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败子回头 钟情匿迹
话说这一位阮大司马,他名大铖,字圆海,原是魏忠贤门下头一个心腹走狗,杀害东林诸公。那一本点将录呈与魏忠贤,按名杀害,全是他的主意。一生专与正人为仇,不想他竟得漏网,躲了这些年。他与马士英自来相厚,臭味同投。所以马士英一入了阁,就荐他平素知兵,起他做了江防兵部尚书。大学士高弘图、给事中罗万象上言“阮大钺不知兵,不堪用!”马士英力违众议,特疏举荐。弘光惟以他言是听,竟准用了。阮大钺退居了这十数年,今日一旦做了显官,越发凶鄙不堪。
他无钱不受,无恶不作,无丑不备,更有可恨之处,令人发指。南都择日祭先帝烈宗之灵,黎明,百官皆齐,独阮大钺一人不到。众人排班等候,直至饭时,他才八舆黄盖,鸣锣呼拥而至。众人看时,他内穿大红圆领,外罩白袍。进门大号道:“先帝呀,因你不曾杀尽东林逆党,致有今日。臣必杀尽诸人,以为先帝雪恨。”
马士英忙趋过,以手捂他的嘴,道:“东林尚有多人,先生快不要如此。”两班众人见他两个这样子,有忿恨的,有匿笑的,却不敢发语。你道可恨不可恨?
他到了江北,慕义、林报国、尚智、国守、鲍信之同众千把,少不得都要来呈履历参见。他见没有送了礼来,心中大恼。禀过三四次,方许进见。参毕,他满面怒容,道:“你众人虚报军功,本部素知。当日何尝有一个流贼到此,史阁部为尔等欺骗。欺主骗朝廷爵禄,这几年也受用的够了。本部一旦查访实确,你们这些冒功受职的,少不得都要问罪,且各回去管事后再定夺。”众人虽满腔忿忿,却不敢出言。出来聚在一处商议道:“我们当日原为各保身家,大家义举,原不指望受赏加官。不意蒙史乐二公天恩,提拔我们至此。又蒙先帝天恩,我等一介小民,虽有杀贼微功,叨食皇家二品俸禄,本欲杀身报国,尽我一片忠诚。今看阮家这个贼胚,是想我们的银子。我们一腔忠义,惟天可表,除了俸禄之外,别处毫无所取。如今休说无钱,就有钱,也不与这贪污之徒。若不理他,久之必为所害。此时若杀了他,不过如捕腐鼠,上可为朝廷除害,下可为东林诸公出一口怨气。但有识我们心事的,谓我们是一口忠义之气。倘有知道的,说我们背反朝廷,岂不把生平的忠肝义胆都枉费了?为今之际,我们恋此微名做甚么?但我们受史爷莫大之恩,今日一面禀送扬州帅府,一面申文告病辞了这官职,他岂奈我何?”众人商议停当,鲍信之道:“诸位既有同心,我又何恋此微名?如今乐老爷现掌吏部,我也辞了罢。”遂一齐告了病。此时各衙门正要寻事革官,出了缺,好卖银子。要无辜革退,还恐人含怨。见来辞职,喜得了不得,可肯有不准之理?就都准了下来。他们大家都缴了扎,各自回去了。
乐公先还不准鲍信之辞职,后来见众武官都辞准了,留他一个文职何用?也就准了。史公见他众人辞职,大惊:“可惜失此沿江保障。”差人探听兵部准与不准,回报都准辞了,史公跌足叹息不已,欲上疏保留已无及。差官去调他们来军前效用,尚智知机,苦推有病。惟慕义、林报国到他幕下。千把总也有一半去的,一半情愿退闲。史公见众人到来,心中大喜,皆以厚待,以厚衔委用。后来扬州城破,史公自刎,慕义、林报国也自杀殉难。国夫人正在巷战,见丈夫自尽。她是妇人家,恐死于道路,尸骸暴露。忙将丈夫的尸首抢回寓处,纵火自焚。他夫妻的忠烈不愧为英雄。
再说阮大钺正要寻事害他们,见他们知机辞退,心中暗喜。出了这二十多个缺,正算计要卖一块好银子。暗叫一个心腹书办名叫黄金聚,在外招揽主顾。谁想这些乡勇见主将辞退了,大家聚拢道:“我们又不吃朝廷粮饷,各人自己替朝廷出力,原是大家的义举。今日众将主都无故辞了,我们为甚么叫别人来管辖?这个事做不成。就是流贼再来,凭他杀了也罢。我们大家也散了罢,只有盔甲器械原是官给的,我们一齐到江防兵部衙门交还了他。各人去安生。”大家约同了,一两日传遍了三县。这三千人齐集了,到了衙门口,大喊道:“小人们原是百姓,因怕流贼,故大家出力相保。今日太平了,情愿归农,将当日领的盔甲器械交还老爷。”一齐堆在衙门前,一哄而散。中军官忙传禀了进去,阮大钺知道了,又羞又气。气的是才来未久,就激散这些义勇,失了沿江保障,羞的是这些缺,也卖得好些银子,这一散了,既无兵可管,还设这官做甚事?岂不白丢了这股财。想要杀几个出气,又恐人多激出祸来,只得罢了。他着了急,但是有缺,只要有银子就卖,虽娼优隶卒也来者不拒,银子一到就补授,后来竟连瞎子、瘸子、擎手,并七八十岁的老汉,都放了要紧武职。
阮大钺在外边无恶不作,他夫人在家中无乐不为。向年,阮大钺差庞周利往京中去探听逆党的事体,回来路上遇见了马氏,到家禀知了阮大钺。过后有人传入毛氏耳中,毛氏急于要问苟雄的信。因阮大钺在家,不敢叫庞周利来问。一日,阮大钺出去了。毛氏恐怕上房人多耳众,就到娇娇那房里去。原来毛氏将此房收拾洁净,床帐俱有,时常来闲坐。这日到来坐下,叫了庞周利来。问他道:“前日我听得人说你禀老爷,说你在路上看见马六姨,可是真么?”庞周利道:“小的真看见来,还同他说了半日的话。”毛氏道:“他跟着苟雄逃去,你既看见他,可曾见苟雄?”庞周利将苟雄被杀,马氏为娼的话,详细说上。毛氏听说苟雄死了,心中蹬了一会,由不得掉下泪来,恐庞周利同丫头们看见,连忙转过脸去拭了,长叹了几声,道:“这淫女倒还在,可惜了个苟雄倒死了。”
这庞周利自幼生得清秀,是阮大钺的龙阳。他奸诈百出,有一段鬼聪明,哄得阮大钺滴溜溜的转,故此阮大钺着实抬举他。长大了,遂将他做了大管家。他自听得马氏说毛氏与苟雄有私,他也就怀着希望之心。非爱主母之色,乃贪主母之财。心虽如此想,却无进身之策。今日恰好毛氏叫他来问话,有此机缘。又见毛氏听得苟雄死了,这番悲惨叹息伤心的样子,随机应变,无中生有,诌生一篇话来哄诱毛氏。便说道:“马六姨向小的啼啼哭哭,好生埋怨来,说奶奶坑了她,有好些话叫小的告诉老爷。小的蒙奶奶这样恩典,怎敢向老爷说?”毛氏道:“这淫妇、苟雄逃走了,自作自受,怎么埋怨我?又叫你对老爷说甚么?”庞周利道:“这话只奶奶听得。两位姐姐在这里,小的怎敢说?”毛氏遂叫丫头们都出去,两个丫头去了,毛氏道:“你说罢。”庞周利道:“奶奶不要怪小的,小的才敢说。”毛氏道:“你是传那马家淫妇的话,我怎么怪你?”宠周利道:“马六姨说她当日好好的在家,偶然一日要对奶奶说话。也是到娇娇这屋里,奶奶正同苟雄做甚么事,被她撞见了。奶奶同苟雄光着屁股跪在地下,百般哀求,叫她不要对老爷说。恐她过后嘴不稳,苦苦求她也要同苟雄弄弄才放心。她见奶奶是这样小心,心软了,才同苟雄相好。后来恐怕老爷知道,没奈何,才同他逃走。可不是奶奶害的?叫小的细细回禀老爷。奶奶请想,这个话可是说得的?”毛氏听了,脸脖子通红,低了头不做声。庞周利道:“奶奶只管放心,这话小的烂在心里,决不肯告诉人。就是老爷盘问小的,小的可有个不卫护奶奶的?决不肯说。”又挑一句道:“苟雄这没良心的人,不要说被强盗杀了,就剐一万刀也是该的。不想想我们一个做下人的,蒙主母这样天恩,把千金身子都赏你受用,就死也值。怎么就忍心撇了就走?要是小的蒙奶奶这样恩典,拿刀压着脖子,还撵我不去呢。”
毛氏想了一会,见庞周利不亚似苟雄,且又少年,模样还比他强了许多。他的声口有几分讹意,若不给他个甜头,恐张扬得阮大钺知道,亦非儿戏。苟雄去后,守了活寡,多时脐下那件不住发痒,也有些忍不住了:“我当日也是一时错,失身给这奴才,谁知他这样没良心。你刚才嘴倒说得好,但你男人们的心肠走滚大,哪里拿得定的?”庞周利听毛氏口气有几分俯就之意,忙跪下道:“小的若蒙奶奶施恩抬举,敢有一毫负心,天打雷劈,遇强人斫一万刀,比苟雄死得还利害。”毛氏也就笑道:“要你心应口才好。”庞周利见这话明明是肯了,遂叩了个头,道:“日后奶奶会知道小的的心。”站起来,就将毛氏抱在榻上睡倒。毛氏道:“我依了你,你要怜惜我些才好呢。”庞周利见她说得肉麻,不觉暗笑,忙自己也脱了。毛氏面赤口张,哼声震耳,将他搂住,把舌尖度入他口中,咂了一回。庞周利穿了衣裤,喜孜孜出去了。毛氏还歪在椅子上,喘息了一会,才穿裤起来,慢慢走回上房,心中不胜暗喜。此后但是阮大钺出门,他二人便在娇娇房中行乐。
再说阮大钺,他的丑不能尽言。他受了铁化三千金之贿,喜得非常,特让他做了长河卫掌印指挥,公然一个三品武臣。这也还罢了,连赢阳戏子而兼龟的人,也放了他浙江湖州府归安县守御所千户,岂不可笑?这阮大钺酷喜填词,魏忠贤势焰之时,他也得势,日间同诸狎客叙饮谈笑,夜间便作戏文,作了几部传奇,那时赢阳正在他门下,他夫妻都唱得好,阴氏又风骚可喜,这大铖酒、色、财三字是无一不爱的,同这阴氏契厚,后来赢阳回去了,每每还想念。过了数年,赢阳因记挂女儿,到南京来看看。此时魏忠贤已败。阮大钺正缩头藏头躲在家中。门庭冷落,赢阳因感念他向年托铁院替他报了聂变豹的仇,不能相忘,亲自到他家叩谢,送些苏州物事。阮大钺见他心不忘旧,冷灶添柴,倒也甚是感他。近来赢阳闻知他陡然做了兵部尚书这样大官,备了百金贺礼,阴氏又带了些私房送他。赢阳到了南京投见送上,他心中甚是欢喜。有些感他,但要他银子,他心中尚嫌不足,可肯拿出赠人?无可答情,正值这个缺出,就补放了他,以酬他夫妇之情。那赢阳来梦想不到竟得个官做,公然峨冠博带戴起来。他在戏场上久了,礼貌比别人更熟,会了女儿女婿,又见外甥十多岁了,甚是清秀,好生欢喜。今见女儿女婿家道从容,买了房,又有家人使用,外甥又大了,要带他们同往任所。邬合此时正替宦萼管事,他手头宽裕,恋土难移,赢氏难舍丈夫儿子,都不愿去。
赢阳不能强他们,单人回到昆山,丈人、丈母早已亡故,只同阴氏等,赴任做官去了。阮大钺所用之人,大都如是。这算他忠心为主,荐贤报国了,岂非奇闻?
