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只好消散的声音

  

  靛青的封皮滑而坚韧,像是在触摸一个活生生的人,心头有一股轻松的凉意。

  八月十七日,雨。

  想起了某个十二点半的午后,

  想起了花,琴弦和诗。

  想起了树影斑驳和思绪纷飞。

  想起了你,明天。

  ......

  十月五日,晴。

  随风飘下的枯叶,

  安静地依偎在,

  白霜湿冷的眼眸里。

  任他浸泡着的曾是,

  墨绿的柔情。

  ......

  我粗略地翻过眼前的笔记本,少女娟秀的字迹在眼前翻卷,灵动的诗句交错着随性的花瓣与主人遗留下的喜与忧。看得出来,这样的物件往往与一些撒着金粉的,闪亮的梦有关。那么,纸页扇动的气息是不是也要婉转成歌呢?更绝妙的是笔记本的装帧,做工之精致在这个地方可谓罕见,一定价格不菲吧...我施加在封皮上的力度又大了几分。

  “那么,赫梅利先生,这就是你要找的...诗集?”

  再往后翻,赫然一页白纸。

  仿佛是乐章不合时宜地中断,沉醉着的情怀也突然变为警觉,我捻着这页突兀的白纸,继续往下翻。

  然后倒吸一口冷气。

  粉碎,死亡,凶手...

  诅咒,谋害,欺诈...

  绞碎过去...

  没有明天...

  一页白纸,就这样割断了诗意,潦草的字迹推动着恶毒,直至最后。

  最后是一道干枯发褐的血迹。

  破碎的心,沾血的食指画出一个扭曲的“弃”。

  弃...真的有那么容易吗?

  可以想像,纤手紧贴着最后的执念,将心血嵌在绝望之上。纸面微微凹下,决绝的力度挤出这样的痕迹。艰涩,痛楚一阵又一阵袭来,顺着指骨渗入心扉,又被巨大的冷漠吞噬。

  “看起来是一个多情的女孩留下的...”不由得有些兴奋了。

  当然,我不会认为这些和我有关,只不过是以看客的角度感到一丝欣慰而已。

  然而老赫梅的关注并不在这儿,我听见它越过一排排沉重书架的声音,新的漆面,旧的锈痕有着不同的触感。

  这个“灵”正蜷进书店昏暗尽头的角落,和煦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那儿堆放着一批灰不溜秋的平装读本。它一定在惊诧我是如何找到这个“宝贝”的。有时凡人的感官更为敏锐,因为它很直观的把书店的存货比了下去,显得不凡。

  虽然那些蹩脚读本正是我进的,毕竟文字是廉价的东西。

  “诗集?不...”老赫梅的声音由远而近,像是纸张上的灰尘一样扩散开来,飘渺,毫无美感。“最近这儿多出了新的声音,她打扰我很久...两天了。”

  此时我并没有兴趣吐槽它的时间观念。郑先生把书店托付给我时,就提到过老赫梅,它可能来自这个上了年头的书店,也可能来自他珍藏的一些铅字印刷,抑或是其他的。但不论哪一个,年岁都可想而知。

  值得一提的是,老赫梅也无法描述出自己。

  我曾问起它,回答是“像风一样游荡于书店与附近街区,又确实属于这里”

  我又问起“灵”,回答是:“我不被描述成某个物件,你也不被描述成一截躯干,这是两个整体的交流,小子。”

  大概“赫梅利”这个名字也是出自某个故事吧,它的一切都应该被看做作疯子的臆造。

  然而实际上我看不见它,却收到它的指使:郑先生认为它有关书店乃至自身的运势,对此很是重视。大概上了年纪的人似乎都急着要敬重些神鬼——不论它们德行如何。

  显然老赫梅与美德无关,但我不很讨厌它,除开它的声音之外。

  “知道了,赫梅利先生。你的意思难道是把这些可爱的诗...扔掉么?”

  “不,该被扔掉的是你买进来的那些蠢东西。”

  当然,对我的审美提出质疑的老赫梅就太让人讨厌了,所以我并不买它的账。

  “请自便——如果你办得到的话...”

  “呸!好吧...托你的福,我已经太久没听到同类的声音了。”

  “所以说这两天你被折磨得很开心咯?”

