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10章 玛格丽特王后
于连把他写的信重读了一遍。晚饭的铃声响了,他对自己说:“我在这个巴黎玩偶眼中一定很可笑!我简直疯了,居然把我想的如实告诉了她!不过,也许并非那么疯。在那种情况下,我理应说真话。
“然而为什么来问我一些私事呢?她那样问是很冒昧的,不成体统。我的关于丹东的想法并不包括在她父亲花钱雇我的工作之中。”
进入餐厅,于连看见德-拉莫尔小姐一身重孝,火气也就全消了,尤其是全家并无一人戴孝,就更使他感到惊奇。
饭后,他完全摆脱了困扰他一整天的兴奋。碰巧,那位懂拉丁文的院士也在座。“如果我以为打听德-拉莫尔小姐为谁戴孝是一件蠢事的话,”于连心想,“这个人对我的嘲笑也会是最轻的。”
玛蒂尔德望着他,表情很奇特。“这就是此地女人的卖弄风情啊,德-莱纳夫人为我描绘过的,”于连心想,“今天上午我对她很不客气,她居然想聊天,我没有让步。在她眼里,我反而因此长了身价。无疑,魔鬼是不会吃亏的。不久,她那看不起人的高傲就会好好地报复我。悉听尊便。这和我失去的女人有多大的不同啊!多么迷人的性情!多么天真!她的想法,我比她还先知道;我看着它们如何产生;在她心里,我唯一的对手是害怕孩子会死掉;这是一种合乎情理、十分自然的情感,对于深有所感的我来说,甚至是很可爱的。那时候我真傻。我对于巴黎的种种想法使我不能正确地认识这个崇高的女人。
“多么不同啊,伟大的天主!在这儿我看到的是什么呢?冷酷而高傲的虚荣心,各种程度的自尊心,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大家起身离开饭桌。“别让人把我的院士拉走,”于连心里想。往花园走的时候,他挨近他,拿出一副温和恭顺的神态,赞同他对《欧那尼》的成功表示的愤慨。
“如果我们还在有密诏的时代就好了!……”他说。
“那他就不敢了,”院士高声说道,做了个塔尔玛式的手势。
说到一朵花,于连引用了维吉尔《农事诗》中的几个句子,并且认为没有什么诗能和德利尔神甫的诗比美。一句话,他百般恭维院士。然后他用一种最无所谓的口吻说:
“我猜想德-拉莫尔小姐一定是继承了哪一位伯父的遗产,才为他戴孝。”
“怎么!您在这个家里,”院士突然站住了,说,“竟然不知道她的这个怪癖?事实上,奇怪的是她母亲竟也允许这类事情,我们私下说说,在这个家里出众实在也不是因为性格的力量。玛蒂尔德小姐一个人的性格力量抵得上他们所有的人,她牵着他们的鼻子走。今天是四月三十日!”院士站住,狡狯地望着于连。于连微微一笑,尽力装作已经心领神会。
“牵着全家人鼻子走,穿黑连衣裙,四月三十日,这中间有什么关系?”他心里想,“我一定比我自己想的还要笨。”
“我应该承认……”他对院士说,眼神还充满着疑问。
“我们到花园里转一圈,”院士说,看到有机会讲一个长长的风雅故事,不禁欣欣然。“怎么!您果真不知道一五七四年四月三十日发生了什么事吗?”
