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迈上宽宽的石头台阶,再穿过那沉重的大门时,他们手拉着手,但是在通过
旋转栅门时只好把手放开了。一走进前厅,再手拉手的似乎就不大合适了。博物馆
前厅高高的金色马赛克镶嵌的圆穹顶J使它带有一种类似教堂的气氛,在这种环境中,
任何肉体的接触甚至就是勾着对方的手指,似乎都不妥当。穿蓝制服的白发警卫在
收下她的钱时朝他们皱了皱眉头,这一下倒勾起她小学读书时的回忆来,她模糊记
得有两次学校组织全天外出学习参观,他们乘公共汽车到市里参观时也遇到这样的
情况,说不定皱眉头跟门票价格有关吧。
“来,”邓肯说,声音轻得几乎像是耳语,“我带你去看我最喜欢的东西。”
他们爬上螺旋式楼梯,绕着那个与周围环境不大相称的图腾柱转了一圈又一圈,
爬到了最高一层,头顶上便是弧度匀称的天花板。玛丽安有很久没有到博物馆的这
一部分来了,这倒使她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她在某个不怎么愉快的梦
中--例如割除扁桃腺之后从麻醉中醒来--见到过。她在上大学时曾经选修过在
地下室那一层开设的一个课程(是地质学,因为要不选宗教知识的话只能修这个课,
从此之后她对岩石标本就十分反感),偶尔她也到一楼的咖啡馆里喝咖啡。不过再
没有爬上这些大理石楼梯,来到这个形状像碗一样的空间里。这里的空气似乎凝固
了,冬天的阳光从高处狭窄的窗户里照下来,半明不暗的,可以看见光柱中灰尘的
微粒。
他们站在栏杆前朝下面看去,只见一群小学生挨个儿走进旋转栅门,到圆形大
厅的一头去搬帆布折叠椅。从高处望下去,他们的身体显得很矮。在这个厚重的封
闭空间之内,孩子们的笑语声也不那么清脆响亮了,这使人觉得他们的距离似乎比
实际距离要远一些。
“但愿他们别上这儿来才好,”邓肯说,他从大理石栏杆前掉头走开,拉了拉
她的衣袖,随后又拽着她拐到一个小展室里去。镶木地板在他们脚下嘎吱嘎吱地响,
他们在一排排玻璃展柜前慢慢走过。
最近三个星期当中,她常同邓肯见面,这倒不是像从前那样偶然碰到,而是事
先有约。他告诉她,他又在写一篇学期论文,题目叫做“弥尔顿作品中的单音节词”,
他说这将是从一个激进的角度来进行深人的文体分析。他提笔才写了半句“意义极
为重大的是……”,就搁浅了,这两个半星期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洗衣房去过了,
但是没用,他常觉得需要想办法来调剂调剂。
“你干吗不去找英语专业的女研究生呢?”她有一回问他,那时她在商店橱窗
里看到他们俩的面孔,她只觉得太不相称了,她那模样就像是受雇来陪他出去散步
似的。
“那就算不上是调剂了,”他说,“她们也全在写学期论文,我们得互相讨论。
除此以外,”他又沉着脸说,“她们又没有什么胸脯,要不,”他停了一停,作了
些修正,“有的就是胸脯太大。”
玛丽安想,她这是所谓的被人“利用”,不过她对此倒毫不在意,因为她至少
知道这样做的目的。只要她对这类事情的来龙去脉心中有数,她倒还有几分喜欢。
自然,按照一般人的说法,邓肯是在对她作不合理的“要求”,起码是占用了她的
时间和精力。不过,他至少没有以某种难以捉摸的回报方式让她觉得害怕。他一心
只顾自己,这在某种特别的意义上倒使她很放心。因此,当他一边轻轻吻她的面颊,
一边低声说“要知道,我其实并不怎么喜欢你”的时候,她一点也不会感到难受,
因为她并不需要回答他。换了彼得就不同了,每当他这样吻她的时候,他总要在她
耳边说“我爱你”,并且等她回答,她得打起精神来应付。
她隐隐觉得自己也在利用邓肯,尽管她并不十分清楚自己的动机;最近这段时
间,她做什么事情目的都不明确。准备婚事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了(想到自己终于开
始为婚事作准备,这种感觉很有些奇怪。再过两个星期,在彼得举办了一个晚会后
的下一天她要回家,然后,再过两个、或者三个星期就将举行婚礼),这段时间只
是花费在等待上,耐心地等待,任凭时光把自己载往何方,其间没有什么值得一提
的大事。只是等待着未来某件大事的来临,而这件事的起因却是过去的某个事件。
而当她同邓肯在一块的时候,她却感到现在这个时间的存在,他们之间并不存在过
去的问题,自然更不会牵涉到未来。
叫她恼火的是,邓肯对她的婚事毫不关心。在她谈起与婚姻有关的一些具体安
排时,他只是听着。每当她说她觉得某个主意不错的时候,他只是咧嘴笑笑,然后
耸耸肩膀,不痛不痒地说他觉得那个办法不好,不过她似乎安排得很不错,反正这
事与他无关。然后他又会岔到他自己身上,他念念不忘这个复杂的话题。他似乎也
不关心她将来同他分手之后她会怎样,只有一次他在说话时顺便提到她结婚之后的
事,他意思是将来得再找个伴儿。他这样冷漠,她倒是觉得很安心,不过她并不想
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他们来到了东方部,这里收藏着许多浅色的花瓶和上了釉彩的瓷盘和漆盘。玛
丽安看着一扇巨大无比的屏风,上面有许多金色的男女神仙,屏风中央是个满面春
