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在医院走

  第二天下午四点半。玛丽安在医院走廊里走着,寻找克拉拉的病房。她中午没

  有休息,只是叫饭店送来一个奶酪莴苣三明治当午饭,这东西装在硬纸盒子里,不

  过是两片稀松的面包夹着一薄片奶酪和几片绿不绿白不白的菜叶,这样她就可以提

  前一小时下班了。她赶路再加上买玫瑰什么的已经用掉了半个小时了。探访的时间

  还剩下三十分钟,她心中纳闷,不知在这半个小时里她和克拉拉是不是能找到什么

  可谈的。

  病房的门都开着,她站在门前,几乎得跨进房间才能看清房号。每间房里都传

  出女人尖细的交谈声。她终于在走廊尽头处找到了克拉拉的房间。

  克拉拉躺在高高的铺着白布床单的病床上,病床一头支起,使她处于半躺半坐

  的姿势。她身穿绒布的病号服,那一头浅色的头发松松地披在肩上,玛丽安只觉得

  她床单下面的身体瘦得有些怪。

  “嗨,来啦,”她说,“终于来看看老妈妈了,对吗?”

  玛丽安连忙把带来的花塞过去,这一来就省得为自己最近的行为向她道歉了。

  克拉拉用她那纤弱的手指解开了羊角状的绿色包装纸。“真漂亮,”她说,“我得

  叫那个混帐护士弄点儿干净水养起来,要是你不注意的话,她很可能给你把这些花

  儿插在便盆里。”

  在挑选花儿的时候,玛丽安犹豫了一阵,不知是挑深红的好呢,还是挑橙色的

  或者白色的好,这会儿她倒有点懊悔挑了白色的。从某种角度上讲,白玫瑰放在克

  拉拉身边几乎太相配了一点,换另一种角度呢,白色又根本不妥当。

  “把帘子拉上一点,”克拉拉低声说。病房里还住着另外三个女人,说话显然

  很容易被别人听见。

  玛丽安把厚帆布帘子拉了起来,帘子用圆环连接在一根弯曲的金属棒上,挂在

  床上就像一个椭圆形大光轮,接着她在供来客使用的椅子上坐下来问道:“哎,感

  觉怎样?”

  “哦,真是妙极了,我从头到尾都看到了,血啊,乱七八糟的东西啊,够邋遢

  的,不过我得承认那非常有意思。尤其在那小家伙探出头来的时候更叫你着迷,你

  终于知道这么些天你肚子里怀的就是这样一个小东西。我等着看它,等得兴奋得不

  得了,这就像你小时候拿到圣诞礼物时,你心痒难熬地急着想打开它一样。在我怀

  孕时我有时候巴不得能像鸟儿一样,把孩子从蛋里孵化出来,不过这样分娩也的确

  有其非同寻常之处。”她拈起一支白玫瑰嗅了嗅。“你将来的确也该试试。”

  玛丽安很有些纳闷,对这种事她的口气怎么能这样随便,就像是在向她介绍如

  何能使馅饼皮变得更松软或者某种新牌号的洗衣粉那样。自然这事早在她的计划之

  中,迟早会来,彼得说话当中已经隐约提到生孩子的事了。不过在这间躺着好几个

  盖着白床单的妇女的病房里面,这种可能性突然似乎就近在眼前,让她有点受不了。

  此外还有恩斯丽的事。“别催我呀,”她笑着说。

  “自然会痛得要命,”克拉拉沾沾自喜地说,“为胎儿着想,医院里在不到你

  实在熬不住的时候,不会给你用止痛药。不过说起痛来,也很好笑,事后你一点儿

  都记不起来了。这会儿我只觉得好极了,我老在想,会不会像许多女人那样患上产

  后抑郁症,但好像从来就没有过,我大概是要等到起床回家之后再抑郁去了。就这

  样躺在这儿真是不错,我真的感觉好极了。”她身子倚在枕头上朝上挪了挪。

  玛丽安只是坐在一边朝她微笑,她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克拉拉的生活似乎离

  她越来越远,越来越隔膜,就像是隔了一层玻璃窗似的。“你准备给她起什么名字

  啊?”她问,她好不容易才算没有大声嚷出来,因为她生怕隔了这层玻璃克拉拉听

  不清她的话。

  “我们还没有决定。倒是有点想叫她维维安·林思,把我奶奶和乔的奶奶的名

  字连在一起用,乔又想给她起名克拉拉,不过我对自己这个名字并不怎么喜欢。丈

  夫对生男生女一点都不在乎,这真是太好了,要知道有许多男人就不是这样,不过

  话说回来,乔毕竟已经有了个儿子了,要不他也许不会这样高兴了。”

  玛丽安望着克拉拉头上方的墙壁,心想这跟办公室是同一种颜色。她几乎觉得

  从帘子外头会响起打字的声音来,不过没有,你只听见那另外三个女人跟来看望她

  们的人压低嗓子在讲话。当她走进病房时,看到其中一个年纪比较轻的产妇,就是

  粉红花边宽松上衣的那个,正坐在床上按号码涂颜色画一张画。或许除了玫瑰花之

  外,她也该带点东西让克拉拉有事可做,整天这么躺着一定是十分无聊的。

  “要不要我带几本书来给你看看?”她问,说这话的时候她不禁想,自己这口

  气听起来不是有点像有的妇女联谊会会员吗?那些联谊会的活动内容中就包括抽空

  到医院探望病人。

  “哦,谢谢你想得这么周到。不过恐怕我真的没法专心看书,至少这一两天里

  不行。我不是睡觉呢,就是,”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声音,“听那几个人说话。不知

  是不是医院里这种气氛的关系,她们谈的不外乎是流产啊,毛病啦什么的。你听着

  听着就会觉得不舒服,什么乳腺癌啦,输卵管破裂啦,怀了四胞胎三四天就流产一

  个啦,你就会怀疑什么时候这些东西也会轮到自己身上。这是真事,摩斯太太,就

  是那边角落里病床上的那位大个儿,就遇到这类事。老天哪,她们谈起这些来一点

  也没当回事,似乎这些倒霉事儿都跟立了大功得奖差不多。大家忙着把这些东西抖

  露出来,互相比较,不厌其烦地介绍那些血淋淋的细节,她们真的自豪得很呢。简

  直是洋洋得意地炫耀自己的痛苦,连我也禁不住讲了自己患过几次毛病,像是要跟

  她们比赛似的。真不懂女人怎么会有这样病态的心理。

  “哦,依我看,有的男人也是一样的病态,”玛丽安说。克拉拉的话比平时多

  得多,说话的速度也快了许多,玛丽安觉得很有些奇怪。在克拉拉怀孕后期,即像

  棵植物的那个阶段,玛丽安几乎忘掉了她还是个有头脑,能思考的人那时她只觉得

  自己这个朋友就像个有知觉的海绵,因为大部分时间她的一切都被那个块根似的大

  肚子吸进去了。真想不到还能听到她作出这样的观察和评论。这很可能是一种条件

  反射,但自然间歇斯底里无关,她看来完全正常,或许只是体内激素发生了变化的

  缘故吧。

  “嗯,乔自然不在其中,”克拉拉开心地说,“要是他有点儿不正常的话,那

  我就真的没辙了。他照顾孩子,洗洗涮涮的样样都行,在这样的时刻,一切都留给

  他处理,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知道他会把家里弄得好好的,就同我在家时一样。

  不过我们那个亚瑟有点儿小麻烦。现在他大小便完全没问题了,每次都会用他那个

  塑料痰盂,问题是他老要把大便四处乱藏。他把大便捏成小团团,藏到碗柜,五斗

  橱底下的抽屉这类地方,你得时刻当心他才成。有回我在冰箱里找到几团大便,乔

  告诉我他在浴室窗台上窗帘后面也发现好几块,都发硬了。他看到我们把那些团团

  扔掉很不高兴。真不懂他干吗要那样,这小家伙长大了也许会当个银行家。”

  “你说会不会同新生的小家伙有关系?”玛丽安问,“也许有点吃醋吧。”

  “那也说不定,”克拉拉安详地笑了。她手上捏了朵白玫瑰转过来转过去。

  “好,我的事谈得够多的了,”她边说边在床上转了转身,面孔正对着玛丽安,

  “我一直没机会同你谈谈你订婚的事呢。自然,尽管我们和彼得不怎么熟,乔和我

  都为你高兴。”

  玛丽安说,“等你出院休整一段之后,我们一定要约个时间聚一聚。你们肯定

  会喜欢他的。”

  “要说长相,他真是没说的,不过,你总要在结婚以后一段时间才能真正了解

  男人,那时你就会发现他身上有些讨厌的习惯什么的。我记得我第一回发觉乔毕竟

  不是圣人的时候,真是伤心极了。我也记不清那到底是些什么事了,也许是些不值

  一提的小事吧,例如他对奥黛丽·赫本崇拜得不得了,要不就是他私底下集邮。”

  “什么?”玛丽安问,她没听懂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这个词儿有点儿古怪。

  “收集邮票。自然也算不上是真集邮,只不过是把邮票从信封上撕下来罢了,

  反正得去适应它。现在,”她说,“我觉得他还可以算是个小小的圣人。”

  玛丽安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觉得克拉拉对乔的态度既自鸣得意,又令人尴尬,

  就像过期的妇女杂志上的爱情故事那样感情用事。她也感到克拉拉想以某种委婉的

  方式替她出主意,这一点更使她觉得尴尬。可怜的克拉拉,她还能提出什么好主意

  .来呢?瞧瞧她自己婚后那乱成一团的生活吧,年纪轻轻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彼得

  跟她将会以实际得多的方式来开始新的生活。要是克拉拉在结婚之前就和乔睡过,

  她后来的日子就不会这么一筹莫展了。

  “我看乔是个顶呱呱的丈夫,”她豁达地说。

  克拉拉冷笑了一声,皱了皱眉头。“嘿,去你的。你这不是故意刺我痛处吗。

  你才不会这样想呢,你心里一定认为我们俩是得过且过,生活乱成一团,要是换了

  你在这种乱七八糟的环境里,你准会发疯,你没法理解像我们这样怎么就过得下去,

  一点也没有互相埋怨。”她的口气一点儿也不气恼。

  玛丽安连忙否认,她觉得克拉拉硬要这样把话挑明,未免不大公平,可是门口

  一个护士探进头来,她看了好一会儿,说明探访病人的时间到了。

  “你要是想看看婴儿的话,”玛丽安站起身来时克拉拉说,“不妨找人问问婴

  儿室在哪里。到那里可以隔着玻璃窗看孩子,初生婴儿样子都差不多,要是你问护

  士,她们会告诉你哪个是我的。不过换了我的话我就不去了,在这个时候没什么好

  看的,红红的脸上全是皱纹,就同李子干差不多。”

  “那么我就过些时再看吧,一玛丽安说。

  当她走出门时她心中突然想到,克拉拉态度中有些地方表明了她并不完全放心,

  尤其是有一两次她担忧地微微蹙了蹙眉头,至于她担心的究竟是什么呢,她不知道,

  也没法站住脚细细加以推敲。她感到自己仿佛从一个涵洞或者洞穴里逃了出来。她

  很高兴自己同克拉拉不一样。

  现在就可以着手把剩下的事情理出个头绪来了。她要在附近找一家饭店赶快吃

  点东西,吃过饭后交通高峰期也差不多过去了,她就可以赶回家拿几件衣服。那么

  究竟拿点什么好卿或者就拿两件衬衫吧,她又想带条百褶裙去也好,那会让他忙一

  阵子的,何况她正好有条裙子需要熨烫,不过她转而一想不行,熨那东西太复杂了。

  她感到接下来的事情会同这天下午一样曲折离奇。下午先是彼得打电话来谈出

  去吃晚餐的事,他们商量了很久--她觉得太长了些--才把到哪家饭店定了下来。

  费那么大精神,可她却不得不回电话给彼得说:”亲爱的,真抱歉,我这里突然冒

  出来些非干不可的事情,看来我们只好推迟到明天了,好吗?”他自然很不痛快,

  但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因为就在前一天他自己就这么来着。

  当然,那突然冒出来的事情却完全不同,她今天是接到了另外一个电话。

  打电话的人说:“我是邓肯。”

  “谁”

  “洗衣房里那个人。”

  “哦,对了。”这会儿她听出他的声音来了,不过他的语气似乎比以往更为神

  经质。

  “对不起,我那天在电影院里把你吓着了,不过我看得出来,你非常想知道我

  吃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对,我的确十分好奇,”她说,一边掉头望了望钟,然后又看了一眼波格太

  太格子里打开的门。今天下午她打电话的时间太长了。

  “是南瓜子。你是知道的,我正在戒烟,我发觉嚼那东西很有用,把瓜子嗑开

  嘴里会觉得很痛快。我是在宠物商店里买的,其实那是用来喂鸟的。”

  “哦,”她趁他换气时应了一声。

  “那电影糟透了。”

  玛丽安心想,不知楼下电话接线小姐会不会在听他们讲话,大家都知道她常会

  偷听别人讲话的。如果真是在偷听的话,她会如何想呢?这时她一定听得出来这不

  是什么业务电话。“邓肯……先生,”她用一本正经的口气说,“我还在上班,公

  司里是不能花太多时间接外面的电话的,当然我是指朋友打来的这类电话。”

  “哦,”他说。那口气很有点灰心,但他并没有打算进行解释。

  她想象着他这会儿的样子,他一定是愁眉苦脸,眼窝深深陷了下去,手握听筒

  等着听她说话。她不清楚他干吗要打电话给他。也许是需要她,需要同她谈谈心。

  “不过我是很愿意同你谈谈的,”她鼓励了他一下,“换个方便一点的时间,好吗?”

