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邬合苦联势利友 宦萼契结酒肉盟

  第九回

  邬合苦联势利友 宦萼契结酒肉盟

  话说邬合到贾进士门首,只见门楼下正中挂着一个门灯,上面“贾衙”两个大字,旁边放着条大凳,坐着四个家人,是贾进士管家,名唤贾势、贾利、贾富、贾贵。邬合平素都认得,走上前,带着笑拱手道:“久违久违。”那四人见了,也起身拱手,问道:“邬相公许久不来。今日到此,来求我家老爷诗文,还是求那衙门说事名帖?”邬合道:“都不是。有要紧话见老爷面讲,相烦传报。”那贾势去禀了,出来说道:“老爷在厅上,请邬相公进去。”那邬合别了四大管家,到厅院中,远远望见贾文物在厅中一张椅子上坐着,忙跑上前,深深一揖,道:“惊动老爷大驾,有罪有罪。”贾文物慢条斯理,把腰略弯了弯,还了半个揖,把脸仰着道:“今日何见顾之早也?有事诸?”邬合打了一恭,道:“无事不敢造次。今来请老爷台安,昨日在宦大老爷处,承他过爱留饮,提起老爷大名,宦大老爷甚是渴慕,有个要结社之意,命晚生先来介绍,不知老爷尊意如何?”贾文物道:“常闻宦公子富有而骄,贫与贱,彼之所恶也,不有其势利不取也,不意竟与兄相识,可见人言之误,由是观之,宦公子可谓富而好礼者也。但所云结社之事,我得甲中人,若与公子交,决乎不可。结社也,兄可为我辞焉。”邬合道:“老爷尊见固是。但宦老爷一番殷殷美意不说,老爷若与宦公交结,通家往来,也颇有益处。他太老先生也是有名的人,异日老爷荣升,或可稍得其助。”贾文物听了,抚掌道:“有心哉,斯言乎。斯人也而有斯言,可谓善谈也矣,我不亦乐乎?夫如是,我明早即趋往拜之。”

  邬合见他依允,满心欢喜,即起身作别。贾文物拉住,道:“我有酒食请先生馔。”邬合道:“晚生怎敢叨扰?”贾文物道:“圣人云:君子食无求饱,未云不食也。兄以我之食为不义之粟而弗食乎?”邬合道:“晚生怎么敢?”

  须臾,众家人抬过桌子来,将肴馔堆了满案,甚是丰盛。邬合道:“老爷为何如此盛宴?晚生何敢当?”贾文物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非乡人也,岂可不效圣人之语乎?”邬合道:“老爷也请用些,晚生方好动箸。”贾文物道:“何谓也哉。可以吃则吃,可以止则止,亦各从其志也已。鱼我所欲也,故舍肉而取鱼者也,兄但正席而先尝之。”邬合听了大嚼大吃,多时食毕,又叫取了酒来。各饮了数杯,邬合告止,说道:“明日专候老爷大驾,幸勿爽约,恐宦公加罪晚生。”贾文物正色道:“邬是何言也?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民无信不立,前言定之耳。”邬合忙揖道:“晚生得罪。”

  邬合别了出来,一路奔到童自大门首。只见两扇黑漆大篱笆门关着,贴着一张吏部候选州左堂的红封皮,旁边贴着两张街道坊官禁止污秽的告条,上写道:一应闲杂人等,勿得在此污秽。如违拿究。

  看了一回,竟不见一个看门的出入,推门进去,大厅上,有许多人靠墙大凳上坐着。邬合近前拱手,随众坐下。看蓝粉贴金的屏风上贴着一张红纸,捷报候选州左堂的报帖,中间悬着一轴红绫金字大画,是伙计们道喜的贺轴,后面许多名字,正中间放着一张大公座,摆着笔砚,拴着大红丝绸的桌围,桌上放着一架大天平,一个大算盘,旁边放着一张方桌,堆着许多账簿包裹,两边放着两架大插屏,朱红漆描金架子,一面画的是虎牢关三英战吕布,一边画的九里山十面埋伏,正中放一张金漆大几,几上放着一个红绿花大磁瓶,内中插着一枝大牡丹花、孔雀尾。厅东南角上放着一面大镇堂鼓,两边一顶屯绢围子五岳朝天锡顶的大轿,一把大雨伞,两对大幔灯。一边是“候选州左堂”五字,一边是“童衙”两个大字。中梁悬着一个大匾,红地金字,题着“世富堂”。两边柱子上贴着朱砂笺的对子:

  但愿银钱涌来,如长江大海,万载无休。

  惟求米粮堆积,似峻岭高山,千年永在。

  坐了有两三顿饭时,只见走出一个家人来:“等了这半日老爷才醒了,叫列位们且等着。”

  众人应了一声,邬合认得童禄,忙拱手,道:“相烦禀一声,我在此候老爷有话说。”童禄去了一会出来,道:“老爷知道了。邬相公请坐,就来。”邬合只得又等,心都等焦了。将过午时,只见那童自大糟包着一个醉醺醺的脸,眼半睁不睁,趿着厚底红鞋,扶着个苏州清秀小厮叫做美郎,慢慢踱将出来。邬合忙上前作揖,道:“老爷好受用,此时还在梦乡。”童自大道:“连日这些借银子的人请我吃戏酒,每日熬夜,大醉。昨日偏又多了几杯,今日这时候还爬不动。若不是伙计们来算账交利钱,我正好要睡呢。”让了邬合坐下。因问众人道:“你们都来齐了么?”众人都站齐作了揖,答道:“都久已到齐,伺候老爷算账。”他听了,向邬合道:“你且请坐着,有话等我算完了账再说。”就到公座上高坐,众人一个个将账簿算起。算完,然后抬过天平来,将银子兑毕了,众人方才辞去,足足弄了半日。又将账目叫美郎记清了,收入书房柜子里去。又亲自送进银子交与铁氏。过了好一会,时已下午,他方出来坐下,道:“久不会你,你竟胖了好些。想是在哪个大老跟前弄得钱了。”