那赢阳夫妇自到任之后,一日,两人偶然闲话。赢阳叹道:“我家世代做戏,少年时遭了多少卑污,今日竟得了个小前程,无非天地鬼神之恩。我们无可报答,只做一个好人,存一点善念,以报上苍万一。我想好人也不知从何做起,我又不曾读过书,不知这些道理。我听见人说好话,开口就说万恶淫为首。况我二人在这个淫字上也领教过多了,从此把淫心尽息是第一件。二者我现做着个头目,待这些下众,要着实恩待。你想我们是何等出身?娼优隶卒。良人跷起脚来,比我们的头还高。众人虽不知道我们来历,自己却不可忘了本。”阴氏屡年来淫心也淡了,颇有良善之心。听了这些话,大以为有理。
赢阳此后待人一味谦和,驭下甚有恩惠,管卫丁个个感激,倒也有个好名。他夫妻年俱半百,赢阳时常叹道:“我家世代单传,今到了我,却断了根了。”阴氏道:“我是不能生的了。你娶个小,或者还生得出?”赢阳笑道:“我这样人虽弄了一顶纱帽在头上,不过如戏子场上一般,为人要自己知道出处。我们今日享朝廷一命之荣,已是过分。又想娶小生子,真是妄想折福了。即如你若说不生,当初怎么生皎皎来?虽说是金家的种,到底有我的气儿。就是你心里,也未必辨得出是哪一个的骨头。要说你生,这二十多年种也下过几千次,我的精脉也去了几盆,总不见个影儿,可见是命中该绝了。命既如此,就寻个小来,也未必能有。我年力精壮,你还不受胎。今日衰了,越发没用,何苦白担误人家女儿。”
阴氏笑了一会,道:“事情不是这样论,这叫做撞造化,你去撞了看,或者撞着了,竟生个儿子,亦未可料。”赢阳道:“妇人家到了五十岁不能生育,何况于男子?谅越发不能够。劝你不要痴想。”夫妻大笑了一会。
他衙署隔壁有一个秀才,叫做陈继常,他妻子东氏,妒恶异常,家有一个丫头,叫做海榴,也并非美婢,不过生得黑的是发,白的是脸,身躯不粗不细,还是个人形,不至于魑魅恶态。东氏疑丈夫同这丫头有苟且的事,时常打骂。那陈秀才极其老实,循规蹈矩。那丫头虽在面前服侍,他连眼也不敢多看。东氏却动了疑,见丫头上前,说他浪汉,在主公面上讨好,及至退后,又说他故意做出娇态,引诱主公,无日不打。面上掐的瘢痕,身上打的血印,新旧重叠,再不能脱。陈继常看得甚是不过意,想要劝劝,又恐越发疑心起来,倒不是替丫头求生,反是与他送死了。他夫妻二人同赢阳两口子都说得来,颇觉亲密。后院仅隔一墙,有个便门可通往来。陈继常把这事告诉赢阳,求阴氏内中解劝解劝,打发掉他,救他一命,只当大积阴德。阴氏想替丈夫寻小,每常见这个丫头也还看得,就想到她身上。
一日,听得隔壁东氏打这丫头,打够百余。那丫头杀猪似地叫,还不肯饶,口中不住大骂,又听得不明白。阴氏带了个仆婢,开了后门,就走了过去。东氏见了她,方才住手。阴氏笑道:“奶奶,为甚事又在这里生气?”东氏让了坐下,脸气得雪白,战笃笃地说道:“奶奶,说不得天地间哪里有这样大胆的事?大白日里,这骚淫妇同那没廉耻的偷情,刚刚被我撞见,你说气得过么?我定要打死这淫妇才罢。”看官,你道这事可是真么?原来这早东氏饮了几杯,一时醋兴发作,拿这丫头来消酒,结结实实打了一顿。一时酒涌头晕,到床上去睡。这丫头受不得了,趁空儿,到后面厨房寻死。却好陈继常走去看见,再三叫她不可轻生,道:“我已求了隔壁赢奶奶救你,你权且忍耐。”那丫头听见有生路,自然就舍不得死了。陈继常也恐东氏醒来,忙忙走出。恰巧东氏睡醒了,见丈夫匆忙自后出来,心中大疑。忙走到后边去,看那丫头还在哪里拭泪。一见了,大发雷霆,说他两个偷情,定是向主公哭诉她的狠恶,定要打死。阴氏也不知内中真假,便劝道:“奶奶,杀生不如放生,一条人命何苦轻轻断送。你不如卖放她,眼中何等干净?又算行了好事,可不好么?”东氏道:“奶奶劝我,我可有不听的?况我的心比菩萨还软几分,别的都待得过,就是这一件,我眼里心里都放不下。这一时哪里就有人买?若要留着她,我哪有这些精神去防?真是一刻也留不得。”阴氏笑道:“我跟前一个大丫头配了汉子,近来正没个丫头使唤,正要买人,奶奶不若卖给我罢。也不好讲价钱,奶奶当日是多少银子买的,我照原价送你罢。奶奶可肯么?”东氏道:“这淫妇原是十二两银子买来的。既是奶奶要,我就奉送也有行。但只是一件,她是引汉子的班头,恐怕后来同你家赢爷七个八个的,你不要抱怨我。奶奶,你看我这样防得紧,他们还偷空弄鬼呢。”阴氏道:“我自然会管她。”便叫仆妇回去取了十二两银子来,递与东氏。东氏也将原来文书查出给她:“此是海榴丫头文书,请奶奶收了。”阴氏将文书收了,丫头带回。
过了几日,这丫头脱了棍棒之难,阴氏又着实恩待她,好茶饭给她吃,那脸上身上的痕迹都渐渐退去。阴氏见她好了,叫她洗了个澡,换了一身新衣服,向她说要与丈夫做小的话。那丫头一脱地狱,连登天堂,已感恩不尽。忽然又听见说要她做小,她虽是下人,十七八岁的丫头,何尝不想见男子,有这样美事临头,那种欢喜哪里还说得出来。顿时笑容满面,跪下叩了无数的头。阴氏叫她起来,请了赢阳到跟前,笑道:“你一番好心,叫我去救了这丫头来。今日已将息好了,算你救了她的命。她给你做小,报你的恩,也不为过。你今夜去同她共宿。”又悄向她耳边道:“看陈奶奶的话,这丫头也未必是处女了。只要她有本事养儿,也不必论罢。”那赢阳心里喜得只是笑,连话也说不出。阴氏便叫仆妇送上果酒,他夫妻并坐,赢阳细看那丫头,虽比阴氏少年,美貌十不及一,但因少年,有几分丰韵。今日阴氏老了,两处看着而竟有可爱之处,嘻笑得意。
晚间阴氏叫他二人到西屋去睡,赢阳乘着酒兴,自己脱光了,替那丫头脱衣裤。每常恶主母拿木棍摸打,还不敢不脱。何况此时善主公要行件有乐的事?脱得好不快当。那丫头把身子往后续缩,口中连声哎呀哎呀不住。赢阳见他竟是真处子,更加欢喜怜惜,附在耳上笑道:“谁知你还是女儿。既然如此,你家奶奶为甚么只管打你,前日又告诉我家奶奶,说你同陈相公私偷?”那丫头也将主子疑心,不能辩白,那日寻死,被相公看见解劝的话,细说一番,流泪道:“我只说奶奶救了我来,免得终日捱打,就是造化了,哪里想到今日!”赢阳十分怜爱,款款轻轻一度,完事后将帕儿一揩,看了看,猩红点点。他当初娶阴氏时并未见此,今日五旬的人了,乐也不乐?喜得他搂紧了,亲了好几个嘴,相抱而睡。
次早告诉了阴氏,把前后话细说了一遍,阴氏也好笑了一场。
大凡人有一善之念,上苍决不负人。赢阳、阴氏各存了一点的好心,戒淫行善,定然不致绝嗣。这丫头竟得了胎,真果喜出望外。到分娩之时,竟破了他祖宗单传之例,生了一个双胎,得了两个儿子,喜得他夫妻笑得嘴都合不拢。他此时大小到底是个地方官,贺喜者填门。雇奶娘,摆酒席,那是不消说得。弥月之后,替丫头上了头,家中皆称姨娘。那东氏知道了这事,心中大恼,怪阴氏为何把丫头与丈夫做小,这样伤心败俗的事都做了出来,隧同阴氏断绝往来。这种妒妇吃别人家的醋,真可笑之极。后来赢阳这两个儿子大了,一个叫做赢绍之,一个叫做赢续之。也不学戏了,抛去祖传钵,都教他们念书。
赢阳做了两年官,一日,向阴氏道:“为人不可不知足。古人两句话说得好:知足知辱,知止不殆。更还有两句话更说得好:无官一身清,有子万事足。我侥幸做了这一任官,真出于意想之外,还图升迁到哪里去?今得了儿子,有了后代了。你我都将望六旬的人了,还不想退步,便是无厌之徒了。我于今辞了回去罢。”
阴氏也着实赞助,赢阳便告老还乡。在他也算荣归故里了,到了家中自然比当年更热闹些。金矿、闵氏更加亲热。后来他两个儿子都大了,俱娶妻生子,合家欢乐,他夫妻偕老寿终。可见人能一心向善者,天必赐之以福。赢阳、阴氏何等之人?当日受闵氏之恩,便念念不忘。告聂变豹虽是自己报怨,却救拔出闵氏,又全她嫁了金矿,也算以德报德了。今在任上又存了一番善念,生了二子。可见人存一番好心,自有一番好报。赢阳之人犹如此,何况胜于赢阳者?
