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村的废墟和忧伤
长久以来,我躲避在昏暗的学院宿舍里,借筑梦来逃避城市水泥建筑的丑陋。不得不外出的时候,打开门的刹那,光线总是刺痛我的眼睛。不得不与人交流的时候,我讨厌自己不知从哪里沾染的装腔作势的腔调。起初吸引我逃离乡村的柏油街道和玻璃橱窗,已经失去动人的色彩,充斥着说教和谎言。亚热带季风气候的鸟城一年四季绿意盎然,少了黄土枯草的辽阔和苍凉,存在感的缺失犹如不治之症。在追名逐利的城市,贫困是可耻的,脱贫可以谎话连篇不择手段。我还本以为学院是片净土。我开始怀念光秃秃的杨树和掠过树杈的北风,以及披着灰布棉袄挥羊鞭的老人。早就在书中读过,若要寻觅原汁原味的真实,冲决寄生的学术和虚伪的文章,西海固是一个无法回避的存在。
暑假一到,我走出禁闭自己的房间,只身前往西海固。坐在汽车上,渐行渐远的城市显得陌生又朦胧,成了一副剪影。宽敞的高速公路不见了,土路上的烟尘渗进车厢里,我终于逃离了言必称学术满嘴谎言的社群。西海固曾是帝国的咽喉,骆驼村是塞北江南的外延地带,想必当时商贾云集,清脆驼铃与鸡鸣狗叫融汇在一起。可是,上世纪中后期以来,森林植被人为毁坏,旱魔肆意横行,驱赶着居民。我站在草木稀疏的黄土岗上,观看无人居住的窑洞、废弃的脱粒石碾以及远方孤零零的杨树,一种历史浩劫过后的悲怆暗暗弥漫。废墟唤起往昔依然存在的美好错觉,赋予过去灿烂的诗意。
同学小晖是摄影玩家,双手托着长枪短炮满世界跑,相机背包一蛇皮袋粮食那样重。他走南闯北,知道哪里好玩。临行前他告诫我西海固喝的是窖水,吃的是馍馍,到那里有你受的。我反驳他,说自己从小生活的乡村和西海固差不多,适应起来不是问题。在固原租了辆摩托三轮,来到骆驼村。同学当中,也有去西部支教的,地点是新疆喀什,学校对学校,衣食住行都已妥善安排。西海固没有接收学校,我心里惴惴,没头苍蝇乱闯,也怕露宿街头,沦为流浪汉。问了一位赶着羊群归来的老人村小学在哪,说明自己的来意。他的方言我听不大懂。可是他能完全听懂我的话,笑着说我像电视里的人那样说话。我背着双肩包,跟着他顺着弯弯曲曲的土路往村里走,旁边是羊群,还有一条目光和善,耷拉着舌头的土狗。他带我到他家,把羊关进玉米秸秆棚子,带我找小学教师老罗。放羊老人说老罗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考上过大学,会写古诗词。黄昏时分,老罗蹲在一盘石磨旁和一名戴回回帽的老人下一种黑白棋子的棋,但格子的布局又不是围棋。老罗生得精瘦,穿着发黄的白衬衫,黑布裤子,跟当地的老人一样装扮。放羊的老人跟老罗用浓重的方言咕哝了一阵,老罗便站起来,让我跟他走。他的普通话比放羊老人好得多,大概执教多年的缘故。老罗站起身来,临走又回头看了一眼铺在地上的简单棋盘,眼神里有种胜券在握又不得不离开的惋惜。
太阳快落山了,天气依然燥热。老罗在陶壶里泡了茶。茶弥漫出浓郁的香味,尝起来苦涩难当,犹如刺刺草折断后根茎白汁的味道。老罗看到我皱眉抿嘴的窘态,笑着说这是老鹰茶,看来你吃的苦不够多。老鹰茶是什么,我现在也没弄明白,难道是老鹰喝的茶?或是在鹰巢旁边采集的茶叶。我宁愿带着这点疑惑去想象,也不愿去弄清喝的到底是什么。老罗做了饭,一藤条筐子馍馍,一碗清炒土豆丝,还有刚才没喝完的那壶老鹰茶。后来的日子,我发现土豆是唯一能吃到的蔬菜。大概老罗怕我不习惯单调的饮食,千方百计在土豆上变换花样,炖土豆块、炒土豆丝、清蒸土豆、酱油土豆泥轮番上阵。我跟他说不用折腾,吃土豆挺好,我老家跟这里差不多,一年四季吃大白菜,过年时才能吃上饺子。老罗的儿子穿着双人字拖,见家里来了客人,便掰开馍馍夹了些土豆蹲到门口石碾子旁去吃了。
老罗说他在乡镇中学当过校长,退休了闲不着,在村小学当老师。
“现在村小学的情况咋样?”我问。
“学生有五个,两个三年级,两个二年级,一个一年级。教师嘛,只有我一个。这几年搞生态移民,有条件的都往外跑,我不教没人教啊。”老罗边啃馒头边说。
过了一会,他儿子单腿跳着来了,又拿起一个馍馍,夹了土豆,呲牙咧嘴地对老罗说“爹,我脚丫子被石子硌了。”
“你个驴日的,让苍蝇弹了一蹄子,都要呻唤半天,快滚。”老罗扬起瓷碗,一副要砸他的样子。他儿子嘻嘻哈哈地跑开了,脚丫子好像不疼了,跑得飞快。
老罗见我一脸惊诧,叹了一口气说“我这儿子四十多了,还是光棍一条。两个人相依为命也好,好歹有个伴。”
“你堂堂一名中学校长,儿子竟然讨不到媳妇?”
