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不畏死?她不是硬汉子大丈夫,她只是名小小弱女子,算有些胆气但没志气,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她不想死。
何况,流云跟她说:“你去吧,算是替我。”
于是,她只好来了。
“嘿,信你!却不知你怀的什么心思,我们这位犀牛侯爷,这次可真是钻了牛角尖了。”
她一怔,“什么犀牛侯爷?”
“我们侯爷姓望单名一个月字。”卫厨子比出招式,“你可知道,剑式里有一招叫作——”
她一笑接道:“犀牛望月。”
“你知道?”卫厨子有些诧异。
“有什么稀罕,我也习过武艺,这样普通的剑式,听说在山东人人习武的村落里,连七八岁的小孩子都会这一招。”相夏至笑道,“我的武艺虽然学得不怎样,但不至于连这个也没听过。”
“倒也是,的确不稀罕。”他也笑,“但侯爷使出这—招,可就不普通了。”
“哦。”相夏至兴趣缺缺,却偏有一丝丝的印象窜入脑海,“侯爷的名字我好像在哪儿听过,不过似乎与高官贵族扯不上什么干系……”
“是吗?莫非是侯爷领兵以前的事?说来听听。”卫厨子一脸神往,兴致极高。
“想不起来了,倒是你,你是侯爷的厨子、小厮兼亲信,你也不知道?”
“我跟侯爷可没几年,早年的事知晓不多。”
“我不知护国侯名讳,这名字也只是有一点印象而已,十有八九是重名重姓重称号,我有个亲戚走过江湖,这一类话题说说就算,谁费神记在心上。”她缩起脖子,哀怨地瞪着不知何时熄掉的炭火,“小卫,你害我忘了添炭,天气这样冷,我的病又重了,你和侯爷解释去,我要继续养病。”
卫厨子怪叫:“你这也怪我?好,我去同侯爷说,说你根本没诚意助我们破阵,侯爷火一上来,喀吧喀吧解决掉你泄恨,让你竖着进横着出,身乘彩云,驾鹤还乡。”
“小卫啊小卫,你这一招是没用的。”她优哉游哉地闭眼入梦,“除非你做个几十道好菜让我将养,否则我的病怕是一时半刻不会见好的了。”
“你这女人!”卫厨子手指抖了半天,见床上的人没有丝毫反应,决定不和她耗,干脆上侯爷那儿诉苦去!
听到他出去的声音,相夏至才松了口气,揉揉快散掉的骨头,呼……躺得累死人!
笛声清杳,悠扬缭绕,带着一丝丝幽远,一丝丝旷然,平和中有策马扬鞭的快意,宛转里有驰骋沙场的豪情,还有一点点的愁,一点点的寂寞,一点点思乡的情绪。
”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卫厨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笑嘻嘻地瞧着他手中的竹笛,“在这里思乡心切聊遣情怀吗,望侯爷?”
他站在月下,卓然傲立,未着铠甲战袍,只是一袭劲身戎装,因轩昂而豪迈,因执笛而优雅。
“人说昔日扬州卫家一双幼子,箫笛合鸣妙绝天下,可惜我无此耳福。”卫厨子随意坐在一块岩石上,托腮悠然神往。
“你的耳福比谁都盛,你周岁前哭闹不睡时,你两位兄长以妙绝天下的箫笛合鸣哄你入眠。”望月语气平淡,眼里却隐隐带着笑意。
“是吗?可惜我没印象。”卫厨子嬉笑道,“那倒是白费了心思,我箫不成,笛不就,倒学得满手油烟味,要是觉得我不争气,骂我一顿也无妨,如何,二哥?”
“人各有志,勉强不得。”
“那倒也是。”卫厨子觑着眼,上下左右细细打量,慨然叹道,“怎么瞧,你都和大哥比较像亲兄弟,我反倒像爹收养的义子。”
“大哥永远都是我们的亲兄长。”
“没错,所以我借口来找你,把家业都推给大哥。”卫厨子笑得很得意,“说起来,还是二哥你比较好亲近,不比大哥严肃,时常还可以开点小玩笑。”
望月唇角微勾,他一向稳重严正,但在卫厨子面前,偶尔也会起了戏谑之心,“嗯,你周岁之后,二哥都没有抱过你了。”
卫厨子大惊,“别拿这个说笑,我都快被军里的唾沫淹死了……啊,有蛇!”他急急跳起来,躲离脚边一条路过的无毒小青蛇。
望月淡淡一笑,“你这样毛躁,传出去给我丢脸,说我教不好人,半点定性也无。”
“我的脸才被休丢光了!”卫厨子怨气冲天,直翻着白眼,“你听听军里都传我和你什么!”