再说那竹思宽自当年遇了火氏这一位佳人,模样既少而美,美而骚,较之郝氏,不啻有云霓之隔。且她那一番相爱之情,又深又厚,厚而且浓。真是一个生死冤家,魂灵儿已死久了在她身上。多年来,二人虽会过十数多次,都是提心吊胆,偷偷摸摸的。不但火氏不得大遂心怀,就是竹思宽也不曾十分畅快。后来巧儿大了,只得把她嫁了人去,不像嫁了个丫头,竟像没了丈夫,如剐了心头肉一般,泪流了多日。自从没了牵头,有好几年他二人不曾相会。火氏想另托一个丫环,但都是蠢物,不足与语的。倘机事不密,走泄了风声,越发无望,只得待其时而已。但他两地相思,如山高海阔之比。这火氏她既去了一个知心贴意的丫环,又老死了那条解馋杀火之妙狗,真是愁肠百结,度日如年。竹思宽虽是五十多岁的人,还精精壮壮,像个四旬多的面貌。那郝氏是花甲外的老妪了,青年间在“色”字上掏伤了,发白蓬松,形容衰朽。因此竹思宽时时刻刻把火氏放在心头,闭上眼似乎她就在眼前。他要想设个法儿骗了铁化远处去了,好与火氏时常相亲,数年来总没有一个良策。近闻得阮大钺悬榜卖官,他的舅孙黄金聚,现在衙门当书办,可以走线索。他想,“做财主的人,心中无不想做官。我如今拿‘功名’二字,或者可以打动他。”这日端阳节,他戴了一项马尾瓦楞帽儿,穿了一件新葛布袍儿,阔桶漂白水袜儿,浅脸黄草鞋儿,拿着一把青阳扇儿,拴着一个阿魏扇坠儿,一气走到铁家。门上并没一人,原来这年秦淮河龙舟大盛,铁化被邀去游船。家人见主公高兴,也都行乐去了。
竹思宽走到厅上,没有人。书房院子门虚掩,推开走入,一眼看见了五百年风流孽冤。只见火氏靠着一张桌子,手托香腮,口中咬着小指指甲。面前放着一本《如意君》,看那上面的图像,正触着心事,想起竹思宽来,攻得火上双腮。她正情不能禁,猛听得脚步响,一抬头,见了这欢喜冤家,喜极而悲,竟掉下泪来。你道火氏缘何在这里?这日她知铁化不在家,吃了几杯雄黄酒,一时事上心来,无可消遣,也道是大节,无人来,故到书房中走走解闷。偶然见架子上有一部书,顺手拿过一本,翻开一看,上面都是做这件风流事。正看得入神,一见了竹思宽,因相思日久,不觉的下泪来。生怕丫头看见,忙背过脸拭去。竹思宽上前做了个揖,道:“我是来寻铁大爷的,不知奶奶在此,多有得罪。”说了,就在窗外站立。火氏故意问丫头道:“这位是谁?”丫头道:“就是竹相公。”火氏道:“原来是你爷的好友。大节下,你快烧一壶好茶来。”那丫头答应去了。
竹思宽见她遣开了丫头,忙去闩了院子门,跑来抱住。不暇开言,亲了个嘴,抱到凉床上,火氏道:“不好,恐一时到了高兴的时候,丫头拿茶来,怎么处呢?你去关了角门来。”竹思宽一边解着衣带,一面跑去关门,回来时,火氏已经脱得精光,两人都是情急了的,那火氏哎哟了一声,肠肚生疼,眼泪都流出来,揉着肚子,道:“哎哟,被你顶断了肠子了。”起来穿好衣服。竹思宽久别娇容,仔细把她一看。虽然年过三旬,丰韵如同昔日:
黑油油的头发,高高的吊着桃儿,两边刷得光蓬蓬的鬓儿,挽着个苏州纂儿,插着两根金簪儿,戴一枝香喷喷的茉莉花,白白的脸儿,红红的嘴儿,弯弯的眉儿,直直的鼻儿,水汪汪的眼儿,齐斩斩牙儿,金丁香坠儿,外面穿着金坛葛布衫儿,里面桃红生纱衫衣儿,下系着玉色露地纱裙儿,显着红通通纱裤儿。一弯小脚儿,嫩尖尖手儿。诚然可爱。
竹思宽每常都是灯下相会,今在白昼,看得分外真切,爱到百分。搂住又亲了几个嘴,抱她在怀中坐,各诉相思。竹思宽把他近来想的计策,详细说了一遍。火氏喜得只是笑,就如顽石听得生公说法一般,尽着点头。竹思宽又道:“外边怂恿在我,里边撺掇在你了。”火氏有利于己,自然虚心承教。两人叙到情深之情,竟忘了丫头拿茶。听得敲角门响,吃了一惊。火氏道:“丫头拿茶来了,我两个在这里好好的闩着门做甚事,这怎么样处?”竹思宽道:“不妨,我且回去。你去开门,只说我去久了。”火氏还有些不舍,竹思宽道:“我们若此计成了,相会有日,不在此一时。”忙忙开门而去。火氏把院门插了,将书仍放在架上。把那一条湿汗巾,揩不得嘴了,塞在裤带上,走到后边来开门,道:“竹相公早去了,我又怕撞了外人来,故此把前后都闩了。你跟我回去罢。”
到了房中,他数年所聚的那些欲火,今日忽经了这一番狂弄,虽不能十分大泄,也觉宽舒了好些。心中快爽,上床睡了一觉。过了数日,火氏正想竹思宽所说之话不见动静,恐计不行,心下忧疑。只见铁化走了进来。铁化当日怕她,躲避惯了。或一两个月进来宿一夜,火氏总不许他沾身,他也无可奈何。自从火氏与竹思宽私通之后,自己良心有些过不去,未免内愧。可有个人家的妻子,外人弄得,亲男人倒弄不得的?焉有此理,后来待铁化也就宽了几分了。铁化见她不开口便骂,动手就打,以为她年渐日增,故而知事贤慧,也就渐渐温存亲热起来。就是要高兴高兴,火氏也不那样拒绝。
铁化说道:“我有一件事来同你商议。我是要远去的,你看可行不可行?”火氏道:“是甚么样事?”铁化道:“如今兵部阮老爷大行卖官,价钱又贱,老竹劝我趁此去求取功名。他的亲表侄姓黄,是他母舅的孙子,现当阮老爷的书办,在外招揽。有这个好机会,你道这事该做不该做?”火氏知道是竹思宽的计行了,心中大喜,一脸的笑道:“这是上好的事,为甚么不做?岂有恋着夫妻的恩爱,连功名都不去求么?要去,该快些去才好。”铁化见她说得名明正顺,疑他想做夫人心切,哪知她是弃小铁而取大竹?铁化道:“老竹也说事不宜迟,要去早晚就要动身。”火氏道:“你这样大家私,你去了,我只管得内里,外面的谁料理?”铁化道:“我去若得了功名,打发老竹回来,托他照看。火氏听得这话,心中喜极,由不得要笑,板住脸道:“老竹做人如何?他可肯替你照看?既要托他,除非常在家里住着才好。谁没家小,恐他未必肯来。”铁化道:“老竹做人又老实,又能干,可以托妻寄子的好朋友。我同他商议明白了,包他家中一年需用。他虽不能成年住在我家,就是两头来往照看也罢了。”火氏道:“你到那里,事体一完,就快快打发他回来才好?”铁化道:“这是自然,不用你说。”火氏道:“如今你只快些料理外边的事,里面事我替你打点。”铁化见她忽然贤慧到这地位,感激不尽。哪里知道火氏巴不得此一刻送他出去,另图乐境。火氏忙吩咐丫环仆妇打点衣裳行李,又把家中有七八个壮仆都叫了来,每人赏银十两,制办行装,跟主公出门。铁化要两个看家,火氏道:“你如今要出去谋官,也要个体面。家中有两个老头子看门就罢了,要人做甚么?”铁化见她盛情,不好违得,也去打点,一应停当,择日起身。先一夜少不得要同火氏饯行,枕上又嘱了许多看家的话。火氏别无他嘱,惟以家下无人,着竹思宽速回要紧。次早分别,火氏同他虽不恩爱,也是许多年的夫妻了。今日虽喜他远去,心中竟像要永别一般,凄然有恋恋之意。送到了厅上,又看见竹思宽,不觉掉下泪来。铁化见他如此,只当是舍不得,心中甚是难过。抚慰了几句,硬着心肠去了。火氏见他出了门,好事有了八九,专等竹思宽回来,便做圆满会场了。望了有个来月,不见他来。每日求签问卜,问行人回来的日期。家中妇女见主人才去了几日,主母盼他归来,暗地好笑。哪知他问的是心上情人。
一日,童自大有事经他门口过,想道:内兄去了月余,不知可有家信回来,我何不进去看看?遂走了进来。看门的老仆忙入内报知,火氏请他到上房。笑吟吟迎着,让了坐下,问了些家常。火氏忙叫取酒来相待,童自大道:“不消了,我要回去。”火氏殷勤相留,童自大见他情意谆切,只得坐下。顷刻,摆下一桌绝精的菜肴。火氏斟了一钟酒,送与童自大,他连忙接下来饮过了。然后彼此相让,各饮了数杯。火氏久素常听见铁化说童家妹夫会采战,崔命儿被他弄死,火氏有心想领他大教。此时望竹思宽,正等得心中火发。今见了他,就注意在他身上。火氏是无酒量,频频相劝。童自大的酒量自大,本好饮一杯。他让得殷勤,也便杯杯不辞。饮到将暮,竟酩酊大醉,就伏在桌上睡着。叫丫头抬到自己床上,他把四个丫头每人赏了几钟酒,亦都醉了。他到西边屋设了一铺自睡。不多时,丫头们都醉得沈沈睡熟,他便走过东屋来。上了床,竟然也春风一度。
