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位官员的忧伤
不过,我们还是让这个微不足道的人留在他那些微不足道的忧虑中吧;谁让他需要的是奴性却把一个勇者弄到家里去呢?他怎么就不善择人呢?十九世纪的惯例是,一个有权势的贵族若遇上一个勇者,即杀之,逐之,囚之或辱之,使之傻得居然痛苦而死。幸好这里痛不欲生的并非勇者。法国的小城和众多如纽约那祥的民选政府的最大不幸乃是不能忘记世界上还存在着德-莱纳先生那样的人。在一个两万人的城市里,是这些人制造舆论,而在一个拥有宪章的国家里,舆论是可怕的。一个高尚宽洪的人,可能是您的朋友,但他住在百里之外,就只能根据您住的那个城市的舆论来判断您,而舆论恰恰是那些碰巧生下来就成为富有稳健的贵族傻瓜们制造的。谁出头谁倒霉!
午饭后,他们立刻回韦尔吉了;可是过了一天,于连看见他们全家又回到维里埃。
一个钟头不到,于连就发现德-莱纳夫人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不禁大为惊讶。他-出现,她就中断了丈夫的谈话,好像还希望他走开。于连不用她表示第二次,他变得冷淡而持重;德-莱纳夫人看出来了,但并不想问他。“难道她要找一个接替我的人了吗?”于连想。“前天她还跟我那么亲密!有人说这些贵妇人就是如此行事。简直像国王一样,一个大臣刚刚还是恩宠尤加,回到家里却收到一封信,宣布他已失宠。”
于连注意到,在这些他一走近便要戛然而止的谈话中,常提到一座属维里埃市所有的大房子,房子很老,但是宽大、舒适,面对教堂,地处最繁华的商业区。“这座房子和一个新情人之间有什么共同点呢?”于连自语道,忧伤中,他反复吟涌弗朗索瓦一世①的美丽诗句。他觉得这两行诗很新鲜,因为德-莱纳夫人教给他还不到一个月。当时,这两行诗的每一行都受到他多少誓言和多少抚爱的驳斥啊!
女人心常变,傻瓜信为真。
德-莱纳先生乘驿车去贝藏松了。这次旅行是两个钟头内决定的,他显得很苦恼,回来时,他把一个用灰纸包着的大包裹扔在桌子上。
“这就是那件蠢事,”他对妻子说。
一个钟头以后,于连看见贴布告的人拿走了那个大包裹;他急忙跟上去。“我在头一个街角就能知道这个秘密。”
于连焦急地在贴布告的人身后等着,那人用大刷子在布告背面刷满浆糊。于连很好奇,布告刚贴好,他就看见上面的一则通告,很详细,说的是用公开招标的方式出租德-莱纳先生和他妻子的谈话中经常提到的那座又大又老的房子。出租招标定在次日两点钟,在市政府大厅,以第三支蜡烛熄灭为时限。于连很失望,他的确觉得时间有点短:如何能有时间通知到所有的竞争者呢?再说,布告是十五天前签署的,他在三个地方仔细看过全文,看布告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
他去看那座待租的房子。门房没看见他走近,对一个邻居神秘地说:
“哼!哼!白费劲儿!马斯隆先生断言他用三百法郎就能租下来;市长还顶牛,结果被代理主教福利莱召到主教府去了。”
于连的到来似乎使两个朋友大感不便,他们不再多说一句话了。
于连岂能错过这次出租招标。陰暗的大厅里人很多,人人都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互相打量着。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一张桌子,桌上一个锡盘,锡盘上点着三支蜡烛。执达吏喊道:“先生们,三百法郎!
“三百法郎!这太过份了,”一个人低声对旁边的人说。于连正好在他们俩中间。“这值八百多法郎,我要出更高的价。”
“你这是自讨苦吃。你跟马斯隆先生、瓦勒诺先生、主教、可怕的福利莱代理主教还有他们一伙作对,有什么好处?”
“三百二十法郎,”那一位喊道。
“大傻瓜!”这人应道,“这儿正有一个市长的密探,”他指了指于连,补了一句。
于连猛地回过头,想跟说这话的人算帐;然而两位弗朗什-孔泰人根本不再理会他了。他们冷静,他也就冷静了。这时,第三支蜡烛灭了,执达吏用拖长的声调宣布房子租给某省科长德-圣吉罗先生,为期九年,租金是三百三十法郎。
市长一走出大厅,人们就嚷嚷开了。
“格罗诺的冒失给市府挣了三十法郎,”一个人说。
“但是德-圣吉罗先生,”一个人答道,“会报复格罗诺的,够他受的。”
“多么卑鄙!”于连左边的一个胖子说,“这座房子,我可以为我的工厂花八百法郎租下来,而且我还觉得便宜呢。”
“哼!”一个年轻的制造商、自由党人答道,“德-圣吉罗先生不是圣会的吗?他的四个孩子不是都领助学金吗?可怜的人!维里埃市又得多发他五百法郎的补助了,就是这么回事。”
“市长居然未能阻止!”第三个人说,“他是极端保王党,一点不错:但是他不偷。”
“他不偷?”另一个人说,“他不偷谁偷!都装在一个公共的大钱袋里啦,年终瓜分。小索莱尔在这里,咱们走吧。”
于连回去了,情绪恶劣,他看见德-莱纳夫人也愁眉不展。
“您去看招标了?”她问。
“是的,夫人,我在那里荣幸地被视为市长先生的密探。”
“他如果听我的,就该去旅行。”
这时,德-莱纳先生来了,沉着脸。吃晚饭时没有一个人说话;德-莱纳先生吩咐于连随孩子们回韦尔吉,旅途颇愁闷。德-莱纳夫人安慰她丈夫:
“您也该习惯了,我的朋友。”
晚上,大家围坐在炉子周围,谁也不说话;唯一的消遣是听燃烧的山毛榉柴噼啪作响。这是最和睦的家庭都会遇到的那种愁闷时刻。一个孩子快活地叫起来:
“有人拉门铃!有人拉门铃!”
“见鬼!如果是德-圣吉罗先生以道谢为由来纠缠,”市长叹道,“我就对他不客气;这也太过分了。他该谢的是瓦勒诺,我还是受牵连的呢。这件事要是被那些该死的雅各宾派报纸抓住,把我写成一个诺南特一-散克先生,我又能说什么呢?”
这时一个极漂亮的蓄着黑黑的大连腮胡的人,跟着仆人进来
“市长先生,我是爇罗尼莫先生。这里有一封信,是那不勒斯大使的随员博威齐骑士在我动身前交我带给您的;”爇罗尼莫先生神情愉快,又望着德-莱纳夫人说:“九天前,夫人,您的表兄我的好友博威齐先生说您会说意大利语。”
那不勒斯人的好兴致一下子使这个愁闷的夜晚变得欢乐愉快。德-莱纳夫人一定要请他吃夜宵。她让全家人都动起来了,她无论如何要让于连忘掉一天之内在他耳朵响过两次的那个密探的称呼。爇罗尼莫先生是个有名的歌唱家,很有教养,又很快活,在法国,这两种品质已不大能并存了。夜宵后,他和德-莱纳夫人唱了段二重唱。他讲的故事也很迷人。凌晨一点钟,于连让孩子们去睡觉,他们都嚷嚷起来。
“再讲一个故事,”老大说。
“这是我自己的故事,少爷,”爇罗尼莫说。“八年前,我像你们一样是那不勒斯音乐学院的一个年轻学生,我的意思是说像你们一样大;但是,我可没有这个荣幸,做美丽的维里埃市市长的儿子。
这句话让德-莱纳先生叹了口气,他望了望妻子。
“赞卡莱利先生,”年轻的歌唱家继续说,稍微夸大了他的口音,逗得孩子们哈哈大笑,“赞卡莱利先生是一个极其严厉的老师。学院里大家都不喜欢他,可是他希望大家一举一动都仿佛喜欢他似的。我是能出校门就出校门,我去圣卡利诺小剧场,在那里可以听到天仙般的音乐:但是,天哪!我怎么才能凑足八个苏买一张正厅的座呢?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呀,”他看了看孩子们,孩子们笑了。“乔瓦诺先生,圣卡利诺小剧场的经理,听我唱歌。那时我十六岁,他说:‘这孩子可是个宝贝呀。’
“‘你原意我雇你吗,亲爱的朋友?’他来对我说。
“‘您给我多少钱?’
“‘一个月四十杜卡托。’先生们,这是一百六十法郎呀。我以为看见天开了。
“我对乔瓦尼说:‘可怎么让赞卡莱利先生放我走呢?’
“‘让我去办’!”
“让我去办!”老大喊道。
“正是,我的少爷。乔瓦尼先生对我说:‘亲爱的,先来签一份合同。’我签了字,他给了我三杜卡托。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然后他告诉我该做什么。
“第二天,我求见可怕的赞卡莱利先生。他的老仆人让我进去。
“‘找我干什么,坏小子?’赞卡莱利说。
“‘老师!’我说,‘我对我的过失感到后悔,我再也不翻铁栏杆离开学院了。我要加倍努力学习。’
“‘要不是我怕毁了我见过的最美的男低音,我早就把你关上十五天了,只给面包和水,小流氓!’
“‘老师,’我说,‘我将成为全院的榜样,请相信我。但是我向您求一个恩典,如果有人来求我到外面唱歌,替我拒绝他。求求您,说您不能同意。’
“‘见鬼,谁会要您这样一个坏蛋?难道我会允许你离开音乐学院吗?你想取笑我吗?滚!滚!’他一边说一边要朝我屁股上踢一脚,‘不然的话,当心去啃干面包蹲监狱。’
“一小时以后,乔瓦尼先生到院长家:
“‘我来求您成全我,’他对他说,‘把爇罗尼莫给我吧。让他到我的剧场去唱歌,今年冬天我就能嫁女儿了。’
“‘您要这个坏蛋干什么?’赞卡莱利对他说,‘我不愿意,您得不到他,再说,就是我同意,他也不会离开音乐学院的,他刚对我发过誓。’
“‘如果只关系到他的个人意愿,’乔瓦尼严肃地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我的合同,‘歌唱合同!这是他的签字。’
“赞卡莱利勃然大怒,一个劲儿地摇铃叫人:
‘把爇罗尼莫赶出音乐学院!’他叫道,暴跳如雷。就这样,我被赶出来了,可我哈哈大笑。当天晚上,我唱了一首莫蒂普利科咏叹调。小丑想结婚,掰着指头计算成家需要的东西,老是算不清楚。”
“啊!先生,请您给我们唱唱这支咏叹调吧,”德-莱纳夫人说。
爇罗尼莫唱了,大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直到凌晨两点钟,爇罗尼莫先生才去睡觉,他的优雅的举止、他的快活与随和,迷住了这家人。
第二天,德-莱纳先生和德-莱纳夫人给了他几封入宫所需要的介绍信。
“这么说,到处都有虚假,”于连说,“看看爇罗尼莫先生,他要去轮敦接受一个薪俸六万法郎的工作。没有丝卡利诺剧场的经理的手腕,他那神奇的声音也许晚十年才能为人所知和欣赏……真的,我宁肯做爇罗尼莫而不做莱纳。他在社会上不那么尊贵,但他没有像今天的招标那样的烦恼,而且他的生活是快乐的。”
有一件事情使于连感到惊奇:在维里埃德-莱纳先生的房子里度过的寂寞的几星期,对他来说竟成了一段幸福的时光。他只是在人家邀请他参加的宴会上才感到厌恶,才有令人不快的想法。在这座寂寞的房子里,他不是可以读、写、思考而不受打扰吗?他可以沉入非非之想而不必时时研究一颗卑鄙灵魂的活动并用虚伪的言或行去对付。
“难道幸福离我这么近吗?……这样的生活所需甚少;我可以选择,或者娶爱丽莎,或者与富凯合伙……一个旅行者爬上一座陡峭的山峰,坐在山顶休息,其乐无穷。可要是强迫他永远休息,他会感到幸福吗?”