“在什么地方?”于连惊讶地问。
“在格莱沃广场。”
于连很惊讶,这个词儿并没有让他明白什么。好奇心,期待着听见一个与他的性格如此相合的悲惨故事,这都使他的眼睛闪闪发亮,讲故事的人最喜欢看见听讲者这副模样了。院士很高兴能碰上一只从未听过的耳朵,于是详详细细地讲给于连听:一五七四年四月二十日,当时最英俊的青年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和他的朋友,皮埃蒙特的绅士阿尼巴尔-德-柯柯纳索,在格莱沃广场被斩首。“拉莫尔是玛格丽特-德-纳瓦尔王妃心爱的情夫;请注意,”院士说,“德-拉莫尔小姐的名字是玛蒂尔德-玛格丽特。拉莫尔同时还是德-阿朗松公爵的宠臣和纳瓦尔国王的密友。纳瓦尔国王就是后来的亨利四世,他的情妇的丈夫。一五七四年这一年封斋前的星期二那天,当时宫廷在圣日耳曼,可怜的国王查理九世快死了。王太后卡特琳-德-美第奇把拉莫尔的朋友,那两位亲王,囚禁在宫中,拉莫尔想把他们救出去。他率领两百名骑兵来到圣日耳曼围墙下,德-阿朗松公爵害怕了,拉莫尔就被交给刽子手。
“但是,真正打动玛蒂尔德小姐的,七、八年前她亲口对我承认的,那时她才十二岁,因为那是个人头啊,是个人头啊!……”院士抬起眼睛望着天空。“在这场政治灾难中真正打动她的,是玛格丽特-德-纳瓦尔王后藏在倍莱沃广场的一所房子里,竟敢派人向刽子手索要情人的脑袋。第二天午夜,她捧着那颗头颅,坐上车,亲手把它葬在蒙特玛尔山脚下的小教堂里。”
“这是可能的吗?”于连叫起来,深受感动。
“玛蒂尔德小姐看不起她哥哥,因为正如您所看到的,他根本不把这段古老的历史放在心上,四月三十日也不戴孝。自从这次有名的极刑之后,为了纪念拉莫尔对柯柯纳索的亲密友谊,这个柯柯纳索是个意大利人,名字叫作阿尼巴尔,因此这个家庭的所有男人都叫这个名字。而且,”院士放低声音补充说,“据查理九世本人说,这个柯柯纳索是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最残忍的杀人犯之一。但是,我亲爱的索莱尔,您经常和这个家的人一起吃饭,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事情呢?”
“原来就是为这,德-拉莫尔小姐吃饭时两次叫她哥哥阿尼巴尔。我还以为听错了呢。”
“这是一种责备。奇怪的是侯爵夫人竟容忍这种疯狂……将来这个高个子姑娘的丈夫有他好看的呢!”
这句话后边又跟了五、六句讽刺。院士眼里闪烁着快乐和亲密的光芒,使于连感到不快。“我们两个仆人在讲主人的坏话呢,”他想。“但是出自这个学士院的人口中,什么也不应让我感到奇怪。”
有一天,于连无意间撞见他跪在德-拉莫尔侯爵夫人面前;他在为他的一个外省的侄子求一个烟草收税人的职务。德-拉莫尔小姐的一个年轻侍女像从前的爱丽莎一样追求于连,晚上她让他明白,她的女主人戴孝绝不是为了引人注目。这个古怪的行动扎根在她性格的深处。她真地爱那个拉莫尔,他是那个时代最有才智的王后的心爱情人,他为了想让朋友们获得自由而死。而且是怎样的朋友啊!王族的首位亲王和亨利四世。
于连已经习惯了德-莱纳夫人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完美的自然,而在巴黎的所有女人身上却只看到矫柔造作;只要他心情稍微有些忧郁,就找不出话来跟她们说。德-拉莫尔小姐是个例外。
他开始不再把举止高贵所具有的那种美视为心灵干枯了。他跟德-拉莫尔小姐有过几次长谈。她有时在晚饭后跟他一起在花园里沿着客厅开着的那些窗子散步。有一天,她对他说,她读过多比涅的历史著作和布兰多姆的作品。“奇特的读物,”于连想,“而侯爵夫人连瓦尔特-司各特的小说都不准她看!”