风的又胖又大的菩萨。玛丽安觉得那笑容和波格太太有几分相像,她也是这么安详
而莫测高深地微笑着,以一种神圣的意志统率着一支家庭妇女组成的大军,这些妇
女的形象在她面前显得那么渺小。
不知是怎么回事,每当他来电话,语无伦次地急着约她见面时,她都很高兴。
他们得找一些很少人去的地方会面,积雪未融的公园啦,美术馆啦,偶尔也去酒吧
(不过决不到公园饭店去)。这就是说,他们难得几回的拥抱,也完全是兴之所至,
偷偷摸摸的,而且天气那么冷,穿着厚厚的冬衣,拥抱也很不方便。今天上午她上
班时他又来了电话,建议或者说要求同她在博物馆会面,他说:“我非常想去博物
馆。”她借口要去看牙医,提前溜了出来。这也无关紧要了--反正再有一个星期
她就要离开,已经有人在受训接手她的工作了。
博物馆是个好去处,彼得是决不会来的。她就害怕彼得和邓肯会劈面撞上。其
实这并没有什么好怕的,首先呢,她对自己解释说,彼得根本没有理由生气,这事
同他毫无关系,显然完全不存在情敌争风吃醋这类蠢事;其次呢,即使他们撞上了,
她也可以告诉彼得邓肯是她大学同学什么的。她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她真正有些
担心的是它有一种破坏性,倒不是她跟彼得的关系有可能遭到破坏,而是那两个男
人中间有一个会被对方毁掉,尽管谁会被谁毁掉,或者为什么会这样,她也说不上
来。她常常奇怪,自己竟然会有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预感。
然而,正因如此,她不能让他到自己的住所来,那样太冒险。她上他那儿去过
几次,不过每次总有他的同伴在场,有时是一个人,有时两个人都在,他们疑神疑
鬼的,还摆出一副难看的脸色来,弄得大家很难堪。那会使邓肯越发紧张,他们只
有马上出门去。
“他们干吗讨厌我呢?”她问。他们停住脚,观看着一领花纹极其复杂的中国
铠甲。
“你是说谁啊?”
“他们两个,瞧他们那模样,仿佛是以为我会把你一口吞掉似的。”
“哎,其实他们并不是讨厌你。说真的,他们还说看起来你是个好姑娘,还问
我干吗不请你什么时候到我们那里吃饭,好让他们可以真正熟悉你。我没有告诉他
们,”他极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说你快要结婚了。因此他们是想好好观察你一
番,看你是否适合加入到我们这个家庭当中来。他们是为我担心,他们要保护我,
他们就是这样得到感情的营养,他们认为我太年轻,不想让我被人带坏。”
“难道我这样危险吗?他们要保护你不受什么伤害呢?”
“哦,是这样,你不是英语专业的研究生,你又是个女孩子。”
“那么,他们是第一回见到女孩子吗?”她怒气冲冲地问。
邓肯想了一会儿。“我看是这样,没有真正接触过。嗅,我不知道,你对父母
的事情知道些什么呢?你总会认为他们生活在某种极其单纯的状态之中。不过在我
的印象里,特雷弗相信某种中世纪的贞洁观,喏,也就是斯宾塞的那套东西。费什
呢,嗯,我估计他在理论上认为没问题,他老是谈这事,我还没告诉你他的论文主
题呢,那是研究两性关系的。不过他总是坚持不能乱来,有了合适的对象,到时候
就会像触电一样。我想他这是从‘某个令人销魂的夜晚’或是D.劳伦斯的作品这类
东西里看来的。老天,他已经等得够长的了,他快三十岁了……”
玛丽安心中不禁充满了同情,她心中立刻想自己熟人当中有哪个大龄未婚女子
也许刚好和费什相配,米丽行不行?或者露茜怎样?
他们继续往前走,拐了个弯,到了一个满是玻璃展柜的房间里。这当儿她已经
不辨东西了。这些走廊和大厅,拐来揭去的就像个迷宫,她完全迷失了方向。博物
馆的这一部分似乎没有别的人。
“你认识路吗?”她不无担心地问。
“认识,”他说,“马上就到了。”
他们又穿过拱门走进另一个展厅,里面很空倒处是一片灰色,同他们刚才经过
的东方部形成鲜明的对照,东方部几个展厅展品很多,金光闪闪的。玛丽安从墙上
的壁画看出,这是古埃及部。
“我偶尔来这儿,”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来思考不朽的问题,这是我最喜
欢的木乃伊外箱。”
玛丽安低头看着玻璃柜中漆成金色的脸,它那程式化的眼睛周围画着深蓝色的
线条,睁得大大的凝视着她,显得既安详又空灵。在身躯的前部齐胸处,画了一只
翅膀展开的鸟儿,鸟儿身上的每根羽毛都描绘得一清二楚,同样的鸟儿在大腿部位
和脚上还各有一个。其他的图案都比较小:有几个桔红色的太阳,一些头戴王冠的
描金人像,他们不是坐在宝座上就是乘坐着小船渡河,除此之外,还反复画着一些
奇怪的符号,那样子就像是眼睛。
“这个女人真美,”玛丽安说,不过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真心话。在玻
璃底下那个躯体显得很特别,有些像是落水的人浮在水面上,那金色的皮肤微微起
着波澜……
“依我看这是个男人,”邓肯说。他又向旁边那个木乃伊箱子走去。“有时候
我想我真希望能长生不老。那一来你就再不用担心时间问题了。啊,沧桑变化啊,
我真不明白怎么超越时间的努力都无法使它停住脚步……”