  邬合道:“向来只在宦大老爷那边,并未曾到别处去。”童自大道:“我每常听得人说他家银子多得很。你既常在他家走动,看他比我何如?”邬合道:“他家富到极处,大约与府上不相上下。”童自大叹了一口气,道:“我只说京城里算我是个顶瓜瓜的财主了,谁知又有他家。我从今后,拼着几年不吃饭,定要把银子积得比他家多些,做第一财主,方才遂我心愿。”说话间,那童禄走来说道:“请老爷用饭。”童自大道:“有客在这里,且慢些。”那童禄出去。邬合道:“晚生昨日在宦大老爷处,他说要结交几个朋友,俱要出色人物。晚生因提起大名来,老爷甚是欢喜,故命晚生来奉问老爷可有此雅兴么?”童自大把嘴一努,道:“唔,他一个做公子的,老子做着官,银钱来得容易。我虽是个财主老爷,都是牙上刮下来的,心血上挣下来的。怎可交他?”邬合道:“宦公子也是金陵第一家有势利的呢,老爷与他做朋友也不得错。就是费了几个钱,等相交厚了,寻件把事情烦他衙门说说,怕哪个官府不依?那时连本利都有了。”正说时,只见童禄又来,在耳朵底下道:“里面奶奶骂呢,说放着饭不吃,少刻冷了又要费钱炒。”童自大道:“你对奶奶说,有人在这里说话,不然我先就进去吃了。就冷了也不妨,天气正暖,叫留些热茶,我停会泡了吃罢。”童禄去了。他因对邬合道:“我去年做了一件倒运的事,到如今还悔恨。但提起来,我浑身的肉都噶达达乱颤,牙根咬得格支支响。”邬合道:“是甚么大事,老爷就气到这等样的田地?”童自大道:“我因一时耳朵软,听了人的话,纳甚么他娘的监生。戴顶纱帽,威势好看。悔不听奶奶的话。”说了这一句,靠在椅背上,道:“哎哟,我肚子都气胀了。”邬合道:“奶奶说甚么来?”他叹了一声,道:“说我,钻在阴沟洞里想天鹅肉吃,就没有镜子,你自己撒尿照照,你那个贼样,也想做官?我赌那口气,以为做了监生回来,便是朝廷大官,可以发财,我收了许多家人,做了一顶大轿。”指着那轿子,道:“这不是么?轿大了,出门定要三四个轿夫才肯抬,略远些定要六个人轮班才肯去,多费了多少瞎钱。你不见我如今出门只是走么?除非人家有轿马的封儿,我才坐了轿去。那时趁着兴头,请官府,拜当道,白花了几百两。”把舌头一伸,道:“你当少么?谁知一毫利益也没有。弄了张国子监的敕书,供在家堂上,又吃不得,又穿不得。揩屁股又有字,糊窗户又花里胡哨的。我听得人说,那东西看了消灾。你长了这样大,可曾看见过?我取出来你看看。”邬合忍住笑,说道:“不消罢。那是老爷镇家之宝,恐污损了了不得。”童自大连连点头,道:“也是,也是。”又道:“人因我是监生,又有几个钱,都假意奉承我。当面叫声老爷,背地还是老童、童臭的叫。”他把脚跌了两跌,发恨了一声,道:“把我整整气了这两年。如今把些家人都撵到庄子上种地去了,也不相与人了,一日该用十个,省下五个,要补起这些数来才罢。”摇着手道:“如今我乖了,不上你的当。我现钟不打反去炼铜。”把邬合笑道:“大老爷也说得是。但宦公子家中银子无数,又肯撒漫。若相与下来,问他借几万银子,老爷拿来生利钱用,后来还他本钱,他难道好问老爷要利不成?这岂不便宜?”童自大站起来,满地跳了几跳,复坐下,用手在空画圈,道:“妙哉乎也,妙哉乎也!你说了半日的话,就是这一句妙绝,说得我连心眼儿里都觉得快活。”

  正夸奖着,见那童禄一路喃嘟出来,道:“两次三番请吃饭不肯去,带累我捱骂,不知哪里来这些没要紧的话讲?”到童自大旁边,扯他衣襟,道:“茶都冷了,请吃饭去吧。奶奶说有话且吃了来再讲。不要讨没趣,快去罢。”又附在耳上道:“奶奶还骂呢。说嚼蛆嚼舌根,有话留两句。”童自大正说得高兴,又陪人坐着,怎好进去独吃?只得说道:“你去回奶奶,说我有个朋友邬相公在这里说要紧的话呢。我怎好撇了,自己进去吃?你进去把饭拿出来,我同邬相公吃罢。邬相公是自家人,便饭就好,不必费事。你照着我说,不要说错了,惹奶奶生气。”童禄应诺而去。童自大道:“你虽然说得好,不知他可肯借银子给我?”邬合道:“古语说,小本不去,大利不来。老爷也要破费几文,与他相与得情投意合。做呆公子的人惯好小利,况又见府上家私富厚,岂有借不动之理?老爷虽然用去几个,到后来生起利钱来,岂止一本十利?”童自大听得快活起来,只是点头,嘻嘻笑个不住。