  “嗯,”他说,“其实我是有事求你,就是现在。我是说我需要--我需要的

  是弄些衣服来熨烫。我非得有一些东西来熨烫才行,这里的东西我全熨过了,连洗

  碗布都熨过,不知道我能不能到你那里去一趟,给你熨点衣服。”

  波格太太的眼睛这会儿肯定在盯着她看了。“哦,当然可以,”她爽快地回答。

  话一出口,她立刻就觉得不妥,尽管其中缘由她还没有来得及考虑,但她明白要是

  让彼得或者思俾丽遇见这个人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此外,谁知道家里现在乱成

  什么样呢?早上她蹑手蹑脚出门时挂着伦的领带的那扇门还没有开,伦仍然陷在那

  罪恶的温柔乡之中。这一整天恩斯丽也没有给她打电话,这不是预示一切顺利呢就

  是表明情况极其糟糕。即使伦设法平安地溜出了门,房东太太憋了一肚子恶气,很

  可能冲着上门熨衣服的那个无辜的小子发作出来,把他当作男人的代表臭骂一通。

  “还是我拿点衣服到你那儿去吧,”她说。

  “那我真是求之不得呢,这样我就可以用自己的熨斗了。我用惯了自己的,用

  别人的总觉得不顺手。不过请你快点来,我正等着呢,心里真是急得要命。”

  “好的,等我一下班就来,”她说,既是安慰他,又说给办公室里同事听听,

  让别人以为她是要去看牙医呢。“七点左右吧。”她刚挂上电话,才想起这一来她

  又没法同彼得一起出去吃晚餐了,不过他们反正随时都可以会面,而这边呢却是件

  急事。

  等她同彼得把事情安排停当之后,她只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努力摆脱城市里所有

  这些电话线的缠绕。这些电话线能抓善缠,它就像蛇一样有办法把你紧紧缠住,叫

  你不得脱身。

  一个护士推着一辆装着一盘盘食物的橡皮轮子小车,向她迎面走来。尽管玛丽

  安一心在想着其他的事情,但她还是注意到了护士白色的衣服,忽然悟到自己走错

  了地方。她收住脚步,朝四周看了看,闹不清这里是哪儿,但有一点是明白的,这

  儿不通大门。她只顾思前想后的,一定是没到底层就下了电梯。这个走廊跟楼上的

  那个一模一样,只是所有的房门都关着而已。她看了看房号,是273。那么,很简单,

  她是在M楼走出电梯的。

  她转身往回走,想要记起电梯究竟在什么地方,她记得自己似乎拐了几个弯。

  那个护士不见了。从走廊另一头又有个人朝她走来,是个身穿绿色罩衣,戴着白口

  罩的男子。这时她才第一次意识到了医院里特有的那种刺鼻的消毒剂气味。

  那人一定是个医生。她看见他脖子上挂着个细细的黑色听诊器。他走到她跟前

  时,她定睛看了看他。尽管他戴着口罩,但她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他,但麻烦的是

  她想不起究竟是什么地方使她有些眼熟。不过他目不斜视地板着脸从她身边走过,

  接着打开右边一扇门走了进去。从他的背影她发现他脑袋后面微微有点秃顶了。

  “嗯,反正我认识的人当中没有哪个是秃顶的,”她松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

  16

  尽管她记不得他住处所在的街名和门牌号码,但她认路却完全不成问题。她已

  经有好久没到这个地区来了,真的,自从那天上门访问过后就没有来过。她的脚几

  乎是自动地转过街角朝那个方向走去,似乎是依着本能追随着某个人的踪迹。这种

  本能与视觉和嗅觉无关,它只是一阵隐隐约约的方向感。再说这条路也并不复杂,

  只要穿过篮球场,爬上柏油路面的斜坡,再走过一两个街区就到了。不过,由于今

  天沿途只有些半明不暗的路灯照明,不像上次是在灼热的阳光之下,她觉得路似乎

  长了些。她脚步迈得很快,因为她的腿已经觉得很冷,篮球场的草地上结着一层白

  霜。

  当上班没事面前只摊着一张白纸时,或者在俯下身子拣起掉在地上的东西时,

  她也有几次想到了这套公寓,不过她从来没觉得它在城里有什么特别之处。浮现在

  她眼前的只是公寓内部那些房间的情景,至于建筑物本身她并没有什么印象。这一

  幢方方的普通建筑,没有什么特色,这会儿要在街上把它找出来倒费了一些工夫。

  她按了按六号的门铃,一等自动门锁嗡嗡响起来,她就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邓肯已经把房门开了一条缝。他迟疑不决地望着她,他的头发披到了眼睛上,在半

  明不暗的光线里只见他的眼珠闪闪发亮。他嘴上衔着个香烟头,已经快要烧到他的

  嘴唇了。

  “东西带来了?”他问。

  她一言不发,只是把扶在腋下的一个小布包递给了他,他往边上靠了靠,让她

  进门。

  “没有多少东西,”他把衣物-一取出来。总共就是两件新近才洗过的棉衬衫,

  一个枕头套,几条供客人用的绣着花卉的毛巾,这还是一个姨婆送的,由于老放在

  橱里床单那一格的最底下,因此给压得皱巴巴的。

  “对不起,”她说,“我就这点东西。”

  “哎,总比啥都没有好,”他勉勉强强地说,接着转身朝自己卧室走去。

  玛丽安不知道她是不是该跟他进去,或者说她既然已把衣服送来,就应该回去

  了。“我能看看吗?”她问,希望不要把这看作是侵犯他的隐私。她并不愿意立刻

  就回自己的住处去。回去也无事可做,何况她为此还把同彼得的约会取消了。

  “只要你愿意,当然可以,不过也没什么可看的。”

  她走进门道。厅里同她上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

  散落在地上的纸更多了些。那三只沙发还在老地方,有一块板倚在红色长毛绒沙发

  扶手上,只有蓝色沙发旁边一盏灯亮着,玛丽安推想另外那两个人都不在家。

  邓肯的房间也跟她上次来时差不多。熨衣板放在房间当中,象棋棋子分两排放

  好,黑白格子的棋盘这会儿放在一堆书上。床上放着几件带着衣架的刚熨好的白衬

  衫。邓肯把衬衫挂进衣橱里,随手又把熨斗的插头插上。玛丽安脱去大衣,在床上

  坐了下来。

  地板上有几个满是烟头的烟灰缸,他把烟头扔到其中的一个里面,等熨斗热起

  来;他每隔一会儿就在熨衣板上试试温度,等差不多后便着手熨起她的衬衫来,在

  领口处他慢慢地移动着熨斗,干得十分专注认真。玛丽安默不作声地在一旁看着,

  他显然不希望有人打扰他。眼看别人在熨自己的衣服,她觉得很有些奇怪。

  早先在她披上大衣,挟着小包衣服从卧室里走出来时,恩斯丽以一种特别的神

  情看了她一眼。“你把这些东西拿到哪儿去?”她问,这点东西太少了,不值得去

  洗衣房。

  “哦,只是出去一下。”

  “要是彼得打电话来,我怎么说?”

  “他不会来电话的,真要来的话就说我出去了。”她边说边匆匆走下楼梯,她

  不想把邓肯的事告诉她,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意提。她担心那是会打破力量的平衡的。

  不过恩斯丽这会儿也没有时间多管闲事,她只不过是出于好奇随便问问罢了,她正

  为自己计划有可能大获全胜而兴高采烈,另外还有件事她称之为“真是侥幸”。

  玛丽安回家时,发觉恩俾丽在厅里看一本有关婴儿护理的平装书,便问道:

  “喂,你今天一大早是怎么把那个可怜的家伙弄出去的?”

  恩斯丽笑了。“运气真是好得没法说,”她说,“我以为那老不死的一定会躲

  在楼梯底下拦截我们呢,我真是愁得一点办法都没有,原打算索性编两句谎话来蒙

  混一下,比如说他是来修理电话什么的……”

  “她昨晚想要套出我的话来呐,”玛丽安插嘴说,“她完全清楚有个男人在楼

  上。”

  “哎,不知怎么的,她倒是出门去了。我站在厅里窗口看着她走的,真正是运

  气,想不到吧?我从没想到她会出门去,而且一大早就出去了。当然我今天没去上

  班,那时候我正抽着烟四处转悠,一看见她出去,我立刻把伦从床上拉起来,把衣

  服往他身上一套,就推他下楼出门了,他还迷迷糊糊的没醒透呢。他喝了太多的酒,

  醉得厉害,那瓶酒差不多被他喝光了,全是他一个人喝的。我想他对到底出了些什

  么事还稀里糊涂的呢。”她咧开小红嘴唇笑了。

  “恩斯丽,你真罪过。”

  “怎么啦?他看起来开心得很呢。不过今儿我们出去吃早饭的时候,他着急得

  要命,一个劲儿地赔不是,然后又老是说些宽心的话,似乎是要安慰我什么的,真

  弄得我有些尴尬。后来,等他酒意慢慢退去,变得越来越清醒时,他就恨不得马上

  就从我身边逃开。现在呢,”她双手抱在胸前说,“结果值不值得,我们就得等着

  瞧了。”

  “嗯,好吧,”玛丽安说,“能不能请你把我的床整理一下?”