她走过去瞧他看的东西,那又是个木乃伊的外箱,箱子打开着,因此可以看见
里面那干瘪的躯体。原先裹在它头上的发了黄的麻布已经解开,只看见头骨上干瘪
的灰色皮肤和几缕黑发,奇怪的是那一口牙齿倒是完整无缺。“保存得相当好;”
邓肯说,他说话的口气表示他对这个问题并不外行,“现在的人再也做不到了,有
些靠整治死人赚钱的家伙说是能够做到这一点,那只是吹牛。”
玛丽安身子有些发抖,她转身走开了。使她迷惑不解的倒不是木乃伊--她不
喜欢看这种东西,而是邓肯的表现,她真想不到他竟然会对它如此着迷。她心里突
然掠过一种想法,就是如果她这时伸手去触摸他,他说不定立刻就会垮下去。“你
有病态,”她说。
“死有什么不对的?”邓肯回答,他的声音在这空落落的房间里突然高了起来,
“它根本不存在什么病态不病态的问题,人人都有这一天,不是吗?那是最自然不
过的事。”
“但喜欢死亡却并不自然,”她朝他转过身,反唇相讥道。他咧嘴笑了笑。
“不要把我的话当真,”他说,“我早就提醒过你。走,我带你去瞧我的子宫
象征。我过两天就要带费什来看看。他总是一本正经地声称他要给《维多利亚时代
研究》杂志写一篇短文,题目就叫‘比特理克斯·波特的子宫象征’。得让他断了
这个念头。”
他领她走到远在房间那一头的角落里。由于光线一下子变得很暗,她起初没能
看清玻璃柜里究竟是什么东西,那就像一堆瓦砾似的。稍后她才看出原来是一具骷
髅,它的身上有些地方还有皮肤,只见它侧身躺着,双膝朝前弯曲。在它身边有几
个陶罐和一条项链。这个骨架很小,看来像是个孩子。
“这比金字塔还古老,”邓肯说,“埋在沙漠里沙子底下保存下来了。等我真
正厌烦了这个地方,我要去找个地方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说不定图书馆就行,不
过这个城市太潮湿,东西都会烂掉。”
玛丽安身子往前俯在玻璃展柜上,她觉得这个发育不良的躯体显得极其可怜,
它肋骨突出,腿骨极细,肩肿骨也未长好,看上去就像是某个欠发达国家或者集中
营里的人的相片。她当然不想把它抱在怀里,但她对它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怜悯之情。
在她直起身来走开,抬头看邓肯时,她看到他正向她伸出胳膊,她不由微微打
了个冷颤。在这种情况下,他那消瘦的身躯实在让人有些害怕,她稍稍向后退了一
步。
“别担心,”他说,“我是不会从坟墓里回来的。”他的手沿着她面颊的弧线
划了划,低头对她苦笑着。“麻烦的是,我没法专心关注外表,尤其跟人们在一起
时更是如此,比如像我伸手触摸他们的时候就是这样。在你只想到外表的时候,一
切似乎都很真实,一点问题也没有。但是你一想到这外表下面的时候……”
他俯下来吻她,她将脸别转到一边,头靠在他肩膀上(他穿着冬衣),闭起了
眼睛。她只觉得他的身体比平时更为瘦弱,她不敢把他搂得过紧。
她听到镶木地板嘎吱嘎吱响,睁开了眼睛,只见一双灰色的眼睛正在冷冷地打
量他们。原来是个穿蓝制服的警卫,他站在他们身后,伸手拍了拍邓肯的肩膀。
“很抱歉,先生,”他说,口气虽然有礼,但却毫不通融,“嗯……嗯……在
木乃伊展厅里不准接吻。”
“啊,”邓肯说,“对不起。”
他们穿过了迷宫样的展厅,来到了主楼梯上。迎面遇见一队小学生拿着折叠椅
从对面的展厅里走出来。他们就混在这些兴高采烈,笑声不断的孩子们中间,走下
了大理石楼梯。
邓肯提议去喝咖啡,他们来到了博物馆的咖啡厅,在算不上很干净的方桌旁坐
了下来。他们周围是一群群显得很不自然的、郁郁不乐的学生。长期以来,在玛丽
安心里,去饭店喝咖啡总是同办公室上午休息的时间密不可分,她老是觉得三位办
公室处女是不是会突然出现在桌子对面,在邓肯身边坐下。
邓肯搅了搅自己的咖啡。“要加奶油吗?”他问。
”谢谢,不要,”她回答说,但转而一想,奶油营养不错,她还是加了一些。
“听我说,我想要是我们上床的话,倒是挺不错的,”邓肯把汤匙放在桌上,
很随便地说。
玛丽安只觉得心里格登一跳。她一直觉得,不必为和邓肯的关系(这到底算得
上什么关系呢?)感到有什么内疚,其前提就是按照她的尺度,他们之间完全是一
种纯洁的交往。近来她觉得这种纯洁的交往同衣着之间有着一种并不完全明确的关
系,这里的界线是靠衣领和长袖来划分的。她在自我辩解时总是想象自己正在同彼
得谈话。彼得会酸溜溜地问她:“听说你老跟一个瘦得皮包骨的研究生往来,这是
怎么回事呀?”对此她会回答:
“彼得,别说傻话,那完全是纯洁的。无论如何,再过两个月我们就要结婚了。”
或者是过一个半月,一个月。
“邓肯,别说傻话了,”她说,“这是不可能的。无论如何,再过一个月,我
就要结婚了。”
“那是你的事,”他说,“它跟我全无关系。我是觉得那个主意对我来说是挺
不错的。”
“为什么呢?”她禁不住笑了。他竟然丝毫不把她的看法当一回事,这种态度
叫她既好笑又吃惊。
“嗯,自然这对你来说无所谓好不好的。这件事情就是这样。我是说,你这个
人并不怎么撩动我,搞得我心痒难熬。不过我觉得你会知道怎样挑起我的情欲,你
有这个本事,有这个头脑。你沉着冷静,不像有些女子。我想,我要是在两性问题
上能够克服这件麻烦的话,那倒是很好的。”他倒了一些糖在桌子上,用无名指在
上面画着一些道道。
“什么麻烦?”