  童禄拿方盘托了两碗菜,两个小菜碟,摆下说道:“只留了老爷一个人的饭,没有多的,将就拿茶泡泡,同邬相公匀着吃罢。”邬合看时,一碗中是四五块臭腌鱼,一碗中是一块冷豆腐,面上放着一撮盐,一碟是数十粒炒盐豆,一碟是十数根腌韭菜。童自大道:“这白豆腐只好自用,如何待客?”向童禄道:“你拿一个钱,到香蜡铺中买些香油来拌拌。千万饶两张草纸来,不要便宜了他。你到当铺里要个钱去买,不要上去要,不要惹奶奶说破费。”那童禄就拿着那盛豆腐的碗走。童自大道:“客在这里,就拿着碗跑,成个甚么规矩?拿个别的家伙买了来。”童禄道:“拿个家伙去买,倒沾掉了一半,还当是我落了半个钱去的样子呢。放在这里头还见眼些。”童自大连连点头,道:“好好。倒也是当家的心。”童禄去了,童自大对邬合道:“兄每日在宦公子处,自然吃大酒大肉,我每日家常吃饭只是一盘盐豆,隔三五日买块豆腐拌拌。今兄在此,奶奶替我做人,不但有豆腐,且有腌鱼。这鱼是他留着自己受用的,我每常摸还不敢摸呢。”邬合道:“贤慧的奶奶,支人待客真是难得。古人食不兼味,豆腐一味就尽够了,何必要鱼?老爷这就算太过费了。过日子当省俭为妙。”童自大道:“兄可谓知心之言,然而待客不可不丰。”

  说话间,童禄买了油来,拌了豆腐,每人吃了一碗多些茶泡饭,那几块鱼邬合也没敢动,他也不让。吃毕,吩咐童禄道:“剩的豆腐赏你吃了罢。把这碗鱼同这两张纸送与奶奶去。鱼是有块数的,要交明白了。”那童禄收去了。邬合道:“明日早间老爷可到宦老爷处一拜,晚生在彼恭候。”立起身来。童自大道:“我明日去是走还是坐轿?” 邬合道:“自然是坐轿才成体统。”童自大道:“他家若没有轿马封儿,岂不白折了轿钱?”邬合道:“适才所说的话还无片时,老爷倒忘了?”童自大道:“我因算现的,故此忘了。千万留神,凡事我要占些便宜才便利,若同他们一样行,我做不来了。”邬合道:“知道知道。”才要走,他一把拉着,说:“我明日是吃了饭去,是不吃饭去?”邬合道:“自然有酒饭,家中不必用罢。”

  当日晚了,就不去宦家禀报,直接回家歇息。

  宦萼等邬合回信。午后还不见来,叫宦鹰道:“你可到他家去看可在家,叫了他来。”宦鹰去了,一会来禀道:“邬相公家锁着门,不知往哪里去了。”宦萼等至晚尚不见到,遂大怒道:“这厮可恶,敢欺诳我。”因吩咐家人道:“明日老邬若来,着实打一顿。撵了去,再不许他上门。”众人答应了一声。次日见他来了,道:“昨日老爷见你不来,恼得了不得。吩咐说等你来时,叫我们打你一顿,还要撵你呢。”邬合听了,吃了一大惊,连连作揖,道:“烦诸兄想一妙计,为弟挽回一二,容图后报。”内中一个叫宦计的道:“他呆公子狗头性儿,过了一夜想已忘记了。我替你进去回一回看。”走了进去,只见宦萼正在不足堂上独坐。你道何为不足堂?取王安石“天道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的意思,故匾题此名。那宦萼高高坐在上面,宦计上前禀道:“今早邬相公来,小的们因老爷昨日吩咐,着实打了他一顿,要撵他回去。他定死不肯,跪在门口要求宽恕。”宦萼笑道:“打了就罢,又还恼他做甚么?让他进来。”宦计出到门首,对邬合道:“恭喜,老爷请你呢。”邬合听见,忙忙走到厅上,跪下道:“晚生负不可赦之罪,竟蒙原宥,实出望外,特此叩谢。”宦萼叫人扶起他来:“我不过一时着恼,不怪你了,你可坐了。”邬合方敢坐下。宦萼道:“昨日因你不来,我故此动怒。今日你来了,我的怒都赶到东洋大海去了。还恼甚么?你昨日往哪里去来?我虽不恼你,也要罚你个失信。”叫小厮取一盘甜果来,一个家人拿了一盘橘饼、青梅之类,送到跟前。宦萼笑向邬合道:“罚你吃。”你道这是何故?原来宦萼生平不吃这甜物,一尝着便恶心呕吐,他以为人人皆然。邬合知他有这毛病,假意哀求道:“既蒙大老爷宽恩饶恕了,这东西晚生如何吃得?”宦萼笑道:“顾你不得,定要你吃。”邬合大早空心走来,正有些肚饿,故做艰难之态,一面吃着,一面说道:“晚生蒙罚,不敢不领。有茶求一碗,不然这甜味就腻死了。”宦萼吩咐倒了碗茶给他,邬合就着吃了有一半。那东西甜得实在有些吃不得了,便说道:“晚生实实的下不去了,求天恩饶了罢。”又假做恶心,背过脸去呕了几声。宦萼大笑道:“够他受的了,饶了他罢。”叫小厮们收了下去,然后问他道:“你前日说往贾、童两家去,你昨日可曾去么?”