一天,她向他讲述亨利三世时代的一个年轻女人的行为:她发现丈夫不忠,就用匕首将他刺死。这是她刚刚在艾图瓦尔的《回忆录》中读到的。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证明她的倾慕是真诚的。
于连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一个处处受人敬重的,用院士的话说,牵着全家人鼻子走的女人,居然肯用一种近乎友谊的口吻跟他说话。
“我错了,”于连立刻又想,“这不是亲密,我不过是那种悲剧里的心腹人,这是出于说话的需要。我在这个家里被看作有学问的人。我这就去读布兰多姆、多比涅和艾图瓦尔。我可以对德-拉莫尔小姐谈到的那些软闻趣事中的几则提出反驳。我要从这种被动的心腹人的角色中摆脱出来。”
他跟这个举止如此威严、同时又如此随便的女孩子之间的谈话,渐渐地变得有趣了。他正在忘记他那愤怒平民的可悲角色。他发现她有学问,甚至通情达理。她在花园里的看法和她在客厅里承认的看法大不相同。有时她跟他在一起,兴奋,坦率,和平时如此高傲、如此冷淡的态度完全对立。
“神圣联盟战争是法国的英雄时代,”一天她对他说,眼睛里闪动着才华和爇情,“那时候每一个人为了他想得到的东西,为了使他的党派获得胜利而战斗,不像您那个皇帝的时代,是为了平淡无奇地获得一枚十字勋章。您得同意,那时的人不这么自私,不这么卑劣。我爱那个时代。”
“而博尼法斯-德-拉莫尔是那个时代的英雄,”他对她说。
“至少他被人爱,而那样被人爱也许是很甜蜜的。如今的女人有哪一个碰到被斩首的情夫的脑袋不感到害怕呢?”
德-拉莫尔夫人叫她的女儿。虚伪,要想有用,就得隐藏起来。而于连呢,正如我们看到的,已经把他对拿破仑的倾慕向德-拉莫尔小姐吐露了一半。
“这就是他们对我们的巨大优势,”他一个人呆在花园里,对自己说。“他们祖先的历史使他们超出于庸俗的感情之上,他们没有衣食之忧!多么不幸啊!”他感到一阵酸楚,“我不配谈论这些重大问题。我的一生不过是一连串的虚伪,因为我没有一千法郎的年金用来头面包。”
“您在想什么,先生?”玛蒂尔德匆匆跑回来,问他。
于连对老是蔑视自己也感到厌倦了。出于骄傲,他坦率地谈了自己的想法。他对一个如此富有的人谈自己的贫穷,脸憋得通红。他试图通过自豪的口气清楚地表明他不求什么。玛蒂尔德觉得他从未这样漂亮过;她发现他有一种敏感和坦白的表情,这实在是他常常缺乏的。
不出一个月,于连有一天在德-拉莫尔府的花园里散步。他在沉思,但他的脸上不再有持续不断的自卑感带来的严峻和哲学家的傲慢了。他刚刚把德-拉莫尔小姐送到客厅门口,她说她跟哥哥一起奔跑时扭伤了脚。
“她靠在我胳膊上的方式真奇怪!”于连对自己说。“我是自命不凡,还是她真对我有兴趣?她听我说话时的神情是那么温和,甚至在我承认骄傲给我带来的种种痛苦时!而她对无论什么人都那么骄傲,如果在客厅里看到她那副表情,谁都会感到惊奇的。肯定,她对任何人都不会有这种温柔善良的神情。”
于连努力不夸大这种奇特的友谊。他自己将其比作武装交往。每天见面时,在恢复头一天的近乎亲密的口吻之前,他们几乎都要自问:我们今天是朋友还是仇敌?于连明白,如果白白地让这个如此高傲的姑娘侮辱一次,那就一切都完了。“如果我必须跟她闹翻,那么我先来维护我的骄傲所拥有的正当权利,比起我对个人尊严应尽的职责稍有疏忽而立刻招来轻蔑的表示之后再加以抵制,不是要好些吗?”