“哎,也许我身上潜伏着同性恋的倾向,”他想了一会儿后回答说,“也说不
定是潜伏着异性恋的倾向。反正我总是没法发挥出来。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真的。自然我也试了好几次,但后来我又想那完全是白费劲,于是就作罢了。或许
是因为对自己的期望值太高,等达到某种极限以后我只想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发呆。
我在本该写学期论文的时候却想到性的问题,但是每当我真的同哪个半推半就的妙
人儿单独待在一起,或者在树篱底下那种地方同哪个女人厮混的时候(人人都明白
这是干那事的好机会),就在关键的当口,我又想到了学期论文。我知道这是注意
力交替分散。要知道,这两件事从本质上说,都是分散注意力的行为,可是我的注
意力到底从什么事情上岔开去了呢?说来说去,这些女人都太死抠书本了,因为她
们书读得还不够多。要是她们书读得多一些,她们就会明白所有那些场面别人都已
经做过。我是说adnauseum(令人作呕地)。真不明白,她们的观念怎么就这么陈旧?
她们一副娇柔无力的样子,动作柔软,充满了激情,她们真十分卖力。我呢,心中
就会想,嗅,天哪,这又是在拙劣地摹仿着哪个人呢,不管那人是谁,反正只是拙
劣地摹仿,想到这,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了。更糟糕的是,我还会失声大笑起来。这
一来就弄得她们歇斯底里大发作。”他若有所思地舔了舔手指头上的糖。
“那么,你怎么以为换了我情况就会有所不同了呢?”她有点意识到自己在这
方面很有经验,颇有专业水平,几乎像个护士长那么庄重老练。她想,像这样的情
况,需要来个脚登结实的皮鞋,袖口浆得笔挺的专业人士,她应该随身携带一皮包
的针头来作皮下注射用。
“哎,”他说,“说不定也差不了多少。不过我既然已经告诉你这事了,你就
不会歇斯底里了。”
他们默不出声地坐着,玛丽安心里在琢磨他刚才那番话。她想,他对她的要求
不带一点点情意,这简直是一种侮辱。那么她为什么没有受侮辱的感觉呢?相反,
她只感到应该想法给他一些帮助和治疗,例如把把他的脉搏。
“嗯……”她斟酌着说。她又想会不会有别人在偷听。她朝咖啡厅四处看了一
眼,发现门边桌子旁坐着个蓄胡子的大个儿男子正朝她这边看。她想那或许是个人
类学教授吧,可她突然认出这正是和邓肯同住的伙伴。同一张桌子旁还有一个金发
男子背对她坐着,那一定是另一个伙伴了。
“那边有你的一个亲人呢,”她说。
“你要我去吗?”她问。
“我?那当然,没问题。干吗不呢?”
”那么去告诉他,”她说,“我很高兴去。”彼得正在忙一个案子,恩斯丽晚
上要去产前辅导班n
他走过去把这件事传达了。不一会儿,他的两个同伴站起身走出去了,邓肯懒
洋洋地返回座位坐了下来。“特雷弗说那真是太好了,”他向她汇报说,“他要赶
回去在烤箱里烤几样东西,家常菜而已,他要我们再付一个钟头回去。
玛丽安刚咧嘴要笑,却立刻用手捂住了嘴巴:她猛然记起有好些东西她都不吃。
“你看他会准备些什么啊?”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邓肯耸耸肩膀。“哦,我不知道,他喜欢把东西串在扦子上烤,怎么啦?”
“是这样,有好些东西我不能吃,我是说,有好久我都不吃了,例如肉啊,鸡
蛋啊,还有几种蔬菜。”
邓肯看来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嗯,好的,”他说,“不过特雷弗是很
为他一手做菜的手艺自豪的。我是说我倒无所谓,天天吃汉堡包也行,可你要是盘
子里什么东西都不吃,他会认为这是对他的侮辱。”
一要是我吃下去之后又全部吐了出来,岂不是对他更大的侮辱?”她忧心忡忡
地说,“也许我还是不去为好。”
“哦,别这样,我们来想想办法,”他的口气中带有一丝不怀好意的好奇。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的,但是我又没有什么好办法。”她想,也
许我可以说我是在节食。
“哦,”邓肯说,“也许你这是代表了现代青年对现存体制的一种反叛心理,
尽管传统上没听说有谁对消化机制造反的。不过有什么不可以呢?”他若有所思地
说,“我一向认为吃饭是件很可笑的事儿,要是有可能我也最好不吃饭,不过大家
都说不吃饭就没法活下去了。”
他们站起身,披上大衣。
“就我个人来说,”在出门时他又说,“我倒希望能用在主动脉注射营养液的
办法来代替吃饭。可借认不得会做这种事情的医生,我相信这是不难做到的……”
22
在他们走进公寓楼的门厅时,玛丽安先脱去了手套,把手伸进大衣口袋,在里
面把她的订婚戒指在手指上转了半圈。她想,他那两个同伴虽然误解了他俩的关系,
但对她的关心却很使她感动,因此,让他们注意到自己手上那只标志订了婚的钻石
戒指,未免有些失礼。她又干脆把戒指取了下来,但随即又想道:“我这是干什么
来着?再过一个月我就要结婚了,干吗怕他们知道呢?”又把戒指套到手指上。接