德-莱纳夫人的脑子里有了一些死缠着她不放的念头。她下过决心,但还是把招标的内幕向于连合盘托出。“这么一来,他会让我忘记我的所有誓言!”她想。
如果她看见她丈夫处于危险之中,她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救他。这是一颗高尚而浪漫的灵魂,对她来说,可为宽厚而不为,乃是悔恨之源,与犯罪的悔恨无异。可是也有一些不样的日子,她不能驱散那幅她细细品味的极度幸福的图景:她突然成了寡妇,她可以和于连成为夫妻了。
于连爱她的孩子们,远胜过他们的父亲;他管教严格但是公正,所以仍然获得他们的爱戴。她清楚地感觉到,她若和于连结婚,就得离开维里埃,尽管她那么喜欢它的绿荫。她看见了自己生活在巴黎,继续给孩子们人人称赞的教育。孩子们,她,于连,都得到了圆满的幸福。
十九世纪所造成的婚姻的结果,竟是这样奇特!爱情先于婚姻,那么对婚后生活的厌倦肯定毁灭爱情。然而,一位哲学家会说,在富裕得不必工作的人那里,对婚后生活的厌倦很快带来对平静快乐的厌倦。而在女人中,只有那些干枯的心灵才不会因厌倦而陷入情网。
哲学家的思考使我原谅了德-莱纳夫人,然而维里埃人不原谅她;她没有想到,全城的人都在议论她的爱情丑闻,由于出了这件大事,今年秋天过得比往年秋天少了些烦闷。
秋天,还有冬天的一部分,很快就过去了。该离开韦尔吉的森林了。维里埃的上流社会开始愤怒了,因为他们的批评对德-莱纳先生的影响居然如此之少。不到一星期,以完成此类任务取乐来减少平时之严肃的正人君子们便让他起了最残酷的疑心,然而他们使用的词句却最审慎不过。
瓦勒诺先生做得滴水不漏,把爱丽莎安置在-,个颇受尊敬的贵族人家,这家里有五个女人。爱丽莎只要求略当市长家三分之二的工钱,她自己说是因为担心冬天找不到工作。她自己还有一个绝妙的主意,同时去谢朗本堂神甫和新本堂神甫那里去做忏悔,以便向他们两个人细细地讲述于连的爱情。
于连回来的第二天,早晨六钟点,谢朗神甫就遣人把他叫去:
“我不问您什么,”他对他说,“我只是请求您,必要的话,我命令您什么也不要对我说;我要求您必须三日内前往贝藏松神学院,或者去您的朋友富凯处。他一直准备为您安排一个美好的前程。我什么都预见到了,也什么都安排好了,您必须走,一年以内不要回维里埃。”
于连没有回答,他捉摸谢朗先生对他的关心是否有损他的名誉,他究竟不是他的父亲。
“明日此刻,我将有幸再见到您,”最后他对本堂神甫说。
谢朗先生想用大力制服这个如此年轻的人,说了很多。于连裹在最谦卑的态度和表情里,始终不开口。
他终于走了,立刻跑去告诉德-莱纳夫人,却发现她已陷入绝望。她丈夫刚刚相当坦率地跟她谈了。他天生性格软弱,又对来自贝藏松的遗产抱有希望,这终于使他认为她完全地清白无辜。他刚才向她承认,他发现维里埃的舆论处在一种奇怪的状态之中。公众错了,被嫉妒者引入歧途,可究竟该怎么办呢?
德-莱纳夫人曾有过瞬间的幻想,于连接受瓦勒诺先生的聘请,留在维里埃。然而这已不是去年那个单纯羞怯的女人了;她的致命的激情、她的悔恨已使她变得聪明。她听着丈夫讲,很快便痛苦地确认,一次至少是暂时的别离不可避免。“离开我以后,于连会再度坠入他那野心勃勃的计划中去,对于一无所有的人来说,这些计划是那样地自然。可我呢,伟大的天主啊!我这样富有,可是对我的幸福又这样地无用!他会忘掉我的。他那么可爱,会有人爱他,他也会爱别人。啊!不幸的女人……我有什么可抱怨的呢?苍天是公正的,我未能中止罪恶,将功补过,苍天剥夺了我的判断力。我本可以用钱收买爱丽莎,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我甚至不肯想一想,爱情产生的疯狂的想象占去了我全部的时间。我完了。”
有一件事使于连感到震惊,他把离别的可怕消息告诉德-莱纳夫人,居然没有遭到任何自私的反对。看得出来,她竭力克制,不让自己哭出来。
“我们需要坚强,我的朋友。”
她剪下一缕头发。
“我不知道我将来会怎么样,”她说,“但是,如果我死了,答应我永远不忘记我的孩子们。无论你离得远还是离得近,请设法把他们培养成有教养的人。如果有一次新的革命,所有的贵族都会被扼死,他们的父亲可能会因为杀死那个藏在屋顶上的农民而流亡他乡。请照顾这个家……伸出你的手。永别了,我的朋友!这是最后的时刻。做出这一重大牺牲之后,我希望我在众人面前有勇气想到我的名誉。”
于连本来等着种种绝望的表示。这番告别的简单打动了他。
“不,我不能这样接受您的告别。我要走,他们要我走;您也要我走。可是,我走后三天,我会夜里回来看您。”
德-莱纳夫人的生活顿时改观。于连是真的很爱她了,因为是他自己想回来看她。她那可怕的痛苦变成了她有生以来所体验过的最强烈的快乐。对她来说,一切都变得容易了。肯定能重见她的朋友,这使这最后的时刻不再是令人心碎的了。从这时起,德-莱纳夫人的举止和她的表情一样,高贵、坚定、十分得体。
德-莱纳先生很快就回来了,他气疯了。他终于向他妻子谈到两个月前收到的那封匿名信。
“我要把它带到‘夜总会’去,让大家都看看,这是卑鄙的瓦勒诺写的,是我把他从一个乞丐变成维里埃最富有的市民之一。我要公开地让他出丑,然后跟他决斗。这太过分了。”
“我可能成为寡妇,伟大的天主:“德-莱纳夫人想。然而几乎同时,她又自语:“我肯定能阻止这场决斗的,如果我不阻止,我将成为谋害我丈夫的凶手。”
她从未如此巧妙地照顾他的虚荣心。不到两个钟头,她就让他看到,而且还是通过他自己找出的理由,他应该对瓦勒诺表示出比以往更多的友情,甚至把爱丽莎请回家。德-莱纳夫人决定再见这位给她带来种种不幸的姑娘,是需要些勇气的。不过,这主意是于连的。
经过三、四次引导,德-莱纳先生终于怀着破财的痛苦认识到,他最难堪的是让于连在维里埃全城纷纷议论的时候去当瓦勒诺的孩子们的家庭教师。很明显,接受乞丐收容所所长的聘请对于连有利。相反,于连离开维里埃去贝藏松神学院或第戎神学院,对德莱纳先生的荣誉至关重要。可是如何能让他下定决心呢?此后他在那里如何生活呢?
德-莱纳先生眼看看就要做出金钱的牺牲,比她妻子还要绝望。至于她,经过这次谈话,已经取得勇者的地位:倦于生活,服下一剂曼陀罗,顺其自然,万念俱灰。弥留之际的路易十四即如是说:“吾为王时。”妙哉此言!
第二天一大早,德-莱纳先生接到一封匿名信。此信的文笔极具侮辱性。与他的处境相应的那种最粗俗的词语随处可见。这是某个下等的嫉妒者的作品。这封信又让他起了找瓦勒诺先生决斗的念头。很快,他勇气倍增,想马上就干。他独自出门,到武器店买了几把手枪,让人装上子弹。
“总之”,他暗自说道,“即使拿破仑皇帝的严厉的行政管理制度回到世上,我也没有一个苏是诈骗来的,可以受到指责。我最多是曾经视而不见罢了,但是我怞屉里有不少信件允许我这样做。”
德-莱纳夫人被她丈夫的这股憋着的怒火吓坏了,她又想起了那个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推开的当寡妇的不祥念头。她和他关在房里,她跟他谈了好几个钟头,没有用,新的匿名信已使他拿定主意。最后,她终于把一种勇气转化成另一种勇气,把给瓦勒诺先生一记耳光转化成供给于连在神学院一年膳宿费用六百法郎。德-莱纳先生千百次地诅咒那一天,那一天他竟心血来潮想弄个教师到家里来,便将匿名信置诸脑后了。
他有了一个主意,心中稍觉快慰,但他未向妻子提起,他想利用年轻人好幻想的心理巧妙地让他保证拒绝瓦勒诺先生的提议而接受一笔数目小些的钱。
德-莱纳夫人的困难大得多,她得向于连证明,为了她丈夫的面子而牺牲了收容所所长公开提出的八百法郎的工作,他可以接受一点补偿而问心无愧。
“可是,”于连总是说,“我从不曾哪怕是一时地有过接受这提议的打算。您已让我习惯于高雅的生活,那些人的粗俗我受不了。”
残酷无情的贫困用它的铁手迫使于连的意志就范。他的骄傲使他产生一种幻想,只把维里埃市长提供的这笔钱作为借款接受,并出具一张借据,五年内归还本息。
德-菜纳夫人有几千法郎一直藏在小山洞里。
她战战兢兢地把这些钱送给他,深信会遭到他愤怒的拒绝。
“您想让我们的爱情的回忆变得丑恶可憎吗?”于连对她说。
于连终于离开了维里埃。德-莱纳先生很高兴;在接受他的钱那个要命的时刻,于连觉得这牺牲不堪承受。他断然拒绝了。德-莱纳先生爇泪盈眶,一下子抱住了他。于连要求他开一张行为良好的证明,他欣喜若狂,一时竟找不到足够漂亮的词句来称赞于连的品行。我们的主人公有五个路易的积蓄,打算再向富凯要同样数目的一笔钱。
他很激动。然而,他刚走出他留下那么多爱情的维里埃法里,就只想着目睹贝藏松这样一座省府,一座军事重镇的幸福了。
在这短短三天的离别中,德-莱纳夫人为爱情的一种最残酷的失意所骗。她的日子还过得去,在她和极端的不幸之间还有最后再见一次于连的希望。她一小时一小时、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着。终于,第三天夜里,她听见远处有约好的信号。于连经历了千难万险,出现在她面前。
从这一刻起,她就只有一个念头,“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她没有对情人的殷勤作出回应,倒像是一具还剩一回气的僵尸。她强迫自己说她爱他,可那笨拙的神情几乎证明了恰正相反。什么也不能使她摆脱永久分离的残酷念头。多疑的于连一时间以为自己已被遗忘。他因此说出一些带刺的话,他得到的只是静静流淌的大滴大滴泪珠和近乎痉挛的握手。
“可是,伟大的天主啊!您怎么能指望我相信您呢?”对他情人的冷冰冰的分辩,于连回答道,“您对德尔维夫人、对一个普通的熟人都会表现出百倍的真诚友情呀。”
德-莱纳夫人呆呆地,不知如何回答:
“没有人比我更不幸了……我想我要死了……我觉得我的心已冻住了……”
这是他能得到的最长的回答。
天快亮了,不能不走了,德-莱纳夫人的眼泪完全止住了。她看见他把绳子系在窗户上,一声不吭,也没有吻他。于连徒然地对她说:
“我们终于到了您那么希望的地步。从今以后您可以毫无悔恨地生活了。您的孩子们稍微有点儿不舒服,您再不会以为只能在坟墓里见到他们了。”
“您不能拥抱斯坦尼斯拉,我很难过,”她冷冰冰地说。
这具活僵尸的毫无爇情的拥抱深深地震动了于连,他走了几里地还不能想别的事情,他的心已受伤,他在翻越高山之前,频频回首,直到看不见维里埃的钟楼为止。
上卷 第24章 省会
终于,他看见远处山上有些黑色的围墙,那是贝藏松的堡垒。他叹了口气:“如果我来到这座军事重镇,为的是在受命保卫它的一个团里当一名少尉,那是多么地不同啊!”