有好几次,碰上心绪不佳的日子,玛蒂尔德试图跟他摆出贵妇人的架势;她以一种罕见的巧妙进行这种尝试,但都被于连粗暴地顶了回去。
有一天,他突然打断她的话:“德-拉莫尔小姐有什要吩咐她父亲的秘书吗?”他对她说,“他应该听候她的吩咐,并且恭恭敬敬地执行,除此之外,他并没有话要对她说。他绝不是花钱雇来向她谈思想的。”
这种生活的方式,还有于连那些奇特的疑虑,把他在这间如此豪华的客厅里经常感到的烦闷驱散了,在那里,人们什么都要怕,拿任何东西开玩笑都有失体面。
“她若是爱我,倒满有趣!无论她爱我与否,”于连继续想,“我有了一个有才智的女孩子作为亲密的知己。我看见全家人都在她面前发抖,尤其是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这个年轻人如此礼貌,如此温柔,如此勇敢,兼有出身和财富带来的种种好处,而我只要能有其中的一种,就会心满意足!他疯狂地爱她,他应该娶她。德-拉莫尔先生曾经让我给拟定婚约的两位公证人写过多少信啊!而我呢,手上握着笔,地位如此低下,两个小时之后,却在这花园里战胜了这个如此可爱的年轻人,因为她的偏爱究竟是明显的,直接的。也许她恨他是她未来的丈夫。她相当高傲,会这样做的。而她对我的亲切,我是以一个地位低下的心腹的身份得到的。
“然而不,或是我疯了,或是她追求我;我越是对她冷淡、毕恭毕敬,她越是来找我。这可能是事先想好的,是假装的;但是,当我出其不意地出现时,我看见她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难道巴黎的女人如此善于装假吗?管它呢!表面上看来对我有利,我且享受这表面吧。我的天主,她多美!那双蓝色的大眼睛,从近处看,经常望着我的时候,多么让我喜欢啊!今年春天和去年春天多么不同!那时候,我在三百个恶毒肮脏的伪君子中间,过着悲惨的生活,全靠性格的力量支撑。我几乎跟他们一样恶毒。”
在疑虑重重的日子里,于连想:“这女孩子嘲弄我。她和她哥哥串通一气来骗我。然而她好像那样地看不起她哥哥缺乏毅力!‘他是勇敢的,仅此而已。’她对我说,‘他没有一种思想敢于离经叛道。’总是我不得不出来维护他。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在这个年纪上,一个人能在一天的每时每刻都忠于为自己规定的虚伪吗?
“另一方而,每逢德-拉莫尔小姐用她那蓝色的大眼睛表情奇特地盯着我看的时候,诺贝尔伯爵就立即走开。这在我看来颇可疑;他妹妹看中家里的一个仆人,他不是应该感到气愤吗?因为我听见过德-肖纳公爵这样说过我。”想起这件事,愤怒就取代了任何别的感情。“是这位有怪癖的老公爵喜欢陈旧的语言吗?”
“反正她很漂亮!”于连继续想,目光如老虎一般。“我要得到她,然后走开,谁阻止我逃走谁倒霉!
这个念头成了于连唯一的大事,他不能再想别的事了。他过一天就像过一个钟头一样。
他每时每刻都试图干点正经事情,但总是心不在焉,等到一刻钟以后清醒过来,心又怦怦地跳,脑子里乱作一团,只想着这个念头发愣:“她爱我吗?”
下卷 第11章 女孩子的威力
如果于连不是花时间夸大玛蒂尔德的美貌,激烈地反抗她的家人与生俱来的、但是她已为了他而忘记的高傲,而是花时间研究一下客厅里发生的事情,他就会明白她为什么能主宰她周围的一切。有人让她不高兴,她就会用一句玩笑惩罚他,她的玩笑那么有分寸,选得那么好,表面上那么得体,来得那么适时,让人越想越觉得伤口每时每刻都在扩大。渐渐地,它会变得让受伤的自尊心感到残忍。家里其他人真心渴望的许多东西,她都看不上眼,因此在他们眼里她总是冷酷无情的。贵族的客厅,离开以后说说,还是令人愉快的,但也仅此而已;礼貌本身只在开头几天还是回事。于连是有体验的,最初的迷醉过后,跟着来的是最初的惊讶。“礼貌,”于连心想,“不过是举止不雅引起的愤怒暂时缺席罢了。玛蒂尔德常常感到厌倦,也许是因为她无处不感到厌倦。于是,把一句挖苦话磨得尖尖的,就成了她的一种消遣,一种真正的乐趣。”
