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那天，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吴总面带一副讨好的微笑坐在对面，因为以前是同行，没有过多寒暄。吴总笑了一下，拿出一个大信封，从对面推了过来，说，一点小意思。他推了过去，说，咱们不要来这一套，有事说事。吴总说，没什么事，听说您大哥病了，想去看看，顾及您的影响，就麻烦您代劳吧。郭子强摸了一下信封，用手指头点了几下。吴总明白了，说，没多少，不到100张。他知道，郭子强任建筑公司总经理时多次在会上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吃吃喝喝就算了，收点烟酒土特产最多挨个批评，但，钱是万万不能碰的，受贿一万块就要判刑，一万块，这是底线！郭子强看看他，沉默了一会儿，拉开办公桌下面的抽屉，用手把那信封拨了进去。那一刻，他觉得办公室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两个过去的同行，此刻都有点尴尬。为了掩饰，他起身走到墙角的小冰箱前，给吴总拿了一听冰镇可乐。

　　想到大哥，他的心又紧了一下。大哥告诉他，母亲死于难产，他的命是用母亲的命换的，三岁时，父亲因公牺牲，是街道小工厂出了意外，那年，他大哥18岁，读高二。办完父亲的丧事，大哥便办了退学手续，到了那个小工厂顶替父亲上班去了。这个长他15岁的大哥，这个像父亲一样的大哥，牺牲了青春，放弃了学业，耽搁了婚姻，硬是供他读完大学。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开小学家长会，胡子拉碴的大哥慌慌张张从工厂赶到学校。老师对他说，你这个儿子好是好，就是有点孤独症，不合群，你这个做父亲的，要多陪陪他。弄得他一脸通红。以前，他是哥哥的骄傲，是哥哥经常挂在嘴边的话题，现在，这个退休老头儿不知怎么样了，他那个关节疼的老毛病是否又该做理疗了？

　　他一动不动坐在窗前，望着小街上缓缓驶过的车辆，他有一种恍惚置身于办公楼的感觉。那个办公楼、那个办公室是多么舒适、多么温馨啊。每天早晨，服务员把地擦好了，办公桌抹干净了，茶泡好了。上班先上网，看看电子公文，查查电子邮件，浏览一下本市新闻和政府主页，自己办公室的电话声和旁边的办公室电脑键盘的敲击声此起彼伏，一会儿有人请示，一会儿有人汇报，在大家尊敬的目光中，他走过市政府长长的楼道，那么自信，那么神气。他是多么喜欢这种感觉啊。可惜呀，那种美好时光已经远去，远远的，再也看不见了。此刻，他真想大哭一场，那种放声嚎啕的哭，那种嗷嗷叫的大哭，哭出几个月来的郁闷，哭出压在心中憋屈，哭到荡尽心中积攒多日的污浊，哭到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在昏暗的光线里，他呆坐着，任泪水顺着脸颊慢慢流下去，慢慢变成两道泪痕。像一支慢慢熄灭的蜡烛、一尊雕像。

　　本来，他想在这儿住一段时间，好好理一下思路，但一件事儿，让他改变了主意。

　　到此地两周后的一天早上，他正在跑步，迎面走来一个长者，步幅不大，一步一步走着。对方身材略高，戴一副墨镜，那种宽大的、遮住半个脸的暴龙太阳镜，身穿一身运动衣，脚蹬绿色的登山鞋，这身装束，一看就是名牌。那人仿佛看见了他，便朝右手让去，他也朝右让了一下，在两人交错时，他喊了一声“嗨”，对方愣了一下。他据此判断，这人八成是中国人。因为长相、走路的习惯、打招呼的习惯不一样。这里是左行道，给对面让路会从左边走，还有打招呼，这里人会说“嗨”、“Good Day”或“Morning”。

　　第二天，在同一时间又碰到了这个人，但那人与他回避了，从草坪上走了另一条路。

　　第三天，他不敢去了。这让他感到有点蹊跷，有点后怕，以前李威告诉过他这个小区没有华人。“这个人，是什么人？国内派来的？纪委的？公安的？”他在胡思乱想。

　　“走，必须走，必须换个地方。”他下定了决心。

　　李威给他回了话：三天。

　　这三天，他如坐针毡。白天不敢外出，静静地等候在屋内。诺大的房间就他一个人，邻居家也没有声音，平时就没有多大声响，他仿佛进入了无声世界，安静得有点可怕，他甚至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不得不自己给自己制造点声音，以消除这种恐怖感，要么自己伸伸胳膊踢踢腿，要么打开电视看看当地的新闻或娱乐节目。到了晚上，他只能在后院背个手慢慢踱步，惨白的月光照在他微躬的背上，弓形的影子映在地上，像只在茫茫沙海里孤独的骆驼，驮着自己孤寂的影子，一步一步、艰难、彳亍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