  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房东太太出门不是个好兆头。这完全不是她平时的作风,

  要是说她藏身在钢琴或者丝绒帘子后面,等他们跑下楼梯,自以为即将安全跨出大

  门时突然跳出来,那还差不多。

  他在熨第二件衬衫了,他似乎忘却了周围的一切,全神贯注于摊在熨衣板上皱

  巴巴的白衬衫,小心翼翼地认真研究着它,仿佛那就是一份极易损坏的古代文稿,

  他正为破译它而动着脑筋。原先她总以为他个子很矮,这也许是因为他那张孩子气

  的脸上没什么向,或者是因为她见到他时他大多坐着,但她现在觉得,要是他不是

  那样缩头缩脑弓着肩膀的话,他的个头其实挺高的。

  她坐在一边看着他,产生了一种想跟他说话的冲动。她想要打破他对正在熨烫

  的衣物的迷恋,闯入他的内心世界去,她不想当一个毫不相干的旁观者。为了让自

  己冷静下来,她拿起提包,走进浴室里去梳一梳头。这倒不是因为她头发乱了,按

  照恩斯丽的说法,这只是一种替代行为。松鼠看到面包皮,觉得有危险不敢上前,

  或者根本就拿不到,它就会搔搔自己,这也是一种替代行为。她想跟他交谈,但担

  心如果现在开口同他说话,那很可能使熨烫衣服所产生的治疗作用失效。

  浴室根一般,一团团的湿毛巾放在毛巾架上,陶瓷洁具边沿和水箱上放了一些

  剃须用具和男性化妆品。脸盆上方的镜子打破了,只有木镜框边沿还残留着一些碎

  镜片玻璃。她想在一块碎镜片上照一照,但玻璃太小,没法使用。

  她回到房里时他已经在熨枕头套了,他显得轻松多了。刚才熨衬衫时他得找准

  地方一点一点地慢慢来,这会儿只要直来直去地推着熨斗就行了。她走进房间时,

  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她。

  “你一定会奇怪镜子怎么破成这样了吧?”他问。

  “嗯……”

  “是我打破的,上星期我用炒菜锅砸破的。”

  “哦,”她说。

  “我老是害怕有朝一日走进浴室时看不见自己在镜子里的样子,对这我真是烦

  透了。所以我到厨房里抓起炒锅朝它砰的一下,他们两个气坏了,”他若有所思地

  说,“尤其特雷弗更是生气,他那时正在煎蛋,我一定是把那个蛋给毁了,弄得蛋

  里面全是玻璃渣。不过我真是弄不懂他们干吗不高兴,大家完全理解,这只是个象

  征性的自怜动作,况且那又不是什么好镜子。但从那以后他们老是神经兮兮的。尤

  其是特雷弗,他下意识地自认为是我的母亲,这真有点难为他了。我倒是无所谓,

  我已经习惯了,我从记事时候起就不断从那些替补母亲身边跑掉,不知有多少次了。

  我身后老是跟着一大帮子这样的角色,他们想要抓住我,挽救我(天知道挽救什么

  东西),给我温暖、安慰和营养,让我戒烟,你是个孤儿的话,就会遇到这类事儿。

  他们还引经据典来开导我,最近特雷弗老是引TS.艾略特的诗句,费什呢从(牛津

  大词典》上找句子。”

  “那么你怎么修面呢?”玛丽安问,她很难想象浴室里没有镜子该怎么应付。

  她边说边想,或许他根本就不修面。她从没有注意看他脸上有没有胡子碴。

  “什么?”

  “我是说要是没有镜子的话。”

  “哦。”他说,咧嘴笑了笑,“我自己有面镜子,这面镜子我信得过,我知道

  它里面的影像,我只是不喜欢公用的镜子罢了。”他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了,

  又默不作声地熨了一会儿。“这些东西真难看,”他终于又开口说话了,这会儿熨

  的是供客人用的毛巾,“我最讨厌在这些东西上绣上花儿草儿。”

  “我明白,这些毛巾我们从来不用。”

  他把毛巾折了起来,然后抬头愁眉苦脸地看着她。“看来所有这一切你都深信

  不疑的了。”

  “嗯……所有一切什么东西?”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关于我干吗把镜子砸破啦,我在镜子里的像啦这些事儿。其实我打破它,只

  是因为我想要砸碎点什么。麻烦的是,别人对我的话总是深信不疑。这对我的鼓动

  太大了,我没法拒绝这种诱惑。至于对特雷弗那些深刻的分析呢,我也不知道其中

  是真是假。也许事情的真相是我一心设想他想要把自己看作是我的母亲。其实我并

  不是孤儿,我算是有父母的人,他们都在家里。你能相信吗?”

  “我该相信吗?”她不清楚他这些话是否当真,从他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来。也

  许这又是用来迷惑人的吧。要是她回答错了,上了他的当,她会给弄得不知所措,

  立即陷人到一种极其尴尬的境地之中。

  “悉听尊便吧。不过,真相是,当然,”他为加强语气,手举熨外挥了挥,眼

  睛一边望着手的舞动,“我不是我的父母亲生的,我小时候被人掉了包,我父母亲

  尽管有些疑心,但一直不知道真相。”他闭起双眼,淡淡一笑。“他们老是说我的

  耳朵长得太大了,不过我其实根本不是人,我是从地下来的……”他张开双眼,又

  熨烫起来,但他的注意力已经不在熨衣板上了。他的熨斗不小心碰到了另一只手上,

  痛得叫了一声。“真该死,”他说。他放下熨斗,把手指塞到嘴巴里。

  玛丽安一阵冲动,想过去看看他有没有烫伤,叫他敷些奶油或者小苏打止痛,

  不过她转而一想还是算了,她坐着没动弹,也没有做声。

  这当儿他若有所求地望着她,但脸上带有一丝敌意。“你难道不想给我一点儿

  安慰吗?”他问。

  “依我看,”她说,“你并不真正需要别人的安慰。”

  “对了,不过,我还是喜欢有人说上一两句安慰的话儿,”他闷闷不乐地说,

  “烫得真是很痛。”说着他又拿起了熨斗。

  他把最后一条毛巾熨好后折起,拔掉了插头,然后说:“总算忙了一阵,幸亏

  有了这些衣服,不过还是不够。我得再想点事情做做,好让自己放松放松。要知道,

  我熨绣衣服的癖好并不很大,算不上是上了瘾,这个习惯也根本用不到戒掉,我也

  就常常熨一些寻寻开心。”他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在她身边坐下,点起了一根香烟。

  “这一回是前天上午开始的,我把学期论文掉到厨房里一汪水里弄湿了,只好把它

  拿起来熨干。论文已经打好,叫我再把那些啰啰哆嗦嗦的东西重打一遍,我可受不

  了,那一来我是会重起炉灶的。熨出来效果还不坏,字并没有化开来,不过还是看

  得出来已经熨过了,因为有一张上面有些地方烫焦了。不过导师总不好拒绝接受吧,

  要是说你论文熨过了,我们不受’,这岂不滑天下之大稽。这样我就把它交了上去,

  在这之后我来了劲,就把家里干净的东西都熨了一遍,后来我又去洗衣房洗了些脏

  衣服,正是因为那样我才会坐在电影院里看那场蹩脚电影的,我是在等衣服呢,因

  为老看着衣服在洗衣机里转,看得腻了。这个兆头可不太好,要是我连洗衣房都腻

  烦了,那么在我对其他事情感到腻烦的时候干什么好呢?后来我把洗好的东西都熨

  掉,结果就再也找不到东西来熨了。”

  “后来你就给我打电话,”玛丽安说。她有点不高兴,因为他不住地自言自语,

  谈的又总是自己的事情,似乎并不知道她就坐在他的身边。

  “哦,对了,是你。我打电话给你。至少我是打电话给你公司,那个名字我记

  得,我想接电话的是交换台的小姐,不管她是谁,我就把你的模样讲了一番。我说

  你跟通常所见的调研员不大一样,她们就猜出是你。你并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玛丽安并没有意识到她忘了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她原以为他肯定早就知道了。

  她刚才这么一打岔似乎使他不知说什么好,他低头望着地板,一边猛吸嘴里的

  烟头。

  她觉得这么默默地待着很有些难受。“你怎么会这样喜欢熨绣衣服的呢?”她

  问,“我意思是,除了放松自己这类原因以外,还有什么其他缘故?干吗非要熨衣

  服呢?比如,你完全可以去打打保龄球什么的呀。”

  他两条瘦腿缩到了床上,双臂抱住了膝盖。“熨东西又好玩又简单,”他说,

  “为了那些写不完的论文,我陷在词汇当中脱不了身。顺便告诉你,我现在还在写

  另一篇论文,题目是‘特罗洛普的施虐受虐狂模式’。熨衣服呢,哦,你把皱巴巴

  的东西理得平平的烫服帖。老天作证,并不是因为我爱整洁,而是平展展的表面确

  实令人愉快……”他改换了一下姿势,这会儿注视着她。“趁熨外还热,你干吗不

  把这件衬衫给我稍微熨一熨呢?”他说,“只要把领子和袖口熨两下就可以了,看

  来你有几个地方没熨好。”

  “你是说我身上这件衬衫?”

  “对,就说它,”他说。他放下了拢住膝盖的胳膊,站起身来。“哦,你可以

  穿我的晨衣,放心,我是不会偷看的。”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团灰色的衣服递给了她,

  自己转过身去。

  玛丽安接过了那团灰色的晨衣,站在那里,一时没了主意。她明白,要是照他

  的话去做,她心中会感到既不安又愚蠢;但如果在这个当口跟他说:“谢谢你,我

  看不要了吧,”那只会使她觉得更愚蠢,因为他这个建议显然没有恶意。过了一会

  儿,她不知不觉地解开了钮扣,把那件晨衣披到身上,衣服太大了,袖子把手都遮

  住了,下摆拖到了地上。

  “哦,你拿去吧,”她说。

  她看着他摆弄手上的熨斗,心里有点不安。这一次的动作似乎更是至关重要,

  那就像有一只危险的手紧贴你的身体缓缓移动着,这件衣服刚刚还贴肉穿在她身上

  呢。不过她想,就是他把它熨出一个洞也不要紧,我还有其他衣服可以穿。

  “好啦,”他说,“全烫好了。”他又一次拔下插头,将这件衬衫挂在熨衣板

  窄的一头那里。他似乎忘了她还得穿上它。接着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他走到床边,

  爬上来躺到她身边,他双目紧闭,仰面躺着,两只胳膊枕在脑袋下面。

  “天哪,”他说,“这么多的事情让人分心,你是怎么做得下去的呢?这就像

  学期论文一样,你把那劳什子写出来了,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你只是得了个分数,

  然后就把它扔进垃圾里去。你心里完全明白,明年又会有个钻故纸堆的再来把同样

  的事儿从头来一遍。这就跟磨坊,跟把东西熨平完全一样,你把衣服熨平了,穿上

  一两天后又变得皱巴巴的了。”

  “那么你可以再来熨啊,对吗?”玛丽安以一种抚慰的口气说,“要是衣服不

  皱,你不就没事干了吗?”

  “也许我得找些有意思的事儿做做,换换口味,”他说,他的眼睛仍然闭着,

  “从生产到消费;你会寻思,也许不能把它仅仅看作是将一种形式的垃圾转换成另

  一种形式的垃圾的问题。人的心灵是最不容易商业化的,但是在这方面他们现在已

  经取得了很大进展。图书馆里一叠叠旧书和那些废旧汽车处理场两者之间究竟有何

  区别?不过使我烦躁的是,这些东西都是没有最后结论的,你永远没法完成它。我

  有个伟大的计划,就是让叶子永远长在树上,每年要更换新叶子简直是浪费。说起

  这事,我也认为,根本没有理由非得让树叶长成绿色,我要让树叶变成白的,黑树

  干配自树叶。雪还没有下,我等不及了,这个城市夏天时节绿树太多了,多得叫人

  透不过气来,秋天一来树叶又落得光光的,弄得路边全是落叶。我家乡是个矿区,

  虽然没什么风景,但至少没有树,我就喜欢那样,很多人是不会喜欢的。这全是那

  些熔炼厂造成的,高高的烟囱直插云霄,晚上喷出来的烟都是火红的一片,化学烟

  尘把好几英里内的树木都熏死了,到处是一片荒凉,只见光秃秃的岩石,连草都不

  长,还有呢就是矿渣堆,积在石头上的水由于化学物质的缘故也变成黄褐色。无论

  你种什么东西都不会活,每年这个时候,我常常出城坐在岩石上,等着下雪…。

  玛丽安坐在床边上,朝他的脸微微俯过去,她并没有认真倾听他那单调的说话

  声。她注视着他纸一般薄的皮肤底下的脑袋的轮廓,不由暗自纳闷像他这么瘦的人

  精力怎么仍然那么充沛。她这会儿不想去碰他了,他眼窝深陷,随着颚骨的张合,

  耳朵前面也棱角分明地动个不停,这一切甚至让她有点反感。

  他突然睁开了眼睛,凝视了她一会儿,像是记不起她究竟是什么人,又是怎么

  会闯进他的卧室里来的。“嘿,”他终于开口了,声音跟方才完全不同了,“你这

  方面有点同我一样。”他伸手拉住晨衣的肩部,把她往下拖。她听凭自己往后倒。

  他突然改变了那催眠似的平淡声调,接着她又意识到他也有血有肉,跟旁人没

  有两样,这使她起先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挺直身子向后缩,进行反抗,但是他的

  两条胳膊抱住了她,她没有料到他有这么大的力气。她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在她

  心中暗暗怀疑他抚摸的其实只是他自己的晨衣,这件衣服只是碰巧披在她身上罢了。

  ”她把脸向后移,低头望着他,他的眼睛闭着。她吻了吻他的鼻尖。“我想有

  件事得告诉你,”她柔声说,“我是订了婚的。”此时此刻她无法确切地记起彼得

  的模样,但想到他的名字她感到有点内疚。

  他的黑眼睛睁了开来,茫然地望着她。“那么,那是你的问题,”他说。“就

  像我告诉你说我那篇有关拉斐尔前派色情作品的论文得了个优一样--有趣是很有

  趣,但那毫不相干的。对吗?”