且说钟情在家,一日梅根来探说:“弟适间路上遇见许多人,说是杀流贼奸细。两个贼头,十数个从贼,不知从何而获?”正说着,宦萼也来访,说起方知其详。
他二人是双胞胎兄弟。父艾金,妻子能氏,老夫妻无子女,在江宁县牧龙亭居住,家中开着个小客店。牧龙亭是当年秦桧出身之所,秦桧的坟也在此处。这一村姓秦者一多半不认秦桧,从无一人在他坟上祭奠,那坟地渐渐平塌。艾金的房子就在他坟边,艾金临生之时,他父母梦见秦桧来投胎,因此取小名桧儿。长大了,他父母已故,他将父母葬在秦桧墓旁,相离咫尺,秦桧之墓竟像他家祖坟一般,他年年添土,把一座荒坟垒得老高,节节拜奠。旁人无不惊诧。他夫妻二人一生贪财,见了钱连命都不惜。又刻薄不过,见别人的一文钱,都是心爱的。有那赶集的人在他店中过夜,次早开发店钱,数足了递与他。他拦过来数,定要藏起一二文,赖说短数。那人接过来数,果然少了,只说自己数错,添上给他。哪里疑他开个店,有头有脸的人,会如此?诸如此类,他无样不想出来。到处定要沾人些便宜,是俗语说的:见粪桶过,也要拿笊篱捞捞的主儿。
一日,倾盆大雨,时将下午,他道此时料也无人来了,出去要关铺面。只见有两个人骑着两头肥驴如飞而来,竟奔他的店中。他连忙让进,接了头口,就去搬行李,觉得内中甚是沉重。送到客屋里去,关了门进来,忙叫妻子做饭,整治菜蔬。忽听得外边客人叫,忙走出来,那客人道:“我们因赶路程,不想遇了这样大雨,浑身上下被淋湿了,此时身上有些凉凉的。你把好酒热两壶来。”那艾金耳朵听着他说话,眼睛往两张床上一看,见他的被褥衣裳都打开晾着。一张床上放着一个搭连,每个里边约有三四百两的样子,心中好生动火。进来烫酒,那能氏正在烧火,那柴被雨淋湿了,吹着又灭,焰得两眼眼泪直流。他把火筒一掼,道:“受瘟罪的,我看开了这些年的店,也不见积的钱在哪里,焰得七死八活,受这样的罪到那一日。火还烧不灼,还烫酒呢?”艾金把壶就放在锅里,就拾起火筒去吹火。一面烧火,一面出神,不住点头磕脑地算计。能氏道:“你出神想甚么?”艾金道:“我才见这两个客人竟有八九百银子。我想我们开着这个店,哪一日才得发财?要得了这项物件,也不枉为人一世,所以在这里想昏了。”那能氏更爱钱,更毒,想了一想,“我倒有一个主意,可以图得,只怕你不肯?”艾金笑道:“你的意想是要舍了身子,弄他的银子么?他五钱一夜嫖得好不受用,你是个甚么天上有地下无的奇货,他两个就舍得这些银子送你?遇着两个狠手,银子不能得,皮还弄塌了呢。”能氏笑着啐了一口,道:“我是正经话,你就胡说白道。”艾金笑道:“你有甚么主意?”能氏道:“自古说:图财害命。你肯害了他的命,就可以得了他的财。”艾金道:“人说妇人家见识短,果然不错。你也想一想,他是两个,我是一个。财谋不成,弄不好,到了官,先要短了半截。就作算谋死了他,放在哪里?邻舍们知道了,岂是儿戏的事?况且还有两头大驴,越发没处安放。”能氏道:“空给你一个男子汉做,一点见识都没有。今日这样大雨,他两个进来时,料想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见的,只要有本事弄死了他,我家后园大靛池不要说两个,再有两个,也放下了。深深埋上,真是神不知鬼不觉。两头驴杀了腌起来。驴比不得猪,杀时又不会叫。倒只怕你一个没本事收拾两个,还是正经话。”说话之间,酒已热了,拿了两碟小菜,送了出来。
那客人尝了尝,说道:“你们一个大路口开着这么个店,怎么卖这样薄酒?真吃不得,换些好的来。”艾金道:“我们这一镇的酒并没有一家的好。要有好的,岂可不打来给爷们吃么?”客人道:“既无好酒,你把黄酒拿回,可买好烧酒来,多买几斤我们吃罢。”艾金只得进来,寻伞找瓶,咕咕哝哝道:“天下雨,将就吃些也罢了,又叫我去打烧酒来。泥烂路滑的。”能氏大喜道:“这是龙天保佑,该我们发财了。”艾金道:“怎么说?”能氏道:“东头米奶奶家今日正淋烧酒。昨日他老人家约我今日去尝,因下雨,我没有去。你到哪里,不要说客人要吃。只说我身上有病,要些干榨酒泡药酒吃。宁可多几个钱一斤,不要搀了水的。那干酒甜甜的,吃着爽口。一时发作起来,如同小死。若天幸,他两人醉倒了,那时动手就容易了。这岂不是天赐财缘么?”艾金听了他贤妻妙计,欢天喜地而去,也不顾脚下的泥泞,如飞而回。连瓶拎到客屋里头,道:“这是五斤好酒,爷们请尝尝。”他二人尝了尝,道:“好酒。你连瓶放着,冷了吃罢,烫热了冲鼻子,噎喉咙。寡酒难吃,你把菜饭都拿来,我们好就着吃酒。”艾金进来取菜,只见能氏拿了一把艾金防身的短刀磨着,艾金笑道:“古人的话,一些也不错,道是: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犹似可,最毒妇人心。
“你就这样性急?快打发菜,他们要饭菜吃酒呢。”能氏便装了盘子,无非是煎鸡子、炒韭菜兼虾米拌木耳、腐皮之类。掇了出来,摆在桌上。这两位客人酒量颇雄,也是该他命尽,一钟一钟好吃,把那酒吃了个八分,大半酣了。艾金在旁,听得内边叫道:“拿了菜去。”艾金忙去接了,携送到二客面前。笑道:“这是今日早起,我买得几个活鲫鱼,做两碗醒酒汤,敬二位爷。”二客正是酒渴,喝了一口,又酸又鲜,连赞道:“好东西。”肚里也有些饥了,连鱼带汤全吃了下去。这是能氏想的妙计,恐怕醉不倒他二人。见他吃的是冷酒,做了这两碗热汤来,名曰是醒酒,其实是发酒。一肚子冷烧酒,被这热汤一冲,就发作起来了。不多时,一个仰着脸靠在椅背上睡去,一个伏在桌子上也梦黄梁了。艾金忙走进去,拿出母夜叉蒙汗药武松的样子来,向能氏笑嘻嘻地拍着手,道:“倒了倒了。”能氏欢喜得了不得,忙把刀给他。一同出来,大门闩好,进房中来,能氏先指着那仰面睡的脖子,做个杀鸡的手势,叫他动手。艾金贪财心胜,胆大如天,也顾不得天理,走到跟前,壮着胆子对准喉管,尽力一勒。那客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另一个伏着的惊醒了,抬头看见,叫了一声“哎呀”,艾金着了急,连头带脑狠狠一下,也劈倒在地,蹬了蹬腿亦已呜呼。夫妻二人见都完帐了,抬到后园,抛在靛池中。哪里还顾得甚么泥水,忙忙埋好。又来把他二人的行李搬了进去,将两个搭连向床上一倒,每个里面八对,两个十六封,共八百两,余外还有几十两零碎的,摆了一床。真是欢心乐极,眉开眼笑,忙腾个竹箱收了。又忙到客屋里,将血迹都洗净,收拾得干干净净。夫妻二人一夜不睡,把两头驴也宰了,开剥腌了。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竟不知困乏。
