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倒(5)

  福倒(5)

  十一

  真的像翠花说的那样,赖弟顺利地通过了考试,不知凭的是自己的真本事,还是靠教官的特殊关照,赖弟只感觉到考“倒桩”时不大顺手。

  一考完翠花拉了一把赖弟说,今天是不是该庆贺一番啦,走,到江湾吃麻辣去,我请客。翠花一向爱吃麻辣菜,就是本地产的细小却很辣的朝天椒,用盐沾一沾她便可以吃上半碗,而且她绝不咂嘴咋舌的,因此有人借用湘人的称谓叫翠花为“辣妹子”。近来,江湾酒家那边邀请四川名厨到该处主理川菜,招来不少顾客。川菜的麻辣味,正合翠花口味,她自然成了常客。

  喂,潘经理呀,翠花一边开着车,一边打起大哥大来,你那儿还有包房吗?又想尝尝麻辣菜了。大哥大里传来对方的声音,有有有,大老板的千金小姐光临,没有也得有哇。

  赖弟知道潘经理就是老潘的侄儿。赖弟本来不大乐意陪翠花下馆子的,他总觉得自己与翠花这样的人凑在一起挺不合适,虽然小时候曾经是同学,但如今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是不能胡乱拴在一块的。可翠花给了他开汽车的机会,况且今天她是祝贺他通过了考试,这又怎能拒绝人家的一番好意呢?于是赖弟半推半就地随着翠花来到了江湾酒家。

  赖弟第一次进豪华的酒家吃饭,以前最好的只是与老潘进过路边的小饭店饮酒,更多的时候是在街边大排档。他和翠花来到江湾酒家门口,赖弟便开始放慢了脚步,怯怯的跟在翠花后边。他很想四处张望一下周围富丽堂皇的陈设,可又怕旁人笑他乡巴佬,孤陋寡闻,幸亏他今天穿上了近日新买的一套时装,并学着城里人的模样将上衣束进裤腰里。走过一面大镜子前时,他迅速扫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么挺拔,于是他便自信了几分。华竹在哪儿上班呢?赖弟在心里嘀咕着,他这时候很想遇上华竹,同时又怕遇见华竹。当赖弟和翠花被一位小姐引到一个包房里之后,华竹却真的出现在赖弟面前了。华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冲赖弟笑了笑,点了点头,便知趣地干起自己的份内事,请问两位需要点什么?她一边说一边将菜谱递到他们的面前。赖弟也只是向华竹点点头,没有交谈什么,可赖弟第一次见到华竹穿上酒家海蓝色的工作服,显得那么端庄雅致。

  翠花一直用大哥大与老潘的侄儿通话,没有发觉赖弟与华竹之间的举动,翠花关上机便点起菜来,末了她将菜谱推到赖弟面前,叫赖弟也点上几个,可赖弟连忙摆手,你点就行了,你点就行了!华竹见到他那副窘迫的样子,暗暗在心里吃吃的笑,差点还忍不住笑出声来。几个川菜都上来了。翠花问要什么酒?赖弟迟疑着说就上些米酒吧,米单米双都可以,他巴不得能喝上几口酒,壮壮胆。他一进这个酒家,仿佛上了天堂一般,一切的一切都觉得那么华丽堂皇,同时,也觉得自己那么粗俗渺小,心里总是晃晃糊糊没有底儿,就像池塘里的浮萍一样。

  翠花又掩着嘴儿笑起来了,赖弟,你以为这里是大排档呀,还米单米双的,点一个高档些的嘛。赖弟以为翠花不会喝酒,点不上什么酒,他便努力起来,可脑中一转,却空空荡荡的一时想不上什么高档酒来,突然想起夜里拉客路过卖电视的商店时,听到开着的电视机里在大放广告喝孔府家酒,做天下文章。他听过好几回,脑子里还有点儿印象,对,就点孔府家酒。

  哎呀,你也想做天下文章啊?翠花一听又笑了起来,你能不能先做做我的文章?说罢,直勾勾的望着赖弟,望得赖弟低下头去。

  几杯下肚,赖弟便觉得胆子壮了些,可那些麻辣川菜却苦了赖弟,开初还觉得味道极上口,可吃到后边只感觉满嘴麻辣,吃不出什么味道来了。翠花恰恰相反,越吃越起劲,并且举起酒杯频频与赖弟对碰,真是出乎赖弟意料,她酒量如此过人。这个就连翠花自己也觉得奇怪,她喝酒这么厉害是因为父亲遗传所致,还是因为年纪轻轻便跟随父亲到处应酬造就呢?赖弟担心翠花饮酒过量,回去时会影响驾驶汽车,便想劝住她,恰巧这时一个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的中年男子推门进来。来来来,潘经理过来饮上一杯,翠花一见立刻迎了上去。潘经理却说对不住了,照顾不周,照顾不周呀。停停他又说,怎么,今天自个儿过来?见翠花没反应,他忙指着赖弟说,这位是您的司机吧?……没等翠花反应,赖弟却自告奋勇说自己是翠花的司机,赖弟心想人家只当自己是侍候翠花的,心中有点气恼,但又转念一想,鬼叫你自己穷呀,这样自己也服气了。