  “不要幸灾乐祸,但你也看出这是有价值的,不是么?一个疯掉的死人。”

  “死了么?它的主人?”我并不感到惊诧,这往往是最好的结果。

  “愚人为了活着而侥幸,藏品却用死亡来保值。”

  “那么,她会被收藏起来?”我又看了看那血迹,想象着濡湿与风干的渐变。

  “对,所以该被扔掉的只有那些蠢东西。”老赫梅有些得意忘形“但在那之前,我要你把她处理一下。”

  ——————

  下午,我向郑先生请了假,虽然悠闲地欣赏他人的忙碌向来是他推崇的茶道,但老赫梅的事务更被他看重一些。

  精致的笔记本被我藏在包里,看来老赫梅不得不再孤独一会儿了,郑先生在虔诚上似乎无可指责,但是他听不到老赫梅的声音。“在我年轻的时候,美神(各色娘们儿)的浪声听了太多,嘘溜拍马也听了太多,很公平的道理。”他倒是心安理得。而迷住郑先生的声音我听不见,吸引老赫梅的声音我也听不见,只有暗自遐想与揣摩。那些绝妙的呼唤只对应有缘人。不尽合理,却相当有趣。

  按老赫梅的意思,我必须弄清“她”的来龙去脉,“必须清洗干净,她的声音有河沙的味道。扒开沙子,哪怕像扒开伤口一样。”

  ...这个恶魔是在指使我去捞尸么?我一定要走到一个鬼故事或是盗墓小说中吗?

  虽然内心忐忑,但我还是在河边游荡许久,毕竟老赫梅的话总是难以捉摸,早早的不买账可能失去本来的好处,义正言辞这种手段还不到祭出来的时候。

  秋天的河岸,往往在一片阳光明媚中显得祥和。缕缕的凉风,饱食了一胃琐碎的麻雀们落在树木成熟的枝条上休憩,安分下来的河水静静地流淌着。秋,有人说是丰收的季节,有人说是萧瑟的季节,但二者终归安宁。不论是肥硕的慵懒还是干瘪的虚弱都相安无事,成功者强调的“目的”也在秋的和暖中渐渐迷茫起来。觅食或是交媾的斗争都平息下去,互相爱慕、仇恨或有所图谋的双方依然腹诽着,针锋相对着,只是不再动弹。这样一个以“等待”为主题的时段如何描述?冬天自然是物质与精神的埋骨地,那么秋天便是“收割”或“零落”的一瞬,祥和的...死亡?

  糟糕!这么一推论好像加剧了自己恐慌,必须得调整一下了。现在只是三点,离夜幕降临还有许久,此间的风物也闲适美好,一切都向着正常安宁走去——恩,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邪祟呢?也只有老赫梅大概不是“在那之后”出现才得以保留的吧?

  在我几乎要把自己忽悠成刀枪不入时,后颈忽然传来一阵凶险的寒意,我感到整个人都皱缩起来,意识一瞬变得模糊,寒毛一根根倒竖,扎着自己的心。我努力不让自己濒临失控,生存是不相信奇迹的,通常凡人的冷静才是自救的本能。

  嗯...虽然不太真切,但那好像是一双手。记忆之中,在此刻回头是致命的,在神秘的手搭肩时。

  等等...搭肩...似乎不是这种情况?我并未听说过鬼喜欢把手放在人的后颈取暖...是有这样的恶趣味吗?

  不,恶趣味的鬼我没见过,但我认识恶趣味的人。

  “哟,哆嗦得这么厉害,莫不是心里有鬼?”

  没错,是铭天,而且声音底气十足,大约是活人。

  “是,少爷,你捉住了一个要务在身的人。”

  “哼,是吃里扒外的要务么?要算我所托非人的事情也多了,想不到是你!”自从我为郑家打工后,铭天很爱调侃我的这种亦友亦下属的关系。

  郑铭天,郑先生的独子,是和他父亲当年一样的浪荡哥儿。郑氏的资产虽然大多掌控在另一位弟兄手中,但郑先生也有相当多的积蓄,只是他不喜经营,唯一办的书店也交由我照看,自己终日喝茶讲古。如果不是铭天,宅子里的积蓄大概要落灰发霉。

  毫无疑问,我身后的这位有着更大的志向,他尝试着运用这些积蓄,投资创业者。这个计划从某一天他和我喝酒时开始,也在另一天他和我喝酒时结束。

  “我特么受够这些土佬了!”第二次到酒吧,他冲我咆哮。

  即使是这样,我也听说他在那些苍蝇似的生意人中口碑不坏,甚至他的投资还成功了一项并带来了不菲的回报。当然,郑家的动作对于我而言像是酒吧的诡秘灯光,难以捉摸,我也毫无兴趣。然而铭天热衷于这样的灯红酒绿,也热衷于交友,包括在网上结识我这样的穷货。

  整结干练,不喜张扬,不失潮流却颇有深意。故意摆出亲民姿态,这就是天铭在纨绔子弟中独特的“高雅”。

  “到时候再抱怨你的遇人不淑吧,老赫梅要我调查一桩事。这也是...为了你的书店,对吧?”