也许是为了得到比她的长辈、院士和五、六个向她献殷勤的下属稍更有趣的牺牲品,她才把希望给了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凯吕斯伯爵和其他两、三位最高贵的年轻人。对她来说,他们只是挖苦的新对象。
因为我们爱玛蒂尔德,所以我们痛苦地承认,她接到过他们中间几位的信,有几次还写了回信。我们得赶快补充一句,这个人物乃是时代风尚的一个例外。一般地说,人们不能指责高贵的圣心修道院的学生们不谨慎。
一天,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交还给玛蒂尔德一封相当可能有损名誉的信,那是她头一天写给他的。他相信这种高度慎重的表现会使他的事情大有进展。然而,玛蒂尔德在她的通信中喜欢的恰恰是不谨慎。她的乐趣是拿自己的命运赌博。她一连六个礼拜不理他。
她拿这些年轻人的信消磨时间,但是据她看,这些信都是一副腔调,总是最深沉、最忧郁的激情。
“他们全都十全十美,就像是一个人,准备好前往巴勒斯坦,”她对一个表姐妹说。“您还知道比这更乏味的事吗?这就是我这一辈子要收到的信。这种信大概每隔二十年,根据当时风行的活动的不同,改变一次。它们在帝国时代一定不这样没有色彩。那时候上流社会的年轻人见过或有过一些确实伟大的行动。我的伯父德-N-公爵就去过瓦格拉姆。”
“挥舞战刀需要什么样的才智呢?他们一旦干过,就老是说个没完!”玛蒂尔德的表妹德-圣埃雷迪特小姐说。
“是啊!我喜欢这些故事。参加一次真正的战役,拿破仑的战役,有一万个士兵阵亡,那就证明了一个人的勇敢。身临险境可以提高灵魂,把它从厌倦中解救出来,我的那些崇拜者似乎都已陷入厌倦,面这种厌倦是传染的。他们中间有谁想过要有点儿非凡之举呢?他们都想跟我结婚,想得美!我富有,我父亲又会提拔他的女婿。啊!但愿我父亲能找到一个稍微有趣些的!”
玛蒂尔德种人看事的方式尖锐、鲜明、生动,不免败坏了她的谈吐,正如人们看到的那样。在她那些如此彬彬有礼的朋友看来,她的一句话往往成了一个污点。如果她不是那么走红,他们几乎都会承认,她的言谈的色彩有点儿太浓,缺乏女性的细腻。
她呢,她则对充斥着布洛涅森林的那些漂亮骑士太不公正。她瞻望未来并不感到恐俱,那就是一种强烈的情感了,而是感到一种厌恶,这在她那个年纪是很罕见的。
她能够期望什么呢?财富,高贵的出身,才智,姿色,据别人说,她也相信,命运之手已把这一切集于她一身了。
这就是这位圣日耳曼区最令人羡慕的女继承人开始感到跟于连一起散步很偷快时的种种想法。她对他的骄傲感到惊讶,她欣赏这小小平民的机敏。“他会像莫里神甫那样当上主教的,”她对自己说。
很快,我们的主人公对加的许多想法的那种真诚的、并非假装的抵制,把她吸引住了;她老是在想,她把那些谈话的细枝末节讲给女友听,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道出全貌。
突然间,她恍然大悟:“我得到了爱的幸福,”一天,她对自己说,不可思议的喜悦让她兴奋不已。“我爱上了,我爱上了,这很清楚!在我这个年纪,一个女孩子,美丽,聪明,如果不是在爱情中,能到哪儿去找到强烈的感觉呢?我没有办法,我永远不会对克鲁瓦泽努瓦、凯吕斯和所有这些人有爱情。他们是完美的,也许过于完美了,反正他们让我厌倦。”