  “嗯,不过不能这样说,”她说。眼前的形势立刻变成了一个与良心有关的问

  题。“我就要结婚了,你知道,我不应该到这里来。”

  “可是你已经来了,”他笑了,“其实,我很高兴你把这事告诉了我,这使我

  觉得安全多了。因为,说真的,”他认真起来,“我并不想让你以为这一切具有什

  么意义。对别人也许有,对我决没有,”他吻了吻她的鼻尖,“你只是洗衣房的另

  一个替身罢了。”

  玛丽安不清楚她是否应该觉得感情受了冒犯,但转而觉得心中并没有什么不痛

  快,她反而觉得有点宽慰。“那么,我不知道你算是什么的替身,”她说。

  “我在这方面就很不错。我是很灵活的。我是个万能的替身。”他伸手到她头

  的上方,把灯关了。

  过了没多久,传来大门开了以后又关上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重重的脚步声。

  “哦,讨厌,”他的声音从他晨衣里传了出来,“他们回来了。”他推她站起身,

  打开了电灯,又连忙把那件晨衣朝她身上一裹,从床上滑了下来。他用双手把头发

  从额头上往下抹抹平,再拉直身上的套衫。他在房间中央站了一站,气呼呼地朝卧

  室过道那里看了看,便冲到房间另一头,一把抓过棋盘扔到床上,坐到她对面,又

  飞快地把倒下的棋子扶了起来。

  “嗨,”一会儿之后他平静地朝走进房门的那个人打招呼,玛丽安因为自己衣

  衫不整,不敢回过头去。“我们在下棋呢。”

  “哦,很好,”一个声音半信半疑地说。

  “干吗这样大惊小怪的?”等那个人走进浴室关上门后,玛丽安说,“根本没

  有必要慌张,要知道,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要是有什么不妥的话,那就只怪他们

  不该这样闯进来。”说这话的时候她自己也觉得特别内疚。

  “哦,我跟你说过,”他一面定睛望着棋盘上摆得整整齐齐的棋子,一面说。

  “他们自以为是我的父母。你知道做父母的是永远不会理解这类事儿的。他们会认

  为你在教我学坏,不能把实际情况让他们知道。”他从棋盘那头伸过手来握住了她

  的手,他的手指又干又冷。

  17

  玛丽安低头望着银光闪闪的汤匙里自己的映像,像是颠倒的,身躯很大,到了

  匙柄那里就缩得像个针头那么小。她把汤匙微微倾斜了一下,她的额头大得吓人,

  接着又缩小了。她的心境十分平静。

  她满怀柔情地望着坐在桌子对面的彼得,桌上铺着白桌布,上面放着碗碟和面

  包篓子,彼得也对她笑着。桌子边上点着蜡烛,烛光透过灯罩,现出一片橙红,在

  这种光线下,他的脸显得有棱有角,线条分明。在暗影中,他的下颚显得更为有力,

  他的五官也不那么光滑了。她心中想,一点不假,无论是谁看见他,都会觉得他特

  别英俊。他身上是一套庄重体面的冬装--黑色的套装,配上质地讲究的深色领带,

  比起他几件时下流行的西服来,这身穿着虽然不那么时髦,但却十分高雅。恩斯丽

  有一回称他“包装得呱呱叫”,但这会儿玛丽安觉得他这种品味挺讨人喜欢。他既

  懂得如何根据不同场合选择衣服,又能别出心裁。有的男人穿黑色套装总是不行,

  不是肩膀上落满了头皮屑,就是背后磨得又光又亮,而彼得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在

  这种多多少少也算是公开的场合跟他在一起,让别人看到他属于她,她不由感到一

  阵阵骄傲,她把手伸过桌子去握住他的手,他呢,把手按在了她的手上。

  侍者拿着酒瓶过来了,彼得品尝了一下,点了点头,侍者倒好酒后,退后一步,

  消失在黑暗中。

  这又是彼得的一个长处,诸如此类的事情他毫不费力地就决定下来。在过去一

  个多月中,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习惯让他为自己点菜。这使她省掉了麻烦,她菜单

  拿在手上,总是犹豫不决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吃点什么。但彼得立即就会把两个

  人要的东西点好,他比较喜欢牛排和烤牛肉,对小牛小羊杂碎这类特别的东西不是

  怎么感兴趣,对鱼则全无好感。今晚他们要的是煎里脊小牛排。时间已经不早了,

  他们先在彼得的住处待了一阵才出门,两个人都说自己饿坏了。

  他们一边等着上菜,一边又讨论起出门前谈的事情来,刚才在重新穿戴打扮时,

  他们俩议论起儿童教育问题来。彼得只是在理论上发挥了一番,泛泛地谈了儿童的

  事,小心翼翼地不去触及特定的实例。但是她完全明白他们谈的其实就是他们将来

  孩子的事,正因如此,它才这么重要。彼得认为要是孩子有过失就应该予以处罚,

  甚至可以进行体罚。自然大人不能打孩子来出气,重要的是应该说到做到。玛丽安

  担心这会对孩子的感情造成不良的后果。

  “亲爱的,你不懂这类事情,”彼得说,“你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他

  捏了捏她的手。“可是那种恶果我见得多了,法庭上全是这类少年犯,很多人出身

  都很好。这个问题很复杂。”他嘴唇抿得紧紧的。

  玛丽安心中深信自己没有错,彼得说她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她听了有些不高

  兴。“那么,对他们不是应该给予理解吗?要是……”

  他宽宏大量地笑了。“那些小流氓,有的整天骑着摩托车乱闯,有的染上了毒

  瘾,还有的为了逃避服兵役从美国溜过来,给这些人以理解?你试试看。我敢打赌,

  你从来没有走到他们身边去过,有的人身上还长了虱子。玛丽安,你以为良好的愿

  望就能使一切问题迎刃而解,是吗?根本不行,他们一点儿责任心都没有,他们到

  处乱逛乱砸东西,就因为他们存心如此。这与他们从小受到的教育有关,该教训的

  时候却没有人狠狠教训他们一顿,他们以为这个世界欠了他们的情。”

  “说不定是,”玛丽安一本正经地说,“在不该教训的时候却有人狠狠地教训

  了他们,要知道,小孩子对不公正的待遇是非常敏感的。”

  “嗅,我完全赞成应该公正行事,”彼得说,“那么,对财产被他们毁坏了的

  人来说,又谈得上什么公正呢?”

  “我看,你可以教育他们,别驾车乱闯,把人家的树篱碾得一塌糊涂。”

  彼得开心地格格笑了起来。她对那件事提出批评,而他呢为此对她发笑,这已

  经成为测量他们新关系中的一个基准点。但是玛丽安平静的心境却被自己的这句话

  打破了,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彼得,试图看看他的眼睛,但是他低头望着酒杯,也许

  是在欣赏在白色桌布衬托之下显得分外鲜艳的红葡萄酒吧。他方才在椅子上往后倚

  了倚,这会儿亮光照不到他的面孔。

  她心中奇怪像这样一家饭店光线干吗搞得这样暗,也许就是想让人们在吃饭时

  彼此看不清对方吧。她想,归根到底,咀嚼和吞咽食物对吃的人是一种享受,但观

  看起来就不那么雅观了。而且在太近的距离观察自己的伴侣很可能驱散这家饭店企

  图保持,或者企图创造的浪漫的光环。她仔细察看起自己手边餐刀的刀刃来。

  侍者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他动作嫡熟轻巧,就像只猫在地毯上那样悄无声

  息,他把菜摆在她面前,木盘上是一块里脊肉,四周围着几条成肉片,滋滋直往外

  冒油。他们俩都喜欢火候嫩些的,反正在牛肉烹饪时间上他们是不会有争议的。玛

  丽安真是饿坏了,她恨不能把牛排一口吞下肚。

  她又切又嚼,一边把牛排送进感激不尽的胃里,一边又在思索这番对话,试图

  弄清自己所说的“公正”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想那应该意味公平待人,但仔细一想,

  就是这一概念在她心目当中也并不怎么清楚。那是否指以眼还眼呢?要是你已经丢

  了一只眼睛,再去把别人的眼睛打坏又有什么用处呢?那么赔偿又怎样?在诸如撞

  坏汽车这类事故中这似乎是金钱的问题,甚至当你感情上受到伤害时也能获得金钱

  上的赔偿。有一回在电车上她看见一个母亲在咬自己幼小的孩子,因为孩子先咬了

  她。她边沉思边咀嚼着一块嚼不动的肉,把它囫囵吞下去了。

  她认定彼得今天的情绪也有些反常。他接手了一个很棘手的案子,需要进行大

  量繁杂的调查研究。他查阅了许多判例,结果发现它们全对自己这一方不利。因此

  他方才说话才那么不近人情:因为纷乱复杂的工作使他心烦意乱,他希望简单一些。

  不过,他应该认识到,要是法律不那么复杂的话,他也没钱可赚了。

  她抬起头来,伸手去拿酒杯。彼得正在注视她,他杯中的酒已经喝去四分之三,

  而她呢,喝掉的还不到一半。“专心思考呢?”他柔声说。“算不上,只是走了神

  罢了。”她朝他笑了笑,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木盘子上。

  近来他注视她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以前在夏天时,她老觉得他不大朝她看,或者说很少真正看她。床上完事之后

  他总是直挺挺地躺在她身边,面孔抵住她的肩膀,有时候他就睡着了。可是最近这

  段时间,他常常全神贯注地望着她的脸,仿佛是要透过她的外表看出她脑袋里究竟

  在想些什么事儿。她弄不清他这样注视她时,究竟是在寻觅些什么,这使她很难受。

  当他们俩筋疲力尽地并排躺在床上时,她常常会睁开双眼,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注

  视着她,也许是希望乘她不备时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秘密的表情来吧。然后他会轻

  轻抚摸她的皮肤,没有一点激情,几乎同医生给人看病差不多,似乎这样也可以发

  现他眼睛没有看到的东西。或者是尽力想要把她印在脑海里。这种时候,她就觉得

  自己仿佛躺在那里接受医生的检查,她很想抓住他的手,叫他不要再抚摸了。

  她用叉子在装生菜的木碗里左挑右拣,想要找块番茄。她想,也许他弄到一本

  婚姻手册之类的东西了吧,可能理由就在于此。她满怀柔情地想,彼得就是这样的

  脾气,一有什么新的问题,他就出去买本有关的书籍,从书本中寻找答案。她想起

  了他房间里的书架,夹在上下两格法学书籍和侦探小说中间的那一格,就是一些有

  关照相机的书籍和杂志,他在汽车仪表板上的小储物箱中总放着汽车手册。因此,

  在结婚之前,他去买一本婚姻指导的书完全是顺理成章的。想起这种带有浅显易懂

  的图解的东西,她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她从生菜里挑了一个黑橄榄吃了下去。一定是这样,他是在掂量她,就像是买