  “啊,这样呀,原来是他”铭天居然有些迟疑“正好,我也是来这儿散散心,那就一起走吧。”

  ——————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铭天显然没有陪着人的觉悟,自顾自地朝前走去,这厮似乎心事重重。他并不关注河边景色,也没有像平时一样对于美丑评头论足,只是这么走着,大概是向着前头的那座桥。

  情诗无处不在,它们也各有所好。热烈的自然会悬在恋人的窗檐献媚,而委婉的则爱在桥头徘徊,欲行又止。笔记上的大约属于后者。但令人遗憾的是,我已经调查过,虽然桥上常有情侣出没,少女落水的事件倒是从未有过。

  说起来,边上这看起来在神游的家伙有好一阵没出现过了,也许他知道什么呢。

  “嘿,铭天...”

  “喂...”

  我们居然同时开口,看来这厮确实是有心事了。

  “嗯嗯,你先说吧。”

  “不,没什么,还是说你的吧,老赫梅给了你什么难题么?”

  “你说,那座桥上发生过什么人...落水的事情么?”

  “......”

  铭天一言不发,脸色渐渐变得奇怪起来。我意识到,可能找到线索了!

  “唔...为什么这么问?你知道些什么?”他终于沉不住气,也不再像刚才一样神情恍惚了。

  “老赫梅要我调查一桩也许是落水的命案,虽然他从没这样正直过”我抓住机会卖弄着,看起来要给今天的他提神并不容易“目前我的线索只是一本笔记,你要看看么?”

  我顺理成章地拿出那本靛青色笔记,在这个地方,纸张似乎有些蠢蠢欲动。

  铭天看了几页后就拧起眉头,摆出一脸狐疑的模样。

  “这...这一定是燕子的,但是...不,不可能!”

  “燕子是谁?这个笔记本有什么奇怪的?”顺着线索,我急切地要把所有的秘密扯出来。

  “燕子...燕子...这本笔记不可能是干的,你看,她好像从没沾到水一样。”他把笔记摆在我面前,干燥的纸张卷动得很快。不一会儿,血色的“弃”出现在最后一页。

  这下,铭天的脸色更精彩了。

  “那么,”我克制住欢呼的冲动。“有人因你而被溺死,是么?”

  出乎意料的是,我并未在铭天的眼神中捕捉到悲伤。

  “对,这儿有人落水过,燕子最后也死了,但不是溺死的,是虚弱带走她的。”

  “落水时你救了她,但她病死了,这是你的女友,也是笔记本的主人,是么?”我故意把声调压低,带了点儿惋惜的色彩。

  他点点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那么,贴身携带的日记本居然滴水未沾,的确很奇怪...”

  “不,这不重要”他把笔记本塞给我。“带我去书店,老赫梅见过燕子,它似乎...一直关注着这些。”

  “哼,意思是老赫梅在诳我咯?”

  “也许还包括我,如果在所谓的良心上我必须为这是负责的话,是它指使了凶手!”

  “哈,似乎并没有人追查,那么凶手是不存在的。”我打趣道。

  “对,她只是病死了,没有人要负责...仅此而已。”

  再次回到书店,丝毫不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郑先生早就喝完了他的茶,闲云野鹤般云游去了,虽然旧街区显得冷清而逼仄,但郑家人在哪都能混的如鱼得水。附近开着的茶楼、酒吧与古玩店,那些店主首先是郑先生消遣时的良友,尔后才兼顾着营生。好在顾客们习惯了这种状况,他们大多数都是比较让人省心的学生。这里没有急性子的买家来打扰我的安逸,等到我打发了几单生意后,书店恰到好处地安静下来。

  “啊,这不是,郑家的贵公子么?”老赫梅的声音在此时带了些讥诮的意味。“年轻人的爱情体验,很愉快对吧?”