她把她在《曼饱-莱斯戈》、《新爱洛缔斯》、《葡萄牙修女书信集》等书中读到的所有关于激情的描绘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当然,都是伟大的激情,轻浮的爱与她这个年纪、她这样出身的姑娘不配。爱情这名称,她只给予在亨利三世和巴松彼埃尔时代的法国能够遇到的那种壮烈的感情。这种爱情绝不在障碍面前卑劣地退却,甚至远甚于此,它能使人完成伟大的事业。“我多不幸,现在没有卡特琳-德-美第奇和路易十三那样的真正的宫廷了。我觉得我能干出最大胆、最伟大的事情。如果有一位英勇的国王,例如路易十三那样的,拜倒在我脚下,我什么壮举不能让他做出来呢!我会把他带到旺岱,像德-托利男爵常说的那样,他从那儿可重获他的王国;那时候就不会有宪章了……而于连会辅佐我。他欲什么?头衔和财产。他能为自己赢得一个头衔,他能获得财富。
“克鲁瓦泽努瓦什么也不缺,但他终其一生不过是个半极端保王党、半自由党的公爵,一个始终远离极端的优柔寡断之人,因此无论在哪里都处于第二位。
“有哪一个伟大的行动在开始干的时候不是一种极端呢?只是在完成的时候,一般人才认为是可能的。是的,在我的心中占有统治地位的,是爱情及其所产生的一切奇迹;我在激励着我的火焰中感到了它。上天应该给我这个恩惠。它不会白白地把所有的优点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我的幸福将是配得上我的。我的每一天将不是冷冰冰地相似于过去的一天。敢于爱一个社会地位距我如此之远的人,这已经有其伟大和勇敢了。让我们看看,他能不能继续配得上我?我只要一看见他身上有弱点,便立刻抛弃他。一个像我这样出身的女孩子,而且具有公认的骑士性格(这是她父亲的话),就不应该像个傻丫头那样行事。
“如果我爱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那不就是我要扮演的角色吗?我有的将是我那些表姐妹的、我如此彻底地加以蔑视的幸福的新版本。我事先就知道可怜的侯爵会对我说什么,我会怎么回答他。一种让人打呵欠的爱情叫什么爱情?还不如出家当修女呢。我也会像最小的表妹那样签一份婚约,长辈们大为感动,除非他们心里窝火,因为对方的公证人头一天在婚约里又加了最后一个条件。”
下卷 第12章 这是一个丹东吗?
“在于连和我之间,无须签订婚约,无须公证人;一切都是壮烈的,一切都将是偶然的产物。除了他所缺少的贵族身份外,完全是玛格丽特-德-瓦罗亚对当时最杰出的人、年轻的拉莫尔的爱情。难道这是我的错吗?宫里那些年轻人那么坚决地拥护礼仪,一想到稍微有些出格的冒险行动就吓得脸色发白。在他们眼里,到希腊或非洲走一趟,就是大胆到了顶,而且还只能成帮结伙的。他们一旦发现自己孤身一人,就害怕了,不是怕贝督因人的长矛,而是害怕成为笑柄,这种恐惧简直让他们发疯。
“我的小于连却相反、他只答欢单独行动。这个得天独厚的人从无一点儿从别人那里寻求支持和帮助的念头!他蔑视别人,正是为此我才不蔑视他。
“如果于连虽贫穷而身为贵族,那我的爱情就不过是一桩庸俗的蠢举、一桩平淡无奇的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了;我不要这样的爱情,没有丝毫伟大激情的特点,即需要克服的巨大困难和吉凶难料的变故。”
德-拉莫尔小姐如此专注于这些美妙的推论,第二天竟不知不觉地对着德-克鲁瓦绎努瓦侯爵和她哥哥称赞起于连来了。她说得滔滔不绝,终于引起他们的不满。
“当心这个津力如此旺盛的年轻人,”她哥哥叫了起来,“如果再来一场革命,他会把我们都绞死。”
她小心避开正面回答,忙就津力引起的恐惧打趣她的哥哥和德-克鲁庄泽努瓦侯爵。“实际上,那不过是害怕碰上意外情况,害怕在意外情况中不知所措……”
“哎呀呀,先生们,你们老是害怕成为笑柄,这个怪物不幸已于一八一六年死了。”
“在有两个党派的国家里,”德-拉莫尔先生说过,“不再有沦为笑柄这回事了。”
他的女儿理解了这个思想。