贝藏松不仅仅是法国最漂亮的城市之一,还拥有许多有勇气有才智的人。然而于连只是一个小小的农民,根本无法接近那些出类拔萃的人物。
他从富凯那里拿了一套便服,他就是穿着这套衣服走过吊桥的。他的脑海里装满了一六七四年围城战的历史,想在被关进神学院之前看看那些城墙和堡垒。他有二、三次险些让哨兵抓起来,他进入工兵部队为了每年能卖上十二或十五法郎的干草而让行人止步的区域内了。
有好几个钟头,他的所见尽是高墙、深沟和样子吓人的大炮,后来他走到林荫大道上的咖啡馆前。他赞叹不已,呆住不动了,他明明看见两扇大门上方写着咖啡馆几个大字,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晴,他竭力克制胆怯,大着胆子进去,那间大厅长三、四十步,天花板至少高二十尺。这一天,在他后来,一切都如仙境一般。
大厅里正在进行两场台球赛。侍役们喊着点数,玩球的人围着桌子跑来跑去,周围挤满观众。一股股烟从所有的人的嘴里喷出,把他们裹在蓝色的云雾中。这些人高大的身躯,笨重的举动,浓密的颊髯,裹在身上的长长的礼服,都吸引着于连的注意。这些古代Bisontium的子孙们一说话就嚷嚷,做出一副纠纠武夫的样子。于连看得呆了,他满脑子装的都是像贝藏松这样一个大都会的宏伟和壮丽,他一点勇气也没有了,连向那些目光高傲喊着台球点数的先生们要一杯咖啡都不敢。然而,柜台里面的那位小姐早已注意到这位年轻乡绅迷人的面庞,他此刻正站在离炉子三步远的地方,臂下夹着一个小包裹,端详着用白石膏制成的国王胸像。这位小姐是个高高的弗朗什-孔奉人,身材极好,穿着打扮足以为一间咖啡馆生色,她已经用只想让于连一个人听见的声音轻轻喊了两遍:“先生!先生!”于连看见一双极温柔的蓝色大眼睛,原来叫的正是他。
他急忙走近柜台和那漂亮站娘,仿佛向敌人冲锋似地。他的动作太大,包裹掉了。
我们的这位外省人会引起巴黎的年轻中学生们怎样的怜悯啊,他们十五岁上就已知道气概非凡地进咖啡馆了。然而,这些孩子尽管十五岁上那么老练,到了十八岁却转向平庸。人们在外省看到的那种充满激情的胆怯有时却能得到克服,这时,它就会教人有志气。于连走近那位如此美丽的站娘。“我得跟她说真话,”他想。于连战胜了胆怯,变得勇敢了。“夫人,我生平第一次来贝藏松;我很想要一片面包和一杯咖啡,我付钱。”
小姐嫣然一笑,随即脸红了;她害怕那些打台球的人会拿这漂亮的小伙子打哈哈开玩笑。他要是给吓着了就不来了。
“您坐在这儿,靠近我,”她指着一张大理石桌子说,这张桌子差不多完全被突出在大厅中的巨大的桃花心木柜台遮住。
小姐朝柜台外俯下身,这使她有机会展开她那美妙的躯体。于连注意到了,他全部的想法顿时改变。美丽的小姐在他面前放了一只杯子、糖、一小块面包。她拿不定主意是否叫一个侍者来倒咖啡,她知道侍者一来,她和于连的单独谈话便告结束。
于连陷入沉思,比较着这位快活的金发美人和常常使他激动的某些回忆。他想到他曾经成为对象的那种激情,他的胆怯几乎被一扫而光。美丽的小姐不多时便在于连的目光中看出他的心思。
“烟斗冒出的烟呛得您咳嗽,明天早晨八点钟以前来吃饭吧,那时候差不多只我一个人。”
“您叫什么?”于连问,温柔的微笑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怯。
“阿芒达-比奈。”
“您允许我一个钟头以后给您寄送一个跟这个一样的包裹吗?
美丽的阿芒达想了想。
“有人监视我,您要求我做的事可能会连累我;不过,我把我的地址写在一张纸片上,您贴在包裹上。大胆地寄给我吧。”
“我叫于连-索莱尔,”年轻人说,“我在贝藏松既没有亲戚,也没有熟人。”
“啊!我明白了,”她高兴地说,“您是来上法律学校的?”
“唉!不是,”于连答道,“人家送我进神学院。”
阿芒达的脸色变了,蒙上一重最彻底的失望;她叫来一位侍者:她现在不害怕了。侍者给于连倒咖啡,看都不看他一眼。
阿芒达在柜台收款;于连很得意,他居然敢说话了;这时,一张台球桌上吵起来了。打台球的人的争吵和抗辩声在大厅里回荡,嘈嘈杂杂响成一片,使于连感到惊奇。阿芒达不知想到哪里去了,垂下了眼睛。
“如果您愿意,小姐,”于连突然很自信地说,“我就说我是您的表弟。”
这小小的专断神气,正中阿芒达的意。“这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年轻人呀。”她想。
“我是从第戎附近的让利来的;您就说您也是让利的,是我母亲方面的表亲。”
“我记住了。”
“夏天,每星期四、五点钟,神学院的先生们从咖啡馆门前走过。
“如果您还想看我,我经过的时候,您手里就拿着一束紫色茧。”
阿芒达惊奇地望着他,她的目光把于连的勇敢变成了鲁莽;不过,他说话的时候还是大红着脸:
“我感觉到我是用最强烈的爱情爱着您。”
“说话小点声呀,”她对他说,很害怕的样子。
于连在韦尔吉找到过一卷不成套的《新爱洛缔斯》,他想回忆起里面的句子。他的记忆力很好使,他对着心醉神迷的阿芒达背了十分钟的《新爱洛缔斯》,正当他对自己的勇敢感到高兴的时候,美丽的弗朗什-孔泰姑娘的脸突然变得冷若冰霜。她的一个情夫出现在咖啡馆门口。
他吹着口哨,晃着肩膀,走近柜台看了于连一眼。于连的想象力总是走极端,此刻只装着决斗的念头。他的脸煞白,推开杯子,显出一副坚定的神情,十分专注地看着他的情敌。那情敌低下头,随意在柜台上倒了一杯烧酒。阿芒达使了个眼色,命令于连也垂下眼睛。他服从了。他原地不动,足有两分钟,脸色苍白,神态果决,一心只想着将要发生的事;此时的于连的确很出色。那情敌对于连的眼睛感到惊奇,他一口喝干那杯酒,跟阿芒达说了句话,把手插进宽大的礼服两侧的口袋里,走近一张台球桌,一边还喘着粗气,看了于连一眼。于连大怒,站了起来,可是他不知道要显得傲慢无礼该怎么做。他放下小包裹,尽量地大摇大摆,走近那张台球桌。
谨慎对他说:“刚到贝藏松就决斗,教士的职业算完了。”然而没有用。
“管它呢,日后不会有人说我放过了一个无礼之徒。”
阿芒达看见了他的勇敢;这勇敢和他举止的天真适成有趣的对照;一时间她喜欢他更甚于那个穿礼服的高个子青年。她站了起来,一边还装作眼盯着街上走过的一个人。迅速地站在他和台球桌之间。
“别斜着眼看这位先生,他是我姐夫。”
“这与我何干,他看了我。”
“您想让我难过吗?的确,他看了您,也许他还要过来跟您说话呢。我刚才跟他说您是我母亲那边的亲戚,从让利来。他是弗朗什-孔泰人,在这条勃民第大路上,他从来没有去过比多尔更远的地方;因此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必害怕。”
于连还在犹豫;站柜台的女人所具有的想象力给她提供了大量的谎言,她又补充道:
“他是看了您,可那是在他向我打听您的时候;他是一个对谁都粗鲁无礼的人,他不是存心侮辱您。”于连的眼睛随着那个所谓的姐夫,看见他买了一个号码牌,到两张球桌中较远的那一张上去玩。于连听见他那粗嗓门气势汹汹地喊道:“我来开球。”他急忙绕到阿芒达小姐身后,朝台球桌走了一步。阿芒达抓住他的胳膊:
“先把钱付给我,”她对他说。
“是的,”于连想,“她怕我不付钱就走。”阿芒达跟他一样激动,满脸通红;她尽可能慢地给他找钱,反复地低声说:
“立刻离开咖啡馆,否则我就不爱您了;其实我是很爱您的。”
于连确实出去了,但是慢慢悠悠的。“我也喘着粗气盯着这个粗鲁的家伙看,”他反复对自已说,“这难道不是我的责任吗?”他拿不定主意,在咖啡馆前的大街上转了一个钟头;他看那人是不是出来。那人没有露面,于连也就走了。
他到了贝藏松才几个钟头,就已经有了一桩懊悔的事了。那位老军医不顾身患风湿病,曾经给他上过几次剑术课,这是于连可以用来发泄怒气的全部本领。假使他知道除了打耳光还有别的方式表示生气的话,剑术欠佳也就没什么了;万一动起拳头,他的情敌是个庞然大物,肯定会把他揍一顿并打翻在地的。
“对于像我这样的可怜虫来说,”于连心想,“没有保护人,没有钱,神学院和监狱区别不大。我得把我的便装存在某个旅馆里,然后穿上黑衣服。万一我能离开神学院几个钟头,我可以穿上便装去会阿芒达小姐。”于连想得挺美,可是他走过所有的旅馆,一家也不敢进。
最后,他再次走到大使饭店门前,他的不安的眼睛碰上了一个胖女人的眼睛,这女人还相当年轻,肤色鲜丽,神情幸福而快活。他走近她,讲了他的事情。