  与老赫梅的对话从来是在内心进行的,我并不知道铭天作何答复,此时他已经恢复了精神。

  “哈,还是那么聪明,我喜欢这样的豁达。这么说吧,从那女孩的爱情中渗出的水已经被我喝干,这几天我在整理着这些声音,起初她很吵,现在已经有了头绪,这样的痛楚要清晰些才好...”

  天铭依旧保持着平静,我再次翻开那本笔记,仿佛所有的诗都开始发潮而滞重,字迹也慢慢晕开,不论是美好还是恶毒都渐渐变得不真切,涣散成一片水纹。

  只有那“弃”的血书依旧清晰着,有些刺目。

  好极了,始乱终弃的公子哥,看起来你的“狩猎”总是硕果累累。

  总有人愿意为一厢情愿的东西付出生命,她们总是相信粉色的童话,相信爱情。她们把自己写在诗中,从此就与爱同生共死,付出一切,不论那是不是虚妄。

  我仿佛能看见,笔记中的希望与诅咒都要在桥上接受裁决,童话破碎的时候,燕子被救了起来,但心已经碎在深渊里。寂寞的深夜,她在高烧之中把血印在已经模糊的过往上。又在阳光刺目的白昼,艰难支撑着送到曾经邂逅的所在(我对于铭天的这类交往向来是保持冷漠,故而印象不深)。最终,静静地弃世界而去。

  “小子,你也发现了吧...血是最后的东西。但完整的收藏总需要细致。”

  哼,谁知道你那天衣无缝的小计划还需要什么?

  ——————

  此时,铭天忽然开口道:

  “好了,你找到了所有它想要的。老赫梅把我写入一场悲剧,而自己却无法见证,不过哪怕是渣滓它也要贪婪的索取。”

  “什么?”

  “它会告诉你的,在这之前,我想去...凭吊一下,让我一个人吧。”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这么多情了?我不信。”

  “我也不信,她越过了交往的底线,这个傻子把一切都投入到毫无意义的闹剧中,最终断送了自己,我本没有必要为了一次浪费而去凭吊。但是我得感谢赫梅利,美好东西的消逝总是件让人铭记的事,对吧?”

  “为了公平,你应该把话讲清楚才对,你失去了一个爱你的人。”

  “被动接受更让人厌恶,这样的道理还要我怎么说呢?比起重拾宝贵的理智,一个女人更乐意陷入疯狂之中,这种化为泡泡的悲恋诗还是让她消失吧,这一点也不可惜,真的。”

  “你做了一番毫无意义的辩论,也许你最终会怀疑自己的。”

  “所以我还是走的好。”

  ......

  不得不说,老赫梅打了一手好算盘,这个时代,像铭天这样有骨气的人不多,他从容地把享受和爱分开,简直是最合适的猎手。

  但是,我永远也无法预料老赫梅能给出什么答案。

  “有些东西是他不想看到的,但是你想。”

  “现在我可以看到什么?”

  “艺术品总需要一个宽敞的展厅,艺术家也需要不错的工作台。”

  我看了看办公电脑的时间,已经临近饭点,在这个时候拙劣的文字已经无法再吸引读者,书店内空荡荡的,配备的几个木桌上只洒下萧瑟的夕阳。

  那么这就有让老赫梅享用的余地了,我把两个木桌拼起来,足够躺下一个人。又把书店暂时关闭,毕竟我没有晚间营业的习惯。

  “先生,这就是本店能提供的最好服务。”

  “哼,穷人总是这么吝啬,不过这是个不错的衬托,把她放上去。”

  我当然知道它在说什么,我把那笔记摆在两张桌子的连接处。

  “把你的手放上去,杂念都挤走,你需要有更深的领悟才能看到。”

  “领悟你这个老家伙,也许我该挖挖耳朵?”

  “住嘴!想让你理解就是个错误!你只要闭上眼睛就好。”

  大概,在你把书展示的一切文字都尽收眼底后,不妨尝试下闭上眼,亲昵地把她重“读”一遍,感受文字以外的冷热,细微之处的质地。这种类似于读盲文的方法更缓慢也更深刻。不过需要注意的是,不是所有的书都值得这么去做,这就是那些藏书家往往会变得挑剔的原因。