“因此”,她对于连的敌人们说,“你们一生中有的可怕呢,然后人们会对你们说:‘这不是一只狼,只是狼的影子。’”
玛蒂尔德很快离开他们。她哥哥的话使她感到厌恶;他让她感到不安;但是第二天,她又从中看到了最美好的颂扬。
“在这个任何津力都已死亡的世纪,他的津力让他们害怕。我要告诉他我哥哥的话;我想看看他如何回答。可是我得选个他两眼放光的时候。那时他就不能对我说谎了。”
“他会是一个丹东!”她又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补充说,“那好吧!假定革命再度爆发,克鲁瓦泽努瓦和我哥哥会扮演什么角色呢?那是事先就定了的:崇高的逆来顺受。那将是英勇的绵羊,任人宰杀而不吭一声。他们死时唯一害怕的是不雅。我的小于连将打碎来逮捕他的雅各宾分子的脑袋,只要他有一线希望逃走。他可不怕不雅,他。”
这最后一句话使她陷入沉思,唤醒了痛苦的回忆,打掉了她全部的勇气。这句话让她想起德-凯吕斯、德-克鲁瓦泽努瓦、德-吕兹、她哥哥诸先生的取笑。这些先生们一致指责于连有种教士气:谦卑而虚伪。
“但是,”她突然又想,眼睛里闪烁着喜悦,“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他们那尖酸频繁的取笑恰恰证明了他是我们这个冬季见到的最出色的人。他的缺点,他的可笑,有什么关系?他大气磅礴,这使他们不快,尽管他们是那么善良,那么宽容。当然,他穷,他念书是为了当教士;他们是轻骑兵上尉,不需要念书,当然舒服多了。
“他为了不致饿死,可怜的孩子,必须总穿黑衣服,有这一副教士的面孔,这给他带来种种不利,但他的长处仍然让他们害怕,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了。而这一副教士面孔,只要我们单独呆一会儿,立刻就没有了。当这些先生们说出一句自以为微妙、出人意料的话时,他们第一眼不总是看于连吗?我很清楚地注意到了。然而他们很清楚,除非问到他,他是不跟他们说话的。他只跟我说话。他认为我灵魂高尚。他回答他们的异议仅以礼貌为限,恰到好处,然后立即敬而远之。跟我,他就几个钟头几个钟头地讨论,只要我稍有异议,他就对自己的想法没有把握了。总之,整个冬天我们没有放枪,只以言语引起别人的注意。而且,我父亲是个出类拔萃的人,能使我们家兴旺发达,他也敬重于连。其余的人都恨他,但没有人蔑视他,除了我母亲的那些伪善的女友。”
德-凯吕斯伯爵酷爱或者装作酷爱马匹;他整天泡在马厩里,经常还在那里吃午饭。这种酷爱,再加上从来不笑的习惯,使他在朋友中间颇受尊敬:他是这个小圈子里的一只鹰。
第二天,在德-拉莫尔夫人的安乐椅后面,他们几个一聚齐,趁于连不在场,德-凯吕斯先生就在克鲁瓦泽努瓦和诺贝尔的支持下,激烈地攻击玛蒂尔德对于连的好评,不过有些没来由,他几乎是刚刚看见德-拉莫尔小姐。她远远地就看出此中的奥妙,感到非常高兴。
“他们联合起来,”她心想,“反对一个有天才的人,他没有十个路易的年金,只有问到了才能回答。他穿着黑衣,他们尚且害怕。他若戴上肩章,又会怎样呢?”
她从来没有这么出色过。攻击一开始,她就用妙趣横生的讥讽把凯吕斯及其盟友团团围住。这些杰出军宫的玩笑的炮火一被打哑,她就对德-凯吕斯先生说:
“只要明天弗朗什-孔泰山区有哪个乡绅发现于连是他的私生子,给他一个贵族身份和几千法郎,不出六个礼拜,他就会像你们一样,先生们,留起小胡子;不出六个月,他就会像你们一样,先生们,当上轻骑兵军官。那时候,他那性格的伟大就不再是笑柄了。我看您,未来的公爵先生,只剩下这个陈腐而荒谬的理由了:宫廷贵族高于外省贵族。但是,如果我想把您逼入绝境,如果我心存狡狯硬说于连的父亲是一位西班牙公爵,拿破仑时代作为战俘被囚禁在贝藏松,由于良心不安在临终时认了他,那您还剩下什么?”
