每一根神经,像是受了冻伤。她仓促地拿起手机,不知如何抽身,呆板的神情像是接住了一迭毁灭自己的证据。她从来没有用过手机,木楞的爹活着时,天天用,有时躺在里屋的床上,细声细语地说着,声音和戏曲里的戏子一样,温软细腻,有时她进去取东西问他话,木楞爹视而不见,头贴在墙边继续说着。一次她拿起旧衣服去洗时,手机从衣服里掉了出来,她刚捡起,木楞爹就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扬手给了她一巴掌。从此,她就明白了这个会发光的壳子很要紧,足以让木楞爹气急败坏地抽自己一个耳光。现在,他拿着银灰色的手机,就想起了木楞爹,想起他缩在墙角的细语,想起她的耳光,如果他还活在人世,就好了,哪怕再抽自己几个耳光,起码,南山上的坡地里水有人放,北面低洼的地有人锄,刚才晒干的麦袋子有人扛……她禁不住有些哽咽了,真的想放下眼前的一切,好好地把手中这个神通广大的东西琢磨一天、几天、几个月,然后和在那边的木楞爹掏心窝子地说会儿话。

  电话终于拨通了,那边传来农技站小何的声音,喂,喂,喂,好几声,木楞妈才慢慢吞吞地还了一声:“小何,我三姑,是你三姑,今年务菜水要些化肥,你看,我是马河坝你三姑”。她反应迟钝,声音枯涩,还是不能适应手机带来的便捷,隔着手机,她感到侄儿的声音有些假,特别强调了一下自己的身份。

  “姑啊,这事知道了,后天吧,我开三轮给你送来。你多保重身体,凡事想开些。还有个事想让您给传个话,隔壁老牛……”声音还在继续中,忽然了无声息了,像是跌进了深谷里,木楞妈支着下巴,正听得出神,声音就没有了,她还是不相信小何的声音是从那个壳子里发出来的,而是自己在和小何说话,被这个奇妙的壳子把声音吞食了,她的还是侄儿的,或是他们共同的,她举起那东西,刚才还是发光的,现在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她又想起了木楞爹那个惩罚一般的耳光,她心里有些怵,生怕眼前的人以同样的方式给她这个耳光。声音藏到了哪里呢?说话的人也似乎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和什么东西妥协了。

  “没电了。”秦裁缝夺回手机,脸上颜色好转了一些。“哦,还有个事儿,木楞爹前年过世时下葬后的酒席钱,给秦四娃给了吧。好几年了,人等着用呢。”说完不耐烦地夺门而出。

  空屋里,木楞妈回了回神,松动了一下肩膀,困倦如一条灰色的蛇,爬满了她的全身,房子的正厅上挂着一副中堂,修身齐家的古训被灰尘盖严了,墙拐角上,一只蜘蛛坐在蛛网上,坐在自己精心布置的家中,许是吃饱了,风吹未动,风把窗户推开。下面是一座五斗橱,纳米的粮仓,左上角是一组组合旧沙发,当初,这些家当都是自己和木楞爹攒的,满满当当地像是一场酝酿好的奇迹,她怎么看都高兴,而现在,人没了,怎么看都觉得伤心,是一场萎缩的奇迹。木楞妈突生了一个念头,把房子里所有的东西挪出去,自己就在空屋里,坐一会儿,想会儿心事,独自在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家中盛开一次。窗户被风推开了,一阵猛烈的风刮来,木楞妈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疼。她又想走出去,走到夕阳深处,借一片薄光撩撩自己的影子。不行,得联系一下秦四娃,看下葬的酒席钱能不能迟些给。

  带上门,下了台阶,小路就在院坝的外沿上接着,木楞妈迟缓的步子在路上一步一顿地拖着,天色已有些发黑,进入了昼夜交替的古训中,路两边的树木被风劫持,发出痴痴的怪吼,树影密密麻麻地倾斜下来,紧贴着土路和行走中的木楞妈,沿坡而上,抄小路,再走二里地,就到秦家村了。秦老四进了城,站在秦老四厅房的台阶上,门梁上方抬着一块匾,她觉得非常醒目、非常威严。秦老四的老婆出来吐了口痰,一只手指头急急地揉眼睛,似乎有小昆虫飞了进去,片刻功夫,使劲地拍拍眼睛,像是把她那只眼球重又安了进去,大大咧咧地咋呼起来:“老四进城了,这大妹子来又是为钱的事吧?”