夫妻商量过了几日,将店关了,从新修饰,开了一个杂货铺。四路乡村明知他的东西比城中贵些,因省了往返四五十里路,都在他铺中来买。他买了几十亩膏腴好地,招人佃种。合村的人都疑他是掘藏,哪里知他是做了这样好事,发了外财。过了些时,能氏竟怀起孕来。他夫妻大喜,道:“我两人十多年来总不见生育,今做了这样好事,发财,又得了胎,真是百福骈臻了。”到了月分满足,分娩之期,一胎生下两个儿子。能氏将四十岁的人生头胎,万分艰难,昏晕过去几次。儿子虽然生了,能氏却早已了账。艾金虽悲哀亡妻,却喜得子。此时他在村中算小财主了,典了村中两个有奶妇人来做乳母,男人替他家种地。能氏死的那一晚,她父亲续娶的后娘亦临产。她父亲梦见能氏复来托生,说道:“儿今来托生,将来还嫁艾家,好了结前帐。”她父亲醒来,虽不懂其中原委,心中暗暗称异。少刻,她妻子果然生了女儿。次日,艾金到丈人家报丧,他丈人方知梦幻非虚,就将小女儿叫作做再来姐。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有话即长,无话即短。那艾金的儿子大的取名艾鲍,次的名叫艾福,与再来姐同年同月同日所生,但时刻略差,都到了十岁。艾金见再来姐的神情举动同能氏再生无二,又素常听见丈人说是他亡妻托生,就向他丈人说要定她续弦。他丈人是个穷庄家汉,见女婿于今是财主了,况女儿托生时原说还嫁艾家的话,那管他年纪大着四十多岁,满口应承。到了十六岁,娶了过来,此时艾金五十余了。且说这艾鲍、艾福先年小时还好,到了十二三岁时,就是两条蠢牛。艾金若使唤他两个,他两个便横眉竖眼,“我们不知道。”再叫狠些,他二人便喃喃嘟嘟的乱骂。艾金溺爱惯了的,只装不听见。如是多次,越无忌惮。艾金或唬吓要打,一跑无踪,躲在邻舍家空园中。艾金怕他两个逃了远去,便各处寻遍,方觅得回来。逢时遇节,叫他二人祭母亲坟,他道:“我们不知道甚么叫做母亲,我们没有见过。要上坟你上去,我们不去。”艾金强要叫他两个去,他二人便跑去,不知去向,到晚方回。后来不但性子惫懒,又是吃酒,又赌钱,又行凶。他兄弟二人却甚是和气,独同老子是冤家,常在背后道:“我同你甚么父子?那一日我还要杀你呢。”那艾金明明听见,自己既不能管,又舍不得送官处治,不由得心中竟隐隐有些害怕他二人。他兄弟见老子娶后娘进门,暗忖道:这个老头儿作孽,这样大年纪娶这样个少年妖精。她同我两个同年同月日,与我们正是对子。今既在一家,岂可错过?他兄弟二人商议道:“俗语说,月里嫦娥爱少年。姨娘嫁了这个老头子,再没有个不气的。我们两个齐心调戏她,管她姨娘不姨娘,后娘不后娘,你弄上了也不要偏我,我弄上了也不偏你,大家受用。”那艾金见两个儿子十七八岁,长成两条大汉,常向人夸道:“我行了一辈子的好事,阴上积了这一胞胎,生两个好儿子。”外人知他乃郎的坏处,还只是暗笑。惟有这再来姐独看上这两位贤郎,她心中常想道:“我这样青春年少,正该同他兄弟两个相配。怎爹娘把我嫁了这位老姐夫?如今无可奈何了。两个外甥我虽明嫁不得,暗里嫁他谁人管得?那尼姑下山的曲子道:男有心,女有心,那怕山高水又深。何况是一家住着,又没旁人碍眼,他们既都有了私心,在那言语顾盼之中,也有许多骚态。
一日,艾金进城去买货,艾鲍向兄弟道:“我看姨娘近来也像有些爱我们的样子。今日趁老头儿不在家,我去硬撞。我若上了手,你就接上。”艾福喜诺。艾鲍昂昂进姨娘房中,艾金床头有防贼的一把短刀,他走去一下拔出来,恶狠狠划刺一声,往桌子上一掼,就上前将姨娘抱住,亲了个嘴,便伸手去扯裤子,再来姐笑道:“短命鬼,你不过是要这样罢了,冒冒失失,吓我一跳。”艾鲍见她毫无拒意,抱到床上,脱去了下衣,再来姐虽嫁了多日,那艾金齿迈力疲,怎如这艾鲍少壮雄伟,今尝此味,心喜非常,不多时,下来,艾福在门外张看,见哥哥完事,他忙忙进来,再来姐兴尚未足,也便笑纳,从此以后,他老子出去,他二人便来同再来姐作乐。这再来姐得他兄弟两条健汉,视艾金如赘疣一般。
一日,艾金出去,他兄弟两个走来同再来姐大弄。正在兴浓,不想艾金撞进来。猛然一见,竟痴呆了。气得大张着嘴,话都说不出。圆睁大眼,怒狠狠瞪着。再来姐着了急,忙把枕头下那刀拔出,递与艾福,道:“你不动手等甚么?”艾福接过刀跳下就床。艾金见了刀,越走不动。方要叫喊,被艾福举手劈面一刀砍去,跌倒在地。艾福弃了刀,忙穿衣服。那艾鲍见他老子还在地下蹬腿,拾起刀,向喉下一勒,一个头伶仃将断。三人穿完了衣服,他兄弟上街买了一口薄皮棺材,将他老子尸首装好,停在堂屋里。将血迹洗得干干净净,然后走去报丧。也不念经,也不开吊。只放了七日,就埋了。再来姐恋着他兄弟二人,不肯改嫁,只说要守贞节。她父母不能相强,谁还来管他家的闲事?况且旁人见她不但是继母儿子,而更是亲姨娘外甥,哪里疑她有禽兽内乱的事?他二人倒像再来姐的一妻一妾一般,夜间三人同榻,好生恩爱。不二三年,他两个把家私赌得精光,连房子都输了与人。他三人在后园中搭了一间小房子住着。
再来姐一夜梦见艾金浑身是血走到她跟前,道:“两个奴才杀我,算一报还一报也罢了。我同你两世夫妻,有何仇恨?你挑唆他们杀我,我如何饶得过你?”说了,就往她身上一拨。再来姐一惊醒了,却是一梦。心中甚是忧疑,又不好向他兄弟二人说。隔了些时,忽然有孕。他二人着急,恐一时有人知道怎处,便往城中去买打胎的药。走到半路上,遇着摇铃的大夫,便问他有打胎的药没有。大夫说有,便买了些回来,与再来姐吃了下去。其应如响,肚子疼得要死,却生不下来,喊叫不止。他二人着了急,艾鲍一把紧紧抱住,艾福一只手捂住她的嘴,一只手下力揉。约有两个时辰,才把娃娃打下来,再来姐血晕而死。他们此时精穷,也无钱买棺材。那能老儿夫妇又死了,他哥哥是个大穷汉。艾鲍向他商议,他竟不管。两个只得在后园中挖了一个坑掩埋。挖下有三尺余深,忽见两副骸骨。他二人惨然道:“这不知是甚么人的尸首,不要动他。”就将再来姐的尸首并那娃娃,同那二骸骨合埋了。他二人毫无所恋,商量道:“我们如今无穿少吃,站不住了。常听得人传说流贼们着实快活,金帛子女四处抢掳,无穷受用。我们把这园子卖几两银子做盘缠,去投他们,岂不是下半世快乐?”二人主意议定,把园子卖与房主。
艾金落了这样个下场头,虽不曾遭了国法,这报应也就尽够了。那能氏更可叹可笑,设了一番毒计,想做财主婆,刚刚快乐一年而惨死,人算不如天算,信哉。艾鲍、艾福眼见得是那二客转世索命的。再来姐生前挑拨艾金杀二客,今世又挑拨二子杀艾金,既以身偿二子之淫债,又遭产厄。据她之梦,此子又是艾金来索命。报应分明,毫厘不爽。鬼神在冥冥中,岂有一着放松?世人只知任性胡为,就不回想一想将来的后患。
艾鲍、艾福虽是再生复仇,但今生名分,以子弑父,奚能免天诛?不死于此,必死于彼,少不得暗暗有一场恶报。
他二人奔到陕西,投了李自成。闯贼见他二人数千里远而来相投,且又生得雄,正在少年,心甚欢喜。便留在部下,充了两名小头目。后来差了些贼四处攻劫,时常得胜,渐渐得功。破北京时,每人任了伪总兵。闯贼被大清兵杀败,逃奔湖广,想攻南京,闻得马士英、阮大钺大卖官职,就叫他二人各带了五七个心腹小贼,驮了两万银子并金珠之类,来投阮大钺,买京城中管兵的武职,将来招揽好汉,好做内应。李自成又许他成功之日,俱加封侯爵,他二人便感恩效死以报。既到了江北,访着了黄书办,送了阮大钺五千金,还有许多珠宝,要求补京营武员。阮大钺大喜,放了他二人两员京营游击。二人好生荣耀,左右跟随兵丁皆带刀之士。他二人又将带来的金珠之类孝敬了马士英,拜在他名下。马士英待他二人甚厚,时常赐以酒饭,也热闹了几个月。不想他二人该福尽灾生了。一日,乐公下朝。到了私宅门口,只见一个人迎着轿子跪下,道:“小的有机密军情上禀。”乐公吩咐带了进来,问他何事。他道:“小人姓蒙名德,系河南人。向年逃难来南,蒙百万童老爷众位施恩,救了一家的性命,次年得回故乡。小的寻亲戚,又还来了一次。回去时,不想遇了流贼,将小的一家杀害了,小的就被这艾鲍留了在家下使用。屡要逃出,但贼兵连营百里,再逃不脱的。前日李自成在山海关兵败,今往湖广去。知道阮老爷卖官,因此打发他兄弟两个来买两员京营武职,并招揽人众。他到湖广聚兵来攻南京,将来好做内应。小的原系良民,怎肯做贼?向年老爷荣任府尹时,小的曾叨恩典,故此到老爷台下来自首。”乐公惊道:“这虽是你的好心,但没有甚么凭据。”蒙德道:“他两上现带了李自成的许多札副来招揽人众,老爷只一搜获,便是凭据了。”乐公道:“果然有此,你的功名也不小。”忙差人去请魏国公,此时他正管提督禁军团营事务。又差人去请都察院正堂,兵刑二部尚书,并锦衣卫指挥。不多时,都到了。乐公叫蒙德过来,将前事又说了一遍。众官计议了一会,魏国公差人去传艾家兄弟二人。又叫锦衣卫暗暗领人到他寓处,将他跟随的人一并拿获,不可走漏一个,把他行囊尽数拿来。少刻,艾福、艾鲍已传到了,叫了进来伺候着。不多时,锦衣卫官校将他人众并行囊亦都取到了,乐公命细细搜查。在一个皮匣内,搜出总兵副参游守伪札数十张。魏公喝叫将艾家兄弟并手下人尽都拿下,叫蒙德将前事又说了一遍。他二人见活口、伪札俱已当面,无辞可辩,一一招成。乐公同众官进朝面驾,将前事细奏,艾鲍、艾福凌迟处死,从贼斩首示市。乐公又奏,阮大钺身为朝廷大臣,受贼私贿,题补京营武职。若非蒙德出首,酿成后患,应斥逐问罪。即阁臣为朝廷股肱,不察奸细,和光同尘,亦不能辞贼。这阮大钺、马士英都是弘光的心腹,进美女、献娈童、合春方,感激他们了不得,焉肯说他的不是?替他辩道:“马先生、阮大钺也不知他是流贼一党,要知道,肯擢用么?至于说受贿,那不过是蒙德小人口中的一句话,如何就轻易坏一个大臣?”乐公再四进言,弘光执意不听。乐公又奏蒙德有出首之功,当加重赏。弘光因他说阮大钺的不是,心中暗恼。说道:“蒙德从贼已久,今虽出首,免罪足矣,如何还要赏他?”乐公只得同众官退出。见朝廷功罪不分,还成个甚么法度?不胜忿怒,遂呕了两口血,从此就得了病。将二贼行囊万余金,赏了蒙德五百两。余者送户部,留充兵饷。蒙德身无所归,情愿在乐公家当长随,乐公也着实优待。后来乐公病故还乡,他送到了家,然后才回河南,这是后事。