  了一架新照相机,先要把机子的工作原理摸一摸,看看那里面复杂的齿轮组合和小

  小的机械构造,查查它有什么地方容易发生问题,弄清它的各种用途,总之,是要

  明白它的发条好不好。他是想要摸清她内心的真实动机呢。如果他真是这样想的话……

  她暗自笑了,她想,我来编点事儿骗他一下。

  他快要吃完了。她看着他手执刀叉,利索地切着牛排,每一刀都用力均匀,恰

  到好处。他真能干,切下来的肉整整齐齐,很是好看。可是动刀子切割这一行为本

  身就含有暴力的意味,而在她心中总没法将彼得和暴力两个字联系起来。这就像麋

  鹿啤酒广告一样,如今这些广告到处都是,地铁车厢里啊,大广告牌上啊,杂志上

  啊随处可见。由于她在广告推出前曾经做过一些调研工作,她觉得自己对它也要负

  一点责任;这倒不是说这个广告造成了什么不良影响。在小溪中蹚水用网兜网鲑鱼

  的那个人穿戴得太整洁了:他的头发看起来就像刚刚梳过,只有几缕头发整整齐齐

  地贴在前额上表示外面有风。那条鱼也显得不真实,它身上没有粘液,没有牙齿,

  看来也不像有气味;那只是做得十分精巧的上了釉彩的金属玩具。杀死糜鹿的那个

  猎人站在那里摆出姿势给人照相,他完全像是个城里人模样,头发上没有小树枝,

  手上没有血迹。当然广告中不可能出现一些丑恶的令人不快的画面,例如,总不能

  让那只鹿的舌头搭拉出来吧。

  她不由想起了今天早上的报纸,她曾经不经意地把第一版浏览了一下。上面报

  道一个男孩疯狂地开枪打死了九个人,后来被警察制服。那孩子是从楼上的窗户里

  往外开的枪。这会儿她记起那张照片来了,那个男孩面色苍白,被两个穿深色衣服

  的警察挟住,眼神冷漠而警觉。瞧他那样子,并不像是会拨出拳头来打人或者朝人

  捅刀子。在他使用暴力时,他选择了间接的形式,就是借助某种特定的工具,手指

  轻轻一拨,并不触及打击的对象,他自己则站在远处观看炸得血肉横飞的场面。这

  是心灵的暴力,几乎同魔术一样,你只要动个念头,它就发生了。

  看着彼得把牛排整整齐齐地切成一个个小方块,她不由想到了她的一本烹饪书

  封面上画的一条牛的图案,牛身上打着格子,加上标签,说明你用的肉来自牛身躯

  的哪个部分。她想,他们现在吃的是牛背上的肉,用虚线标出来的那部分。她眼前

  似乎看到了屠宰培训班里的景象,在一个大房间里,一排排身穿雪白的大褂学习屠

  宰的人,手上拿着幼儿用的剪刀,坐在桌子旁边,从一叠叠硬纸板画的牛身上把牛

  排、助条和用来烤的肉剪下来。她记得书上画的那头牛有眼睛,有角,有乳房,它

  很自然地站着,身上画的那些线条对它没有一点影响。她想,也许经过多年的悉心

  研究之后,人们能够培育成一种牛,身上天生就量好了尺寸,画好了线条吧。

  她低头望了望自己那份已经吃掉一半的牛排,忽然意识到这是厚厚的一块肌肉。

  它血红血红的,来自一条活牛的身上。这条牛能动能吃,最后被宰杀,它像人们在

  等候电车那样排队站着,随后头上挨了重重一击就死掉了。自然人人都知道这种事,

  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你从来不会想到这一点。在超级市场里,肉都用塑料薄膜包得

  严严的,上面粘贴着名称和价格的标签,买肉就像买花生酱或者豆子罐头一样。就

  连你到肉店去买的时候,店主也手脚麻利地把肉包扎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但这

  当儿肉就在她的面前,没有包装,生生的带着血,而她一直在吃着,用它来填饱肚

  子。

  她放下了手中的刀叉,她觉得自己脸色发白,只是希望彼得不会注意到这事。

  “真是好笑,”她暗自譬喻道,“人人都吃牛肉,这是完全正常的。你要活着就得

  进食,肉食富含蛋白质和矿物质,对身体有好处。”她又拿起又子,挑起一块肉,

  举到嘴边,又把它放下了。

  彼得抬起头,笑了。“老天,我真饿坏了,”他说,“吃下这牛排真是挺舒服

  的,一顿好饭总会使你觉得生活更有意思。”

  她点点头,也朝他有气无力地笑了笑。他的目光落到了她的盘子上,“亲爱的,

  怎么回事?你没有吃完。”

  “是的,”她说,“我像是吃不下了,一定是够了。”她装出无可奈何的口气,

  以表明她胃口太小,这么大一块牛排实在没法对付。彼得笑了,他嘴里还在不停地

  咀嚼着,很得意自己有这么好的胃口。“天哪,”她心想,“我希望这只是暂时的

  现象,要不然我是会饿死的。”

  她坐在那里,沮丧地把餐巾在手上绞来绞去,看着彼得把最后一块牛排送到嘴

  里去。

  18

  玛丽安坐在厨房里桌子边,闷闷不乐地吃着一罐花生酱,一边翻着她最大的那

  本烹饪书。在吃里脊肉后的第二天,她也没法把猪排吃下去了。自那以后的几个星

  期中,她一直在进行试验。她发现,不仅是明显从牛身上割下来的东西无法下咽,

  连猪,羊身上的东西也是一样。也不知她哪个器官出了毛病,拒不接受所有露出一

  点骨头、腱子和肌肉纤维痕迹的食品,反正她决不是存心为之。碾碎后重新加工的

  食品,例如热狗和汉堡包,或者羊肉饼与猪肉香肠,只要她不仔细地去看的话就可

  以接受,鱼也不在被禁之列。她还不敢去试一试鸡肉,她一向喜欢吃鸡,但那东西

  一副骨架看着就叫人不舒服。此外,她又想到鸡皮一定会使她联想起胳膊上起的鸡

  皮疙瘩。为了保证多种蛋白质营养,她近来一直吃煎蛋、花生和大量的奶酪。但她

  心中总暗暗担忧着,随着她翻阅烹好书(她目下翻到了“生菜”那一部分),这种

  担忧越来越清楚了,那就是这种拒食现象是种恶性的疾病,它是会发展的,慢慢地,

  她能够食用的范围会越来越小,眼下能被她接受的东西会一件件地被排除出去。

  “我要变成素食主义者了,”她满怀忧愁地想道,“也加入到那些怪人的行列中去,

  得到保健专柜那边吃午饭去了。”她厌恶地读着一栏题为《如何用酸奶做菜》的文

  章,这本书的女主编乐滋滋地建议:“在酸奶上洒些碎胡桃仁,喝起来就别有风味。”

  电话响了,她等铃响了两次后才起身去接。她不大愿意跟人说话,好不容易她

  才放下手中的文章站起身来,那一篇文章介绍的是莴苣、水田芥和各种芳草做的辣

  调料。

  “玛丽安?”是伦纳德·斯兰克的声音,“是你吗?”

  “是的,伦,”她说,“你好吗?”她有好久没有见到他,或者同他说话了。

  他口气很急。“就你一个人在家吗?我是说恩斯丽在不在?”

  “不在,她还没有下班回来,她说她要去买些东西。”现在是圣诞节前购物旺

  季,似乎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了,各家商店都要到九点钟才打烊。“等她回来我叫

  她回电话。”

  “不,不,”他连忙说,“我要找的是你。我能到你这边来吗?”

  彼得今晚还在忙那件案子,因此事实上她是有空的,一时间她也想不出什么借

  口来拒绝他。“当然可以,伦,”她说。话一出口,就无法反悔了,她放下电话时

  想道,真傻,干吗要答应他呢。

  几个星期以来,恩斯丽一直处于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之中。她从一开始就肯定

  自己怀孕了,全副心思都在注意自己身体上可有什么征象,就像科学家紧张地注视

  着某个至关重要的试管,等待着至关重要的变化发生。她花了好多时间待在厨房里,

  想试着看看自己是不是特别想要吃某种食品,又尝了好多东西,看它们味道有没有

  改变。她把结果一件件向玛丽安报告,照她的说法,茶变得更苦了,鸡蛋呢,有了

  硫磺味儿。玛丽安房间里的穿衣镜比她的大,她就站在玛丽安的床上,侧着身子瞧

  自己的肚子形状是不是有所改变。她在住所转悠时,嘴里老是哼着歌子,一刻也不

  停,真叫人觉得难以忍受。终于,一天早晨,她在厨房水槽那里恶心呕吐了,她高

  兴得不得了。总算等到了该去看妇产科医生的时间了,就在昨天,她跳跳蹦蹦地走

  上楼来,笑容满面地挥着手上的信封,检查结果出来了,是阳性。

  玛丽安向她表示祝贺,要是早几个月的话,她脸上也许就不会这么自然。那时

  她就得考虑如何应付这事带来的问题了,例如恩斯丽要住到哪里去--房东太太一

  旦发现她肚子大了肯定不允许她再住下去;还有她是否需要另找一个人来同住,如

  果要找的话,她会不会觉得有点对不起思斯丽?要是不找的话,同一个刚生了孩子

  的单身母亲住在一起一定会有各种各样的麻烦和压力,她受得了吗?但现在这一切

  都不成问题了,她可以真心实意地为恩斯丽感到高兴。反正她自己就要结婚,她已

  经是局外人了。

  正因为不想牵扯进去,她对伦的电话很有些不高兴。从他说话的口气当中,她

  猜恩斯丽已经告诉了他一些事情,但是从他的话中她听不出他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她决定尽量不采取主动的姿态。当然,无论他讲什么,她都会认真地听,长了耳朵,

  这是无法避免的--其实他又有什么好说的呢?要说他扮演过什么角色的话,那他

  的任务早已完成了。她所能做的也就是听听而已。她觉得自己无法对付这种情况,

  心里老大不痛快:伦要是想找人说话,他该去找恩斯丽,她才能为他提供答案。

  玛丽安又咽下一汤匙花生酱,那东西老粘在上颚上,她不大喜欢。为了打发时

  间,她翻到了虾蟹贝类那一章,读到的那部分是谈把虾背上那条黑线除掉的事(她

  边读边想,如今还有谁买真正的虾啊?),接下来谈到的是有关甲鱼的问题,近来

  她对此倒颇感兴趣,但究竟是哪方面的兴趣呢?她自己也闹不清楚。书上说买来甲

  鱼后先要把它放在硬纸盒或者其他什么笼子里养上个把星期,好好地对待它,喂它

  汉堡包,让它把肚子里的龌龊排泄掉。它渐渐对你产生了信任,也许还会像条小狗

  似的跟在你身后在厨房里慢慢转游,等到这时,你就把它放到一大锅冷水里(开始

  时它肯定在里面高高兴兴的游来游去),然后放到炉火上去炖。这整个过程使她想

  起了早期基督教烈士临死前所受的酷刑。在全国各地,以准备食物的名义,各家厨

  房里有多少这类惨不忍睹的事情啊!但避免此类事情的唯一方法似乎就是以一些现

  成的鱼肉制品来代替,它们或是以塑料薄膜包裹,或是装在硬纸盒中。这是替代,

  或者仅仅是伪装吧?反正,如果需要杀生的话,那也由别人高效率地在事前代你做

  好了。

  楼下门铃响了,玛丽安竖起耳朵听着,除非有必要,她不想冲下楼去。她先听

  见有人在低声说着什么,接下来门砰的一声关了起来。房东太太早在提防着呢。她

  叹了口气,合上了烹调书,把汤匙舔了一下扔到水槽里,再旋上花生酱的瓶盖子。

  “嗨,”见到伦的头从楼梯口露出来,她向他打了个招呼。他面色苍白,上气

  不接下气,像是生了病似的。“进来坐吧,”因为现在才六点半,她接着问,“吃

  过饭了吗?要不要我给你弄点吃的?”她倒是很想给他弄点吃的,即使是咸肉番茄

  三明治也行。自从她进食遇到麻烦之后,她发觉在看别人吃东西时,她会有一种反

  常的快感。

  “谢谢,不用了,”他说,“我不饿。不过要是方便的话,请给我拿点喝的东

  西。”他走进客厅,沉甸甸地往长沙发上一坐,似乎他的身体是个重重的麻袋,他

  再也拿不动了。

  “我这里只有啤酒,行吗?”她走进厨房,打开两瓶啤酒,拿到厅里来。对像

  伦这样的好朋友,她就不必客套,再去拿杯子了。

  “谢谢,”他说。他举起那方形的棕色酒瓶,瓶底朝天,噘起嘴唇,凑到瓶口

  喝了起来。奇怪的是,一时间他嘴巴的模样倒真有点像个孩子。镳老天,我真需要

  这东西,问他说,把酒瓶放到小几上。“我想她一定跟你讲了吧?”

