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狱卒毙官刑 龙颺遭暗害

  第七回

  狱卒毙官刑 龙颺遭暗害

  话说那嬴氏正在睡中,做那巫山之梦,不想被这贼秃一阵冲突醒了。那贼秃也是熬久了的,只耍了不多工夫也就歇了,伏着不动。妇人苏醒了好一会,才喘过气来。问他来历,贼秃道:“我在巷口土地庙中住,来了两三个月了,并不曾见你的娇容。若早知道,我早来亲近了。”两人拭抹了,一齐穿衣下床。那贼秃捧着妇人的脸,又亲了几个嘴,要她约个日子好来。妇人道:“我家的在家或不在家,日子定不得。你留心,但看见他出去,左右无人,你来轻轻敲门,我便放你进来。这里邻居稀少,你只管放心。”贼秃欢喜得了不得。两个人笑嘻嘻的携手同出房来。

  不想王老儿送了水来,撞了个满怀,笑问道:“老师傅来作什么?”贼秃忙答道:“我来收月米。”低着头忙忙出去了。这妇人也急忙缩回身来。那王老儿只当邬合在家,也不管闲事,倒了水自去。妇人出来关上了门,进房坐在一张杌子上,沉思道:“不想今日无意中遇着这件活宝,不枉我了。”

  且说那贼秃回到庙中,想道:“我也遇过好些妇人,总没有她这种标致风流。看她有趣,得这个妙人儿长远守着,随早随晚地高兴,方才畅快,也不枉我出家一场。须设个法子骗了她来。”想了一会,道:“有了,须如此如此,方才骗得动她。”这贼秃留心在庙门口守了一日,不见邬合回来,捱到掌灯时候,知他家无人,走来轻轻敲门。这妇人二十多岁,今日乍经了这番快乐,秋清气旺,此时正小饮了几杯,等邬合回来好睡觉。忽听得门响,即走来开门,原来是和尚。笑吟吟放了进来,随把门闩上。到了房中,那贼秃假作惊慌,道:“不好了,早间我两人出去,被老王看见。他午间吃醉了,到我哪里发话,说我来同你私偷。我再三分说我来收月米,他说我明明看见你两个人手拉手走出去。难道他家没男人,你拉着妇人的手笑嘻嘻的。普天下化米化缘的也多,我七八十岁了,从没有听见这个化法。两人明明是通奸,还要胡赖。我没得说了。只得软求他,他说要不张扬,须送他一百两银子,方买住口声,不然要告诉你邬大爷,还合同众街坊送你我到官处治。我哀求了半日,求他宽我十天,我凑银子给他,他才依了。他说明日还要来向你讲话。如今哪里找这些银子给他,这怎么处?”那妇人哪里知道贼秃是诡计骗她,也着了急,哭道:“这是你做的事,就到官,我也实供是你偷的。”贼秃道:“这如何辩得清?两人做的事,官府也不肯偏信。我怕什么?就是问了和尚的奸,不过打顿板子,枷号还俗。只是你也要褪裤子打光屁股,枷号官卖。我一个出家人哪里怕他,佛家弟子只身一口,何处不去?但恐连累了你,心中不忍,特的来同你商议。”

  那妇人听了这些利害话,越发哭起来,道:“我一个妇道家有什么主意?人家说一夜夫妻百夜恩,我的身子也与你睡了,你可想一个主意救我才好。”贼秃道:“可不是呢。我要不为你,我就悄悄去了,他往哪里去寻?我因放你不下,才来和你说。我倒想了一个主意,只怕你不肯依。”妇人道:“你说了看。”贼秃道:“千着万着,走为上着。除非你同我逃走,方免得这祸。”妇人道:“逃往哪里去?”贼秃道:“我原是好人家的儿女,也做过一任官来。因看破世情,出家也不久。我家还有大房产地土,你同我去,我留起头发来,作个长远夫妻,你还是一位夫人呢。我的家私尽够受用一辈子。你依不依,凭你酌量。不然我明日独自逃去了,等他来同你吵闹。”妇人也没了主意。虽不知他这些话是真是假,实在有几分恋着这和尚的本事。问道:“依你说,要走几时走呢?”贼秃趁机道:“安心走,今晚就走。若到明日,露了风声,人防范起来,就走不脱了。”妇人只得依他。那贼秃满心只想骗这妇人,他银钱自有,不稀罕她家的东西。妇人赶忙收拾了绢帕睡鞋,又拿了两把梳子,拿块布包了,塞在裙腰上。此时已将起更,街上静悄悄的。他同了妇人出来,反带上门,往庙中来。那妇人与邬合二载有余干夫妻,虽无实事,也感他那相爱的恩情。虽然有些舍不得他,到了此时,也顾不得了。到了庙中,将两层门都关上,进房坐下。他有现成的酒肉,取出来让妇人吃了些,他自己呷了几碗烧酒。见妇人不用了,将家伙撤去,拨明了灯,替妇人脱衣上床。他也脱去衣服,然后摆开阵势杀将起来。

  有一个更次,那嬴氏有些受不住了,说道:“歇歇罢,让我透透气儿。”那贼秃哪里听,便道:“早呢。从新鼓起威来,妇人苦苦哀求,他哪里肯听,那妇人疼得哎哟叫,他也只当不曾听见。