着她又想:“不过我再也不会同他们见面了,何必在这时候多件事儿呢?”于是又
重新取下来,为防止丢失,把戒指放进装硬币的钱包里。
这时他们已经上了楼,来到了住所的门前,邓肯还没有碰到门把手,特雷弗已
经开了门。只见他系着围裙,身上一股调味品的香气。
“我听见有人在外面,就想是你们来了,”他说,“快请进来。不过,饭大概
还得过几分钟才好。很高兴你能够来,哦……”他淡蓝色的眼睛望着玛丽安,露出
探询的神色。
“这是玛丽安,”邓肯说。
“嗅,不错,”特雷弗说,“我们这才算是第一回正式见面。”他笑了,两边
面颊上各现出一个酒窝。“你今晚只能随便吃点了,全是家常饭菜。”他皱了皱眉
头,鼻子嗅了嗅,接着急得尖叫一声,侧着身子冲到厨房里去。
玛丽安脱下靴子,放在门外报纸上,邓肯接过她的大衣,拿到他房间里。她走
进厅里,想找个地方坐下,她不想坐特雷弗的紫色沙发,也不想坐邓肯那张绿色的,
免得邓肯从房间里出来要找地方坐,也不想坐到散在地上那些文稿中间去,因为那
很可能把他们哪个的论文给弄乱掉。费什呢坐在他那张红沙发上,两边的扶手上搁
着石板,全神贯注地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他肘子边上有个杯子,里面的饮料已经
喝得差不多了。最后,她小心翼翼地坐到了邓肯沙发的扶手上,双手交叉放在怀里。
特雷弗柔声哼着歌曲从厨房里出来,他手上托着个盘子,上面有几个水晶雪利
酒杯,他递了一只给玛丽安。“谢谢,你真客气,”她说,“这酒杯真漂亮。”
“对,很有品味,是吧?一这是我家里的,收藏了好些年了。这年头,有品味
的东西保存下来的太少了,”他说,一边凝视着她的右耳,仿佛从她耳朵里能看到
那久远得无法追忆的历史飞快地随风而逝,“尤其是在这个国家。我想我们都应该
尽力保存一些好东西,你说对吗?”
看到雪利酒端来了,费什放下了笔。他也专心地望着玛丽安,不过不是望她的
脸,而是她的肚皮,大约是在肚脐上下那块地方。这使她很不自在,为了岔开他的
注意,她问道:“邓肯同我说你在写研究比特理克斯·波特的论文,这真太有意思
了。”
“嗯?哦,不错。我正在考虑呢,不过我已经在钻研刘易斯·卡洛尔了,那真
是更深刻一些。要知道,十九世纪的东西眼下热门得很,”他头往后仰在椅背上,
闭起了双眼,从他那浓浓的黑胡子里,不紧不慢地吐出一连串语音单调的说话声,
“自然,人人都知道,《爱丽丝》这本书表现了性本体危机,这种老生常谈已经有
很长的时间了,我打算再深入一步进行挖掘。你仔细研读一下,我们会看到,这个
小女孩来到了地下的一个意味深长的兔子窝里,其实就是回复到出生以前的境界,
她试图来确定自己的职责,”他舔了舔嘴唇,“作为一个女人的职责。是的,这是
够清楚的。这些模式出现了。模式出现了。一个又一个与性有关的职责出现在她的
面前,她似乎全都无法接受。我是说她确实受到了阻拦。当她照顾的婴儿变成猪的
时候,她拒绝了母性,她对王后那个统治一切的女性角色和她那阉割人似的喊声
‘把他的头砍掉!’也没有作出积极的回应。在公爵夫人聪明地不动声色地以同性
恋的姿态向她献殷勤时(有时候你真会奇怪老刘易斯怎么样样都知道),她既懵然
不知又不感兴趣。就在这事之后,你会回忆起她去和嘲笑人的乌龟讲话,钻在它的
壳里,受到它自我怜悯的保护,那完全是个代表少年期之前的角色。然后还有那些
意味极其深长的场面,意味极其深长,有一个便是她的脖子变得很长,别人说她是
毒蛇,对鸡蛋怀有敌意,你会记得,对这个很具破坏性的阴茎形象她极其愤怒地予
以拒绝。还有呢她对那个态度专横的毛虫也持否定的态度,那只毛虫不过六英寸高,
却不可一世地蹲在蘑菇上,那个滚圆的蘑菇绝对是女性的象征,不过它有办法使你
变得比真人小或者大,我觉得它特别有意思。自然,还有对时间的迷恋,这种迷恋
显然是周而复始的,而不是线性发展的。反正她进行了种种尝试,但却不肯尽心投
入其中,因此在全书结尾你不能认为她已经达到了可以称之为成熟的境界。不过,
在(镜中世界》一书中她就要好得多,你是知道的,在……”
可以听见有人压低了嗓门嗤笑的声音,玛丽安跳了起来,站在过道里的一定是
邓肯:她没有注意他走进来。
费什睁开眼睛,眨了眨眼皮,朝邓肯皱起眉头,他正想开口说什么,特雷弗一
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他又在跟你罗嗦那些可怕的象征什么的了,是吧?我就不赞成这样的文艺批
评,依我看文体要重要得多,费什受维也纳学派影响太多,尤其他一喝酒更是这样。
他是一肚子坏水。此外,他又完全过时了,”他刻薄地说,“对《爱丽丝》这本书
最新的研究也就是将它看成是一本很有趣的儿童读物。饭就要好了,邓肯,请你帮
我把桌子整理一下,好吗?”
费什深深陷在椅子里,望着他们。他们支起了两张折叠式小方桌,小心翼翼地
把桌子腿放在一堆堆纸的空隙中间,万不得已时就把纸张挪动一下。之后特雷弗在
两张桌子上铺上白桌布,邓肯着手摆放银餐具和碗碟。费什把石板上他那只雪利酒
杯拿起来,咕嘟一声把剩下的那点酒喝干,看到手边还有一杯酒,他也拿起来喝掉
了。
“好,”特雷弗嚷道,“开饭啦!”