“当然可以,我漂亮的小神甫,”大使饭店的老板娘对他说,“我保存您的便装,还经常掸掸灰尘。这样的天气,把一件毛料衣服扔在那儿不管,那可不行。”她拿起一把钥匙,亲自带他到一个房间里,让他把留下的东西写一个清单。
“仁慈的天主,索莱尔先生,您的气色真好啊,”于连下楼走向厨房时,胖女人对他说,“我去给您准备一顿好饭菜,而且,”她又低声说,“别人都付五十苏,您只要付二十苏;因为您得好好照顾您那小钱袋啊。”,
“我有十个路易,”于连有点儿得意地答道。
“啊!仁慈的天主:“善良的老板娘警觉起来,“别这么大声说话,贝藏松坏人多的是。一转眼就会让人偷去的。特别是绝不能进咖啡馆,那里面尽是坏人。”
“真的!”于连说,老板娘的话引起他深思。
“别的地方别去,就到我这儿,我给您煮咖啡。记住,您永远可以在这儿找到一个朋友和一顿二十苏的好饭菜;我想,这就说定了。去吃饭吧,我亲自伺候您。”
“我吃不下了,”于连对她说,“我太感动了,出了您的门我就要进神学院了。”
善良的女人把他的口袋塞满食物才放他走。终于,于连朝那个可怕的地方走去;老板娘站在门口,给他指路。
上卷 第25章 神学院
他远远地看见门上的镀金铁十字架,慢慢走近,两条退好像不听使唤了。“这儿就是进去就出不来的那座人间地狱了!”最后他还是拉了门铃。铃声好像在一个荒僻的地方回响。过了十分钟,一个脸色苍白身穿黑衣的人来给他开门。于连看了看他,立刻垂下眼睛。这个看门人相貌奇特。眼珠突出,绿色,圆如猫眼;眼皮周边不动,表示不可能有任何同情心;嘴唇薄,呈半圆形,裹在前突的牙齿上。然而,这相貌显示的并非罪恶,而是那种彻底的冷漠,它远比罪恶更让年轻人感到恐怖。于连匆匆一瞥,能从这张虚诚的长脸上猜,到的唯一感情,乃是极度轻蔑人们可能跟他说的与天国利益无关的那些话。
于连鼓了鼓劲,抬起眼睛,说他想求见神学院院长彼拉先生,那声音由于心跳而颤抖。黑衣人不说话,示意跟他走。他们爬了两层楼,宽阔的楼梯装有木栏杆,楼梯板己经弯曲变形,朝着与墙壁完全相反的方向倾斜,仿佛随时都会倒坍,一扇小门,门上有一个公墓用的漆成黑色的白木大十字架。这扇门很困难地打开,看门人让他进入一个陰暗低矮的房间,墙壁刷了白灰,挂着两幅大画,因年久而发黑。于连被单独留下;他给吓呆了,心剧烈地跳动;他要是敢哭,一定会感到幸福,死一般的沉寂宠罩着整座房子。
一刻钟以后,他觉得过了一整天,那个相貌可怖的看门人出现在房间另一端的一个门口,还是不肯说话,只示意他往前走,他进入一个房间,比刚才那间还大,光线很差。墙也刷成白色,但是没有家具。只是在靠门的一角,于连经过时见有一张白木床,两把草垫椅子,一把没有坐垫的枞木小扶手椅。在房间另一端,在一扇玻璃发黄、窗台上摆着赃兮兮的花瓶的小窗户旁边,他发现一个人身穿一件破旧的道袍,坐在桌子前面;他好像很生气,面前一大堆方纸片,他一张张拿起,写上几个字,然后理好放在桌子上。他没有觉察到于连进来,于连在房间中央站着不动,看门人把他留在那几之后就出去了,并关上了门。
十分钟就这样过去了,穿着破烂的那个人一直在写。于连又激动又害怕,好像立刻就要倒下-位哲学家会说,也许他错了:这是丑给予一个生来爱美的灵魂的强烈印象。
写字的人抬起了头;过了一会儿,于连才觉察到,甚至他看见了之后,依然呆立不动,仿佛受不住望着他的那可怕的目光,魂飞魄散了一般。于连的眼睛模糊不清,依稀看见一张长脸,上面布满红色的斑点,只是前额还让人看见一片死一般的苍白。红色的脸颊和白色的前额之间,闪动着两只黑黑的小眼睛,足以令最勇敢的人胆寒。这前额宽广的轮廓被一片厚、直、煤玉般黑的头发勾勒出来。
“请走近些,行还是不行?”那人终于说话,很不耐烦。
于连步子不稳地往前走了走,眼看着要倒,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苍白,终于在距摆满方纸片的小白木桌三步远的地方外下了。
“再近些,”那人说。
于连又往前走了走,伸着手,仿佛要找什么东西好扶着。
“您的名字?”
“于连-索莱尔。”
“您大大地迟到了,”那个人说,又用一种可怕的目光盯住他。
于连受不了这目光,伸手像要扶住什么,一下子直挺挺地倒在地板上。
那人摇铃。于连只是眼睛不能用,没有力气动弹,还听得见有脚步声走近。
有人把他扶起,让他坐在白木小扶手椅上。他听见那个可怕的人对看门人说:
“看样子他是癫痫病犯了,这下可全了。”
于连能睁眼了,那个红脸人又写上了,看门人已经不见。“我得鼓起勇气,”我们的主人公说,“尤其要藏住我的感觉(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如果我出了意外,天知道人们会把我怎么想。”那人终于不写了,斜眼看着于连:
“您能回答我的问话了吗?”
“是的,先生,”于连有气无力地答道。
“啊!这太好了。”
黑衣人半直起身,吱地一声拉开纵木桌的怞屉,很不耐烦地找一封信。他找到了,慢慢地坐下,又看了看于连,那神气像是要把于连仅余的生命夺走:
“您是谢朗先生荐来的,他显教区最好的本堂神甫,世上仅有的有德之人,我三十年的朋友。”
“啊!我是在荣幸地和彼拉先生谈话,”于连用半死不活的声音说。
“那还用说,”神学院院长顶了他一句,生气地看了看他。
他那小眼睛突然加倍地明亮,嘴角的肌肉不自主地动了动。那正是老虎事先品味吞噬猎物的乐趣时的样子。
“谢朗的信很短,”他像是自言自语,“聪明人无须多言,现在的人不会写短信了。”他高声念道:
“我向您介绍本堂区的于连-索莱尔,我为他施洗已近二十年,他是一个富裕木匠的儿子,然乃父什么也不给他。于连将是天主的葡萄园里一名出色的工人。记忆力、理解力不乏,思考力亦有。他的志向将会持久吗?真诚吗?”
“真诚!”彼拉神甫带着一种惊奇的神气重复道,看了看于连,不过神甫的目光不像刚才那样毫无人性了,“真诚!”他放低声音重复道,又念:
“我请求您给于连一份助学金;他会经过必要的考试而得到的。我教过他一点神学,即博须坎、阿尔诺、弗勒里的古老、有益的神学。如果此人不合适,请即送回我处;您很熟悉的那位乞丐收容所所长愿出八百法郎聘他为孩子们的家庭教师——我的内心是平静的,感谢天主。我已习惯于可怕的打击。Valeetmeama。”
彼拉神甫念到签名,放慢了声音,叹了口气,念出“谢朗”两个字。
“他是平静的,”他说,“的确,他的德行当得起这个酬报;但愿到了那一天,天主也能给我同样的酬报。”
他望着天,划了个十字。看到这个神圣的手势,于连感到那种一进入这座房子就让他周身冰凉的极度恐惧开始缓解了。
“我这里有三百二十一个期望从事最神圣的职业的人,”彼拉神父终于说道,口吻严厉却并不凶恶,“只有七、八个是谢朗神甫那样的人推荐来的,因此,在这三百二十一个人当中,您将是第九位。不过,我的保护既非偏袒,亦非姑息,而是对罪孽加倍的关注和严厉。去锁上门。”
于连走得艰难,总算没有倒。他注意到门旁有一扇小窗户,开向田野。他望了望那些树,仿佛看见了老朋友,感到很舒服。
“Loquerisenlinguamlatinam?(您能说拉丁语吗?)”他回来时,彼拉神甫问。
“Ita,pateroptime(是的,我杰出的神甫),”于连答道,缓过来一点了。当然,这一个钟头以来,他觉得世上没有人比彼拉神父更不杰出了。
谈话继续用拉丁语进行。神甫的眼睛的表情渐渐变得温柔,于连也恢复了几分冷静。“我真软弱,”他想,“竟让这美德的外表吓住了:此人不过是马斯隆先生一类的骗子罢了。”于连庆幸已把差不多全部的钱都藏在了靴子里。
彼拉神甫考察于连的神学,对其知识的广度感到惊讶。特别问到《圣经》,就更感到惊讶了。但是,问到那些教宗的学说时,他发现于连几乎连圣杰洛姆、圣奥古斯丁、圣波纳凡杜、圣巴齐尔等人的名字都茫然无知。
“事实上,”彼拉神甫想,“这就是我一向指责谢朗的致命的新教倾向。对《圣经》的深入了解,过于深入的了解。”
(于连刚刚不待问就谈到这一主题,谈到《创世纪》和《五经》的真正写作时间。)
“此种对于《圣经》的无休止的论辩,”彼拉神甫想,“除了引向个人研究,即最可恶的新教教义,还会引向什么呢?而且除了这种轻率的学问之外,对于能够抵消这种倾向的教宗们一无所知。”
问到教皇的权威时,神学院院长的惊讶更是没有边际了,他本来以为于连会答以古代法国教会的一些训戒,谁想年轻人却向他大背德-迈斯特先生的书。
“这谢朗真是个怪人,”彼拉神甫想;“让他看这本书是为了教他如何嘲笑这本书吗?”