宦萼同梅根在钟情家说起杀奸细的话,宦萼道:“方才有一个舍亲在刑部,他才说起这事。”因把蒙德出首,乐公擒贼,并马士英、阮大钺受贿卖官与贼,弘光坚执不听的详细相告。钟情惟长叹数声,再无他语。
且说那火氏自试了童自大一番之后,心中想道:不意世间有此奇物。他若肯与我相交,又还希罕老竹做甚么?我看他前日那个样子,是决不肯再来的了。只好等老竹来家,做个长远主顾。她一时淫情举发,哪里还制伏得住?日夜盼竹思宽回来。又过了几日,时已初秋,情绪无聊。她到楼上去倚栏盼望,两眼真要张穿。不由得香腮上泪下了数点,心似油煎一般。忽门上那老汉进来说,“竹相公带了信回来了”。火氏听见,真是喜从天降,精神顿起。忙忙下楼回房,便道:“快请了进来。”少顷,老汉同竹思宽到了堂屋内。火氏出来,竹思宽作了揖,火氏回拜。让了坐下,竹思宽道:“恭喜姐姐,老爷荣任去了。自从到了那里,送了礼,阮老爷大喜,特放了长河卫掌印指挥。我又同到了任上。那里没有文官,老爷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地方富庶,着实威武。我住了几日,老爷恐奶奶悬望,着我折身回来,所以迟了这些日子。”
火氏将家中男妇却叫了上来,吩咐道:“你主人得了官,上任去了。竹相公在家中照看。竹相公在书房安歇,你们小心伺候。但是竹相公到来,可到上边来说。老爷不在家,我这里也无事。仆妇们也不必上来,有事来叫你们。”众人应诺。以为奶奶这样贞操持家,谁敢不遵,那知全是诡计。竹思宽起身辞道:“我今日到家看看,明日再来。”火氏也不留,仍着老汉同他出去了。火氏次日命抬了一坛好酒,自己亲手整理了一桌丰盛碟子。下午竹思宽来了,老家人上来说,火氏吩咐厨下备饭与他吃,老早就叫丫头把大厅后门关上。床上换了一副新被褥,虎皮褥子。
到晚来,从新梳妆打扮,换一身新衣,又用香皂搓洗了一番,掌灯时,火氏命丫头点了两枝通宵红烛,摆上碟子,烫着酒,吩咐丫头们道:“你主子托竹相公看家,我们是主,他是客,岂有个不款待的?请他来坐坐。你们都在跟前伺侯,不许躲懒。”着两个丫头前边去请,不必走大厅,打角门里去。丫头去不多时,同竹思宽来了,让了对面坐下。竹思宽见她越发风流标致,身上一阵阵香气扑鼻,神魂愈觉痴迷。火氏也同他分开两个多月,也想两个旧物试试新房。无奈丫头在旁,只得免强假做正色吃酒,口中虽假说正经话,两只眼瞪望着,面上不住微微笑。竹思宽也心中着急,恨不得同她搂做一处。眉头一蹙,计上心来。望着火氏丢了个眼色,道:“难为这些姐姐们在这时伏事,我每人敬她一碗。”便要了个饭碗来,一人一碗。丫头们谁有这样大量?推辞不饮。火氏道:“不识抬举的贱肉,竹相公赏你们,敢不吃么?几个丫头没奈何,捏着鼻子每人灌了一碗。竹思宽道:“敬个双钟。”丫头们见竹思宽让着,主母压着,谅也不得不吃,又吃了一碗。内中只有一个略好些,那三个跑到西屋里,连晚饭同酒一齐从嘴里鼻孔里都倒出来了,吐得无处不是,倒在地下就睡着了。这一个执着壶,东晃西晃,也站不住。竹思宽道:“你把壶且放着,我自己吃,你歇息罢。”那丫头巴不得,一声把壶放在桌上,也跑过去,倒下头睡了。
火氏忙把房门关上。此时初秋还热,二人脱得精光,相搂相抱,一口一递吃酒。顽了多时,酒性已阑,色性大增,相携上床。这一夜,自相交十多年来,这算头一次放心受用。天色将明,竹思宽穿衣出去。火氏睡了一觉,方才下床。到西屋里看丫头们时,都还然未醒。叫了起来,一个个都还晕头昏脑,收拾了家伙。隔三四日定请竹思宽一次,几个丫头也大醉一次。
话休繁叙,光阴迅速,又早寒冬。一日天气大寒,瑞雪纷纷,下了一日。火氏晚间请竹思宽进来围炉赏雪,把丫头们都灌醉了,全躲过去,钻在被中,再不肯出来。火氏同竹思宽饮了一会,都有了酒意。火氏道:“床上冷,我们在火箱里睡罢。”起来铺了被褥,放下了枕头。把桌子抬过,靠了火箱,火盆也抬过来,好烫酒。二人脱了上衣裤子,火氏穿着一件红绫小袄。竹思宽只着了一件蓝绸主腰,拿被盖着下身,坐着吃酒行乐。上下几次,竹思宽却再起不来。你道竹思宽为何就这等不济?当日守着郝氏,十日半月不过偶然适应,近来遇了火氏,三四夜一回,一夜中饶不得他三四度,望六的人,如何禁得这等作伐?半年来精力衰败,三度而竭,火氏此时酒有十分,兴浓到十分,哪里肯放松他?不料乐极生悲,一命呜呼。天明时家人发现,忙叫了个老仆到火家、童家去报信。童自大自从那日在铁家回去,心中自恨道:只为贪了一口黄汤,做了这件坏事。宦哥连外人还不肯淫污,我竟淫内嫂,心中如何过得?又想道:这不是我去奸她,是她来奸我。我醉后无知,也还无大过。此后再不到她家去。听得铁家人来报说火氏死了,还疑是他那一次之后,引动淫心,无处发泄,抑郁而死,心中倒十分过意不去。同铁氏到了她家,大家哭了一场。听说死的这个样式,都疑是急病暴死,决想不到被人弄杀。回回家尸首不停放的,即日殓了。请了老师傅同几个满喇嘛混念了一阵,抬去回回坟埋葬。忙写信雇人去报铁化。
那竹思宽弄了一夜,也是虚飘飘一个身子了。吃了一夜大空心的酒,眼花头晕,吓得战兢兢。迎风冒雪而回,受了寒气,成了夹阴伤寒。头疼肚痛,手足厥冷,遍身火热,昏迷不醒。郝氏忙叫竹美请了医生来看,吃了许多肉桂之类,总无济于事。二来也有年纪了,身子又虚弱。又看见火氏死了,是他多年契厚,未免伤心,如何得好?郝氏又听得有一个专治伤寒的胡道贵,手段高强,特请了他来医治。他说,寒重了,不得汗,药力不济,须要滚药水蒸洗,方得汗出。这郝氏叫作病急乱投医,便依他,撮了一大包药,烧了一锅滚汤,将竹思宽脱光,拿块板放在澡盆上,抬他睡在上面,四围放上火盆烤着。将滚水倒在盆内,一面蒸,一面用布蘸水,浑身淋,略温便换,那竹思宽如死人一般,丝毫不动不知。掇弄了半日,并无汗出,也不见他动展。再看,已呜呼了,浑身的肉已烫了个半熟。刚是火氏三日之期,赶到阴司去与他做长久相知去了。
铁化在任所正然兴头,忽接舅子的信,云妻子病故,着实悲悼。要想回来,还舍不得空手这项银子。以为内边虽无火氏,外边还有竹思宽可托。过了两日,又接信,云竹思宽死了。家中要紧,只得告病回来。丢了几千两银子,只落了个半年的热闹,赚了个叫一声老爷,还有个冠带峥嵘。到家时,他舅子也来了,交付门上的钥匙。开门进去,房中无人,想起火氏这几年来颇有恩情,临别那一种依依光景。今日音容已失,不觉痛心,大哭了一场。
过了两日,去上坟,又请了几个老师傅并许多喇嘛,家中杀牛宰羊油香,念了一日回回经。完了又往竹思宽去吊孝,送了二十两奠仪,不在话下。
火氏背夫贪淫,即以淫死,理所当然。竹思宽负友奸妻,临死虽烫得半熟,犹为正寝,尚属彼幸。铁化交不择人,致妻子如此,尖酸促恰之报也。人生世上,持身交友,可不慎乎?