玛丽安站起身来,特雷弗的双眼闪闪发亮,由于兴奋,他雪白的双颊中央现出
两朵红晕。一缕金黄色的头发散了下来,松松地披在他高高的额头上。他点起桌子
上的蜡烛,又把厅里几盏落地灯-一关掉。最后,他把费什面前那块板拿掉了。
“你坐这儿,啊,玛丽安,”他说,随即又跑到厨房里去了。她照他的吩咐,
坐到了小方桌边的椅子上。她觉得离桌子太远,想靠前一些,可是不行,桌子腿挡
住了。她把桌上的菜看了一下,头道是小虾做的开胃品,那没问题。她忧心忡忡地
想不知下面会给她上些什么菜,他显然准备了不少东西,桌子上放满了银餐具。那
个维多利亚风格的银盐瓶上装饰着华丽的花环图案,在两支蜡烛之间还有鲜花,那
是真正的菊花,优雅地放在长方形的银碟上,看着这些,她心中很是好奇。
特雷弗回来了,坐在离厨房最近的椅子上,大家开始吃饭。邓肯坐在对面,费
什呢,在她左面,那个位置不是下首呢就是上首席位。她很高兴用蜡烛照明,因为
必要时她处理起饭菜来方便些。要是情况真正不妙的话,到底应该如何应付她心中
还是完全无数,看来邓肯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别人的存在,只是
机械地吃着,边咀嚼边望着蜡烛火焰发呆,这使他有点像是斗鸡眼。
“你的这些银器真漂亮,”她对特雷弗说。
“是的,一点不错,”他笑了,“是家里祖传的。瓷器也是,我觉得这些东西
太美了,如今大家都用丹麦制造的东西,一点花纹也没有,比起它们来真是差得太
远了。”
玛丽安仔细欣赏上面的图案,花卉图案中掺杂着许多荷叶边,凹凸纹路和涡卷
花纹。“太美了,”她说,“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特雷弗满面笑容,这话显然使他很受用。“哦,一点也不麻烦。我觉得吃顿好
饭是非常重要的,干吗要像大多数人那样,只是为了活下去才吃饭呢?沙司是我自
己做的,你喜不喜欢?”没等她回答他又接着说,“那些瓶装的调料都是一模一样,
我可受不了,我可以到湖滨菜场上买到真正的辣根,不过在这个城市里不容易买到
新鲜的虾……”他朝一侧扬起脑袋,听着什么,接着从椅子上跳起来,转过屋角,
冲进厨房去了。
自从就座后一直闷声不响的费什这会儿开口了。他边吃边说,吞咽和说话一进
一出两个动作同时进行,形成了一种节奏,玛丽安心中暗想,这倒有些像是呼吸那
样。他呢似乎完全有办法自动地进行这种转换,她想,幸亏是这样,因为,要是他
停住嘴想想什么的话,那就很可能给噎住或者给呛着。要是把虾卡在气管里,尤其
是蘸了辣根沙司之后,那岂不痛得要命?她着了迷似地望着他,也不必有所掩饰,
因为他的眼睛大都闭着。只见他的叉子自动地往嘴里送,不知他是不是有什么特异
功能,她觉得难以想象,也许他跟蝙蝠一样能够感知从叉子上反射回来的超声波吧,
要不就是他那与众不同的胡子起着昆虫触角一样的作用。他一刻不停地又吃又说,
就连特雷弗忙着把小虾开胃品撤掉又在他面前上了一碗汤的时候他也没停下。不过
他用叉子在汤里舀了一下之后发觉不大对劲,这才睁开眼睛换了一把汤匙。
“现在再来谈谈我提出的论文选题,”他开始说。“也许导师不会同意,这里
的人相当保守。即使不同意,我也要写出来投到哪本杂志去发表,人的思想决不会
白白浪费掉,反正如今你没东西发表就完蛋,要是这里不让干,我就到美国去干。
我心中的选题名叫‘马尔萨斯与创造性隐喻’,它具有很大的革命性。自然,马尔
萨斯只是我打算探讨的象征。其实就是探讨一种关系,一方面是现代,喏,近二三
百年来,尤其是从十八世纪到十九世纪中期,人口出生率快速增长;另一方面呢评
论家对诗歌的看法也发生了变化,结果导致了诗人写作上的变化,这两者之间不可
避免地存在着某种关系。哦,我可以把它扩展到所有的创造性艺术的领域,一点问
题也没有。这将是跨学科研究,它打破了目前太死板的专业界线,把经济学、生物
学和文学批评融为一体。如今人们的知识面太窄太窄了,太专业了,结果使你对许
多问题视而不见。自然,我得收集些统计资料,制一些图表,因此直到现在我只是
在思考,可以说在打基础,只是初步的研究,对古代和现代作家的作品进行必要的
审读……”
他们一面吃汤,一面喝雪利酒,费什伸手去摸酒杯,差一点把酒打翻。
玛丽安这会儿处在交叉火力之下,因为特雷弗过来一坐下就隔着桌子同她讲话,
告诉她汤的做法,这种汤看上去清清的,带着淡淡的香味。他告诉她,这是在文火
上慢慢地燉,费了不少功夫,把精华一点一点地熬出来。由于在座的几个人当中就
只有他还算是望着她,作为回报,她觉得也应该望着他的脸才是。邓肯自顾自吃饭,
对别人漠不关心,费什和特雷弗两个人同时在说着话,但看来他俩对此并不在意,
显然他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不过她也发现自己还能应付,她眼睛望着特雷弗,
不时地点头微笑,耳朵却在听着费什讲话。费什说的是:“你瞧,随着婴儿死亡率
以及所有人口的死亡率增高,人口(尤其是每平方英里)减少,出生率也就会作出
相应的补偿。人是与天地周而复始的节奏,即天道保持和谐的,大地会说,生吧,
生吧。越多越好,不知你记不记得……”
特雷弗又跳起身,一阵风似的把桌上盛汤的盘子收拾掉。他的声音和动作越来
越快,一会儿冲进厨房,一会儿跳出来,就像自鸣钟里报时的布谷鸟一样。玛丽安
朝费什望了一眼,他显然有几次没有把汤送进嘴里,只见他的胡须上黏答答的沾满
了食物,那模样就像是坐在高脚凳上吃得腮帮子上都是汤汁的婴儿,玛丽安恨不得
有人来给他围上个围嘴才好。
特雷弗拿了一叠干净的盘子走进来,接着又出去了。她听见他在厨房里忙碌着,
费什还在讲着:“结果呢,诗人也把自己看成同自然的生产者一样;不妨说,是诗
神缨斯,或者就算是太阳神阿波罗吧,在他心中播下诗的种子,‘灵感’这个词就
是这样来的,它的意思是使人吸进去;这一来诗人也就怀上了他的作品。诗歌也有
一个胚胎发育的过程,这个过程常常会很长,等它发育成熟,即将问世的时候,诗
人也同产妇分娩一样极其痛苦。因此,艺术创作的过程实际上只是对自然的模仿,
是对人类延续最为重要的东西的翻版。我是指生育,生育。但是我们如今看到的是
些什么呢?”