他询问于连,想看出他是否真的相信德-迈斯特先生的理论,但是白费力气。年轻人只是根据记忆来回答。从这时起,于连确实很不错,他觉得能够控制自己了。经过长时间的考试,他觉得彼拉先生对他的严厉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事实上,神学院院长十五年来给自己定下对待学神学的学生要庄重严厉的原则,否则他早以逻辑的名义拥抱于连了,他觉得于连的回答何等清晰、准确、鲜明啊。
“果然是一个津神勇敢而健全的人,”他对自己说,“只是cor-pusdebile(身体虚弱)。”
“您常常这样摔倒吗?”他用法语问于连,同时用手指了指地板。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门人的脸把我吓坏了,”于连的脸红得像个孩子。
彼拉神甫几乎要微笑了。
“这就是世间浮华所产生的后果;看来您已习惯了笑脸,那是谎言的真正舞台。真理是严峻的,先生。而我们在此间的任务不也是严峻的吗?您必须注意使您的良心警惕这种弱点:对外表的无用的优美过于敏感。
“如果推荐您来的,”彼拉神甫带着明显的愉快又说起了拉丁文,“如果推荐您来的不是谢朗神甫那样的人,我就用人世间的您过于习惯的那种浮华的语言跟您谈话了。我要对您说,您要求的全额助学金乃是世上最难得到的东西。但是,谢朗神甫使徒般工作了五十六年,假使他不能在神学院里支配一份助学金,那他得到的报酬就未免太少了。”
说完这些话,彼拉神甫告诫于连,不经他同意,不要参加任何团体或秘密修会。
“我用名誉保证,”于连说,像个正直的人那样心花怒放。
神学院院长第一次笑了。
“这个词在这里不合适,”他说,“它太让人想起世间人们的虚荣了,正是这种虚荣引导他们犯下那么多错误,常常还犯下罪恶。根据圣庇护五世的UnamEcclesiam谕旨第十七段,您应该对我有绝对服从的义务。我是您教会里的尊长。在这座房子里,听见,我亲爱的儿子,就是服从。您有多少钱?”
“果然不出所料,”于连心想,“叫亲爱的儿子就为的是这个。”
“三十五法郎,我的神甫。”
“仔细记下钱是怎么用的,要向我汇报。”
这次艰难的会见长达三个钟头;于连把看门人叫来。
“把于连-索莱尔安置在一O三室,”彼拉神甫对那人说。
出于很大的器重,他让于连独居一室。
“把他的箱子提过去,”他补了一句。
于连垂下眼睛,看见他的箱子就在门前;他三个钟头以来一直在看它,居然没有认出它来。
到了一0三室,这是这座房子最上一层的一十八尺见方的小房间,于连注意到房间朝向城墙,越过城墙可以看见美丽的平原,杜河在它和市区之间流过。
“多么迷人的景色:“于连叫了起来;他这样自言自语,但是感觉不到这些词表达的东西。在他来到贝藏松这段短短的时间里,他的感觉太强烈,把他的体力都耗尽了。他在窗口附近、斗室内唯一一把木椅上坐下,立刻酣睡起来。他没有听见晚餐的钟声,也没有听见圣体降福仪式的钟声;别人把他忘了。
第二天早上,当第一道阳光将他照醒时,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
上卷 第26章 人世间或富人缺什么
他急忙刷衣服,下楼,还是迟到了。一位学监严厉地责备他。于连并未设法为自己辩解,反而把胳膊往胸前一叉:
“Peccavi,pateroptime(我的神甫啊,我犯了罪,我认错)。”他面带懊悔的神情说。
这个开端大获成功。学生中的那些津明人一眼便看出,他们要与之打交道的人可不是个初入道的新手。休息的时候,于连看见自己成为众人好奇的对象。然而他们从他那里得到的只是克制与沉默。根据他给自己定下的格言,他把他的三百二十一个同学都看作敌人,在他眼中,最危险的敌人乃是彼拉神甫。
几天后,于连要选择忏悔神甫了,人家给了他一份名单。
“嘿!仁慈的天主!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他心里说,“他们以为我不明白开口意味着什么吗?”他选择了彼拉神甫。
他没有料到,这竟是决定性的一步。神学院有一个小修士,年纪很轻,维里埃人,第一天就说是他的朋友,告诉他假如选副院长卡斯塔奈德先生,也许是更为谨慎的行动。
“卡斯塔奈佛神甫是彼拉先主的敌人,人家怀疑彼拉先生是詹森派,”小修士俯在他耳畔补充说。
我们的主人公自以为谨慎,可是他开始时走的那几步,例如选择忏悔神甫,全都是鲁莽之举。富于想象的人所特有的自负将他引入歧途,他把意图当成事实,还自以为是个老练的伪君子呢。他真是疯了,居然自责使用了以柔克刚之术片取得了成功。
“唉!这是我唯一的武器!换一个时代,”他对自已说,“我会面对敌人用有力的行动来挣我的面包。”
于连对自己的行为很满意,环顾左右,发现到处都是最纯洁的美德的表象。
八到十个修士生活在圣洁的气氛中,都像圣女德肋撒和在亚子宁山脉的维尔纳山顶上受五伤时的圣方济各一样,见过幻象。不过这是一大秘密,他们的朋友绝口不谈。这几位见过幻象的年轻人几乎总是呆在医务室里:其他一百来位将顽强的信仰和不倦的勤奋结合起来。他们用功到了病倒的程度,不过所获无多。两三位真有才能者脱颖而出,其中有一位叫夏泽尔,不过于连觉得他们讨厌,他们也觉得于连讨厌。
三百二十一个修士中剩下的就都是些粗俗之辈了,他们也拿不准是不是懂了那些整天背来背去的拉丁词。他们几乎都是农家子弟,宁肯靠背拉丁文挣面包而不愿意在土圪垃里刨食吃。根据这一观察,于连从最初几天起就发誓迅速取得成功。“在任何事业中,都需要聪明人,因为总是有事情要做,”他想,“在拿破仑治下,我可能当个副官;而在这些未来的本堂神甫中,我则要当代理主教。”
“所有这些可怜虫,”他继续想,“从小就干粗活,他们在来到这里之前,吃的是黑面包,啃的是有凝块的牛奶,住的是茅草屋,一年只能吃五、六回肉。像那些古罗马的士兵,把打仗当休息,这些粗俗的农民对神学院的好饭菜高兴得不得了。”
从他们暗淡的眼睛里,于连只看到饭后被满足的肉体需要和饭前焦急难耐的肉体快乐。他就是应该在这样一些人中间脱颖而出,然而于连不知道,他们也不肯告诉他,在神学院学习教理、圣教史等不同课程,如果取得第一名,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一桩辉煌的罪孽罢了。自打有了伏尔泰,自打实行两院制政府,说到底那不过是怀疑和个人研究,给民众的思想带来自疑这种坏习惯,法国教会好像懂得了书籍乃是它的真正敌人。在它看来,心灵的服从就是一切。在学习、甚至圣洁的学习中取得成功,更认为是可疑的,而且也并非没有充分的理由。谁能阻止西埃耶斯或者格雷古瓦那等杰出的人投奔另一方!教会心惊胆战,就去依附教皇,仿佛那是获救-的唯一机会。唯有教皇还能试一试去瓦解个人研究,用教廷里那些仪式的虔诚盛大来影响上流人士的厌倦病态的津神。
这种种事实,于连看得半明半暗,而在神学院里说出来的话又都力图使之成为谎言,他陷入深深的忧郁之中。他很用功,很快学到一些对一个教士很有用但他看来很虚假的东西,他颇不感兴趣。他认为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难道全世界的人都把我忘了?”他常想。他不知道彼拉神甫收到但烧掉过几封盖有第戎邮戳的信,信的用词最为得体,但却透出最为强烈的激情。巨大的悔恨似乎在遏制他们的爱情。“这样更好”,彼拉神甫想,“至少这年轻人爱的不是一个不信宗教的女人。”
一天,彼拉神甫拆开一封信,有一半已被泪水浸得字迹模糊,那是一封诀别的信。“终于,”信上对于连说,
“上天给我恩典,让我恨,不是恨铸成我的错误的人,他将永远是我在世上最爱的人,而是恨我的错误本身。牺牲已经做出,我的朋友。并非没有眼泪,您看到了。我应该为之献身、您也曾那样地爱过的那些人,他们的获救最为要紧。一个公正然而可怕的天主不会因他们的母亲犯了罪而对他们施行报复了。永别了,于连,公正地待人吧。”
信的这个未尾几乎完全看不清楚。信上给了一个在第戎的地址,但希望于连永远不回信或至少不要说出让一个幡然悔悟的女人听了脸红的话。
忧郁,加上承办八十三个生丁一顿的午餐的人供应给神学院的低劣饭菜,已经开始影响到于连的健康。一天早晨,富凯突然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我总算进来了。为了看你,我已经来过贝藏松五次,这不怪你。总是碰钉子。我派了一个人守在神学院门口,见鬼,你怎么总是不出来?
“这是我强加给自己的一个考验。”
“我发现你变多了。我总算又见到了你。两个像五法郎的漂漂亮亮的埃居刚刚让我知道我是个傻瓜,没有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拿出来。”
两个朋友的话总也说不完,于连的脸色陡然一变,因为富凯说:
“顺便问一句,你知道吗?你的学生的母亲现在可虔诚啦。”
他说这话时神情轻快随便,但是这种神情却在一颗充满激情的心灵上留下奇特的印象,因为说者无意中搅动了听者最珍贵的隐衷。
“是的,我的朋友,最狂爇的虔诚。有人说她去朝圣呢。但是,那个监视了谢朗先生那么久的马斯隆神甫可丢脸了,德-莱纳夫人不愿意向他忏悔。她到第戎或贝藏松做忏悔。”
“她来贝藏松,”于连说,额上泛起了红晕。
“经常来,”富凯不解地答道。
“你身上有《立宪党人报》吗?”