  邬合道:“奉老大爷钧旨,晚生若不曾去,就该万死了。晚生到贾老爷那边,因那求诗求文的络绎不绝,等他打发完了,才得说话。说起大老爷有下交之意,他再三谦说不敢当。是晚生说恭敬不如从命,不可负了大老爷礼贤下士之意,他才肯了。说今日定来晋谒,又承他赐饭,那富丽是不消说。只那些精肴美馔都是生平不曾看见,真是富贵才子呢。”宦萼啧啧赞道:“好人家。”因向邬合道:“你这一篇说我下交的话讲得妙,虽六国封相的那个苏秦,还有他一个朋友姓张的,叫做张甚么呢?他两个也不能赛你。你可曾到那童财主家去呢?”邬合道:“晚生别了贾老先生,就到童府。他因终日在人家吃戏酒,熬夜醉了,那时还未曾起来。等了好大一会,出来,又要收利钱,不得说话。有许多伙计在旁,一个大天平放在中间,兑了又兑,兑了不知几千,都是十足的细丝,晚生看得好不动火。等他事完,众人都去了,才得闲说话。”宦萼点头道:“真财主,真财主。”邬合又道:“晚生说起大老爷这边来,他也着实渴慕,也说今日定来拜的。他定要留晚生吃饭,决不肯放,将黑方散。恐老爷安歇了,因此不敢来惊动,故此今早来禀。晚生焉敢在老爷尊前失信,求开恩鉴察。”宦萼道:“原来有这些缘故,方才冤屈了你,罚吃了那些粮食。既说明白,我一些恼意都没了。但我每常只说我算第一富翁了,谁知又有老贾、老童。”邬合道:“那两家不过就是个富而已,怎及得大老爷富贵双全,这才是天下第一?”宦萼摸着肚子,大笑了一回。因吩咐家人道:“我今日要待大宾,伺候两席酒,要齐整些,不可怠慢。”

  正说着,只见家人跑进来,道:“贾老爷来拜。”邬合忙忙跑出大门外接着,道:“宦大老爷在厅上恭候久矣。”贾文物下轿踱将进来。到厅院门口,宦萼迎了出来,拱让进厅。揖罢坐下,宦萼看他时,模样颇还清秀,身上穿得甚是华丽,脚上穿一双朱履,拿着一把雕边写画的金扇,扇上拴着一个眼镜,跟着十数个齐整家奴。须臾捧上茶来。吃罢,贾文物道:“久慕老兄台宗族称富焉,乡党称贵焉,自有生民以来未有之佳公子也。昨聆邬兄所云,老兄台不耻下问,老兄台齿德俱尊,而犹殷殷爱士,虽吐哺周公,甘拜下风矣。闻老兄台善与人交,久而敬之。”宦萼道:“久仰贾兄大名,今承光顾,弟不胜欣跃。”贾文物道:“承老兄台泛爱,可谓好客也矣!”宦萼道:“贾兄才富双全,弟企慕之甚。”贾文物道:“富不富,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才不才,各言其志而。小弟曾记幼年时,小弟敝师赞小弟说:‘汝,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1”

  正在高谈,家人进来禀道:“童老爷到。”宦萼才起身要迎,那童自大头戴唐巾,身穿丽服,摇摇摆摆,一个家人夹着个描金护书跟随,早已走到厅门首。宦萼忙让了进来,彼此都作了揖坐下。童自大向宦萼举手道:“素闻公子财势怕人,不敢轻易亲近。虽然渴想,要会无由。今有邬哥引进,才来奉拜。”因叫家人在护书中取出个没字的红帖,双手拿着,打了一恭,亲自递与宦萼,道:“本要写几个字,一来不知该怎样称呼,二来我要烦人去写,恐公子也要烦人去看,故此不曾写得。公子留着改日拜人也好。”宦萼道:“我们既然要做相与,何必行此客套?尊帖请收回罢。”童自大道:“当真么?既如此,小弟遵命了。”就递与家人道:“收好了,又省两文钱。”宦萼道:“弟常听得老邬说,童兄府上在京城中算第一殷实之家,故此奉请,大家结个社,朝夕相聚顽耍顽耍。今承不弃,感甚感甚。”童自大道:“岂敢岂敢。”因指着贾文物问邬合道:“此位,贾进士兄么?”邬合道:“正是当今驰名,天下第一的才子。”童自大因拱手道:“久想。”忽笑道:“我前日看戏,里面那婊子,说了句歇后语,正合我今日见贾兄。他说十八个铜钱放两处,久闻(九文)又久闻。”贾文物道:“此位童兄尊姓是“童子六七人”2之童?”邬合答道:“正是有名的百万童老爷。”贾文物道:“富矣哉,富矣哉!”童自大道:“小弟这富翁老爷也不是容易做得的呢。富翁是日夜盘算出来的,老爷是大块银子买来的,兄不要看轻了。比不得你二位公子,进士是不费本钱的。”贾文物道:“富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若果诚然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事吾亦为之,但恐为富则不仁矣。”