且说钟情在家闻得乐公弹劾阮大钺、马世成,弘光不听,有年纪的人了,着了气,呕了几口血,又朝夕为国事忧劳,食少事繁,重疾而故。宦萼偕贾文物、童自大亲到他寓处祭奠。乐公两袖清风,毫无宦囊。他三人共送千金奠仪,为搬家回籍之费。鲍信之到灵前大恸,亲为执丧。也送了奠仪一百二十两,以报知遇之思。临行之日,童自大亲自送到浦口,赠银三千两与夫人、公子为安家用度。
那钟情在家中终日郁郁不乐,对月临风,惟有长叹。钱贵、代目百般劝解,他只张目不答。
睢州守将许定国谋害兴平伯高杰,已往北走。史阁部在扬州,十分危急。
你道许定国是何出身?他如何谋害了高杰?他系太康人氏,也是一员骁将,初守河南,流贼突至,箭如雨射城中,定国站在敌楼以刀左右乱挥,箭皆两断,高与身等。贼射渐缓,他笑向贼将道:“你乏了么?你既不能射,快去每人取一块板来,好挡洒家的箭。”贼将素知他是神射,果叫贼兵取了板来,贼将躲在板后,看他如何射法。定国以铁枝箭连发数夭,将贼将钉死在板上,贼皆惊散。他常同众人聚饮,众人请道:“闻公有神射,已见之矣。但公神勇,愿借一观。”他应一声,忽然跃起,两手扳住檐椽,全身悬空,走长檐殆遍,色不变。他此时已七十多岁,镇守睢州,毁家养士,但他自以为功高,不得显爵,心常愤愤。
认定高杰以流贼身份投降,反得封伯,每每上本诋毁。高杰后来知道,心中恨甚,常道:“我若见彼,必手刃之。”这时史阁部欲恢复中原,亲自督师,厚抚高杰,命他统领本部将士兵马为前部。高杰到睢州,定国迎出数十里,在马前跪接。高杰见他如此,下马冷笑扶起,道:“你是总兵大将,为何行此大礼?”到了营中坐下,问他道:“你岂不知我要杀你,为何不逃去,敢来见我?”许定国叩首道:“定国知公每常动怒,但不知我得何罪?”高杰道:“你屡屡上疏,称我为贼,还不是罪么?”定国道:“定国目不知书,凡上疏皆是书记代写。若以此杀定国,真是冤枉了。”高杰道:“你这书记在哪里?”定国道:“他自知有罪,听得公来,逃去不知何往,定国不逃躲者,正要向公明此一事,非定国之意也。”高杰是个粗直汉子,见他这样小心屈服,倒反怜起他来。听他这话,以为真实。
定国标下有一员千户,知道定国要谋害高杰,投文告密,高杰以诚心待定国,将这千户笞了六十,送与定国杀之。高杰同定国宰牲,约为兄弟。定国装饰了一个美女送来与高杰,高杰不受,笑道:“军行用此不着,你但养养,待我成功回来,以娱老景。”定国请高杰进城饮宴,高杰带三百人,到他署中,酒半酣,定国之弟动静失常。高杰部将中有明见的,觉得有异,起身走到席上,附着高杰耳道:“今日之宴,看他兄弟志意非常,恐有诈谋,不可不防。”高杰用手推开:“他如何敢萌此念?但放心痛饮。”那将见主帅如此,也就不在意下。饮了多时,三鼓尽,三百人俱醉。高杰忽听得房上历历瓦响,高杰心惊,出外看时,壮士逾墙越屋,已进来数十个,夺了一杆枪,力斗多时,腹背受敌,孤力无援,遂被众人拿住,从去的三百人尽数被杀。许定国南向坐下,道:“三日来受你屈辱也尽了,你今如何?”高杰大笑,叫道:“我为竖子所算,死何惧乎?”大骂不绝。定国将他杀害,知他大营人马是邢夫人统领,恐来报仇,带亲丁家属,连夜潜逃往北去了。睢州一城人闻知,都逃个干净。
高杰有一名手下伏于床下,得脱出城,详细报与邢夫人知道,带领众将士如飞奔来,已是一座空城。邢夫人大怒,连累睢州二百里内居民,悉遭屠戮。史阁部到了徐州,初得这报,还不肯信。后闻果是真实,痛哭道:“中原不可复图矣。”回兵退守扬州,势不能保。
钟情又闻得崇祯太子自海上逃来,马士英执意不认,诬其假冒,在午门外拶拷,众人虽知是真,背地潜泣,不敢出一语相救,恐忤了马士英之意。左良玉大怒,谓马士英仇害先帝太子,欲清君侧之恶,率领重兵,自湖广杀来,声势猛甚。
马士英将沿江一带兵将,黄得功、刘泽清、刘良佐等,悉调出迎挡。也有人劝他道:“大清兵马南来,其势甚锐。若将兵全撤去,沿江一带作何守御?况左镇并非背叛朝廷,不过欲救太子耳。”马士英大怒道:“我宁为大清所杀。”不肯为左良玉所杀,众人如何敢拗?
钟情听了这些事,知大势已去,南京不保,迟早要被清军占据,心中朝夕不安。钟情想道:我何不逃禅,或儒或道,潜踪远遁。
主意决了,旋制了麻履丝绦,一副道装行头,打点停当,遂对妻妾侄儿说道:“我看这光景,京城不能留矣。我去寻一个避身之地,再来接你们同去。”钱贵道:“端的往何处去觅地?几时归来?”钟情道:“我随步觅去,却定不得地方,归期也定不得日子。你们但好好在家度日,一有去处,我就归来。”又向钟自新道:“我见你诸事老成,不用我多嘱。”此时他大儿子钟文已十六岁,次子钟武十四岁了,对着他二人道:“我像你们这样大时,久已无父母了。你两个可听母亲教导,哥哥管训,立志上进,勿堕家声。”众人见他虽说回家,却又都是不回来永别的话,再三哭劝苦留,他哪里肯听?瞒了众亲友,只带了一个小童,换了一身布衣,悄悄步出通济门,家人一个也不许送,雇了两匹骡子,踽踽而去。
宦贾童同众人得了此信,都来探问。差人四处找寻,并无踪迹。
隔年,钟文、钟武俱已婚娶,定要去找寻父亲,钟自新也要去寻叔叔。钱贵起先不肯,道:“你们虽去,决定寻不着。就侥幸寻着了,他也定不肯回来。你父亲叔叔的天性,可是肯做冯妇的么?”他弟兄三人见钱贵不允,终日号泣。钱贵叫他们到跟前,说道:“我岂不愿你们去见一面,但恐空费跋涉,不能相会,徒劳往返。”也就哭起来,道:“你们既如此思慕,我安忍阻你们的孝思。钟武在家罢,你兄弟二人同去,寻得着,寻不着,要早早回来,不要叫你母亲同我在家倚门悬望。”钟武道:“同是父母遗体,大哥哥是侄儿,倒还去呢,我难道不是儿子?我定要去。”钟用也哭禀要跟了去寻主人,钱贵只得都依了。他们收拾一肩行李,带些途费,星夜去了。到了雁宕,寻了半月有余,杳无影响。访问附近居人,皆云不知。三人恐母在家悬望,号哭而返。到家说了备细,钱贵、代目合家大小又哭了几场。
你道钟情到底去了哪里?他当日在虎丘中哄那小童去后,即改了道装,次日泛海到了崇明,住了月余,又来游江阴,赏澄江风景,见城西白石山幽静可居,自号白石山樵,复返儒服衣裳,训徒自食。
大清天兵南下,维扬失守,史阁部自刎。弘光听信,也不与众臣商议,同了十多个内监,十数个宫嫔,三十余骑,半夜开城向采石而遁,数十里外即为清兵所获。次早宫门大开,宫内人等纷纷逃散,百官进朝,方知圣驾已蒙尘在外,大家一哄而散。
马士英年前特往贵州,调了数百苗兵来京,充当禁军,他此时带领这些苗兵,将他妻子蹇氏假充太后,同着家眷,向浙江逃去。浙人登城诟骂,闭门不纳,只得逃往福建。因家赀重了,不能速行。那些五百两一个的大元宝,数十万零碎之赀,带着,只能日行十数里。过了仙霞岭,那时郑芝龙正在闽中猖獗。他听了这信,遣将领兵,中途抢截。马士英夫妇,皆死于兵刃之下。一生宦蓄悉为贼有。
那阮大司马更是在行,听得清兵一到,即匍匐营门拜降。营内诸公久闻他有《燕子笺》、《双金榜》、《狮子赚》、《春灯谜》诸剧,问他能自度曲否?他欣然即起,执板蹬足,唱以侑酒,竟然无耻到这个地步。他更算计得妙,想脚踏两头船,做两朝功臣。一面投顺了大清,一面着人私通隆武。后大清发兵追隆武,到赣州擒获,在文书箱中收得阮大钺密本,差兵擒拿他时,他正在献花岩饮酒拨闷,闻得此信,自上投下,头颅粉碎,骨肉如泥。
他自阮最、阮优死后,并无余子。此时毛氏也花甲初度了,不想立嗣,便拥着重赀,同庞周利朝夕行乐。别的妾见夫人如此,都效颦马氏当日所为,各相厚了个健仆逃去。阮大钺在日,毛氏虽同庞周利常常作乐,还不过是鼠窃狗偷的事,自阮大钺死后,她无可畏之人,竟大张旗鼓,日夜叫庞周利到上边,如同伉俪。她愈老愈淫,夜间不算,日间还要。庞周利虽一个壮年,当日偶然应差还不觉。如今要日夜应付起来,如何有此力量?又恐失了主母之欢。他有同盟的三个家人,一个叫盛苟,一个叫司敷,一个叫杨壮,庞周利实有些支撑不来,要荐贤自代。
一夜,趁毛氏欢喜的时候。说道:“小的有一句话要说,奶奶不要见怪,方敢开口。”毛氏将他搂住,亲了个嘴,道:“怪奴才,我同你的恩情像夫妻一样子,有甚么话不许你说?还舍得怪你么?”庞周利笑说道:“小的蒙奶奶的恩,粉身碎骨也报不尽了。但小的觉得近来的力量不能如当日了,恐怕服事奶奶不遂心,小的想要荐举两三个人同来服事的意思。不知奶奶的恩典可要么?”毛氏听了,欢喜得了不得,假说道:“我看你的本事还好,况且我同你这样相厚,怎好又要别人来的?你且说你要推荐谁?”庞周利道:“这是小的无可报恩,出自小的一点孝心。俗语说,船多不碍港,不要说小的荐来服侍奶奶,就是奶奶此时要叫人来服事,小的还敢争说半个‘不’字么?小的荐的是自家家里的三个,就是盛苟、司敷、杨壮。他三个年轻力壮,可充此任。小的看他三个力量都好,强似小的。”说得毛氏心花都开,搂住他不住亲嘴,笑嘻嘻道:“我的身子已是你的了,你说的话,我还有个不依的么?只管叫他们来罢。”庞周利道:“奶奶这样施恩,他们感激不尽了。凭奶奶吩咐,叫哪个来服侍?”毛氏道:“哎哟,你既举荐他们一场,要叫,少不得都一齐叫了来。若分个先后,不要说我恩偏,还要说你待他们的意有厚薄呢。”庞周利道:“奶奶恩典,既这样说,小的明日晚上同他们一齐来。”毛氏听说他三个人雄壮,心中火发,恨不得此时就到跟前,尝尝他们的滋味如何。哪里还禁得到明晚,忙道:“于今老爷已去世了,几个小老婆都去了,过继的小相公在外边,又不上来,留着的都是我的心腹,还怕甚么?一家就是我大,谁还管得我?你明日吃过早饭就来。”庞周利应诺,寻着他三人说了,三人皆喜不自禁,都打点精神服事主母。
毛氏忙忙催饭吃了,坐在一张花梨木八步床上,斜靠着枕头等候着。庞周利同他三人一齐到房中,他三个忙跪下叩了头,起来望着毛氏嘻嘻笑。毛氏也微微含笑,将他三人都一一幸过,兴也十分足了,身子也软瘫了。此后或轮流服事,或四个齐来,也弄了几年。毛氏年将古稀,淫性犹未倦。却也渐渐干枯,骨瘦发松,浑身如鸡皮皱一般。他四人贪主母之赏,少不得竭力以奉。
毛氏一日偶梁了病,饮食减少,奄奄一息,日夜还要他四个齐攻。那日大白昼,他四人正轮班伺候,弄了数次,只见她哼了两声,四肢瘫于褥上,双眼紧闭,庞周利忙摸她嘴鼻时,只有微微冷气,已告终了。四人慌了,忙各穿衣下床。将她箱柜偷开,把阮大钺所积财货,各卷千金之物,一同逃去。丫头们过来,见毛氏死了,忙报知她那螟蛉之子。追问毛氏死的原故,丫头们隐瞒不住,只得细细供出。那螟蛉寻他四人时,已不知去向。意欲报官,恐拿着了供出前事,丑声扬播,只得罢了。开丧出殡,将毛氏同阮大钺合葬了。
阮大钺作孽一生,落得一家如此而已。世间坏人,远报儿孙,近报自己。试看阮大钺、马士英两家,奸邪误国,到今日身死嗣绝,贻笑千古,岂不信乎?