“你说什么?”富凯问。
“我问你有没有《立宪党人报》?”于连以最平静的口吻又问。“在这儿买要三十个苏一份呢。”
“什么!神学院里也有自由党!”富凯叫道。“可怜的法兰西!”他学着马斯隆神甫那伪善的声音和甜密的腔调,补了一句。
幸亏入院第二天,于连认为还是个孩子的那位小修士曾经跟他说了一句话,让他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不然的话,这次来访可就要给我们的主人公留下深刻的印象了,自进入神学院以来,于连的行为不过是一连串的做假罢了。他时常痛苦地自嘲。
其实,他一生中的那些重大行动都实施得很巧妙,但他不注意细节,而神学院里那些津明人却只盯着细节。因此,他已在同学中被认作自由思想者了。一大堆琐细的行动出卖了他。
在他们看来,他肯定已经犯下这桩滔天大罪,他思想,他独立判断,而不是盲目地跟随权威和循例办事。彼拉神甫丝毫帮不了他;他在告罪亭之外没有跟他说过话,就是在告罪亭里也是听得多,说得少。如果他选了卡斯塔奈德神甫,情况就会大不一样。
于连察到干了一件傻事,也就不在烦闷了。他想知到损失究竟有多大,为此,他略微打破了那种用以拒斥同学们的高傲而固执的沉默。于是他们开始报复了。他的趋奉遇到了近乎嘲弄的轻蔑。他这才知道,自打他进入神学院,没有一个钟头,尤其是休息的时候,不曾产生对他或不利的后果,不曾增加他的敌人的数目或者为他赢得几位真正有德或稍许不那么粗俗的修士的好感。需要弥补的损失很大,任务很艰巨。从此,于连的警惕就处于常备不懈的状态,他要为自己勾画出一种全新的性格来。
比方说,他的眼睛的表情就给他带来不少麻烦。在这种地方人们都垂下眼睛,这并非没有道理。“我在维里埃时是多么自负啊!”于连想,“我自以为是在生活;其实那不过是为生活做准备罢了,如今我终于进入这个世界,我将发现直到我演完我的角色,我的周围永远布满了真正的敌人。每一分钟都要虚伪,”他继续想,“这有多难啊;这是要让赫拉克利斯的功绩黯然失色啊。现代的赫拉克利斯就是西克斯特五世,他用谦逊的态度骗了四十个红衣主教整整十五年,他们曾经看见过他年轻时的暴躁和高傲。
这么说,学问在这儿什么也不是啦,”他愤愤地自语道,“在教理、圣敦史等功课上取得进步只是表面上算数。在这方面他们说的那些话不过是让我这样的傻瓜落入陷阱。唉,我唯一的长处是进步快,善于理解那些空话。是不是他们在内心深处也知道这些空话的真正价值?也和我有一样的看法?我真傻,居然还以此为骄傲:我老是得第一!这只能为我招来许多不共戴天的敌人。夏泽尔比我聪明,他总是在作文中说几句蠢话,使自己降到第五十几名;如果他得了第一名,那是出于疏忽。啊,彼拉先生的一句话,仅仅一句,对我该是多么有用啊。”
于连大彻大悟以后,先前厌烦得要命的那些长时间的苦行修练,如每周数五次念珠、在圣心教堂唱圣歌,等等,等等,如今都变成最有兴味的行动时刻。于连严格地审视自己,特别是力争不夸大自己的能力,他不想学那些为他人作榜样的修士那样,一上来就时刻做出有意义的行动,也就是说证明某种基督教的完善。在神学院,有一种吃带壳溏心蛋的方式,更表明在宗教生活中取得的进步。
读者可能笑了,那就请他想想德里尔神甫被邀到路易十六宫廷的一位贵妇人家里午餐吃鸡蛋时所犯的种种错误吧。
于连首先试图做到无罪,这是年轻修士的一种状态,其走路的姿态、手臂和眼睛的动法等等实际上已无任何世俗气,但尚未表明他已全神贯注于来世的观念和今世的纯粹虚无。
于连不断地在走廊的墙上发现一些用炭书写的词句,例如:“与永恒的快乐或地狱里永恒的沸油相比,六十年的考验算什么?”他不再蔑视这些句子了,他明白应该不断地将其置于目前。“我这一生要干什么呢?”他想,“我将向信徒们出售天堂里的位子。这位子如何能让他们看见呢?通过我的外表和-个俗人的外表之间的区别。”
经过数月不间断的努力,于连仍是一副思考的样子。他转睛动嘴的方式仍未表明随时准备相信一切、支持一切、甚至证之以殉道者的那种内在的信仰。于连看到在这方面那些最粗俗的农民胜过了他,感到愤愤不平。他们没有思考的样子,那是有充分的理由的。
那种流露出一种随时准备相信一切容忍一切的狂爇而盲目的信仰的面容,我们经常可以在意大利的修道院里看到,奎尔契诺已通过他的教堂画为我们这些俗人留下了先美的典型,为了有这样一张脸,于连什么样的努力不曾做呢?
在重大的节日里,修士们可以吃到红肠配酸白菜。于连的邻座注意到他对这种幸福无动于衷;这是他的最主要的罪行之一。他的同学们从中看到了最愚蠢的虚伪的一个丑恶的特征,再没有比这给他招来更多的敌人了。“看这个资产者,看这个倨傲的家伙,”他们说,“他假装鄙视最好的伙食,红肠配酸白菜!呸,无赖!骄傲的家伙!该下地狱的!”
“唉!这些年轻的农民,我的同学,对他们来说,无知乃是一种巨大的优点,”于连在泄气的时候大叫,“他们到了神学院,并没有世俗的思想需要老师加以纠正,而我带进神学院的世俗思想却多得可怕,无论怎么做,他们总能从我的脸上看出来。”
于连以一种近乎嫉妒的专注研究那些进神学院的年轻乡下人中最粗俗的人。当他们扒去粗布上衣换上黑袍子时,他们的教育就仅限于无限地尊敬现钱,像弗朗什-孔奉人所说的那样,干爽流动的金钱。
这是对现金这个崇高观念的神圣而英勇的表达方式。
这些神学院学生和伏尔泰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他们的幸福首先在于吃得好。于连发现他们几乎人人都对穿细呢料衣服的人有一种天生的敬意。有这种观念的人对公正分配,例如法庭给予我们的那种公正分配,进行恰如其分的估价,甚至低估其价值。他们私下里常说:“跟一个大块头打官司能有什么好儿呢?”
“大块头”是汝拉山区的土话,表示有钱的人。政府是最有钱的,他们究竟多么地敬重,大家判断吧!
一提到省长的名字,就须报以寒有敬意的微笑,否则,在弗朗什-孔奉的农民的眼里,就是一种轻率失礼,而轻率失礼在穷人那里很快就会受到没有面包的惩罚。
最初,于连因感到受人轻蔑而觉得喘不过气来,后来他却有了侧隐之心:他的大部分同学的父亲在冬天的晚上回到茅草屋里,常常是没有面包,没有栗子,也没有土豆。“在他们眼里,”于连想,“幸福的人首先是刚刚吃过一顿好饭的人,其次是一个有一件好衣服的人,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我的同学们有坚定的志向,这就是说,他们在教士这职业中看到了一种持续长久的幸福:吃得好,冬天有一件暖和的衣服。”
有一次于连听见一个富有想象力的年轻同学跟同伴说:
“我为什么不能像西克斯特五世那样当教皇呢?他也放过猪呀。”
“只有意大利人才能当教皇,”那朋友说,“但是在我们中间肯定是靠抓阄来决定谁当代理主教、议事司铎、也许还有主教的。夏隆的主教P……先生就是箍桶匠的儿子,正是我父亲干的那一行。”
一天,正上教理课,彼拉神甫打发人叫于连去。可怜的年轻人很高兴能摆脱他身陷其中的那种肉体和津神的状态。
于连在院长先生那里又碰上了他进神学院那天使他如此害怕的那种接待。
“给我解释解释写在牌上的东西,”队长看着他说,看得他想钻到地底一去。
于连念道:
“阿芒达-比奈,长颈鹿咖啡馆,八时前。说你从让利来,是我母亲方面的表亲。”
于连看到了危险有多大,卡斯塔奈德神甫的密探从他那儿偷走了这个地址。
“我来这儿的那天,”他答道,只看着彼拉神甫的额头,因为他受不了他那可怕的目光,“我心惊胆战,谢朗神甫曾对我说这是一个充满了告密和各种坏事的地方;同学之间的侦察和揭发受到鼓励。上天也正愿如此,以合便向年轻的教士们展示生活就是这般模样,激起他们对尘世及其浮华的厌恶。”
“您居然在我面前说漂亮话,”彼拉神甫大怒,“小无赖!
“在维里埃,”于连冷静地继续说道,“我的哥哥一有了嫉妒我的理由就打我……”
“谈正题,谈正题!”彼拉神甫嚷道,几乎气得发疯。
干连丝毫未被吓住,继续讲他的故事。
“那天我到了贝藏松,将近中午,我饿了,就进了一家咖啡馆。我心里充满了对这种世俗地方的厌恶,可是我想在那儿吃饭要比在旅馆便宜。一位太太,看上去是铺子的老板,见我初来乍到的样子,就动了怜悯之心。她对我说:‘我很为您担心,先生,贝藏松净是坏人。如果您碰上什么倒霉的事,就来找我吧,八点之前打发人到我这儿来。如果神学院的看门人不肯替您跑退,您就说您是我的表亲,从让利来……’”
“您这番花言巧语是要核实的,”彼拉神甫嚷道,他已坐不住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回自己房间去吧!”
神甫跟着于连,把他锁在屋里。于连立刻检查箱子,那张要命的纸牌就是极细心地藏在箱底的。箱子里什么也不少,但有几处动了;不过他的钥匙可是从不离身的。“多么幸运,”于连想,“在我还是两眼一摸黑的那段时间里,卡斯塔奈德神甫常常好心地准我外出,我从未接受,现在我明白这好心是什么了。要是我抵挡不住诱惑,换了衣服去会美丽的阿芒达,我可就完了。他们未能用这种办法从所获情报中得到好处,为了不浪费这份情报,就拿它做了揭发材料了。”
两个钟头以后,院长派人来叫他。
“您没有撒谎,”院长对他说,目光不那么严厉了,“不过,保留这样的地址是不谨慎的,其严重性您还想象不出。不幸的孩子!也许十年以后,它会给您带来损害。”
上卷 第27章 初试人生
读者一定会允许我们对于连这一时期的生活提供很少明白而准确的事实。不是我们缺少事实,恰正相反;但是,他在神学院的所见所闻对于本书所竭力保持的温和色调来说也许是过于黑暗了。因某些事情而感到痛苦的同时代人回忆起来只能产生一种厌恶,扼杀了其它任何乐趣,甚至阅读一篇故事的乐趣。
于连试着做出一些虚伪的举动,但很少成功。他常常感到厌恶,甚至完全地气馁了。他没有取得成功,而且还是在一种卑劣的职业中。哪怕一点点外界的帮助都足以使他重新振作起来,需要克服的困难并不很大;可是他像被遗弃在这汪洋大海中的一时孤舟,茕茕孑立。“我就是成功,”他想,“也要和这样一群卑劣的人一起度过一生!一群饕餮之徒,一心只想着他们在餐桌上狼吞唬咽肥肉煎蛋,或者一群卡斯塔奈德神甫,对于他们,任何罪孽都不会过于卑劣!他们将会掌权;可是那要什么样的代价呵,伟大的天主!
“人的意志是强大的,我到处都读到这一点;然而靠它能克服这样的厌恶吗?那些伟人的任务是容易的;无论危险多么可怕,他们总觉得它是美的;然而除了我,谁又能理解包围着我的那一切有多丑恶呢?”