  潘经理举起酒杯,要敬翠花一杯。赖弟发觉潘经理把着酒杯的手指戴着三只金戒指,不由得在心里格登了一下。一杯下肚,潘经理又提议要与翠花共同0K一曲。包厢一角的电视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一对卿卿我我的情人,那对男女都穿着泳装,一时在海滩上追逐,一时又相互搂抱着在沙滩上打滚……翠花和潘经理在对着屏幕上闪现的歌词有滋有味地对唱,时不时深情地对望一下,似乎忘记赖弟仍在场。赖弟不大熟悉时下的流行歌曲,但他听得出歌曲中的情意绵绵。他依稀记得小时候去看阿妈演的一些粤剧,什么娄阿鼠和胡屠户、粱山伯与祝英台等戏中角色,仍在他的脑子里有点儿印象,平时,阿妈也教过他唱粤曲,至今他还可以哼上几段。

  来来来,我俩唱一曲,没等赖弟反应过来,翠花便一把将他拉起。潘经理有人打他大哥大找他,早已离开。他自始至终没有正眼望过一次赖弟,赖弟本想提提与他叔叔老潘的交情,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来一曲《选择》怎么样?翠花一边说,一边将话筒塞到赖弟手里,赖弟根本不懂港星林子祥、叶倩文联袂演唱的这首歌曲,他便连连推辞,手中的话筒就像一截燃着的火炭一样烫手。他战战兢兢地站着,很想离开,却被翠花阻拦着。她说,这样另换一首你会唱的吧。赖弟欲逃不能,只好说那就唱一首《东方红》吧。翠花一听又掩嘴大笑,哎哟想不到你这么老脑筋!

  赖弟这些年来,填肚子要紧,哪有什么闲情逸致去唱歌呢,只是在学校读书时认认真真的学唱过歌曲,尤其是文革时期风行的革命歌曲。改革开放后,虽然港台流行歌曲在大街小巷、村头村尾响起,但已是大龄青年的赖弟,不再依赖叔伯们了,整天得去谋生糊口,哪有余暇去顾及唱歌跳舞的事儿。

  赖弟回到家里,华竹辟头便问,与你上酒家的那位千金小姐就是叫你开车的小学同学呀?赖弟点点头,他曾经对华竹提过她,只是华竹没见过其人。她挺高贵的呀,华竹又说,不知怎的华竹觉得自己心里有点酸溜溜的。

  十二

  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三叔公的二儿子从深圳赶回来,一者中秋节团聚团聚,二者探望正在生病的小女儿,老婆仍留那边打工。见到精明能干的儿子回来,三叔公自然高兴,这回对付赖弟就有办法了。三叔公几次与赖弟交锋,均败下阵来,急得三叔公像热锅上的蚂蚁。眼看果菜专业市场不日就会建成,那段黄土村路也好快就会全部铺成水泥街道,这使得三叔公更加坐立不安,茶饭不思。二儿子一回来,三叔公便追不及待地将事情告知儿子,不料反遭儿子训斥,你真是老糊涂了,几十块钱也要与福来哥争噪,房屋的事用不着这么急,以后再慢慢解决嘛,眼下应该是帮帮福来哥,三四十的人了仍在打光棍啊……

  二儿子要到赖弟那边逛逛,小儿子也要跟着去。恰巧赖弟已经出车,华竹也去上班了,那座老屋的大门紧闭着,用碗口般粗的梓木做的拉闸门竟然有几分威严,高高的青石门槛横卧在那儿,满身被踏踩磨损的疤痕。兄弟俩站到门槛上朝门前到处瞧瞧,水泥街道已穿过门口,对面那边的果菜专业市场已建到第二层。