“姑娘都急着往外跑,年轻人谁愿意呆在这地方啊。不瞒您说,村里剩下的几十户人家,光棍就是十几个。有两家讨到老婆的,女方要求在县城买房,都负了很多债。”
“你上过大学怎么还在村里?”我忽然想起放羊老人说过老罗考上过大学的事。
“没上过。高考时感觉自己考得不错,因为家里存着几担粮食,成分太大,政审没通过,不让查成绩,也就没上成。”老罗笑呵呵地说。也许因为过去了太久的缘故,他已经把这种时代赋予的悲剧遭遇看得很淡,对自己现在的生存状态表示满意,用他的话说“怎么都是活着,有时候觉得土坝子也怪好看”。
饭后老罗从麦秸枕头下面拿出一个翻皱了的小本子,上面是他平时写的古诗词。他翻开几首给我看,表情竟然有种孩童般的羞涩,连连说自己写得不好,只是自娱自乐,偶尔拿出给识字的朋友看看。可不像我在城市遇见的文化人,写个三言两语就陷入虚妄之海,极尽自我标榜之能事。老罗笔下那些不大工整的骈句中,满是他对黄土地的依恋。他对黄土地的赞美真诚炽烈发自内心,而不是奴颜媚骨地唱赞歌。他也不像村里的年轻人那样想着逃离乡村,眼神里有种乐天知命的安详。
夜色遮掩了村庄房顶上的那层黄褐沙尘,偶尔几声公鸡不合时宜的啼鸣让乡村之夜更加静寂。白天的时候只见零星的绿草点缀在土坡上,杨树在高温中耷拉着叶子,到处一片荒芜。黑夜中,躺在低矮土房子的简易木床上,心中踏实安稳,在城里的种种焦虑慢慢褪去。十几年前,我便是从这样的黄土地上逃离,到大城市讨生活。有些东西得到了,有些东西丧失了。在骆驼村的暗夜里,我仿佛重返少年时代,回到那天傍晚,我从姥姥家步行赶回自己的村子。土路上有两道很深的车辙,我的一只脚陷进一道车辙里,扭伤了,被野兽咬住了似的,拔不出来。夜的浓黑袭来,天上连月亮和星星都没有,隐隐传来怪叫和村里的狗吠。夜晚的田野里有鬼火,听大人说的,路两侧的玉米田里便有许多凸起的坟丘。也许是被竖着叶子拔节生长的玉米秸秆挡住了,我看不到,却又想看到,转着身子四处搜寻。我不敢喊叫,不敢大口喘气,生怕招来不祥之物。我就老老实实地蹲在路上,任凭夜色淹没自己。通往村子的苍白土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我想到达的只是村口石桥边那座孤零零的红砖房,房前围着木篱笆,篱笆上绕着几棵牵牛花。娘给我留了一碗热腾腾的饭菜,就闷在锅里,借着灶膛的余热保温。
那晚睡得太香,睁眼时阳光已在木窗棂边摇曳。手机响了,同学小晖发来几张湘西的照片,我侧着身子看手机里的照片,照片上是青山绿水和一叶扁舟,我在的西海固则是满目黄土千沟万壑。老罗推门进来,说了句俗语“鼓儿灯 / 灯罩子 / 锤头大的烟泡子 / 看去就像死着呢 / 眼睛咯哔咯哔挤着呢 / 看去就像活着呢 / 引魂灯儿着着呢”他爱说笑,是个老顽童,这会儿正说我玩手机像是从前的地主少爷抽大烟呢,谁说不是呢。我赶紧起床,湿毛巾擦了脸。陶缸里的水不多了,浪费半盆水洗脸不现实。那天是周一,老罗该去村小学教课了。我本想在村小学教教课,可老罗口中的谚语土话有惊人的表现力,贴近土地又深入人心,我头脑中那些在城里高校课堂上听来的玩意,实在不敢拿出来卖弄,便跟那五名小学生一起坐在教室里的小板凳上,听老罗讲语文和自然。旁边一位鼻头沾着黑泥的男孩见我桌上没有本子和铅笔,从自己本子上撕了一张纸,连同一根握不住的铅笔头给我,真把我当成了他同学。我扭头朝他小声道谢,他露出两颗大门牙开心地笑了。课间休息的时候,我见他面朝着墙尿进墙洞。我这才明白过来他为什么喜欢坐在墙边。我打趣说“教室都快被你浇塌了哦”。他只是笑。看着他,就像看着曾经的自己。三间教室中的两间房顶塌了,学生们在那间还有房顶的教室上课。我抬头的时候,看见阳光从房顶的缝隙中射下来,就像一道佛光,安详而静谧。