  玛丽安回话前先喝了一小口啤酒。这是麋鹿牌的,她出于好奇买了几瓶,她觉

  得口味同其他牌子的啤酒没有什么两样。

  “你是说她怀孕的事吧,”她以一种平静的口气说道,“她当然告诉我了。”

  伦苦恼地哼了一声。他脱下了角质架眼镜,一只手捂住了双眼。“老天,一想

  起来我就恶心,”他说。“她告诉我时,我真的大吃一惊。老天,我只是打电话约

  她出去喝咖啡,自从那晚之后她总有点像是躲着我,我想她一定是给吓坏了。谁知

  她在电话里说起这事,对我真是当头一棒。整个下午我什么事都没法做。我没等她

  把话讲完就把电话挂上了,我不知道她对此会如何作想,不过我实在受不了。她是

  那么小,玛丽安,我是说换了大多数女人的话,你会想,见鬼,活该,反正她们都

  不是什么正经货色,这并不是说我以前碰到过这种事儿。她那么年轻,该死的是,

  我根本记不清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回来喝咖啡,我正好有点不大舒

  服,见到桌上有瓶威士忌,我就喝了起来。当然我不否认我是想诱她上钩,不过,

  哦,我并没有想要那样的事,我是说我并没有想会这么快,我是说我本不会这么粗

  心大意。真是糟透了,我该怎么办呢?”

  玛丽安默默地望着他,那么,恩斯丽没有能够向他说明自己的动机。她暗自纳

  闷,为伦着想,是由她来替他解开这个乱成一团的荒唐的秘密呢,还是等恩斯丽自

  己去说,按理说这是她的责任。

  “我是说我不能同她结婚,”伦愁眉苦脸地说,“当丈夫已经是够糟的了,我

  年纪太轻,不适宜现在就成家,要叫我当丈夫做父亲,你能想象得出来吗?”他格

  地笑了一声,又瓶底朝上举起酒瓶。“一想起生孩子这件事,”他说,声调变得又

  高又烦乱,“我心里就害怕,真叫人作呕。自己会有个孩子,这种想法我简直受不

  了,”他的声音发抖了。

  “哎,听着,其实又不是你要生孩子,”玛丽安实事求是地说。

  伦朝她转过头来,他的面孔一副怪模样,可怜巴巴地望着她。这会儿他脸上没

  了边框的眼镜,眼睛显得没神,而他平时能说会道,为人机灵,老有点色迷迷的。

  这会儿他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看到他这么大的变化真使她有点不好受。“玛丽安,”

  他说,“千万请你帮个忙,能不能劝劝她?只要她同意人工流产,费用由我出。”

  他咽了一下口水,她看着他的喉结上上下下地蠕动着。她从来没见过他这样苦恼过。

  “恐怕不行,”她柔声说,“是这样,关键是她想要怀上孩子。”

  “她什么?”

  “她是故意这样的。她想要怀孕。”

  “真是荒唐!”他说,“没有哪个想要怀孕,没有人故意要惹上这种事。”

  玛丽安笑了;他这会儿显得头脑简单,她觉得他这尴尬模样有些可爱。她感到

  自己似乎应该把他抱在膝上,对他说:“听着,伦纳德,现在是到了该把一些大人

  之间的事儿告诉你的时候了。”

  “你是会大吃一惊的,”她说,“不少人都会这样。听着,这是现在的时髦做

  法,恩斯丽书读得不少,她在大学里就喜欢人类学,她深信一个女人要是没生过孩

  子就不能算是真正的女性。不过你不用担心,今后你再不会有什么麻烦的了。她不

  想要丈夫,她要的只是孩子。因此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伦觉得这番话难以置信,他戴上眼镜,瞪着她看了一会,又把眼镜摘了下来。

  他又喝了口啤酒,以后才开腔。“那么她也是大学生了,其实我早该知道的。那么,”

  他刻薄地说,“这就是让女子受教育的结果了,弄得她们一脑袋的荒唐念头。”

  “哦,这我倒不知道,”玛丽安话中带刺地回敬他,“不过好像有些男人受了

  教育以后也没多大长进。”

  伦面孔绷紧了。“这话是冲我来的不是?不过我怎么知道呢?你肯定没有告诉

  过我。这算什么朋友啊。”

  “哎,我从来不敢对你的生活横加指点,”玛丽安恼火地说,“如今既然你知

  道了真相,又何必动气呢?什么事你都不用多管。她自会把一切都料理得好好的。

  恩斯丽很能干,完全会照顾自己。”

  伦纳德原本绝望的神情似乎不见了,他一下子光起火来。“这小婊子,”他低

  声骂道,“把我弄到这鬼玩意儿当中来……”

  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嘘,”玛丽安说,“她来了,镇静点。”她走到过道里去等恩斯丽。

  “嗨,等一下,看我买了些什么,”恩斯丽蹦蹦跳跳地走上楼,一边大声打招

  呼。她一阵风似的走进厨房,把大包小包放在桌子上,脱下大衣,气喘吁吁地说道:

  “真是挤得要命,除了吃的东西--我这会儿得为两个人吃了,对吗--哦,我维

  生素药丸也买好了,还有给小宝宝衣服的纸样,马上就给你瞧。”她先拿出了一本

  编结书,接着是几球婴儿毛线。

  “那么你准备是个男孩了,”玛丽安说。

  恩斯丽睁大眼睛。“那当然,我是说,我想男孩比较好些……”

  “哎,在你采取什么必要的步骤之前,也许还是同那位要当父亲的商量一下为

  好。他这会儿就在厅里,你没有听听他的意见,他似乎很有些不高兴呢。哦,”玛

  丽安故意尖刻地说,“说不定他想要个女孩呢。”

  恩斯丽把披到前额上的一缕棕色头发往后一捋。“哦,伦在这儿,对吗?”她

  说,口气分外冷静,“不错,电话里听得出来,他是有点不高兴。”她走到厅里去。

  玛丽安弄不清他们两人当中究竟是谁更需要她的帮助,也不知道如果非要她作出选

  择的话,她究竟是站在哪一边好。她跟在恩斯丽身后走了进去,心里只是想如果事

  情闹大了的话,她干脆抽身离开,但怎么走呢,她也不明白。

  “你好,伦,”恩斯丽轻松地向他打招呼,“你没有听我把话讲完就把电话挂

  断了。”

  伦不肯朝她看。“谢谢,玛丽安已经告诉我了。”

  恩斯丽有点气恼地噘起了嘴唇,她显然是想把这事亲口告诉他。

  “哎,某个人有这个责任啊,”玛丽安说,她像个教士似的稍稍抿了抿嘴唇。

  “他苦恼得要命。”

  “也许我根本就不应该把这事告诉你的,”恩斯丽说,“但是我再也忍不住了,

  想想看,我要做母亲了,我真是太高兴了。”

  伦憋在胸中的怒气渐渐升了上来。“哼,对这该死的事情我一点也不觉得有什

  么好高兴的,”他脱口而出。“原来你是一直在利用我。我真蠢,总以为你天真可

  爱,谁知道你早已大学毕业。哦,女人总是一路货,你根本就对我没什么兴趣。你

  要的只是我的身体!”

  “那么,你从我这里要的又是什么呢?”恩斯丽和颜悦色地说,“反正我要的

  就是这一点东西。其余的你留着吧。你尽管可以放宽心,我是不会去打官司要你负

  起做父亲的责任的。”

  伦早已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过他离恩斯丽有段距离,不至于出什么

  意外。“放宽心?哈,哼,才不会呢,你把我扯了进来。你叫我心理上脱不了关系,

  我现在总不会忘记自己有了孩子,这真卑鄙,全因为你,”--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因为下面这句话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你勾引了我!”他朝她挥舞着啤酒瓶

  子。“现在弄得我心里一天到晚都是生孩子的事。受精啦,妊娠期啦什么的。你知

  道那对我会怎样吗?真恶心,那样湿漉漉的……”

  “别说这种蠢话,”恩斯丽说,“那是极其自然,十分美好的。母亲与她腹中

  婴儿的关系是世界上最可爱最亲密的关系。”她倚在过道那里,凝视着窗户。“相

  互之间最平衡的……”

  “真恶心!”伦打断了她的话。

  恩斯丽气鼓鼓地朝他转过身去。“你这是典型的子宫妒忌症状。见鬼,你以为

  你是哪儿来的啊?要知道,你不是火星上掉下来的,是你母亲在园子里卷心菜底下

  拣到的吗?这倒是条好新闻,可惜不是。你也同所有的人一样,蜷在某个女人的子

  宫里面待了九个月,然后……”

  伦的面孔皱成一副怪模样。“别说了!”他嚷道,“别跟我提这事了,我受不

  了啦,你真要叫我呕吐了。别靠近我!”恩斯丽朝他迈进一步,他尖声嚷道,“你

  是不洁的!”

  玛丽安相信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坐在长沙发的扶手上,双手掩住了脸。

  “是她逼我干的,是我母亲,”他低声说。“我们早餐时吃鸡蛋,我敲破我的蛋,

  我敢赌咒有个还没有出壳的小鸡在里面。我不想去碰它,可是她没看见,她没看见

  里面的东西,她只是说,别发傻,依我看这同其他的蛋完全一样,可是它不一样,

  不一样,她逼我吃了下去。我知道,我吃出了那小小的嘴和爪子,还有别的东西……”

  他剧烈地战抖起来。“可怕,可怕,我受不了啦,”他呜咽着,肩膀一阵阵抽搐。

  玛丽安尴尬得脸都红了,但恩斯丽却像母亲似地轻轻叫了一声,赶到沙发那边

  去。她在伦身边坐下,双手搂住他,把他往自己这边拉过去,这样他身子半倚在她

  怀里,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一好了,好了,”她安慰他说。她的头发披散下来,遮

  住了他俩的脸,就像个幔子,或者就像一张网似的,玛丽安心里想。她轻轻晃动身

  体,说:“好了,好了。反正那绝对不会是只小鸡,那会是个可爱的小娃娃,一个

  小宝宝。”

  玛丽安走出厨房,她实在看不下去,他们的举止就像是一对小孩子。她想,激

  素这东西真妙,恩斯丽的心灵上已经像是添了层脂肪。过不多久,她准会发胖起来。

  伦心底里原来还隐藏着这样的秘密,这是她从来没有在他身上看出来过的。他就像

  个白色的虫子,猛然从地下的洞里给挖了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痛苦而盲目

  地扭动着身体。使她大为奇怪的是,就这么一点点小事,竟然把他吓成了这副模样。

  她原以为他身上有着一层又厚又硬的外壳,轻易刺不透,看来她估计过高了。这就

  像他们以前常在家里玩的那种游戏,你合拢两只巴掌,压住鸡蛋的两头,任你用多

  大力气它都不会破,它的力学构造分布均匀,你的劲其实都使在自己身上。可是,

  你只要稍稍变换个角度,把压力调整一下,鸡蛋就会啪的一声碎了开来,蛋黄蛋清

  流得你浑身都是。

  这会儿,伦那脆弱的心理调节状态已经被打乱,他正处于被打碎的状态之中。

  她想,不知他多年以来是怎么避开这个问题的,他一直得意洋洋地以猎艳老手自居,

  难道他真就想不到有可能让对方怀上孩子吗?要是事情真是像他当初以为的那样,

  是他不小心让思俾丽怀了孕,那他怎么办呢?他会不会以非故意伤害为由,来开脱

  自己的责任,从而不了了之,使自己能安然逃脱呢?恩俾丽是无法预见他的反应的。

  不过造成这一危机的原因还全在她身上。她现在对他怎么办呢?她应该如何处置呢?