  二哥,小儿子突然来了灵感,说,我从一本书中得到启发,是不是将老屋拆了改建成铺面做生意或出租?小儿子整天挨老子骂他,不识农事,不识跑生意,老是死读书,小儿子自然不敢与强悍的老子顶撞,总是俯首贴耳接受训斥,可他心里不会服气,总想寻找出路。当然,他长得瘦薄,不能干沉重的农活,他想人家身强力壮者靠的是自己的胳膊,而他的本钱应该是脑袋,因而他更积极寻找一些有关科学养殖啦、经商赚钱点子啦等等杂七杂八的书刊来看。昨天,他从一位同学手里借来了一本名叫《你也能成为百万富翁》的书来看,书中专讲各种赚钱点子的,其中讲到上海一位富翁最早起家时,就是将自家临街的住房改建成铺面,经营杂货挣钱积累资金起步的。

  二儿子一经弟弟点拨,茅塞顿开,其实二儿子正在思考怎样利用老屋,不想被弟弟抢先一步,他擂了一拳弟弟的肩头,称赞说我们常家的小秀才呀,还是你多读书有用!

  回到家里,小儿子迫不及待地将想法告知老子,可三叔公一听连连摇头,说,办法是好的,而赖弟这龟儿会同意这样做么?

  阿爸,你放心,我自有办法,二儿子胸有成竹的说。

  三叔公听了二儿子这么说,心里感到安稳了,点起喇叭筒似的纸卷烟,巴达巴达的抽上两口,又奚落小儿子说,看,你哥多有办法!

  二儿子连忙说,那是弟弟从书上学来的点子哩。三叔公“呸”的一声蹲下去抽烟,一脸不相信的神色,三叔婆则在一旁趁机数落老伴说,是呀亏你还整天骂他读那么多书有屁用。小儿子见到老子被将了一军,高兴得跑回卧房里手舞足蹈。

  几天来,赖弟都去帮翠花开轿车。翠花阿爸已到湖北十堰办事去了,翠花便在家主持公司大局,那辆本田轿车便任由翠花使用了,赖弟也真正成了翠花的司机。赖弟在汽训班学习驾驶时,开的教练车是一辆大“东风”,现在开起小轿车自然顺手得多。赖弟考得到驾驶证没多久,翠花还没有固定安排他开什么车,但已给他一笔可观的报酬并给他装了一个BP机,以便于联系,赖弟自然高兴得不得了。

  赖弟呀,你觉得我对你怎么样?翠花和赖弟坐在驾驶室里,翠花问道,赖弟正在开着车,连声答道蛮好蛮好!

  真的?翠花两眼放光,禁不住挪近他。赖弟立刻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浓烈香水味,把着方向盘的双手似乎要僵硬起来。真的?翠花喃喃自语着,张开双手搂到他的脖子上,吓得赖弟嘎的一声急刹车,两个人的身子都随惯性突然向前倾,翠花的双手也从赖弟的脖子上甩脱了。

  别……别这样……赖弟平生第一次遇上女人对自己这样亲妮,而且来得那么突然,简直让赖弟吓跑了魂,他六神无主,脸红心跳,呆坐着不知如何是好。可翠花却浪笑起来,这个情场老手似乎更喜欢赖弟这样没有经验的男人,他的畏怯避让更挑起她的进攻欲望。可翠花也不是头脑简单、盲目冲锋的女人,她见到他吓成如此模样,心知欲速反而不达,于是立刻改变策略,以退为进,说,赖弟呀,我这人是不是太无礼啦?是,是,赖弟又立刻改口说,哦不是,不是……哪会呢?翠花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嘛。停停她又说,赖弟呀,中秋节准备有什么“节目”呀?赖弟连说没有没有,翠花心里很高兴。

  夜里收车回来,华竹却过来邀约他,说是中秋节到野外去赏月。本来华竹酒家那边的一帮年轻同事已相约好,但华竹刚到此城时与她合铺住的那位老乡也来约她,于是华竹便放弃与同事去的打算,反而来约赖弟一起去。赖弟一口答应,并说要用三轮车带她们到一个好玩的地方去。,

  八月十五终于来了,一大早人们就开始忙碌,街上的月饼店铺,水果摊点生意火得很。赖弟刚起床,别在裤头上的BP机响了,低头一看又是代号“8”。早几日,翠花考虑到赖弟家里没有电话,当她呼他时,他没法复机,只好事先讲明,只要见到她在电话后边加上代号“8”,他便立刻赶到公司。据翠花说,这代号“8”含意深刻,一是与“花”近音,表示是翠花呼机;二是与“发”近音,表示发财兴旺之意;三是表示立刻出发。刚挂上BP机时,赖弟觉得既新奇又神气,别人一呼便叫了起来,好像有只小蝈蝈钻进自己的裤腰里来似的。见到华竹时,赖弟还故意将BP机显露给她看,谁知华竹给他当头泼了一瓢冷水,她说早几年上海人便普遍使用这玩意儿了,如今你这儿才刚刚兴起。