  “哦,老四借的酒席钱我来给打个招呼。”

  “呦,这乡里乡亲的,怪不好意思的,妹子进来坐。”一听是来还钱,老四老婆的声音柔和了一些:“最近又有些活儿,倒腾不开。”

  “本想给的,从前年开始,光景一直不好,这是你知道的,麻烦你跟老四商量着,看能不能再往后推推。”

  “推推推,一推两年了,别人是造钱的磨呀。转一圈一摞子。”“你自己跟他说吧,借的时候我就说过,这种钱没准儿……”老四老婆收住了话头,一脸的怒气,野猪似的一张脸皮,被晒干了又卷起,留着一份令人作呕的扮相。紧接着把自己那个红色的小巧玲珑的手机掷到炕沿上。木楞妈沉默了一会儿,拿起手机,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前面打电话的情形,隐隐约约感到有些头晕,但仍在老四老婆的帮助或者说是勒令下拨通了老四的号码。“铃铃……”长音过后,四娃把声音递了过来,蛮不讲理地,“喂,谁?脑袋让弹弓绷了,说话!!”接电话对他来说像是一种耻辱。

  “老四,我是下面庄上的木楞妈,前面的酒席钱……”“我的老姐,不能再拖了,我是外面跑挣了几个眼圈骨,但没黑没明的,辛苦不说,还光受气啊,老姐姐,我也有家口,也就十几桌酒席钱,你咬咬牙,也算是照顾弟兄我了。”老四拉着哭腔,像是压上了自己的全部身家,木楞妈自脚下突然有种被电击的感觉,继而浑身酥麻,头皮开始发痒,汗从背上冒出来。老四继续诉苦,一刹那,木楞妈心生一种愧疚感,有种把本村发横财的老四给戕害了的感觉。老四还在喋喋不休,仿佛要把一肚子苦水全部还给木楞妈。木楞妈听着,电话忽然又没声了,声音戛然而止,想突围而终究没能成功。老四老婆的电池打完的时候,木楞妈强忍泪水,她真想有一张铁掀,刨开那厚厚的黄土层,寻找土层下面的丈夫,哪怕只是轻微地、草率地看他一眼,也就多了一份依靠,少了一份这缠绕耳际的聒噪的催逼声。木楞妈将手机放回到床上,认真瞅了瞅,觉得手机在她心目中不再是神通广大的,而显得那样浅薄和生厌,甚至有了让人横眉竖眼的感觉。她撩了撩额际的头发,心里滋生出一种年华老去的感觉,惆怅着走出了门厅。她想在夕阳下撩撩自己的影子,而此时黑暗铺天盖地。木楞爹从建筑工地的十一楼落下来时,骨架子都摔碎了,从此她就常常有了这种心理,和周身冰彻的感觉。