  虽然这样的阅读像双方面的交流,需要两者气质上的高度契合,但就实际而言,必须达成的只有“引子”与“渴望”。

  再次睁开眼,我竟然看到了燕子。

  她静静地仰躺在两张桌子上,把它们遮的更黯淡一些,仿佛夕阳只眷顾于此,而我几乎要像那些迂腐的诗人一样,期盼着她融化在这一片昏黄中了。黑色的卫衣兜帽裹住她更为漆黑的发,像是桌上蛰伏着一片阴影。而一张经受细致雕琢的俏脸又恰到好处的接受黄昏,美色隐藏在神秘之中。这才是河神所求之不得的贡品,也正是这样的她,才值得被戕害。我仔细观摩了一阵,发现自己的手始终停留在她的腰间。

  我慌忙抽回自己的手。

  “嘿嘿,我猜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把这两张桌子吻得光溜溜的。”

  我并未理会这个猥亵的家伙,定了定神,重新伸出手去。

  然而我的手穿过了光滑的少女影子,只是摩挲着桌子上大大小小的浅坑。

  “赫梅利先生...这么说你找到了她的魂魄?”

  “我拒绝这种称呼,小子。不要这样糟践自己的创作。这个美人存在于我,郑家公子,以及她的顾影自怜中。这是多个从层面展现出的,立体的东西。”

  “这么说,真正的燕子已经安息了咯?”

  “没有牺牲可不是我的风格,小子。我不知道你们的安息,不过这个少女在她的短暂一生中,她真正的自己只对一个人开放过,世界像祭奠任何人一样祭奠她,而已经绝版的东西只是放在你眼前,这是垄断,不是么?”

  “令人发指,我们任由燕子被她的世界曲解,遗忘。然后就这样苟且地观赏着她的真实?”

  “不要太早自满,小子。拼凑出来的影子有太多杂质,她的真实只是像死鱼一样翻着白肚皮而已。你去准备一下,即使是这最后留下的东西也必须裁剪裁剪。”

  ......

  我紧握着一把锋利的小刀,这几乎是店内唯一一个明暗分明的东西,我偶尔喜欢观察它折射出的冷冷的光,想象着能对世界有所威慑。但此时面前仰躺着的燕子,竟让我不敢下手。

  “把书拿起来,小子,除非你有扮演冷酷医生的癖好,这倒是你有趣的一面。只是,你现在看起来更像一个...”

  够了!老赫梅的话把我酝酿出的情绪一扫而空。我拿起笔记本,找到了划分的一页。

  纸的质感依旧是熟悉的,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也让我再熟悉不过。

  剔除杂质...粉碎一半的真实,那么就从脊梁中间开始吧。

  “刺啦——刺啦”劈开坚韧的书脊并不是一件能迅速完成的事,我轻松地感受着她是如何被一点点撕裂的,一下一下地发力。最终,变成两半的笔记中间有被锯开的,不整齐的断口。

  即使是燕子留下的真实自我也从此不再完整,它们被分割成两半。多情的一半戛然而止,不堪入目;绝望的一半因为留下了缓和的白色,显得更为厚重一些。

  燕子依旧一袭黑衣,僵硬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这就是你的创意?看起来毫无用处。”

  “因为你做得还不够,要让绝望的呼喊变得无法辨识,彻底消散才好。”

  “这儿没有碎纸机,我也过了撕纸片的年纪。这样的事有失雅观,你还是适可而止吧。”

  “那么就把那一半扔掉,让艺术家与艺术品的后悔都远离这儿吧,等到你回来时,你会知道这一切多么值当。”

  我最后望了一眼完整的燕子,走出了店门。

  华灯初上,灯火通明的大街,是附近唯一被“新城市”粉饰的东西,也是顾客来往,使我得以苟活的粮道。

  然而,我更习惯走在旧巷逼仄的道口,破旧龟裂无人修理的路面,被挤压成黑线依旧一路高歌的水沟,无处不在的杂草霉迹,以及摆摊者留下的琐碎垃圾,与初生的月色遥遥对应着。

  这才是我的路,郑先生向来有专车从大道接送,老赫梅一直盘踞在书店,只有我面对着这样的旅程。

  但是想一想,其实也算得上美妙了。

  毕竟我本就没有多少期望,能够走在这样的路上,一点一点观察着近在咫尺的前方。而追赶爱情的诗人如果堕入此境,琐碎的现实怕是要狠狠抽打她的心。特别是知道自己被梦所诳骗,“无价”就是“不值价”的时候。

  许多人把自己的感情扩大到一生又限定于一人,这就是一直以来被歌颂的“崇高”。世界就这样缩小了,只容得下卿卿我我的温存。

  看起来很美好,实际上也很美好,一地的死灰是曾经绽放过的烟花,朝圣者的尸骨被弃在道旁也是天经地义的常识了。

  咫尺天涯,谁猜得透?