这是他一生中最难忍受的时刻。对他来说,到一个驻扎在贝藏松的漂亮团队去当兵,那是何等容易的事!他可以当拉丁文教师;他的生活所需是那样地少!不过,那可就没有前程了,对他的想象力来说,也就没有未来了,这等于是死亡。这就是他那些悲惨的日子中的一天的详细情况。
“我是何等自负啊,经常庆幸自己与那些农家子弟不同!这下好了,我已有了足够的生活经验,看到了不同产生仇恨,”一天早晨,他对自己说,这个伟大的真理,刚刚通过他的一次最惨重的挫折展示在他面前。他做了一个礼拜的工作,竭力讨好一个生活在圣洁的气息中的修士。他跟他一道在院子里散步,谦卑地聆听那些让人站着都能睡着的蠢话。突然,暴风雨来了,响起一记闷雷,那位圣洁的修士粗暴地推开他,大声叫道:
“您听;这个世界上人人为自己,我不愿意遭雷击;天主可以把您像个不信神者、像个伏尔泰那样用雷劈了。”
于连咬紧了牙,睁大眼睛望着雷电交加的天空,“如果我在风暴中睡大觉,就活该被淹死!”于连叫道。“让我们试试去征服另一个学究吧!”
铃响了,是卡斯塔奈德神甫的圣教史课。那一天,面对着这些如此惧伯艰苦的工作和父辈的贫穷的年轻农民,卡斯塔奈德神甫教导说,政府,这个在他们眼中如此可怕的东西,只有根据天主派到地上的代理人的授权,才具有真实合法的权力。
“要用你们的圣洁的生活,你们的服从来使你们无愧于教皇的关怀,成为他手中的一根棍子吧,”他补充说,“你们将得到一个极好的职位,在那儿你们发号施令,不受监督;一个终身的职位,薪傣的三分之一由政府支付,其余的三分之二由受过你们的布道培养的信徒支付。”
下了课,卡斯塔奈德神甫在院于里站住了。
“关于一个本堂神甫,完全可以这样说:人值几何,位值几何,”他对围在身边的学生们说,“我跟你们说,我知道山里的几个本堂区,那里的额外收入超过城里的许多本堂神甫。钱是一样多,外带肥阉鸡、蛋、新鲜奶油和许多其它的零零碎碎的东西;在那儿,本堂神甫是无可争议的第一号人物:没有一顿好饭他不受到邀请、欢迎,……。”
卡斯塔奈德神甫刚刚上楼回房,学生们就三五成群地分开了。于连哪一堆也不是,他们把他丢在一旁,仿佛一只长疥的羊。每一堆里,他都看见有一个学生朝空中抛一钢板,如果猜中是正面或反面,同学们就说他很快将得到某个额外收入丰厚的本堂神甫职位。
跟着来的就是那些小故事。某年轻教士,刚受神职才一年,送了一只家养的兔子给一老本堂神甫的女仆,老本堂神甫就要求由他来当副本堂神甫,没几个月,他就在这个好堂区接替了老本堂神甫,因为老本堂神甫很快就死了。另有一位,顿顿饭陪着一位瘫痪的老本堂神甫,细细地为他切鸡,终于被指定为一个很富的大镇的堂区继承人。
像一切职业中的年轻人一样,神学院的学生们往往夸大此类具有奇异作用、能够刺激想象力的小手段的效果。
“我得参加这些谈话,”于连想。他们若是不谈香肠和好堂区,就谈教理中的世俗部分,谈主教和省长、市长和本堂神甫之间的纠纷。于连看到有一个第二天主的观念出现,这第二天主远比另-个天主更可怕更强大,这第二天主就是教皇。他们压低了声音,当他们确信彼拉先生听不见时,就说,如果教皇不愿费神去任命法国的所有省长和市长,那是因为他已任命法国国王为教会的长子,委托他去办了。
大概是这个时候,于连认为可以利用德-迈斯特先生的《教皇论》来赢得别人对他的尊敬。他使同学们大吃一惊,然而这又是一大不幸。他表述他们的意见比他们自己都好,这使他们不悦。谢朗先生对于连对自己都做了一件不谨慎的事情。他使他养成正确推理、不说空话的习惯,却忘了告诉他,在不大受敬重的人那里,此种习惯乃是一大罪孽,因为任何正确的推论都要得罪人。
于连说得好,这又成了他的新罪孽。他的同学们想来想去,终于用一个词表达了他使他们产生的全部厌恶之情,他们送了他一个绰号:马丁-路德;他们说:“这特别是因为使他变得如此骄傲的那种恶魔似的逻辑。”
有几个年轻修士面色更为鲜嫩,可以说比于连还漂亮,但是,他有一双白皙的手,而且不能掩饰某些酷爱清洁的习惯。在命运把他抛进的这座沉闷的学校里,这一优点却不是优点。他生活其中的那些肮脏的农民公开说他行为放荡。我们担心,叙述我们的主人公的种种厄运会使读者感到厌倦。比方说,同学中几位身强力壮的就想经常地揍他一顿;他不得不揣上一支铁圆规,并且宣布他会使用的,不过他是用手势宣布的。手势写在密探的报告里,就不如说的话那么有份量了。
上卷 第二十六章 人世间或富人缺什么
第二十六章人世间或富人缺什么——
他急忙刷衣服,下楼,还是迟到了。一位学监严厉地责备他。于连并未设法为自己辩解,反而把胳膊往胸前一叉:
“Peccavi,pateroptime(我的神甫啊,我犯了罪,我认错)。”他面带懊悔的神情说。
这个开端大获成功。学生中的那些精明人一眼便看出,他们要与之打交道的人可不是个初入道的新手。休息的时候,于连看见自己成为众人好奇的对象。然而他们从他那里得到的只是克制与沉默。根据他给自己定下的格言,他把他的三百二十一个同学都看作敌人,在他眼中,最危险的敌人乃是彼拉神甫。
几天后,于连要选择忏悔神甫了,人家给了他一份名单。
“嘿!仁慈的天主!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他心里说,“他们以为我不明白开口意味着什么吗?”他选择了彼拉神甫。
他没有料到,这竟是决定性的一步。神学院有一个小修士,年纪很轻,维里埃人,第一天就说是他的朋友,告诉他假如选副院长卡斯塔奈德先生,也许是更为谨慎的行动。
“卡斯塔奈佛神甫是彼拉先主的敌人,人家怀疑彼拉先生是詹森派,”小修士俯在他耳畔补充说。
我们的主人公自以为谨慎,可是他开始时走的那几步,例如选择忏悔神甫,全都是鲁莽之举。富于想象的人所特有的自负将他引入歧途,他把意图当成事实,还自以为是个老练的伪君子呢。他真是疯了,居然自责使用了以柔克刚之术片取得了成功。
“唉!这是我唯一的武器!换一个时代,”他对自已说,“我会面对敌人用有力的行动来挣我的面包。”
于连对自己的行为很满意,环顾左右,发现到处都是最纯洁的美德的表象。
八到十个修士生活在圣洁的气氛中,都像圣女德肋撒和在亚子宁山脉的维尔纳山顶上受五伤时的圣方济各一样,见过幻象。不过这是一大秘密,他们的朋友绝口不谈。这几位见过幻象的年轻人几乎总是呆在医务室里:其他一百来位将顽强的信仰和不倦的勤奋结合起来。他们用功到了病倒的程度,不过所获无多。两三位真有才能者脱颖而出,其中有一位叫夏泽尔,不过于连觉得他们讨厌,他们也觉得于连讨厌。
三百二十一个修士中剩下的就都是些粗俗之辈了,他们也拿不准是不是懂了那些整天背来背去的拉丁词。他们几乎都是农家子弟,宁肯靠背拉丁文挣面包而不愿意在土圪垃里刨食吃。根据这一观察,于连从最初几天起就发誓迅速取得成功。“在任何事业中,都需要聪明人,因为总是有事情要做,”他想,“在拿破仑治下,我可能当个副官;而在这些未来的本堂神甫中,我则要当代理主教。”
“所有这些可怜虫,”他继续想,“从小就干粗活,他们在来到这里之前,吃的是黑面包,啃的是有凝块的牛奶,住的是茅草屋,一年只能吃五、六回肉。像那些古罗马的士兵,把打仗当休息,这些粗俗的农民对神学院的好饭菜高兴得不得了。”
从他们暗淡的眼睛里,于连只看到饭后被满足的肉体需要和饭前焦急难耐的肉体快乐。他就是应该在这样一些人中间脱颖而出,然而于连不知道,他们也不肯告诉他,在神学院学习教理、圣教史等不同课程,如果取得第一名,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一桩辉煌的罪孽罢了。自打有了伏尔泰,自打实行两院制政府,说到底那不过是怀疑和个人研究,给民众的思想带来自疑这种坏习惯,法国教会好像懂得了书籍乃是它的真正敌人。在它看来,心灵的服从就是一切。在学习、甚至圣洁的学习中取得成功,更认为是可疑的,而且也并非没有充分的理由。谁能阻止西埃耶斯或者格雷古瓦那等杰出的人投奔另一方!教会心惊胆战,就去依附教皇,仿佛那是获救—的唯一机会。唯有教皇还能试一试去瓦解个人研究,用教廷里那些仪式的虔诚盛大来影响上流人士的厌倦病态的精神。
这种种事实,于连看得半明半暗,而在神学院里说出来的话又都力图使之成为谎言,他陷入深深的忧郁之中。他很用功,很快学到一些对一个教士很有用但他看来很虚假的东西,他颇不感兴趣。他认为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难道全世界的人都把我忘了?”他常想。他不知道彼拉神甫收到但烧掉过几封盖有第戎邮戳的信,信的用词最为得体,但却透出最为强烈的激情。巨大的悔恨似乎在遏制他们的爱情。“这样更好”,彼拉神甫想,“至少这年轻人爱的不是一个不信宗教的女人。”
一天,彼拉神甫拆开一封信,有一半已被泪水浸得字迹模糊,那是一封诀别的信。“终于,”信上对于连说,
“上天给我恩典,让我恨,不是恨铸成我的错误的人,他将永远是我在世上最爱的人,而是恨我的错误本身。牺牲已经做出,我的朋友。并非没有眼泪,您看到了。我应该为之献身、您也曾那样地爱过的那些人,他们的获救最为要紧。一个公正然而可怕的天主不会因他们的母亲犯了罪而对他们施行报复了。永别了,于连,公正地待人吧。”
信的这个未尾几乎完全看不清楚。信上给了一个在第戎的地址,但希望于连永远不回信或至少不要说出让一个幡然悔悟的女人听了脸红的话。
忧郁,加上承办八十三个生丁一顿的午餐的人供应给神学院的低劣饭菜,已经开始影响到于连的健康。一天早晨,富凯突然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我总算进来了。为了看你,我已经来过贝藏松五次,这不怪你。总是碰钉子。我派了一个人守在神学院门口,见鬼,你怎么总是不出来?