  说毕,即欲起身作别。宦萼道:“承二兄光降,岂有空坐之理?备有便饭,奉屈稍坐。”贾文物道:“饮食之人则父母国人皆贱之矣,小弟决不敢再拜而受。”童自大道:“小弟是极托实的,还不曾吃饭来的。既承公子留饭,何不扰他一碗,家里也可以省些柴米。弟生平自知有两件好处,一留就坐,一请便往,从不叫主人难心。贾兄不可装假。”贾文物仰天道:“呜呼!我不意子学古之道而以哺啜也,宁不惧其为

  1 《论语》开篇中对“君子”的说法,这里是贾文物假文假醋地自我炫耀。

  2 《论语》中言,这里进一步突出贾文物的酸腐做作。士者笑之。”童自大道:“我好意替主人留你,不听就罢,何必咬文嚼字。兄要去只管请行,我可是不去的。”宦萼道:“还是童兄托契,兄不可固执。”邬合又在旁苦留,他才肯坐下。

  抬头看见“不足堂”三个字,点头咨嗟道:“美哉此堂名也。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此之谓也。”看见董其昌画的一轴山水大画悬在中间,赞道:“此非董老先生之作者乎?此山乃譬如为山之山,登东山而小鲁之山,登泰山而小天下之山也。”童自大对邬合皱眉道:“我也去罢呢?”宦萼道:“兄方才还劝贾兄,何此时说要去?”童自大道:“小弟实不相瞒,自昨日陪邬哥吃饭,直到此时,连点心也不曾吃就来奉拜。我昨日曾问过邬哥吃了饭还是不吃饭来,他叫我不用吃东西,我就依实。此时有些饿得很了,肚子里骨碌碌的乱响,肠子疼起来了。若有饭,求快些才好。”宦萼因催酒,不一时摆下两张桌子,分宾主坐下。那些家奴一碗碗捧将上来,山珍海味,堆设满案。贾文物道:“我读书人二簋可用享,何必若是乎?”宦萼道:“不过便饭而已,犹恐亵了尊兄,何必过誉?”贾文物道:“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民有饥色,野有饿莩,可谓率兽而食人也。”童自大道:“放着这样香喷喷的好东西不吃,只管说闲话,冷了岂不可惜?我可不能奉候。”因低头大啖。贾文物淡笑道:“小人哉,童兄也。鲜矣仁,左丘明耻之,某亦耻之。”

  少刻食毕,贾文物又要起身。宦萼道:“我舍下有一个绝妙的斐园,请二兄同去看看。且还有小酌,尚请宽坐。”宦萼留住二人,同到斐园中四处游赏。童自大道:“公子,你这园却也收拾得好,也要好些银子用呢。叫我就舍不得,拿了开个当铺,一年不生许多利钱么?”邬合道:“大老爷这园也要算京城中第一了。”赏玩了一会,同到轩中坐了,不一时,端上绝精果品腌腊下酒之物摆下,斟上酒来,大家吃了个落花流水。天色将暮,贾文物道:“既醉以酒,吾饱矣,不能用也。当咏而归。”款留不住,大家都告辞起身。贾文物临行,顾他三人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明日行至于我之室也。虽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然当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为敬也。”宦萼道:“明日自当奉拜。”

  到了次日,宦萼、童自大到贾文物家拜望,邬合自然是跟去帮闲。贾文物留饮,果然丰盛。饮酒中间,宦萼向童自大道:“我们明早同到兄府上奉拜去。”童自大红着脸不啧声,半晌答道:“弟家没人,就弄点东西,恐不中口。也不敢劳拜,改日再请罢。”宦萼是公子性儿,见他那个样子,知是吝啬,笑着道:“拜是没有不拜之理他。”对贾文物道:“我们明日到童兄府上,拜过之后同到我舍下,我替童兄代东。”次日,大家到他家拜了,宦萼把他们约到家中共乐。彼此来往,聚饮了几日。童自大自觉过不去,也约他们到家。连荤带蔬六碗菜,三杯之后一饭而已。邬合几天来吃得快活,连夜间都不归家。

  过了几日,又都在宦萼家聚饮。宦萼对众人道:“如今虽日日饮酒食肉,到底不甚亲切。须结拜个弟兄,才觉亲热些。二兄以为何如?”邬合接口道:“还是大老爷学问深,见得到。想当日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千载驰名。如今三位老爷这一结义了,后来也是要传的呢。”贾文物抚掌道:“妙哉!兄弟怡怡戚之也。”童自大道:“要结拜弟兄,我做老三才来。不然我是不来的。”贾文物道:“先生何为出此言也?”童自大道:“若论起时势来,公子势利双全,该做大哥。贾兄有势,做二哥。我有利,做老三。这是从古来的道理。”贾文物道:“兄丈夫也,我丈夫也,兄何畏我哉?君子爱人也以德,为何要居小弟之下乎?且君子恶居下流,兄当效君子上达也。”童自大道:“南京风俗,但是结拜,老兄弟是不出钱的。我故此要占这些便宜,这是实话奉告。若不依我,就散了桃园。”宦萼道:“也罢。他既如此说,不要强他,就叫他做老三罢。”邬合道:“三位老爷结义是惊天动地的事,要乌牛白马,杀牲歃血,作篇盟文祭告天地鬼神才是。”童自大道:“费这些钱做甚么?买半斤烧酒去,弄个小公鸡滴点血,大家吃些生鸡血酒,鬼混鬼混罢了。何苦多事?”宦萼道:“岂有这个理?我们纱帽人家做事,要不离纱帽气才好,不然就不成体统了。那鸡血可是行得的?牛马虽不必,猪羊定要。”遂叫过家人,吩咐制办犒物。因想道,别的都容易,但这篇盟文哪里去寻人作。踌躇再四,童自大忽然笑道:“公子,你真是骑着驴子找驴子,现有贾兄这样才子,一篇盟文值甚么?还要去寻别人。”宦萼喜道:“我一时忘记了。贾兄可快作文来,今日就要结拜。”