响起了一阵丝丝声,特雷弗戏剧性地出现在过道里,他双手各拿着一件燃着蓝
色火苗的宝剑样的东西,只有玛丽安一个人看着他。
“哦,天哪,”她大为赞叹。“真是太精彩了!”
“是吗?我就喜欢这样倒上酒之后再点着,自然,这算不上真正的烤肉串,只
是有点法国风味,不像希腊菜那么刺眼……”
他熟练地把串在烤肉串上的东西拨到她盘子里,她一看大多是肉。这下她无路
可退了,她得想个办法。特雷弗倒了杯酒,告诉她在这个城市里要买点新鲜的龙蒿
叶可真不容易。
“听着,我们现在这个社会各种价值观都是反对生育的,大家都在说,要控制
生育啦,我们必须注意的不是原子弹爆炸,而是人口爆炸。瞧,除去再没有战争作
为大量减少人口的手段这一点外,全是马尔萨斯的观点。在这一背景下,很容易看
出浪漫主义的兴起……”
另一道菜是米饭,中间搀了点其他东西,有烧肉的那种香香的沙司,还有一种
叫不出名字的蔬菜。特雷弗把盘子传了过来。玛丽安诚惶诚恐地拿了一点那种深绿
色的蔬菜放到嘴里去,就像要给某个容易动气的神灵上供似的。结果是可以接受。
“……与人口增加同步发生,这很说明问题,人口增长自然是要稍稍早一些,
但它几乎达到了迅速蔓延的地步。诗人再也没法自我陶醉,把自己同母亲的形象混
为一谈,像分娩一样使作品-一问世。他得变成另外的东西,这种强调个人表达,
注意,是表达,就是要往外传送,强调自发行为,强调即兴创作到底又是什么呢?
二十世纪不仅有……”
特雷弗又到厨房里去了,玛丽安望着她盘子里那几块肉直发愁。她想把肉藏到
桌布底下去,但不行,那会被人发现。她倒愿意把向塞进提包里,可是包在那边沙
发上。或许她能够把这些东西偷偷从领口塞到她衬衫里面或者藏到袖子里去吧……
“……在其实是一阵精力得到发挥因而极度兴奋之中把颜料泼洒在画布上的画
家,我们也有具有类似想法的作家……”
她把脚在桌子下面伸过去,轻轻踢了踢邓肯的小腿。他吃了一惊,随即朝她掉
过头来。有这么一会儿,他似乎忘记了她是谁,然后,他回过神来,好奇地望着她。
她把一块肉上的沙司刮去,用两个指头捏住肉,在蜡烛上方朝他扔过去。他接
住之后,把肉放到自己盘子里用刀切碎。她又刮起另一块肉来。
“……不再像是分娩;不,长时间沉思孕育作品已经成为往事。现在艺术选择
摹仿的自然行为,是呀,被迫摹仿的自然行为,是交尾的动作……”
玛丽安又扔过去一块肉,邓肯也麻利地接住了。她想,干脆同他换个盘子岂不
更简单,转而一想不行,特雷弗会看得出来,他走开之前邓肯已经把肉全都吃光了。
“我们如今需要的是一场大灾难,”费什继续说道。他的嗓门越来越大,几乎
像是在教堂里吟诵圣歌那样,看来他是把声音逐步放大,以形成一个高潮,“一场
大灾难。再来一次黑死病,一次大爆炸,把成千上万的人从地球上抹掉,把我们现
在所谓的文明忘个精光,然后生育才又会成为必不可少的需要,然后我们可以回到
部落时期,还有古老的神灵,包括那乌黑的土地神和女神,海洋女神,专司生育、
成长和死亡的女神。我们需要一个新的维纳斯,一个专司温暖、植物生长和动物繁
衍的生气勃勃的维纳斯,一个大肚皮、充满了活力和发展前景的维纳斯,她会分娩
出一个五彩缤纷的新世界,一个从大海中诞生的维纳斯……”
费什决定要站起来,也许是想把最后几个词儿讲得更生动有力一些吧。他两手
支在桌子上使劲一撑,谁知折叠桌的两条腿一歪并拢了,他的盘子一下滑到了他的
怀里。这时候玛丽安恰好扔了一块肉给邓肯,这一来从侧面打到他的脸上弹了出来,
蹦到地板上,落到了一堆学期论文中间。
特雷弗两手各端一小盘色拉,跨进过道里,这两件事刚好被他撞见,他的下巴
耷拉下来。
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下来,邓肯开口说,“我终于明白自己想要变成什么东西了。”
他双眼宁静地望着天花板,头发里可以看见有一丝灰中夹白的沙司。“我想成为一
个变形虫。”
邓肯先前说过他要送她一段,他也需要吸点新鲜空气。
幸运的是,尽管有些东西洒掉了,特雷弗的盘碟都好好的。重新支好桌子后,
费什安静了下来,他只是低声自言自语说着什么。特雷弗很有风度地闭口不提刚才
的事儿。不过在吃接下来那几道菜,包括色拉和加酒火烧桃子、椰子饼干,饮咖啡
和喝酒时,他对玛丽安的态度冷淡了许多。