“这是我强加给自己的一个考验。”
“我发现你变多了。我总算又见到了你。两个像五法郎的漂漂亮亮的埃居刚刚让我知道我是个傻瓜,没有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拿出来。”
两个朋友的话总也说不完,于连的脸色陡然一变,因为富凯说:
“顺便问一句,你知道吗?你的学生的母亲现在可虔诚啦。”
他说这话时神情轻快随便,但是这种神情却在一颗充满激情的心灵上留下奇特的印象,因为说者无意中搅动了听者最珍贵的隐衷。
“是的,我的朋友,最狂热的虔诚。有人说她去朝圣呢。但是,那个监视了谢朗先生那么久的马斯隆神甫可丢脸了,德·莱纳夫人不愿意向他忏悔。她到第戎或贝藏松做忏悔。”
“她来贝藏松,”于连说,额上泛起了红晕。
“经常来,”富凯不解地答道。
“你身上有《立宪党人报》吗?”
“你说什么?”富凯问。
“我问你有没有《立宪党人报》?”于连以最平静的口吻又问。“在这儿买要三十个苏一份呢。”
“什么!神学院里也有自由党!”富凯叫道。“可怜的法兰西!”他学着马斯隆神甫那伪善的声音和甜密的腔调,补了一句。
幸亏入院第二天,于连认为还是个孩子的那位小修士曾经跟他说了一句话,让他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不然的话,这次来访可就要给我们的主人公留下深刻的印象了,自进入神学院以来,于连的行为不过是一连串的做假罢了。他时常痛苦地自嘲。
其实,他一生中的那些重大行动都实施得很巧妙,但他不注意细节,而神学院里那些精明人却只盯着细节。因此,他已在同学中被认作自由思想者了。一大堆琐细的行动出卖了他。
在他们看来,他肯定已经犯下这桩滔天大罪,他思想,他独立判断,而不是盲目地跟随权威和循例办事。彼拉神甫丝毫帮不了他;他在告罪亭之外没有跟他说过话,就是在告罪亭里也是听得多,说得少。如果他选了卡斯塔奈德神甫,情况就会大不一样。
于连察到干了一件傻事,也就不在烦闷了。他想知到损失究竟有多大,为此,他略微打破了那种用以拒斥同学们的高傲而固执的沉默。于是他们开始报复了。他的趋奉遇到了近乎嘲弄的轻蔑。他这才知道,自打他进入神学院,没有一个钟头,尤其是休息的时候,不曾产生对他或不利的后果,不曾增加他的敌人的数目或者为他赢得几位真正有德或稍许不那么粗俗的修士的好感。需要弥补的损失很大,任务很艰巨。从此,于连的警惕就处于常备不懈的状态,他要为自己勾画出一种全新的性格来。
比方说,他的眼睛的表情就给他带来不少麻烦。在这种地方人们都垂下眼睛,这并非没有道理。“我在维里埃时是多么自负啊!”于连想,“我自以为是在生活;其实那不过是为生活做准备罢了,如今我终于进入这个世界,我将发现直到我演完我的角色,我的周围永远布满了真正的敌人。每一分钟都要虚伪,”他继续想,“这有多难啊;这是要让赫拉克利斯的功绩黯然失色啊。现代的赫拉克利斯就是西克斯特五世,他用谦逊的态度骗了四十个红衣主教整整十五年,他们曾经看见过他年轻时的暴躁和高傲。
这么说,学问在这儿什么也不是啦,”他愤愤地自语道,“在教理、圣敦史等功课上取得进步只是表面上算数。在这方面他们说的那些话不过是让我这样的傻瓜落入陷阱。唉,我唯一的长处是进步快,善于理解那些空话。是不是他们在内心深处也知道这些空话的真正价值?也和我有一样的看法?我真傻,居然还以此为骄傲:我老是得第一!这只能为我招来许多不共戴天的敌人。夏泽尔比我聪明,他总是在作文中说几句蠢话,使自己降到第五十几名;如果他得了第一名,那是出于疏忽。啊,彼拉先生的一句话,仅仅一句,对我该是多么有用啊。”
于连大彻大悟以后,先前厌烦得要命的那些长时间的苦行修练,如每周数五次念珠、在圣心教堂唱圣歌,等等,等等,如今都变成最有兴味的行动时刻。于连严格地审视自己,特别是力争不夸大自己的能力,他不想学那些为他人作榜样的修士那样,一上来就时刻做出有意义的行动,也就是说证明某种基督教的完善。在神学院,有一种吃带壳溏心蛋的方式,更表明在宗教生活中取得的进步。
读者可能笑了,那就请他想想德里尔神甫被邀到路易十六宫廷的一位贵妇人家里午餐吃鸡蛋时所犯的种种错误吧。
于连首先试图做到无罪,这是年轻修士的一种状态,其走路的姿态、手臂和眼睛的动法等等实际上已无任何世俗气,但尚未表明他已全神贯注于来世的观念和今世的纯粹虚无。
于连不断地在走廊的墙上发现一些用炭书写的词句,例如:“与永恒的快乐或地狱里永恒的沸油相比,六十年的考验算什么?”他不再蔑视这些句子了,他明白应该不断地将其置于目前。“我这一生要干什么呢?”他想,“我将向信徒们出售天堂里的位子。这位子如何能让他们看见呢?通过我的外表和—个俗人的外表之间的区别。”
经过数月不间断的努力,于连仍是一副思考的样子。他转睛动嘴的方式仍未表明随时准备相信一切、支持一切、甚至证之以殉道者的那种内在的信仰。于连看到在这方面那些最粗俗的农民胜过了他,感到愤愤不平。他们没有思考的样子,那是有充分的理由的。
那种流露出一种随时准备相信一切容忍一切的狂热而盲目的信仰的面容,我们经常可以在意大利的修道院里看到,奎尔契诺已通过他的教堂画为我们这些俗人留下了先美的典型,为了有这样一张脸,于连什么样的努力不曾做呢?
在重大的节日里,修士们可以吃到红肠配酸白菜。于连的邻座注意到他对这种幸福无动于衷;这是他的最主要的罪行之一。他的同学们从中看到了最愚蠢的虚伪的一个丑恶的特征,再没有比这给他招来更多的敌人了。“看这个资产者,看这个倨傲的家伙,”他们说,“他假装鄙视最好的伙食,红肠配酸白菜!呸,无赖!骄傲的家伙!该下地狱的!”
“唉!这些年轻的农民,我的同学,对他们来说,无知乃是一种巨大的优点,”于连在泄气的时候大叫,“他们到了神学院,并没有世俗的思想需要老师加以纠正,而我带进神学院的世俗思想却多得可怕,无论怎么做,他们总能从我的脸上看出来。”
于连以一种近乎嫉妒的专注研究那些进神学院的年轻乡下人中最粗俗的人。当他们扒去粗布上衣换上黑袍子时,他们的教育就仅限于无限地尊敬现钱,像弗朗什-孔奉人所说的那样,干爽流动的金钱。
这是对现金这个崇高观念的神圣而英勇的表达方式。
这些神学院学生和伏尔泰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他们的幸福首先在于吃得好。于连发现他们几乎人人都对穿细呢料衣服的人有一种天生的敬意。有这种观念的人对公正分配,例如法庭给予我们的那种公正分配,进行恰如其分的估价,甚至低估其价值。他们私下里常说:“跟一个大块头打官司能有什么好儿呢?”
“大块头”是汝拉山区的土话,表示有钱的人。政府是最有钱的,他们究竟多么地敬重,大家判断吧!
一提到省长的名字,就须报以含有敬意的微笑,否则,在弗朗什-孔奉的农民的眼里,就是一种轻率失礼,而轻率失礼在穷人那里很快就会受到没有面包的惩罚。
最初,于连因感到受人轻蔑而觉得喘不过气来,后来他却有了侧隐之心:他的大部分同学的父亲在冬天的晚上回到茅草屋里,常常是没有面包,没有栗子,也没有土豆。“在他们眼里,”于连想,“幸福的人首先是刚刚吃过一顿好饭的人,其次是一个有一件好衣服的人,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我的同学们有坚定的志向,这就是说,他们在教士这职业中看到了一种持续长久的幸福:吃得好,冬天有一件暖和的衣服。”
有一次于连听见一个富有想象力的年轻同学跟同伴说:
“我为什么不能像西克斯特五世那样当教皇呢?他也放过猪呀。”
“只有意大利人才能当教皇,”那朋友说,“但是在我们中间肯定是靠抓阄来决定谁当代理主教、议事司铎、也许还有主教的。夏隆的主教P……先生就是箍桶匠的儿子,正是我父亲干的那一行。”
一天,正上教理课,彼拉神甫打发人叫于连去。可怜的年轻人很高兴能摆脱他身陷其中的那种肉体和精神的状态。
于连在院长先生那里又碰上了他进神学院那天使他如此害怕的那种接待。
“给我解释解释写在牌上的东西,”队长看着他说,看得他想钻到地底一去。
于连念道:
“阿芒达·比奈,长颈鹿咖啡馆,八时前。说你从让利来,是我母亲方面的表亲。”
于连看到了危险有多大,卡斯塔奈德神甫的密探从他那儿偷走了这个地址。
“我来这儿的那天,”他答道,只看着彼拉神甫的额头,因为他受不了他那可怕的目光,“我心惊胆战,谢朗神甫曾对我说这是一个充满了告密和各种坏事的地方;同学之间的侦察和揭发受到鼓励。上天也正愿如此,以合便向年轻的教士们展示生活就是这般模样,激起他们对尘世及其浮华的厌恶。”
“您居然在我面前说漂亮话,”彼拉神甫大怒,“小无赖!
“在维里埃,”于连冷静地继续说道,“我的哥哥一有了嫉妒我的理由就打我……”
“谈正题,谈正题!”彼拉神甫嚷道,几乎气得发疯。
干连丝毫未被吓住,继续讲他的故事。
“那天我到了贝藏松,将近中午,我饿了,就进了一家咖啡馆。我心里充满了对这种世俗地方的厌恶,可是我想在那儿吃饭要比在旅馆便宜。一位太太,看上去是铺子的老板,见我初来乍到的样子,就动了怜悯之心。她对我说:‘我很为您担心,先生,贝藏松净是坏人。如果您碰上什么倒霉的事,就来找我吧,八点之前打发人到我这儿来。如果神学院的看门人不肯替您跑腿,您就说您是我的表亲,从让利来……’”
“您这番花言巧语是要核实的,”彼拉神甫嚷道,他已坐不住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回自己房间去吧!”
神甫跟着于连,把他锁在屋里。于连立刻检查箱子,那张要命的纸牌就是极细心地藏在箱底的。箱子里什么也不少,但有几处动了;不过他的钥匙可是从不离身的。“多么幸运,”于连想,“在我还是两眼一摸黑的那段时间里,卡斯塔奈德神甫常常好心地准我外出,我从未接受,现在我明白这好心是什么了。要是我抵挡不住诱惑,换了衣服去会美丽的阿芒达,我可就完了。他们未能用这种办法从所获情报中得到好处,为了不浪费这份情报,就拿它做了揭发材料了。”
两个钟头以后,院长派人来叫他。
“您没有撒谎,”院长对他说,目光不那么严厉了,“不过,保留这样的地址是不谨慎的,其严重性您还想象不出。不幸的孩子!也许十年以后,它会给您带来损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