他扬眉,“理那些闲话,你也不嫌累。”
“不理?说得好轻松!”卫厨子没好气,“我的侯爷,你不打算娶妻,拖我下水给你做挡箭牌,可我将来还要讨媳妇的!”
他仍是笑,沉思了下,“反正你在军中也待不长久,打完这场仗,你就回去吧。”
卫厨子立即道:“我不回去。”
“别耍孩子脾气,你在这儿,我不放心,家里也不放心。”想起两年前那惊心的一幕,他微微沉声,“战场无情,刀枪无眼,你有个半点闪失,我怎么跟大哥交代。”
卫厨子哼了一声,“不拖你回去,我才没法和大哥交代。”
他默然垂眸,想起四年前云天来边关应征厨子,他凑巧见了应征的名字,心头一震,亲自见后,才知道这小子千里迢迢从扬州北上寻到边关,只为牵一线亲情,拴在他这游子身上。
他力守边关,与权臣抗争,怕牵累家人,只在十年前的京城里匆匆见了大哥—面,从此再不联络。而大哥却不允,绝不许他轻言生死,报国可以,但不准他无谓牺牲,因而遣了云天来探他下落。
有此亲人兄弟,他夫复何求?
“二哥,你什么时候回家?”卫厨子哀伤地看着他,“虽然大哥从来不提,但我知道,他很想念你。”
他无言,只仰头望天,月白风清,星寒露冷,这塞北戍边,连春也不暖。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二哥……”卫厨子还待再说,忽见望月左手微微一扬,便听得“哧”的一声轻响,然后就有个人“哎哟哟”地从右边斜坡上的树丛里一路跌滑下来,狼狈地摔在二人眼前。看清那人的脸,他不禁讶然,“是你?”
“啊,真巧。”相夏至坐在地上,小心地赔着笑脸。
“相居士,你这么晚不睡跑出来干什么?”卫厨子紧绷的表情有点放松,“我们刚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其实呢,我最近耳背得厉害,你们说什么我一点儿也没听到,是真的,哈哈哈……”相夏至干笑,感觉脊背有一丝丝凉气往上冒。真糟,她听到了不该听的事。
果然卫厨子眸中闪过一抹光,“侯爷的身世绝不能有外人知晓,你命不好,就认了吧。”他兴奋地搓手,“是怎么个死法,你不妨提出来,我还没杀过人,正好试一试。”
不会吧!原来这死小子的心肠这样歹毒,亏她对他还颇有好感。相夏至向后缩了缩,勉强笑道:“侯爷的身世又不是见不得人,有什么怕人知道,倘若公开,你卫家有权贵撑腰,岂不更加鲜丽辉煌,屹立荣显?”风闻扬州卫家是江南赫赫有名的商贾巨富,没想到大明的战将——身世成谜的护国侯竟是卫家次子。
“你懂什么,侯爷为保边城,得罪一干权臣,若牵出身世,定然祸延全家。”卫厨子惋惜地摇摇头,有外人在,他便不叫二哥,而称侯爷,“虽然你是无意听到,但为保亲族,也只好牺牲你了。”
“我是懂得不多,却恰好懂得一点奇门遁甲之术,又刚刚好知道怎样破解敌阵,你若杀我,无考虑一下阵前的大军。”她这才知道,原来单凭兴趣学到的本以为一辈子也用不上的东西竟可以保住她的命。
果见卫厨子迟疑起来,转头看向护国侯,她偷偷舒口气,却听得望侯爷淡淡说道:“世上不止你一人懂得这门学问。”
该死!她暗恼,忙又接道:“话虽不错,但以侯爷目前的处境,可有余时再寻到一名能破阵的人?”卫厨子这话不知有没有效,暂借来用用。
望月笑了,虽然眉眼里仍带着一丝淡漠,甚至一丝煞气,但毕竟是笑了,“这么说,相姑娘是应下了?”