  嗅,算了,她想,反正这是他们两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处理吧,我何必牵扯

  进去?她回到自己房间里,关上了门。

  但是,第二天早上在她敲开煮得嫩嫩的鸡蛋,看到蛋黄时,她仿佛觉得它像是

  一只黄色的眼睛,正以谴责的眼光富有深意地瞪着她,她觉得自己的嘴巴就像是受

  惊的海葵一般地紧紧闭上了。她喉咙里的肌肉收得紧紧的说,这是活的东西,是一

  条生命。她把盘子推开。她现在心中对这样的事已经习以为常了。她无可奈何地叹

  了口气,又在单子上划去了一样东西。

  19

  “有果冻的、鲤鱼的、花生酱和蜂蜜的,还有鸡蛋色拉的,”格罗特太太几乎

  将食物盘猛地推到了玛丽安的鼻子底下,这倒不是她故意要这么粗鲁,而是因为玛

  丽安坐在长沙发上,格罗特太太站着,她身上穿着硬硬的紧身胸衣,每天坐办公桌,

  浑身的肌肉已经习惯了那种僵僵的架势,她身子挺得直直的,一时间也实在难以往

  前俯到玛丽安这边来。

  玛丽安往一个软软的花布靠垫上一靠,说道:“谢谢,果冻的吧,”她边说边

  拿了一块。

  这是办公室的圣诞聚会,地点就在女士们的餐室里,正如根德里奇太太说的,

  在这里大家可以“更舒服一些”。的确,挤在这么小小的房间里,还是觉得挺亲热

  的,但大家心底里却都有几分不痛快。今年的圣诞节是星期三,就是说星期五大家

  就得回来上班,就差这一天,否则就可以痛痛快快地连着一个长假了。玛丽安断定,

  正是这个原因,才使得格罗特太太颇有几分高兴,她眼睛在眼镜片后面闪闪发亮,

  破天荒地拿着三明治在房间里到处分发。玛丽安一边看着她那直僵僵的身子在房里

  到处走动,一边想,她这是要仔细看看大家有多么不痛快呢。

  办公室聚会似乎就是吃吃东西,谈的无非是身体哪儿不舒服啦,哪里可以买到

  便宜货啦之类的事。食品是大家自己带来的,事先约好每人做一样东西。玛丽安也

  被指派做巧克力小蛋糕,那东西其实是她到面包铺买的,只是把纸包换掉了,近来

  她自己不大想做饭。食物都堆放在餐室一头的桌子上,东西太多了,色拉啦、三明

  治啦、花色面包啦、甜食啦、饼干啦、糕饼啦,肯定吃不了。不过因为东西是各人

  带来的,每样东西都得尝一点儿,不吃的话带的人肯定会不高兴。时不时地可以听

  到有人嚷嚷:“哦,多萝西,我真要尝尝你的橙子菠萝甜饼!”或者“利娜,你做

  的美味水果松糕看起来就叫人流口水!”说话人边说边站起身来慢吞吞地走到桌子

  前,往手上的纸碟子里添东西。

  玛丽安猜想以前并不是这样。年纪大一些的同事还记得,从前的圣诞聚会是全

  公司一起搞的,当时公司比现在小多了,如今这些听来已经像是老话了。波格太太

  含含糊糊地说道,多年以前,楼上的先生们也下来一起玩,他们还喝酒。但公司发

  展很快,到如今人这么多,没有谁能认识所有的人,聚会呢也变得难以控制了。漫

  无目标的经理人员追起手上沾满墨水的复印部的小姑娘来,压抑在心底的色欲和不

  满不合时宜地表露出来,手上拿着纸杯子的上了些年纪的女士觉得有些受不了,甚

  至很有些震惊。如今,为了照顾到全公司人员的积极性,各部门分别举行聚会,根

  德里奇太太中午过后不久就说这样更舒服,就我们女士在一起,对此大家含糊地低

  声表示同意。

  玛丽安坐在两个办公室处女之间,第三个处女则倚在长沙发扶手上。在这种情

  况下,她们三人都挤在一块儿,这起到一种自我保护的作用。她们没法像旁人那样,

  可以炫耀一下自己孩子的机灵,或者讨论家中的装修和家具这类重大的话题,再不

  呢就比较比较彼此丈夫的情况,详细地向女伴描述他的怪脾气或者讲习惯。她们关

  心的是其他的事,尽管艾米也偶尔在别人的谈论中插上几句话,谈谈自己的身体上

  的毛病。玛丽安明白她杂在她们中间,地位有些暧昧--她们都知道她不久就会结

  婚,因此认为她再不能真正算作是单身女子,再不会理解她们的问题了。但是尽管

  她们对她的态度稍稍有些冷淡,她还是宁可同她们坐在一起,不想加人到其他那些

  圈子里去。房间里走动的人很少,除了端食物盘的人以外,大多数人都东一群西一

  堆地坐着,时不时地换个座位,加入到别的圈子里去。只有波格太太不停地四处转

  悠,时而在这里和蔼可亲地笑一笑,时而在那里插上一两句话或者递上一块饼干,

  这是她的责任。

  因为今天早些时候的那件麻烦事儿,她现在分外卖力。自十月以来,公司一直

  在准备对速食番茄汁在全市范围内进行一次大规模的品尝调研活动,但因为总觉得

  计划不够完善,日子一天天拖了下来,最后定在今天早晨出去开展调查。公司派出

  的人空前的多,几乎所有能上阵的都出去了,对那些全无准备的家庭主妇进行调研。

  这些人就像推销香烟的女郎那样,脖子上套着一个硬纸食物盘(玛丽安私底下同露

  茜说,还不如把她们漂得雪白,然后穿上羽毛服和网眼长统袜呢),手上拿的是分

  别装有罐头番茄汁和速食番茄汁粉的小纸杯,还有小水壶。她们先让主妇尝一尝真

  番茄汁,然后当着她们的面用水把番茄汁粉调和起来,再请她们品尝,主妇们看到

  这么简单快捷,一定会万分惊奇,很可能会连声赞叹。设计的广告词上是这么说的:

  “轻轻一搅,立刻就好广如果他们在十月份把这事做了的话,那也许会大为成功。

  糟糕的是,接连五天,尽管天空布满了乌云,但就是没有下雪。偏偏在今天上

  午十点钟下起雪来,而且并不是飞飞扬扬地飘些雪花,也不是下一阵歇一阵,而是

  大风大雪满天飞舞。波格太太想让楼上经理们同意往后推迟,但是未获批准。“人

  又不是机器,”她对着电话大声嚷,好让那个小间外面的同事都听得见,尽管她的

  门关着,“这样的天气怎么出门啊?”可是截止期到了,已经耽搁了这么久,再不

  能往下拖延了,况且今天如果不去的话就要再往后推迟三天,因为接下来是圣诞假

  期。因此波格太太这班人马嘴上尽管嘀咕,还是被赶到风雪里去。

  上午余下的那段时间里,办公室就像是灾区救济中心,倒霉的调研员不断地打

  电话进来。她们的汽车虽然有防冻设备,却没有雪地防滑轮胎,如今在大风雪里行

  动困难,有的陷在积雪里动弹不得,车门一打开就砰的一下夹住了手,行李箱盖一

  打开又砸在头上。纸杯子分量轻,大风一吹就飞到车道跟树篱上,把里面的番茄汁

  洒到雪地上和调研员身上。有的调研员好不容易走到人家门口,番茄汁还泼到了主

  妇身上。有个调研员脖子上套的纸盘给风刮到了半空中,就像个风筝似的;另一个

  人呢把盘子捂在大衣里,结果盘子打翻,风把那些汁液吹得她满身都是。从十一点

  钟起,出去的人陆续回来了,只见大家头发吹得乱七八糟,身上全是红色的污迹。

  在对公众进行了这番科学而高效的实地调研之后,总算松了口气。有的人一声不吭,

  有的人解释一通,还有的人自我感觉十分良好。波格太太还得去应付楼上铺着大地

  毯的办公室里的那些怒气冲冲的领导阶层,他们坚持说什么大风大雪全是楼下这些

  人编造出来的。这会儿她在吃东西的同事当中走来走去,脸上仍然留着方才那番争

  吵的痕迹。在她装出一副紧张而烦恼的样子时,她其实心里很镇静;现在,她硬要

  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反而显得有点尴尬。玛丽安不由想,这就像一个头戴印花帽

  子的女士,方才还觉得自己腿上有个小动物在爬,这当儿却要站起来在联谊会上风

  度十足地致感谢词。

  玛丽安原来心不在焉地同时听着几群人的说话,这会儿她决定不再听下去,就

  让房间里那一片嗡嗡声像耳边风那样过去算了。她吃掉了果冻三明治,站起身去拿

  一块糕点。桌上那么多吃的东西,糕饼上都是烘得黄黄的酥皮和糖霜糖浆,这些闪

  闪发亮的可口食物,无非都是结得硬硬的油和糖做的,她真恨不得一口吞下去。她

  拿了块松糕回到座位上。方才跟艾米说话的露茜这时转过头来同米丽交谈起来,玛

  丽安坐下之后发现她们谈得正起劲。

  “哎,她们自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听见露茜说,“你总不好同别人说能不

  能请先去洗个澡,我是说那未免有点失礼。”

  “伦敦也真脏,”米丽满怀同情地说,“你晚上见到男人,他们白衬衫的领子

  都是黑的,乌黑,全是烟尘的缘故。”

  “对啦,事情就是这样,而且越来越糟,结果到后来他们都不好意思请朋友进

  门……”

  “说的是谁啊?”玛丽安问。

  “哦,是在英国跟我一个朋友同住的女子,她就是不肯洗澡。其他方面都好好

  的,就是不肯洗澡,好久好久连头也不洗,衣服也不换。别人也不想同她说,因为

  在其他方面她似乎完全正常,但显然她内心一定有毛病。”

  一听到“毛病”这个词儿,艾米那苍白狭长的脸立刻转了过来,这个故事又对

  她讲了一遍。

  “那么,后来怎样的呢?”米丽一边舔着手指上的巧克力糖霜,一边问。

  “哎,”露茜优雅地小口咬着一小块酥饼,说道,“说来真有点可怕,哦,她

  衣服老是不换,起码穿了三四个月,这气味也就可想而知了。”

  听的人无不惊诧地低声叫唤,“啊.真可怕。”她接着又说:一嗯,至少也有

  两个月吧。同住的人正打算同她摊牌,请她无论如何去洗一洗,要不就干脆搬出去。

  我是说,请她走。可是奇怪的是,一天她回家之后就从头到脚把身上衣服全脱下来,

  点起一把火烧掉,自己去洗澡梳理,从此以后一切正常了,就这么回事。”

  “嗯,这真有点怪,”艾米的口气里有点失望,她原本希望听到那女的得了什

  么重病,最好是动手术什么的。

  “自然,你们知道,他们那边的人都邋遢得多,”米而俨然是一副见多识广的

  口气。

  “但她是这边过去的,”露茜嚷道,“我是说她出身不错,从小就受到好好的

  教育,并不是说他们没有浴室,他们一直都很讲究清洁。”

  “也许这只是我们大家都多少会经历的一个阶段,”米丽以一种豁达的口吻说,

  “她可能只是不够成熟,离家那么远……”