教室窗子上仅有的一块玻璃碎了,靠窗子的地面上满是玻璃渣,看样子是从外面砸碎的。五名孩子蹲在地上围着碎玻璃看,我走上前去,看见无数个沾着泥土的鼻头,无数只好奇的黑眼睛在冰冷幽深的碎玻璃中闪闪发光。老罗谁也没有责问,他相信砸碎玻璃的人不是学生中的任何一个。
不大的校园里也停着一个石碾,大概校园也是丰收时脱粒的麦场。围墙边有棵巨大的白杨树,倒伏在那里,下课的时候孩子们骑在上面玩。那棵杨树靠近根部的部位有个碗口大的树洞,可能遭遇了天牛和白蚁,在频繁光顾的狂风中瘫倒路旁,跟不远处窑洞的废墟相映衬,一边展示荒凉之美,一边赋予过去勃勃生机。杨树靠近地面的叶子枯黄凋落,朝向天空的那面却抽出碧绿的新叶。
汽车喇叭声响了一下,站在火砖讲台上的老罗赶紧出门迎接。一辆黑色东风日产轿车停在了黄土飞扬的操场上,车上下来三个干部。那是半个月来我在骆驼村见到的唯一一辆轿车,村里最富裕的人家有一辆半新不旧的潍柴牌拖拉机。“罗喊水校长你好,王书记来慰问啦。”一名身材瘦长戴着金属框眼镜秘书模样的干部说。那名身材不高有些谢顶的干部应该职位最高,这会他正坐在讲台上的木椅上,塞给老罗一个写着慰问金毛笔字的牛皮纸信封。为了便于拍照,有着救济金三个字的那面朝前,信封一边握在书记手中,一边握在老罗手中。那名戴黑框眼镜脖子上挂着单反相机的干部赶紧拍了照。书记说了几句代表这代表那前来慰问的官话,就坐上轿车走了,又是一阵黄土。老罗把信封打开,里面有五百元人民币。老罗说是一千,早就电话通知了。我说明明只有五百啊。老罗说明天他得骑自行车去趟县城,另外的五百元救济金等我送去感谢信时才给。老罗说了句“救济救济,越救越急,救济得炕上没席,救济得脸上没皮”就转身回家了。
沿着村子的土路观看废弃的老宅和靠在墙边的锈蚀农具,可以想象当时村民的衣食起居和辛勤劳作。这样的场景总能给我安慰,让我在备受遮蔽的现实中感受到自己实实在在地活着。田园荒芜农民外迁,屋舍间踩亮的土路渐渐失去光泽,又被荒草占据。有些宅院贴着“外出务工户”或“生态移民户”的标签,门却没有上锁,轻推木门,吱呀一声就开了。再往前走,却被一条黄狗挡住了去路。巷子那么窄,那条土狗蹲在那里,守在无人居住的宅子门口。我抬脚再进一步,那条狗便猛地站起来,呲牙低吼。我见识过土狗的忠诚,不得不退出巷子,绕道而行,回转身时,依稀窥见黄狗眼神里无言的忧伤。荷马史诗中的奥德修斯参加特洛伊战争回国,只有家里的狗还认识他。骆驼村的人们离开乡土,把土屋和狗留在原处。
我也曾生活在这样的村子,千方百计逃离它的贫穷和闭塞,黄土地上的杨树枝桠间或许还回荡着少年不甘心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呐喊。那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逃避之后必将回归。尤其是在夜幕降临之后,更加懂得精神家园的可贵。相对于粉饰之后的宫殿和幸福,我更爱骆驼村的废墟和忧伤。我像是经历了海市蜃楼,如今才如梦初醒,坚实地站立在大地上。如果说城市倾诉的是现代文明的空虚和面具,骆驼村诉说的则是黄土地的充实与坦诚。
我不得不告别骆驼村,返回赖以谋生的城市,说言不由衷的话,做未必喜欢的事。老罗不收我要给的食宿费,还在我的行囊中放了一大包老鹰茶。骆驼村是一张黑白老照片,是提醒我不忘来路不忘归处的精神家园。我遥望它,犹如即将坠落悬崖的人紧紧抱住悬崖边的枯枝。
你是要写小说?
回复 @刘诺: sorry,散文。看错了
回复 @刘诺: 小说散文本没有明确界限哈。谢谢阅读。夏安。
作品很棒!希望日更哈!(棠棣)
回复 @翼书网编辑部: 谢谢兄弟,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