庞周利四人盗了重赀,直逃到江西地方住下。恃着囊有余物,终日嫖赌。不上数月,空空如也。他们赤手空拳,入了江洋大盗的伙,后被官军擒获,皆戮于市,亦可谓恶奴之报。
弘光逃后,众文武官见他一个皇帝,弃天下如敝屣。他们这一顶乌纱能值几何,各拥着娇妻美女,白银黄金,一哄而散,并无一个死节之人。只有一个乞儿,气愤不过,题了二十八个大字在文庙照壁之上,投入拌池而死。题道:
三百年来养士朝,如何文武尽皆逃?
忠良留在卑田院,乞丐羞存命一条。
钟情闻知,抚膺叹道:“朝廷高爵厚禄,以养此辈,临难不如一乞丐,竟做如此散场?”常常泪下。钟情在当地隐姓埋名,这姓名可是真埋得的?那时地方赋重事烦,历来县令上堂,俱以广福寺钟鸣为度。早政听讼,晓钟动即出堂。午政催科,暮钟方息入休。寺钟忽屡日不鸣,县令深为奇怪。呼司钟僧人诘问,僧人对道:“忽有妖物盘踞钟楼。僧每登楼,则掷石如雨,不得上。”县令怒道:“尔等比多饮沉醉所致,何以妖物掩饰?”亲自带人前来查看,果然有狐居于其上,众人用梧子油炙肥鸡诱捕之,妖狐吃了,大吐神散力惫僵卧不能动,众人把它绑了,果获一狐,黑毛九尾,狐被缚怒道:“吾通神狐也,吾自得道以来,横行大江南北,到这个地界,所惧者惟三人耳,你们是什么人,敢绑我?”众人问道:“三人为谁?”狐道:“东郭村学,城南和尚,白石山刑部员外。若是,我当远避,誓不祸汝,从此逝矣。”众人纷纷到白石山来访钟员外,四处访问,并无其人。村中有几个老诚有识的,疑心道:“我们这里这些年来了个先生,不说姓名,自称白石山樵,想就是钟员外埋名隐姓罢?”众人就到他馆中来探问,钟情问其故,众人把老狐的话相告,钟情道:“请问这钟员外何时到这里来?今在何处住?”众人道:“因为不知,故此特来奉问先生。”钟情笑道:“我一个教书糊口的人,何以得知?”众人虽散去,都疑心是他,无一日没人来问。钟情恐或有人识出,遂辞了众门徒出来。
钟情由浙江出江西饶州府到豫章,偶遇着一个姓萧的主人,与语投机,要留钟情到他东山乡中,训他子弟。钟情此时改了名姓,姓金,名生。取了姓的半边,字下的一字。萧家子弟十数人皆从受学。一日,萧家有子弟毕婚宴客。那时他村中有一个巫人,善用妖法。众人稍有忤触,祸必立至。每宴会,必奉以首席。
钟情此日以师道自居,并不逊让,竟自坐了。这妖巫心甚怒,数以言语侵犯钟情。钟情甚怒,厉声叱之。二人几次犯言,众人劝开,不欢而散。众弟子辈恐钟情为其所害,备述其凶恶,今夜妖必致祸,请钟情远避三十里可免。钟情笑道:“妖不胜德,邪不干正。”弟子坚请,钟情弗从。弟子知钟情精于《易》,反复请求,要他算一卦,得到的卦象非常凶,不吉利,钟情于斋中用沙画八卦绕几,秉烛焚香,研朱点《周易》以待。夜阑,忽听空庭似落叶声,果有一人乘斑斓大虎从窗棂中进来。狼首豹眼,披锁子甲,持方天戟,忽长一丈,绕卦疾走。钟情毫无惧,以点《易》朱笔投之,应手而倒,忽然缩小。钟情近前拾起一看,乃尺余长纸剪的形状,拿来夹在《易经》中。
不多时,鸡鸣,天亮,众弟子趋来问候。见户牖大开,钟情尚明烛端坐,问道:“先生夜来曾见甚妖异否?”钟情详细告之,弟子们都吐舌变色。钟情令扫除屋内,然后上床高卧。不多时,有一老妪号哭而来,在门外求先生饶命:“我丈夫不道,昨与先生相忤。夜间摄了亲子的魂为魅,来魇先生。不料被执下,今收魂不返将毙矣。”弟子入对钟情说了,钟情道:“我正欲绝其妖种,以除一方之害,岂敢还彼?”执意不与。那妖巫之子即日毙命,妖巫不数日亦惭忿而死。钟情复购得其妖书焚之,遂除了一害。人渐闻名,都来拜访钟情。钟情恐被人识破,又辞了主人,复回浙来,要入天台山觅一隐居之地。
那一日到了嵊县旅店中,遇一老人先在店内。见他鹤发童颜,虬髯碧眼。钟情奇其状,知非庸流,询其居址姓名,那老人道:“老朽胡佐,天台人也。”亦询钟情何往,钟情对以欲往天台觅隐。老人道:“天下不若雁宕之可居也。雁宕深邃可隐,君可居也。但彼处地僻人稀,恐一时口粮不继,老朽有一方,君含一丸于口内,任食百草木叶,可以无饥。”钟情大喜道:“倘蒙长者见赐仙方,我当倾囊以报。”老人道:“吾非利徒也,且有求于君。如君首肯,我尚有相报之处。”钟情道:“长者请言。”老人道:“祈君今夜活我老朽一命,不知肯垂慈否?”钟情道:“我平生尚侠,趋义如归,若吾力能,当效折枝。”老人乃邀钟情入室,泣告道:“老朽非人也,乃狐也。前因一时忿发,操刀潜杀恶官一门。以此获罪于天,遂落杀劫。前夕正当五百年厄运,天将遣雷击老朽,命在须臾矣。”钟情道:“不知何以救长者?”老人道:“君头圆目俊,神爽气豪,发与身齐,必心雄胆大。老朽缩身伏匿君之发中,君只要正冠危坐,雷击不中,老朽得逃此劫。”钟情道:“吾哀长者功将成而欲坠,愿援手。”遂宿旅店中,老人幻形寸许,伏于发根,钟情焚香端坐以候。是晚风雨骤至雷电交作,墙垣倾动,霹雳大震入室,火光绕体,烟焰塞目,须臾雷去,钟情剔灯照发,揭冠呼之,了人应声跃出再拜道谢:“老朽无忧矣,受此大恩,必有所报。”遂密传钟情修养运气之术,又写药方一纸,付与钟情:
黑豆一升去皮、贯仲一两、粉草一两、白茯苓五钱、苍术五钱、砂仁五钱。
钟情深深致谢。钟情修合了丸药,到了雁宕。入谷,缘涧行。水声潺,遥见一峰耸出,是剪刀峰矣。南行又里余,径始绝。仰视石岩,高数千丈,下临绝谷,谷中皆大石。龙湫水直从岩顶飞下,空中散落如雨,激乳石作声。立未定,须发已尽湿。谷中多石菖蒲,着水尤鲜洁可爱。自龙湫出里许,谷中有小岭甚锐,即寺后山也。过此便可直达僧厨下,不必出谷行矣。日暮道远,鼓余勇而上,至岭背俯视,山间一寺,炊烟一缕,从墙脚出,寺后树高百尺,皆负墙而立。微茫有小径可下,则松叶填集不可辨。遥见寺僧直下,如履平地,胆若稍壮。然每一措足,惴然如履春冰。扳藤附葛而下,卒无恙。钟情喟然叹道:“天下事,每失于不及持,而成于多畏。”
钟情赏玩了数日,于僻处树了一间茅屋静养。行那老人传授的工夫,颇有所得。嚼药丸以啖草果木叶,亦不觉苦涩,住了二三载,唯恐又被人识认,起身往山中更深处去了,自此以后,总不知他下落,真是见其首而不见其尾,他这样一个盛德君子,我虽不敢效小说家说他成了仙道,大约也是寿享遐龄,做一个出世的高人去了。
再说钟情二子俱已成立,皆能绍续书香。长子钟文娶了梅根之女,次子钟武娶了宦萼之女,子孙连绵不绝。
那时有知道钟情、宦萼、贾文物、童自大四人夫妻事迹者,都觉其事迹和到听当年所说相符,这才渐信到听当日说古城隍庙夜判的话并非虚言。
予固知此事凿凿,著成一本,但信之者少,非之者众,故不得不谓之“妄言”也。
为报诸公识我么,我心惟祇与天那。
醒观世俗伤心重,醉著新编入意多。
兴到高谈刘子 论,闷来豪放宁生歌。
妄言一任他人议,且自优游安心窝。
我的作品《海东青之翼》已全新集录发布,希望得到各位前辈的回访支持,多谢!已赞
快传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