  贾文物正在说得高兴,忽听要当面作文,如青天霹雳,满脸通红道:“兄谬矣,祭神如神在。今者薄暮,岂结盟之时哉?况斋戒沐浴,然后可以祝上帝。待来日然后可。”宦萼道:“也说得是。老兄今晚回府作了写好,明早来我家中做个斐园三结义,不可误了。”二人应诺,又吃了一回酒,方才辞去。这贾文物到得家中,一下轿就慌忙吩咐家人:“快去请干先生来,我有要紧话说。若不在家,随早随晚,务必要来。”那人飞跑而去。他到书房中,忙叫小厮将纸墨笔砚摆下,又吩咐人去买黄纸,烹了一壶好茶,放在桌上,又叫预备酒果伺候。不多时,干生到。

  你道这干生是何等人也?他是学中一个知名人士,与贾文物住处相近,贾文物因有个假文名在外,人见他又是科甲,或有求他作诗的,求他作文的,他不好推辞,却又弄不来。他与干生自幼相识,知道他有些才学,时常请他来代疱。这日因要作盟文,故又去请他。一见他来,大喜道:“弟候久了。”忙迎着让坐,也不暇叙寒温,就把宦公子要结盟并要作一篇文,故请他来代笔的话,说了一遍,随着斟了一杯茶送过去,即将笔递上,将纸铺下。干不骄与贾文物因同里巷,素常又杯酒往来。贾文物每遇节令定有些食物馈送,又常送些柴米。干生虽推辞不受,贾文物决定不肯。今日请了来,一番殷勤,十分奉承。只代作几句盟文,又甚是难事?知他与宦萼、童自大结盟,不过是膏梁子弟,狐群狗党,酒肉之朋,信笔作了一篇讥诮戏谑的话。作完,将黄纸誊清,递与贾文物。贾文物看了一遍,赞道:“非长兄大才,何以得此?替小弟生辉多矣。”留他小饮了几杯,干生辞别。

  回到内室,富氏问道:“你今日往哪里去的,此时才回?又请那姓干的写甚么?”贾文物鞠躬道:“有政故晏也。予久矣升堂矣,未入于室耳。”富氏怒道:“你向别人文绉绉也罢了,在我跟前还不明白说?”贾文物道:“予岂多文哉?久假而不知其非也,幸恕之。”富氏笑起来:“我看你真是迂了,到底是甚么事?说来我听。”贾文物道:“有一宦公子,翩翩之佳公子也。欲与拙夫同气相求,为朋友共。其臭如兰,故归来不觉日之夕矣。”富氏道:“啐!你嚼蛆。”便上床脱衣而睡。贾文物也便上床。卧了片刻,爬起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拙夫恐废人之大伦,不敢不免请捣之。”富氏也不理他,他将富氏放得睡正了,站起,向□□深深一恭,道:“得罪了。予日日新,又日新矣。”然后爬上,云雨起来。斯斯文文,慢慢一下一下地,富氏急得叫道:“你到这个要紧的时候,怎还这样慢条斯理?”贾文物道:“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不孝也。古云: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乎?”富氏怒道:“你既然做这么个样子,你挣这个命做甚么?”贾文物道:“与夫人交,敢不兴乎?不能也,非不为也。”顷刻气喘吁吁,伏于枕上。富氏道:“你怎么越发不动了?”富氏恨极了,下力将他拧了几把。

  次早贾文物起来,梳洗穿衣,袖了盟文,坐轿往宦家来。进到园中,童、邬二人早已迎着:“兄的文曾作了么?”贾文物遂在袖中取出递过。话说间,众家人已将各项摆列停当。叫邬合念盟文,他三人焚香歃血毕,然后交拜过。摆上酒来,大家痛饮,狂呼哥哥弟弟,真比亲手足还觉亲热。

  饮到更阑,方才分手。宦萼回到房中,侯氏问道:“你今日前边杀猪宰羊做甚么事?”宦萼将同贾、童结拜的话说了。侯氏道:“我同你夫妻多年,不见你一些亲热。每日歇店似的,晚上进来睡觉,清早就钻了出去,成日在外边不知做些什事。又同外人结拜甚么弟兄,可不是亲的倒疏,疏的倒亲了?”宦萼道:“我岂不亲你?只是见了你怒目金刚似的相貌,一点喜容也没有,怕还怕不过来,怎敢同你亲热呢?”侯氏此时偶然有些高兴,正想同他来亲热亲热,遂眯缝着两只红眼,龇着嘴,故作嘻嘻笑道:“我如今这个喜笑的面庞,难道你还怕么?看你怎么亲热法儿?”宦萼也有半酣,见她满面春风,一时胆壮起来,也笑嘻嘻上前抱住,亲了两个嘴,道:“我的娘,若日日你有这个喜容,我便夜夜同你亲热。我同你到床上亲热去。”