所有这些关于非婚生出身的假没,在德-凯吕斯先生和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看来,都是相当粗俗的。这就是他们在玛蒂尔德的议论中听看到的-切。
不管诺贝尔多么顺从,她妹妹的话太露骨了,他不能不挂上一副严肃的神色,应该承认,这与他那张笑容满而、和善温厚的脸相上不协调,他斗胆说了儿句话。
“您病了吗,我的朗友?”玛蒂尔德略显严肃地回答道,“您一定很不舒服,要不怎么用说教回答玩笑呢。
“说教,您!您是想谋一个省长的职位吗?”
德-凯吕斯伯爵恼怒的脸色,诺贝尔的不高兴和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的无声的绝望,玛蒂尔德很快都忘了,她得拿定主意,一个要命的念头刚刚抓住了她的心。
“于连跟我够真诚了,”她对自己说,“在他那个年纪,地位低下,又被一种惊人的抱负搞得那么不幸,他需要一个女朋友。也许我就是这个女朋友;可是我看不出他有什么爱情,以他那大胆的性格,他早该自我吐露这爱情了。”
这种不放心,这种自己跟自己的争论,从此让玛蒂尔德时时不得安宁;于连每次相她谈话,她都为此找出新的理由。于是,她平时难以解脱的厌倦时刻被驱散得一干二净了。
德-拉莫尔小姐的父亲是个有才智的人,可能当上部长并把林产还给教会,因此她在圣心修道院时受到最为过分的阿谀奉承。这种不幸是永远无法弥补的。人们让她相信,由于出身、财产等带来的种种优越条件,她应该比别人更幸福,这乃是君王们的烦恼及其种种疯狂的根源。
玛蒂尔德未能逃脱这种想法带来的有害影响。无论一个人多么有才智,他办不能在十岁的时候就警惕全修道院的恭维,何况看起来又那么有根有据。
从决定爱于连的那-刻起,她不再厌倦了,每天她都庆幸自己决定投入一种伟大的激情之中是拿了个好主意。“这玩意儿有许多危险,”她想,“那更好!好上加好!”
“没有伟大的激情,我在从十六岁到二十岁这段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里,被厌倦折磨得憔悴不堪。我已经失去我最美好的岁月了;我没有别的快乐,只好听我母亲的那些女友胡说八道,据说,她们一七九二年在科布轮茨,并不完全像今天她们说起话来那么正儿八经地。”
玛蒂尔德经受着这些重大疑问的折磨,于连却还对她停留在他身上的那种意味深长的目光茫然不解。他清楚地感到,在诺贝尔伯爵的态度里有了加倍的冷漠,德-凯吕斯先生、德-吕兹先生和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的态度又变得盛气凌人了。好在他已习以为常。那一次晚会上他显露与他的地位不相称的才华。他就有可能受到那种令人不快的对待。晚饭后,那些留小胡子的漂亮青年陪着德-拉莫尔小姐去花园,要不是她特殊待他,这里的一切激起了他的好奇,他才不会在后面跟着他们呢。
“是的,我不能再闭目不见了,”于连对自己说,“德-拉莫尔小姐看我的方式很古怪。但是,就是在她那双美丽的蓝色大眼睛最无拘束地睁大凝视着我的时候,我也总是在其深处看到了考察、冷酷和恶毒。这难道可能是爱情吗?这与德-莱纳夫人的眼神有多大的不同啊?”
一次晚饭后,于连跟着德-拉莫尔先生到他的书房去,然后迅即返回花园。玛蒂尔德那一伙人没注意他走近,他听见了几句话,声音很高。她正在折磨她哥哥。于连清楚地听见他的名字被提到两次。他们看见他来了,顿时出现一片沉寂,他们无论如何努力,这沉寂是过不去了。德-拉莫尔小姐和她哥哥都过于激动,找不到别的话说。德-凯吕斯先生,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德-吕兹先生,还有一位他们的朋友,对待于连冷得像块冰。他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