  “我看她是有毛病,”露茜说,她准备吃圣诞蛋糕,正把葡萄干从上面剔掉。

  玛丽安心里翻来复去地想着“不够成熟”这个说法,就像是在海边拣到一块有

  趣的卵石,翻来复去地把玩一样。这个词儿叫她想到了一穗青玉米,或者其他蔬菜

  水果这类东西。你先是青青的,慢慢发黄,这就叫成熟了。为成熟的身材设计的衣

  裙。换个说法,也就是胖的。

  她朝房间里其他同事望去,只见大家嘴巴一张一合的,不是在说话就是在吃东

  西。在这里,她们跟其他在下午时分聚餐的妇女没有什么不同。平时上班,大家一

  副办公的模样,似乎与她们工作的对象,那些家庭妇女存在着天壤之别,但这会儿

  这种区别不见了。她们本也可能穿着家常便服,头上戴着卷发夹子。现在呢,大家

  身上都穿着为成熟身材缝制的衣裙。她们都成熟了,有人很快地熟过了头,有人已

  经开始干瘪起来。她觉得大家头上似乎都长了一根茎,吊在一条看不见的藤上,各

  人处于不同的生长或者腐败的阶段……按照这种看法的话,坐在她身边苗条瘦长的

  露茜只是处于早期的阶段,她精心保养那头金发就像个花等,在那底下一个青色的

  小骨朵正在慢慢形成呢……

  她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同事的身体,又带着几分挑剔的眼光,就像是从来没有见

  过她们一样。从某种意义上说的确如此,她们就同办公室里桌子啊,电话啊,椅子

  啊这些东西一样,只是具有某种形状的客观存在,占去了房里一定的空间。但这会

  儿她看见根德里奇太太脖子后面紧身胸衣上方鼓起了一嘟肥肉,大腿部胖得像火腿,

  脖子上全是皱褶,宽宽的面颊上毛孔看得清清楚楚;她搁起二郎腿坐着,一条胖腿

  后部可以看到静脉曲张的斑痕。她咀嚼时腮帮子像是凝固似的,身上的羊毛衫套住

  圆滚滚的肩膀,就像是茶壶的保暖套子。其他人呢实质上也大同小异,只是在程度

  和质地上有所差别罢了,例如烫发的发型啦,乳房以及腰身和臀部圆滚滚的线条啦,

  柔软的肌肤在身体内部全靠骨骼的支撑,在外面呢靠的就是衣服和化妆。这是一群

  多古怪的生物啊,他们一刻不停地咀嚼着,同外部世界进行交换,有的东西进去,

  有的东西出来,话啦、马铃薯条啦、饱嗝啦、油脂啦、头发啦、小娃娃啦、牛奶啦、

  排泄物啦、饼干啦、呕吐啦、咖啡啦、番茄汁啦、血啦、茶啦、糖果啦、烈性酒啦、

  眼泪啦、垃圾啦……

  刹那间,她觉得自己头脑中思绪万千,她想到这些同事们仿佛都是一个模子里

  出来的,连她们的肉体几乎也没有什么两样。将来某一天,她会--不,她已经跟

  大家一样了。她是她们当中的一员,她的身体也没什么两样,同那些肉体混在一起,

  窒息着这个满是香水味的鲜花点缀的房间里的空气。这些女人构成了一片厚厚的马

  尾藻的海洋,她只觉得透不过气来。她深深吸了口气,挺直了身子。把精神集中到

  自己身上,就像海里的章鱼缩回触角似的。她需要某个坚实清晰的东西,需要一个

  男人。她希望彼得这时能在她身边,她可以伸出手抓住他,不让自己被吸到海底去。

  露茜戴着一个金手镯,玛丽安目不转睛地望着它出神,似乎是要把这个坚硬的金圈

  圈当作保护套在身上,把自己和周围那些游移模糊的形体隔离开来。

  她突然意识到房间里静悄悄的,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停了下来。她抬起头一看,

  原来波格太太站在房间一头桌子边上,举起了一只手。

  一今天我们大家都聚在一块儿轻松轻松,”她和蔼可亲地笑着,”我要利用这

  个机会向诸位宣布一件大喜的事儿。最近我得到一条内幕消息,有一位同事即将结

  婚了。让我们大家都视玛丽安·麦卡宾婚姻美满,万事如意。”

  人群中响起了尖叫声,喷喷的咂嘴声和兴奋的嗡嗡声,接着全场起立,一个个

  走上前来向她祝贺,湿湿的嘴唇铺天盖地而来,扑着粉的脸上还可以见到巧克力的

  碎屑;又是亲吻,又是提问题,忙得不亦乐乎。玛丽安站了起来,但立刻就被挤到

  了根德里奇太太那无比丰硕的胸脯上。她挣脱开来,贴到墙上,脸涨得通红,与其

  说是害羞呢,还不如说是气愤。一定是有人走漏了消息,是她们三个人当中的哪个

  打的小报告,一定是米丽。

  她不断说着“谢谢”,“九月”和“三月”,回答大家的问题,这三个词就够

  了。大家异口同声地嚷嚷“太好了!”、“妙极了!”三位办公室处女站在一边,

  若有所思地笑着。波格太太也站在边上,根据她说话的口气和方式--她突如其来

  地宣布这个消息,事先只字不提,也没有征求她的意见,这是向玛丽安表明要她辞

  职,不管她愿不愿意。办公室里大家都知道,波格太太喜欢用的是未婚的女子,或

  是早已过了生育期的中年妇女,这样就免去了怀孕的麻烦,玛丽安刚来上班时就有

  个打字员因为结婚而被迫辞职。有人听见她说过,新婚的人往往不是很稳定。会计

  部的格罗特太太也远远站在一边,只见她抿紧嘴唇尴尬地笑着。玛丽安想,我敢断

  定她这会儿心里一定不好受,再也没法把我弄到养老金计划里去了。

  从大楼里出来走到街上冰凉的空气中,那感觉就像是把一个暖气烧得过分的闷

  热的房间的窗户打开了一样。风停了,雪花轻轻地飘着,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商店

  橱窗里以及头顶上的圣诞花边彩饰和星星射出来的灯光照在雪花上,看来就像是一

  个人工照明的大瀑布溅出来的水花那样闪闪发亮。地上的雪并没有她预料的那么多,

  行人践踏之后,只是黑糊糊的,又湿又脏。玛丽安上班时还没有下雪,所以她没有

  穿靴子。等她走到地铁站的时候,她的鞋子已经湿透了。

  尽管她脚上温湿的,但她还是提前一站下了车。在这次茶会之后,她只感到无

  法直接回到自己住所里去。恩斯丽一定会进来,手上编织着婴儿衣衫,还有那棵银

  蓝相间的塑料圣诞树,那是放在桌子上的。礼物都还没有包扎,全摊在她床上,她

  的手提箱也还没有整理好,明天一早她要乘汽车回家一趟,利用这两天的假期去看

  看父母和其他亲戚。她偶然想起他们时,只觉得故乡和亲人似乎与她无关了。家乡

  和亲人在天边某个地方等着她,还是老样子,灰蒙蒙的庞然大物,就像是某个消失

  了的文明废墟,只留下一些历经风吹雨打的岩石。礼物是她在上个周末买的,商店

  里挤得要命,柜台前面一片嚷嚷声,可是她现在却什么人也不想送,更不用提接受

  别人的圣诞礼物了,为了一些她并不需要也永远用不上的东西你还得一个个连声道

  谢。尽管她向自己解释(从小人们就这样告诉她),重要的是情分而不是礼品的价

  值,但是不起作用。她觉得这反而更糟,因为每件礼品上都附着个写着“爱”字的

  小标签。对这样赠送的爱她现在觉得既不需要也永远用不上。这种古老的习俗未免

  有点虚伪,只有助于保持一点怀旧的情思,就像是死人的照片一样。

  她沿着街直往西走去,不过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是什么方向。街道两旁全是商店,

  灯火通明的橱窗里人体服装模型被布置成优雅的姿势。这会儿她走过了最后一家商

  店,来到了暗处。在她走近街角时,猛然意识到前面就是公园。她穿过马路,随着

  车流朝南走去。左侧就是博物馆,屋顶的石像在眩目的桔红色泛光灯照耀下凸现出

  来,如今这种灯似乎越来越多地用于晚间照明了。

  彼得也是个问题,她不知道买什么礼物送他才好。她明白,衣服是不行的,他

  的衣服总是要自己去挑选。除了衣服还能送什么呢?要是买些家庭日常用品的话,

  那倒像是给自己的礼物。最后她买了一本昂贵的有关照相机的专业书。她对此一窍

  不通,但售货员向她极力推荐,她只希望这本书他还没有。她很高兴他还有些业余

  爱好,这样在将来退休之后不至于得心力衰竭。她走到了大学的林荫道上,附近篱

  笆和校园里的树长得很大,枝条在街中心互相交错,像是搭起了拱门。这里人行道

  上走的人不多,雪也比较深,有些地方没到她的脚踝,她的脚冻得发病。就在她有

  点纳闷自己干吗老是往前走的时候,她不觉又穿过马路,来到了公园里。

  在暗暗的夜色中,公园隐隐约约显得白茫茫的一大片,就像是个岛屿,汽车以

  逆时针的方向绕着公园行驶。在公园的另一头是大学校舍,那地方在半年之前她还

  自以为十分熟悉,但这会儿在这冰冷的空气中,她觉得它似乎对她隐隐怀着敌意。

  她意识到这种敌意其实来自她自己心中,她只是朦朦胧胧地在嫉妒它。她巴不得在

  她离开之后,学校就烟消云散,但它仍然屹立在那里,一切如常,对少了她这么一

  个学生漠不关心。她也知道,当初多了她这么一个学生,学校其实也同样毫不在意。

  她在深及脚踝的软软的雪中继续往公园里面走去。时不时可以见到纵横交错的

  脚印,脚印上又盖上了雪花。但大部分地方平坦洁白,没有被人踩过。光秃秃的树

  干竖在雪地里,看起来就像积了七英尺深的雪,那些树干呢,就像是插在糖霜里的

  黑黑的蜡烛。

  她走近那圆圆的水泥池,夏天那里有喷泉,但这会儿水早已放掉,池子里也积

  了雪。她停住脚,听到城市中远远传来的喧闹声,这种声音就像是围绕着她在旋转

  似的,她觉得十分安全。“你得好好留心,”她自言自语道,“你总不想落到澡也

  不洗的地步吧。”在公司餐室里,她有那么一会儿觉得自己的心态十分危险,几乎

  到了崩溃的边缘。现在回过头来一想,她觉得自己的反应未免太愚蠢。公司聚会毕

  竟只是聚会。从现在起到举办婚礼这段时间里,有些东西总是免不了的,她得去操

  心一些细节,跟人打交道,有些事是躲不掉的。在这以后也就一切如常了。她几乎

  准备回去包扎礼物了,她甚至觉得饿得要命,心想就是半头牛也吃得下去,管他是

  不是画好了虚线呢。不过,她还是想再站这么一会儿,看着雪花飞飞扬扬飘到这个

  岛上,在这份令人心明眼亮的寂静之中……

  瞩哈罗,”有个声音说。

  玛丽安倒没有怎么惊惶失措,她转过头去,有个人坐在冬青树暗影底下一条长

  凳上的另一头。她朝他走过去。

  弓着背坐在那里的是邓肯,他手上夹着根烟。他一定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了,

  头发和肩膀上全是雪。她脱下手套同他握手时,觉得他的手又冷又湿。

  她挨着他在满是积雪的长凳上坐了下来,他扔掉手上的香烟,朝她转过身来。

  她解开他大衣的扣子,头钻到里面去,闻到一阵温布和陈香烟的气味。他双手搂住

  了她的背。

  他穿着一件粗毛线衣,她的手抚摸着它,似乎是毛皮一样。她能感觉到衣服里

  面他干瘦的身躯,那骨瘦如柴的样子就像是饥荒年代挨饿的动物。他温湿的脸钻到

  了她头发底下衣领围巾里面,贴到了她的脖子上。

  他们一动不动地坐着,在公园这个白色的圆圈外面的城市和时间几乎已经不再

  存在。玛丽安感到她的身子渐渐麻木了,她的脚再也不疼了。她的脸往那毛茸茸的

  衣服里钻得更深,外面雪还在下着。她觉得自己没法站起身来……

  “你这么久才来,”他终于静静地说,“我一直在等你。”

  她的身子抖动起来。“我得走了,”她说。

  她脖子上感受到他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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