  多时,云收雨散。那侯氏得了这一番乐趣,也与每常大不相同。二人四臂交加,两胸相贴,真个亲亲热热睡了一夜。此后侯氏图他亲热,也就常与他个笑脸,宦萼也就渐渐胆子略壮了些。虽不敢犯她法度,也不似先那样畏缩了。

  且说那钟情一日在梅根家会文,作完之后,互相评论,又小饮数杯。钟情见日色将暮,作别归家。正走时,纷纷落下雨来。无处躲避,遥见一个菜园中搭着一个席棚,急走到底下暂避。等到一更之后,雨才止了,黑云中微微有些月光。此时虽然晴了,却夜深归去不得,心中好生着急。忽隐隐听得有哭泣之声,朦胧月下四处一望,恍恍惚惚水塘边有个人影。哭声虽不高,却甚是悲切,像有投水之意。钟情悄步近前,原来是个妇人。见有人来,她欲窜入水中。钟情眼疾,赶上一步,一把拉住衣服,尽力拖了上来。那妇人还往下挣,钟情顾不得嫌疑,拉住她膀子,道:“你是谁家宅眷,有甚么冤苦,寻此短见?”那妇人挣不脱,只是呜呜地哭。钟情道:“你有甚么万不得已的事,何妨告诉我,我或者可以救。你家住在哪里?”那妇人方住了哭,指着个小门儿,道:“那就是我家的后门。”此时妇人自头至足,浑身都是泥水。钟情用力扶起她来,道:“你且请回去,万不可如此。”那妇人微亮之下见钟情儒巾儒服,是个读书人的样子,又哭着道:“相公,你救我也无益,我始终是不能活的。倒不如趁这深深的水,让我死了罢。”钟情道:“我不见就罢了,可有见而不救之理?且我说了,我定力行相救。”

  那妇人见他苦劝,只得回家,钟情也随在后面。那妇人一身拖泥带水沉重了,地下泥深路滑,她鞋弓足小,一步一跌。钟情看得心中过不去,只得上去扶着。妇人怕又滑倒,将两只手把钟情肩膀紧紧扳住,把个钟情也弄了一身泥水,到了房内。你道钟情一个读书人,岂肯深夜到一个孤身妇人室中?因恐无人,她又去寻死,二来要问她详细,好设法相援。

  到了房中,灯火也没有,月又不明,黑漆漆伸掌不见。那妇人摸了条板凳让钟情坐下,她在床沿上坐着。那妇人一身虽然湿透,幸得七月初头,天气正热。钟情问她投水缘故,丈夫何在。她重新哭起来,道:“我姓郗,我丈夫姓充,名好古。当日也是好人家子孙,因不成器,成日在外拐骗小官,做那下流的事,把个小小家业都花尽了。如今手头没钱,旧日相厚的那些都撇开了他,他还不死心。三日前又引了个小伙儿到家中来。”说到这里,越哭得悲恸。钟情道:“不用伤心,你说完了再做商议。”

  妇人止住哭,含羞道:“他因没钱与那小伙子,要叫我同那小伙子睡,我也是好人家儿女,怎肯做这样无耻下流的事?同他大闹了一场,他赌气出去,三日不归。家中柴米油盐一样没有,我整整饿了三日,米星儿也没有沾牙。相公请想,我这样苦命还活着做甚么?蝼蚁尚且贪生,我难道就不爱命?我饿得受不得了,才去投水。先要上吊,又下不得手。想着深深的水往下一跳就罢了,不想又遇着相公救起我来。我也想来,嫁了这样不成材的丈夫,他图风流快乐,妻子饿着都不管。我就相好个正经人也不亏他,但我怎肯把身子同兔子小厮去睡?”

  妇人话中有意,虽黑影里未见钟情容貌,见他文文雅雅,是个正经人,又有救她的好情,又还说要救她。大凡人寻死,死了就罢了,被人救转,谁不惜命?这郗氏不但要舍身报他相救之恩,且有个要结交他,图他照顾之意。钟情是个诚实君子,哪里认她话头。便问她道:“你难道没有父母兄弟么?”郗氏道:“要有父母倒好了。只有个哥哥,嫂子前年又死了,也是个孤身。他往外边做生意去了,原说八月里才回来。”钟情道:“事也好处,你不必胡思乱想。你一个人,一月有二两银子就够了。我虽是个贫士,我明日去替你设处。”郗氏道:“相公贵姓?我蒙相公这样大恩,怎么报答?”钟情道:“我贱姓钟。救人之难,理所当为,何必讲报答的话?”