  赖弟被翠花呼了以后,立刻赶到公司。他和翠花从外边办事回来,路过水果批发市场时,赖弟停下车说要去买点东西,让翠花稍等一会儿。几分钟之后,便见赖弟提着一袋东西回来,翠花透过车窗在欣赏赖弟走路。赖弟上了车,翠花便问干嘛买那么多的果子呀?赖弟不经心的答道,给晚上出外边赏月时吃呗。

  哎呀,我还没有给你透露今晚的“节目”,你怎知今晚我俩要到外边赏月去?翠花说。赖弟说我已与朋友约好了。

  什么,你与朋友约好了?翠花感到意外,吃惊的说,与哪个朋友约呀?男的还是女的?早几日你不是说没有“节目”吗?想了一下,翠花又说,赖弟,你就别到野外去浴露水啦,我俩今晚就上银桂宾馆旋转餐厅赏月,怎么样?

  赖弟以前听老潘说过,十几层的银桂宾馆最顶层有个旋转餐厅,坐在上边饮茶喝酒,可以鸟瞰全城景色。这是整个县城最高的大楼,也是最高档的宾馆。赖弟自然从没上过那儿。但华竹有约在先,自然赖弟没有答应跟翠花一起去赏月,他老是说已与朋友约好,已与朋友约好,这惹恼了翠花。本来她已计划好趁这个去赏月的机会,用自己的柔情将赖弟俘虏,不想却生了岔子。下车,翠花气愤地大嚎,你给我下车!

  赖弟一下了车,翠花便“嘟”的一声将车开走了,可没走多远,翠花又“嚓”的一声将车刹停了。在情场上从来都是所向披靡的翠花,没想到今天竟然在一个三轮车夫面前碰了壁,这怎么不令她气恼?可静下来一想,对赖弟这种木头木脑而性情倔犟的人,也许更需要耐心,不宜急攻,只可缓取。

  赖弟也想不到翠花会生这么大的脾气,他看着翠花将车开走的那一刻,仿佛自己一脚踩了空儿,全身都晃荡起来,找不着依靠;直至翠花停下车来,叫他快上车时才回了魂。

  黄昏时分,华竹便带着她的老乡来到赖弟家里,整装待发。赖弟早已将三轮车拉出来,并用旧毛巾擦拭干净。华竹和老乡将月饼、水果等几袋东西搬上车后,便迎着清爽的晚风出发了。赖弟只管埋头踩车,华竹与老乡在车座上谈笑着,平日里她俩好少见面。华竹初来这个小县城时,多亏这位老乡帮忙才有个安身之处。这位老乡是贵州人,一口西南官话腔调的;华竹虽然生在上海,但她的祖藉在贵阳。华竹离开上海后先到了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就因为在桂林偶然认识了一位贵州老乡,才在那位老乡的介绍下识得如今这个在桂南小城里打工的贵州老乡。

  月亮刚刚从东边的山头探出淡黄的脸儿,赖弟已将华竹她俩拉到县城东郊的那片古松林。赖弟在学校读书时,学校曾组织学生来这里搞野营。老师讲述有关这儿的历史故事在赖弟的记忆中并不怎么深刻,赖弟最难忘的却是那些丰富多彩的野营活动,诸如“抓特务”、“夺红旗”、“野炊”等等。

  月亮升高了,银辉洒满草坪。草坪上三五成群的坐着来赏月的年轻人,有些人在点燃腊烛,就着月光打扑克,有些人在伴着录音机里的乐曲翩翩起舞……赖弟与华竹她俩则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天南地北的倾谈着。在华竹的引导下,赖弟的话闸子似乎一开便无法关上。华竹也想不到乡间竟有这么多吸引她的事儿,看到赖弟说得情不自禁的样子,仿佛他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偏偏这时候赖弟的BP机响了起来,他低头看着机子,又是那个代号“8”!按惯例赖弟得马上赶到翠花的公司去。但赖弟觉得奇怪,翠花明明知道我今晚与人约好去赏月了,还要呼我做什么?这里又不是在市区,随时都可以找到公用电话复机。丢那妈,别管她,赖弟继续与华竹她俩聊天,只当翠花没有呼他一般。华竹却为赖弟着想,说,是不是那位女老板又呼你了?恐怕有什么特殊任务啦,她将“特殊”那两个字说得怪里怪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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