这会儿他们走在街上,只听见脚下的积雪沙沙地响,他们谈起费什把他洗手指
用的小碗中那一小片柠檬也吃掉的事来。“特雷弗当然不喜欢他这样,”邓肯说,
“我跟他说过,要是他不高兴看到费什吃,那他就别在里面放柠檬片。可是尽管他
说没有人怎么欣赏他搞的这一套,他还是一定要照那套规矩办。我平时也会把我那
片柠檬吃了的,不过今天有客,我才没有吃。”
“真的很……有意思,”玛丽安说。她心里正纳闷怎么整个晚上他们连提都没
有提她,也没有问她一句话,她原以为他们邀请她去,是想同她熟悉熟悉。现在,
她心想他们很可能只是想要找个人来听自己高谈阔论。
邓肯冷笑着望了她一眼。“你现在知道了我在家里是什么滋味了吧。”
“你可以搬出去啊,”她说。
“不,其实我倒是挺喜欢这样。更何况换了别人,他们能把我照顾得这么好,
能这么为我操心吗?要知道,他们只要不是钻在他们的嗜好里面或者忽然想到去搞
什么新鲜玩意儿,他们对我的确不错。他们花了那么多时间,大惊小怪地担心我不
知道如何做人,搞得我自己都不用去多想这个问题了。从长远的观点来看,他们应
该使我更容易成为变形虫。”
“你干吗对变形虫这么感兴趣?”
“哦,变形虫永远不会死,”他说,飞没有一定的形状,灵活多变。做人太复
杂了。”
他们走到了柏油路的坡顶上,下面就是篮球场。邓肯在路边一个雪堆上坐下来,
点起了一支烟,他似乎一点都不怕冷。过了一会儿,她也在他身边坐下了。由于他
并没有搂住她的意思,她伸手搂住了他。
“问题是,”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我希望有点东西总还是真实的。并不是
所有的东西,那是不可能的,但总会有一两件东西吧。我是说,约翰逊博士反驳万
物皆空的理论时,他的办法就是用脚去踢石头,我总不能一天到晚去踢我两个同住
的伙伴吧,也不能去踢指导我的教授啊。除此之外,我的脚也许还不是真的呢。”
他把烟头扔到雪地上,又点起一支烟,“我想你也许是真的。我是说如果我们上床
的话,我就有数了。天知道你究竟是真是假,我能看到的只是你身上一件又一件的
毛织品,大衣啊,套衫啊,等等等等。有时候我纳闷是不是一直到最里面,连你这
个人也是羊毛织的。要是你不是这么回事,那就好了……”
玛丽安觉得自己无法对这一要求置之不理,她完全明白她不是羊毛织的。“好
吧,要是我们真的上床,”她边想边说,“也不能到我住的地方去。”
“到我那儿也不行,”邓肯说,她含蓄地接受了他的要求,但他既不奇怪也不
兴奋。
“看来只有到旅馆里去,”她说,“装作是夫妇俩。”
“旅馆里的人是不会相信的,”他闷闷不乐地说,“我这个样子就不像结过婚
的人,我去酒吧,他们还问我满不满十六岁呢。”
“你不是有出生证吗?”
“是有的,可是让我给丢了。”他掉转头,吻了吻她的鼻子。“看来我们只有
到那种并不需要是夫妇才能去的旅馆里去。”
“你是说……你是要我……扮成个妓女?”
“嗯?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不行,”她说,有点恼火了,“我可不能做那种事。”
“可能我也不行,”他的声音很沮丧,“我又不会开车,根本没法去汽车旅馆。
好了,看来只能如此了,”他又点起一根烟,“哦,你肯定会把我带坏,这一点倒
是千真万确,不过,我又得说,”他说,口气中又带着一丝苦涩,“看来我是腐蚀
不了的。”
玛丽安抬头朝篮球场那边望去。夜晚的空气清新凛冽,漆黑的夜空中星星也显
得冷冰冰的。天已经下起雪来,是那种细细的粉状的雪粒,篮球场一片雪白,没有
人踩的足迹。突然,她涌起一阵渴望,她想冲到篮球场上去跑,去跳,在上面踩出
乱七八糟的脚印来。不过她心中明白,再过一会儿,她还是得同往常一样平静地向
地铁站走去。
她站起身,掸掉身上的雪。“还往前走吗?”她问。
邓肯也站起身,手插到口袋里。他的脸上有些暗影,在微弱的路灯灯光下,显
得黄黄的。“不了,”他说,“再见,也许吧。”他转过身去,影子几乎毫无声息
地逐渐消失在靛蓝的夜色之中。
在玛丽安走进地铁站光线柔和明亮的长方形门厅时,她拿出硬币包,从一堆角
币分币中间把订婚戒指找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