她能不应吗?这护国侯果然是震平王爷的义子,威逼恐吓,如出一辙。
“我不会说出去,你们大可放心。”她哀叹,“明日我就开始查测敌阵,以便操练布置兵士。”
“很好。”见了她一副挣扎无望后的懊恼模样,望月笑意更盛,他一笑,那层暗伏的煞气便不见了,反而显出一种隐隐的、浅淡的温柔,一种很好看的、让人怦然心动的温柔。
卫厨子也笑,“你的病总算痊愈了,我还以为你打算拖到明年这个时候。”
相夏至恍然,恼道:“原来你们两个联合起来诳我!”她真是蠢,居然信以为真。
“不是诳你,是真的,句句不假。”望月摆子摆手,对卫厨子惊愕的表情视而不见,“云天,你先回帐,我有话和相姑娘说。”
卫厨子虽诧异,却甚听话,望月说这一句,他便毫无异议地转身走了。
“侯爷打算说什么?”相夏至戒备地看着他,他告诉她这样隐秘而不欲人知的事,必定有所图。她不想引火烧身自讨苦吃。
望月敛了笑,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有点茫然,有点困惑,又有点莫测高深的表情,“我让你知道了我极力隐藏的家世……”
“我本不想知道的。”相夏至忙打断他,努力澄清。
他置若罔闻,“我用我的家世之秘跟你换一件我想知道的事。”
“我又没兴趣跟你交换。”她咕哝一句,但也知道他所谓好商好量的交换,其实并不容她拒绝。
他仍是那副渺茫的神情,看起来不像是该在他这样一个孤傲卓绝又沉稳默寂的人睑上会出现的表情,“我本来示意老王爷去相思谷寻一名懂得奇门遁甲的奇人,可我要找的并不是你,为什么是你来?”
相夏至反问:“为什么不应该是我?相思谷上上下下只有我一人懂得奇门遁甲五行八卦。”
“不,还有一个人懂得。”
“没有。”
“有的。”他缓缓吟道,像在吟一首传颂千占的名句,“相思深谷,天坑绝地,雪衣隐杳,飘渺无形,半空结网,救死扶伤……”
“好了!”相夏至吁了一口气,“你果然见过流云。”
风依旧冷,却似已不像刚才一般刺骨,她紧绷如弦的神经终于松了一松,僵直的身体也微微软下来。很奇怪,在这寒冷陌生的边塞之地,只因为识得同一个人,便觉得无端亲近起来。
“原来她叫做流云。”望月幽幽地道,像是那一袂雪衣、一袭长发、一抹浅笑就在眼前,“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那是一个梦,少年时神往而迷离的梦,隐在胸壑里,潜在心底间,很久很久都不曾触摸,但知道那是似有若无却又深刻地存在,就像年年岁岁、悠悠切切的梦回江南一样,长久以来支撑他金戈铁马驰骋边关,独对沙场苦彻人心的寂寞。
“其实,流云不叫流云,这个名字是我起的,流云说自己是没有名字的。”相夏至笑了一笑,“我唤流云什么名字,流云都会应的。”她像在说绕口令,“流云”来“流云”去,说得好生顺口,“我有时唤流云做行云啊流水啊,枫树小草雪花白衣无形无相精灵妖怪,流云就当做自己名字似的任我唤来唤去。”
望月也笑了一笑,他一点也不惊讶,像是早就知道流云本就是那个样子的,只是有些遗憾,“我没有听过她说话,我以为她是不会说话的。”
“流云不是哑巴,自然会说话,只是很少说罢了,而且……那个……但是……”她忽然像想到什么似的看向望月,用一种很怪的眼光看他,原有的那一点畏惧也消失了,“啊、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望月皱下眉,不明白她为何有这样古怪的表情和意义不明的感叹。他不关心这些,他只慢慢道:“夏至……”
“啊?”相夏至吓了一跳,他为什么叫她名字?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