  最终,我选择让半本血色的“弃”留下伴我蜗居,压在半箱啤酒下,和我以前的记忆一并成为生活的桌脚垫。

  虽然我可以选择把她踩进泥里,但是万一有一天心血来潮想拿别人痛苦消遣呢?或者妄图还原真实呢?

  最终,我在夜色之中折返,同时悟到了一个道理:也许有很多人喜欢这样见了鬼的夜色,那么我可以更加的延长工作时间,反正夜生活于我无益。再者,铭天对我的经济状况毫无兴趣,郑先生也只是抽出一点来鼓动自尊,夜晚的剥削是自在的。

  开门之前,我透过玻璃窗看到店里多出来一个有些诡异的少女,姑且还是称她为“燕子”吧,站着的她比想象中更为高挑,服装也换成了学院样式的裙装,颜色则参考了笔记的靛青。我不可抗拒地受到某些淡粉色情感的冲击,也懒于深究这一身衣服是如何换上的了,她比之前的那个显得更为单薄,不真切,更像个缥缈的“灵”了。

  把人变成鬼,又是个什么主义呢?

  来不及等我思索,燕子在开门后给了我个大大的拥抱,如同久别重逢的恋人一样如胶似漆。即使我依旧呆站着,并未迎合她,甚至没有任何触感,但她是那样投入,仿佛有温柔的气息吹过我耳边。我心中一阵悸动。

  “亲爱的,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可是,我...好像记得你呢。”

  看起来燕子已经如她最后剩下的笔记一样,变成单纯而痴情的恋人了。她搂着我,好像我就是她的真命天子一样。从未得到过这样的感情,在最初的惊讶之后,我感到这一切都是滑稽的。

  嗯?这么说来我就顺理成章地得到了一个女友?果然老赫梅是个可敬的骗子。

  “燕子,你知道你为什么在这儿么?”为了确认一下现状,我轻轻问道,同时捻了一下她亮亮的发丝,空无一物。

  “赫梅利亲王说,从此我们就是伴侣了,亲爱的。”温柔的回答在耳畔响起。

  呸!什么亲王?老赫梅的意淫差点让我一秒出戏,但现在,我依旧要将恋人的套路继续下去。

  “燕子,我们见过的,你相信...前世么?”

  “相信,与不相信,又有什么区别呢?在这个美妙的瞬间。”她像一阵旋风一样离开了我,展示着活力与曼妙身姿。步子似乎来源于某种交谊舞,我记得铭天对此深有研究。

  “怎么样,我美么?”她停了下来,带了些引诱的神色,问了这个让无数英雄殒命的问题。

  “你是个比舞曲更华丽的舞者,比诗歌更美好的诗人。”我想,直来直去可不是他们的风格。

  “那么,我的前世一定是幸运的吧”她又靠了过来。

  虚假而缠绵的拥抱与倾诉就这么持续下去,老赫梅始终没有出现。而我居然在对着空气脸红。

  这一晚,我索性留在了书店,把半本笔记上的诗念给燕子听,她眼里闪着喜悦,紧紧依在我身旁,幸福而羞涩地笑着,直到我向她道晚安并求她还给我暂时的孤独时,才肯在我的守护下依依不舍地沉睡消失。毫无疑问,她得到了之前求之不得的东西。

  在我即将入睡时,天铭打响了我的电话。

  “我看到了葬礼,还算体面...”

  “真是可惜啊,我看到了她,难道你从来都不动心的么?”

  “对我而言,她的价值只是有限的交往罢了,和你没什么不同,相反的你更让我喜欢。”

  “呵呵...”我感到一阵恶寒,捂了捂单薄的被子。

  “放心吧,我一向追求正直高雅,她是完好的。”

  “这么强调,就是因为你最终把她抛给我了,你擅长逃避售后服务,是么?”

  “不,是因为你对这些感兴趣,我知道你的窥私欲,老赫梅也知道。”

  “否则按照你的生意经,我是不会愿意劳累一天的,对吧?”

  “是啊,你肯定十分好奇,可是对着燕子又难以启齿。所以让我来告诉你,我还是这样,但是燕子已经是你的了,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可没办法享用这种无形的东西。”

  “那就享受无形的夜晚吧,朋友,你不会因为任何人而辗转反侧,这是最可贵的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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