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恭子俭七岁那年看见父亲跟来客摆棋,棋是黑白两色,一律那般形状大小,敲放在厚重的方格木盘上总会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天屋外风和日暖,雀鸟啾鸣,父亲上下一身灰布衣衫,拈棋落子时袖摆飘然风度翩翩。来客是位年长的和尚,那和尚体态丰腴,绑腿以上陡然肥大起来,坐在矮凳上,肚子下兜,远望着前襟铺搭下来还泛着油光。

  十五年过去,恭子俭时时会想起这个初见围棋的日子,它偶然清晰如在目前,但转念却又模糊如雾影。影中如当刀布一样的僧衣、温婉柔和的太阳光线、鸦雀、屋子、方格……诸如这些或许真是存在的,但说到底那只是一个记忆深处稍稍特殊的小半个昼日罢了,更多的时候他只能完全依凭自己后来对眼前事物的细微感受来体会这个遥远的父亲下棋的上午。十五年前,父亲莫名其妙地离开人间,一切关于他的记忆都淡薄得像个故事,这个故事周围的人偶尔会说起,就像他偶尔看到一片巧合的天色,使他感到父亲清晰地在他脑中闪过一样。

  那局棋父亲最后输给了和尚,这是别人说给他的。在他的住所沿河往上五六里处的坡脚有个无名寺庙,那和尚现今仍在那里当家。只是又颇长了些年纪,身上的肉瘦下大半,整日瘫坐在庙院儿里,后脑粗硬稀疏的发茬儿不到初一十五总是不太搭理。这和尚老早就带有个徒弟,就是人们常说的共智和尚,他会敲锣做法,深受四下村人敬重。共智和尚肥头大耳,打起锣来不惜身体力气;方圆几里以内,大家都知道,逢遇老人过事,请共智和尚来,场面撑得快,撑得满。恭子俭知道共智和尚在先,后来才听母亲说这和尚俗家时候还是父亲的一位堂兄弟,说起来也就是自己的本家伯父。在恭子俭的记忆中那似乎是父亲死后足十年的日子,共智和尚自己走上门来说要给他爹补个度经。丙戌年七月廿一他父亲去世,那年却正好双七月,多少年间恭子俭的母亲绝少提及丈夫的死,以致七差八差地已经很少有人知道是头七月还是润七月了。共智和尚一上门便称母亲弟妹,母亲见他并不避俗,就慌忙间酒肉招待了他一顿。饭后他摸摸肚子,开始讨要书写经文符贴的笔墨黄纸,这让恭子俭串跑了好几家邻居的门,自然也让母亲一阵慌忙陪礼不断。

  后来恭子俭听母亲讲,这共智和尚也是会下些围棋的。共智走后,这未亡人抬眼望着窗檩高墙上的黄符纸,眼里一阵茫然。她跟儿子回忆说,当年自己初到恭家,衣食无忧族亲和睦,她常见家里男人们无事摆棋,现在想想只叹丈夫短短一生,却不知灯下日下枯坐多少光阴。恭子俭年纪尚轻,他少见母亲如此感叹,一时心思共智可能就是因为下棋才做了那老和尚的徒弟,老和尚竟能胜了父亲,当是很了不得吧,心到口到,便张嘴向母亲询问起来。母亲听完,似乎颇为奇怪,他问儿子如何知道父亲输了棋,转而又一脸平常的叹道,输就输吧,那些事情都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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