  “扫帚星,两个男人都克死了,打个电话也给人弄得没电了,真真是个邪。”背后老四老婆淬了口痰,嘴里毒汁四溅。

  回去的路上,晚风徐徐吹来,在经过一片水洼地带时,木楞妈用力地向前一跳,头顶被树枝擦挂了一下,雨水渗在头上,再顺着头皮滑下来,额头有了一丝凉意。哦,她脑子里电光闪过,记起一件尚未完成的事。木楞的后爹卧在床上整整五个月了,起初高烧,嗓子哑,高烧不退的第三天,终于拗不过她,去乡镇卫生院输液体,十五天后,烧退了,嗓子依旧哑,什么时间说话嗓子里都像是噙着一个用钝的刀片,漫不经心地割着声带。再后来,木楞后爹的嗓子就一直沙哑了,全身无力,腿部发肿,伴着夜里的咳嗽,时刻加剧着木楞妈的担忧。串门子的花婆婆表情夸张地说,这是身上有了不干净的地方,要禳解。木楞妈明白花婆婆话的意思,但还是不明就里,自己一家本分做人,无事无非,和谁都没有任何过节。花婆婆进一步启发木楞妈:“你真傻还是假傻呀,村里拓宽路面时,你家的枇杷树在拓宽之列,木楞后爹轮起斧子一个下午就给剁了,那树可是木楞亲爹亲手栽的,你晓得,木楞亲爹心小得穿不过针,你倒给村里发挥带头作用了,他能那么痛快吗!”一语未了,木楞妈背上汗津津地,她对许多问题的看法保留着固执的一面,像他的其它品质一样表现出经久未衰的特点。但一经别人劝说,却总显得顾此失彼,没了主张。是的,应该禳解一下了,她回转身,下定了主意,抹黑向秦裁缝的家,她要借手机,告诉花婆婆,让她赶紧来家里禳解一下。接过秦裁缝的手机,她明显地紧张。表现出来本能的反应,如果一个人两次被同一事件戏弄或者侮辱,那么第三次将在抗拒的基础上表现出非同一般的警惕之心。木楞妈拿着手机,像是拎着一壶滚烫的开水。在秦裁缝不耐烦的拨号下,电话那头,花婆婆倒显得异常紧张,好像让她调查一件已经无法知道因果的事情。电话声音小,无法准确判断那头说的什么,只得继续麻烦秦裁缝。秦裁缝说,送什么礼,当木楞妈报上两瓶酒、一篮子土鸡蛋的酬劳后,他说花婆婆在在手机那头表了态,从城里回来后来她家,便迅速挂断了手机,锁定已得的胜局。木楞妈一连给秦裁缝说了几句感谢之类的话,都在一屋子呛人的烟味和麻将的搓揉声中夭折了。

  木楞妈感到身轻,被解了穴道似地,下山的路走得飞快,路过那道水洼时,她照例向前一跃,这次明显轻松。夜里,木楞后爹的咳嗽声一声紧接着一声,煽起了房子里的灰尘,顺着窗子传到外面,连成了一片,引起更多的狗吠,让村子里的夜晚显得动荡。木楞妈闭了灯,在炕沿边上解衣枕在头下,又认真地听了一阵咳嗽声,内心有一丝安慰,她觉得木楞后爹的病情在减轻,在扶着炕沿笑,他的嗓子不哑了,一块薄薄的刀片从嘴里吐出来,跌到地上,发出一声低微的清鸣。

  第二天,她起得很迟,她依稀只记得在梦里,她光脚坐在自家的枇杷树下,应该是枇杷树前,眼瞅着那一层厚重的、新鲜的疤痕一圈一圈地愈合,天空还是在黑暗的劫持中,覆盖自己的那一层层树荫正一点一点地长出来,她不用抬头都能发现。满地的树叶飘散,夹杂着特有的淡淡的气味,如来自异域的信物。她在树下长久地坐立着,看山、看云,听溪水叮咚,一群嬉戏的孩子蒸腾而过。突然,天空亮了,半茬夕阳拖着尾巴,一点一点地甩动着,树木和群山、路和脚印、麦粒和光亮全都破镜重圆。附在她身上的黑暗在褪去,光圈越来越大,从她身上发生位移,一直照到自己的8亩薄地,整个村子浸入光明的时候,会不会还有一丝光线追踪着绝尘而去的黑暗。她想收起这心思,或者说想从这幻想的场景里夺命而出,和这冒险的人生扯开一定的距离,但已由不得她,一个人定在那里,持续深入地进行着,即将和那一畔逗留在山前的孤寡的夕阳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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