  说话时,外面又大下起来。钟情初意说完了话,安抚了妇人,还要到棚下去。不意下得越大,只得闭目凝神坐着。郗氏见钟情这等好情,心中感他不尽。孤男寡妇黑影里共坐一室,可有不动心之理?恐他先动起手来,反不见了情面。我既欲以身相酬,不如先去就他。遂走近前,道:“夜深了,相公不弃,请床上去睡。我在板凳上坐着罢。”钟情道:“你请自便,我坐坐好。”

  郗氏见他推辞,只得仍到床沿上坐下。那雨足足下了一夜,他二人也就坐了一夜。钟情对着那妇人,毫不动念,有四句赞他道:

  空房雨夜对婵娟,正直心肠铁石坚。

  寂寂通宵能遏欲,坐怀端可继前贤。

  东方亮了,天色方晴。郗氏把钟情一看,好个标致少年,心爱无比。起身向钟情道:“泥深路烂,相公怎么回去?寒家柴也没有一根,茶也没一钟敬相公的。”钟情看见郗氏也大有几分姿色,虽然是裙布荆钗,却掩不得花容月貌。

  这郗氏浑身还是精湿,钟情答道:“顾不得泥泞,我此时回去设处盘费送来。你不可又寻短见了,换换湿衣裳,养息养息。我就来的。”郗氏道:“我就是身上这件衫子,可怜哪里还有得换?”钟情点了点头,叹了一声,拖泥带水而去。

  到了家中,将钱贵赠他的银子称了三两,带了一百文钱,把旧裤拿了两件,卷紧笼在袖中,复到郗氏家来。那妇人正倚门盼望,见了他,忙侧身让入。钟情先把衫裤取出,放在桌子上,道:“这两件旧衣,你将就换换身上。”又将银子递与她:“你昨日说令兄八月来家,如今已是七月初了,到八月尽,只两个月,但出门的人定不得归期。这是三两银子,够你两月用度。等令兄回来,就有接应了。”又取了一百文钱与他:“恐一时没人与你换钱,你饿了三四日,且买个点心充饥。”郗氏见他如此周到,相爱之切。滴了几点泪,道:“相公这样深情,我无报答之处。若不嫌我丑陋,愿以此身相报。”钟情正色道:“我一番救你热肠,岂有不肖的念头?你快不要妄说这话,错会了主意。”郗氏见他说得如此斩截,知道他不是个好色悖礼的人,忙忙拜谢。钟情也顶礼相还,辞别而回。

  离家有百步之遥,一家门口站着一个老妇同一个少年妇人在哪里闲望。见了钟情,那少妇失口赞道:“好一位俊俏郎君,有甚么要紧的事,弄了满身污泥?”钟情抬头看,淡妆素服,竟是国色天姿,钟情见了,忙低头而过。只听得那半老妇人道:“这就是前面那园子里住的钟相公,是个才貌双全,有名的小秀才。”

  过了两日,因家中缺少些动用之物,打发那雇的小子上街去买。他独坐看书,忽听得敲门甚急,疑是那小子忘了甚么东西回来取,忙来开门,原是前日那家门口站着的美妇。钟情道:“尊驾到这里来,有何贵干?”那美妇笑着道:“我来看看相公的书室。”说着走了进来。钟情又不好推她,只得也跟着走入。前日不过瞥见一眼,未曾看明。此时将她一看,却好一个美女子。她到了房中,道:“好一间洁净卧室,真是潇湘书斋了,不愧才人所居。”钟情站在窗外,道:“男女授受不亲,请回罢。恐一时有朋友撞来,见之不雅。”那美妇道:“相公请进来,妾有心腹之言奉告。”钟情道:“岂不闻瓜田李下之嫌乎?有话但请见教。我在此听着是一样的。”那美妇道:“妾家姓李,父亲也是读书人,我向日为媒所误,误适非人,今孀居三载,贱庚二十有一,见相公丰仪出众,又闻你学富五车,妾私心欣庆,不揣鄙陋,愿侍箕帚,以终身相托。不惜惭颜自媒,相公肯俯允否?”钟情道:“多承厚意,但我已定过荆妻了,不敢从命。”那妇人想了一想,又道:“我想宁为读书郎之妾,不愿做卖菜佣之妻。相公既聘过夫人,可愿留一小星之位处我?”钟情道:“尊翁既系前辈先生,你是儒门闺秀,哪有与人做妾之理?令尊自然爱女,为择佳配。宁为鸡口,勿为牛后。不要错想了。恐有人来,快请回步罢。”那李氏听了这话,滴下泪来,“自见郎君之后,私以为终身有托。不意相公如此拒绝。我宁为玉碎,不肯瓦全。一生已误,岂肯再误?我从此投入空门,今生不复再嫁矣。”掩袂悲啼。钟情听她说得惨然,心中着实动怜,想了一想,“不必伤心,我替你做个媒。我有个梅兄,今年二十三岁了。相貌才学天成,将来必成大器也。前岁断弦,家颇充足,胜我多矣,若肯嫁他,必不失所。”那李氏道:“相公良言,不知果如相公之说否?”钟情道:“承你见爱,我铭刻肺腑。好色人之所慕,我若不曾聘过,岂不愿得你这样佳人?我虽有十分怜爱之心,但于礼有万不可行者。我今报你深情,岂肯误你终身?”李氏听他说这话,真出肝膈之言,敛衽而拜。钟情还了一揖,道:“我今日就去对梅兄说了,择日到府奉求。”李氏道:“可到家姨父处,烦我姨母去说,更为省事。”钟情道:“这更妙了。”后来李氏与梅根果然成就百年欢好。

  再说那宦萼、贾文物、童自大三个结盟,无比亲厚。朝聚暮散,十日有七八日在宦家,有两三日在贾文物处。他们知道童自大吝啬,总不到他家去。一日,又在宦萼家来。

  要知在何处共坐,做些什事,且听下回分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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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的作品《海东青之翼》已全新集录发布,希望得到各位前辈的回访支持,多谢!已赞


  • 快传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