  这妇人被他弄得七死八活,眼泪也流了不知多少。见他歇了,如放赦一般,痛得哼个不住,侧身而卧。这贼秃先饮酒时也有八九分醉了,乘着酒兴,不管人死活,足足抽弄了一夜,也乏倦了,倒下头,鼻息如雷,鼾鼾睡去。这妇人哪里睡得着?疼痛难忍,伸手摸摸,原来里外都肿,她这样一个娇怯怯的身子,可经得这等狂风大浪?她经了这一番,反懊悔起来,暗想道:当初幼年虽行得不是,同龙家大小子私偷,彼此还有些情意。后来嫁了邬家,虽然是干夫妻,他这种恩情实令人感激不尽。今日遇了这和尚,只说也必定有些恩爱。跟了他来,谁知这样狠毒,将来定然死在他手中。如今既走了出来,料道又回去不得。左思右想,忍不住呜呜咽咽哭将起来。此时夜短,天已大明。和尚也睡醒了,看见她哭,说道:“你哭甚么?”搂过脖子来亲了个嘴,爬起来道:“我还有些余兴,再弄弄吧。”那妇人把腿夹得死紧,用手推着,道:“被你弄得稀烂的了,且说正经话,你昨日说要走,今日为何还在这里住着?此处近着家,不是当玩的。”和尚原是要骗她来,何尝有心要走呢?哄她道:“我船还没有雇停当呢,等妥了再走。”又对妇人道:“你日间只在这屋里,关着门窗坐着。若外边有人敲门,你躲在这口大柜子里面,锁了柜门,神鬼不知。且躲两日再走。我这里也从没人到来,你只管放心。”那妇人只得依他。贼秃说着,又扳起妇人的腿要弄,妇人死也不肯。他笑道:“也罢。让你养了精神,夜里再弄罢。”

  妇人只得也起来关着门窗。坐地又是间西厢房,天气炎热,几乎闷死。到晚来,他吃一个饱烧酒,抵死要弄。他力气又大,妇人拗不过他,又不敢叫喊,但弄一遭定弄得死而复苏者数次。你想一个作强盗的人,杀人不眨眼的魔君,可还有什么情意?那妇人肿破,又是汗螫着,痛不可忍。一日到晚只得岔开了腿坐着,透些凉气略好些。两边耻骨又被他撞伤了,腿如折了一般。捱到下晚,天气略凉,痛才稍止,他又要弄起。这妇人此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连过了四五日,并不见他提起走的话。再三问他,只含糊答应。又听得王老儿每日送水来,欢欢喜喜替他买东西,并无话说,方悟到是被他所骗。说不出口,只是暗暗哭泣。

  再说邬合那一日从清早出了大门,到宦家去帮闲。遇有酒席,晚了未能回家。次日一早回来,恐家中少长缺短,没有嬴氏的食用。到了门口,方要敲门,那门随手而开。他道:“娘子今日如何起得这样早?倒开了门了。”走进来,见卧房门也开着,走进房来,却不见有人。一眼望到床上,被叠得好好的。这是昨日叠的,未曾动,疑他在厨房烧火洗脸,走去一看,清锅冷灶,不但没烟火,连人都不见。疑是在后院上毛厮,走去一看,也没有。心中动疑道:“想是家中没了火种,往邻居去讨火去了,但她从不出大门。”忙走到邻舍家去问,都答道:“你家娘子这两三年了,从不曾到我们家来,我们还不曾见她面目是甚么模样呢,大清早她来做什么?”邬合听了,心中疑她逃走,忙回家来查点,东西一丝不少。复疑道:“要是同人逃走,有个不拿东西的?难道是投井去了不成?”但井在尽头,他也认不得。又没有吵闹拌嘴,如何寻死?疑她还是逃了,复来问这些邻居。此时男人都同去了,只有妇女在家。他问道:“我家女人不见了,大嫂们素常可曾看见有甚么人在我家走动,或者同人逃走了。”那些邻舍妇女们道:“你家娘子极贤慧,不但从不见面,这几年连大声气也不曾听见。轻易门边也不出,又没个人到你家来,如何会走?”

  正说着,王老儿送了水来,问道:“邬大哥,你在这里说甚么呢?”邬合将不见了妻子话告诉他,他也吃了一惊,放下桶,道:“你娘子终日在屋里坐着,如何会不见了?我成年家送水,十回还有五回不见她面呢。”又想了一想,道:“我昨日送水还看见她呢,往哪里去了?”邬合道:“正是此说,不知何故不见她?”四处访问了一日,全无影像。次日只得到兵马司去递失呈,求他缉捕,竟数日杳无踪迹。

  这一日对宦萼说了,宦萼发了名贴,差长班雇人替他写了失呈,送到县中,烦他上紧缉拿。这知县是宦实的门生,见托这事,敢不遵命?即刻传马快来吩咐了。发了捕批,立了限期,过期不获,定行责处。马快领了批出来,到邬合家中问了详细。邬合又送了一个东道,捕快们拘齐了邻舍来问,众人同答道:“他娘子从来门边儿也不出,他家又从没个人来往。蹊跷得很,我们如何得知呢?”差人道:“你们都是紧邻,这地方又没多人,推不得干净的,大家都有干系。若拿不着人,少不得你们都要到官。”众邻居见说,都是胆小的人,从没有见过官府,听见了这话,有些着忙。大家背后商议,一家拿出一百文钱来,共凑了五百文,向捕快道:“师傅们到这里来,我们应该备一杯清茶奉敬。穷家小户不便宜,我众人凑了个薄礼,众位师傅请茶馆中坐了罢。”众捕快道:“我们怎敢受你们的礼?”众邻舍陪笑,道:“轻微得很,敬师傅的,我们都是穷汉,尽尽心罢了。”一个捕快道:“既承你们的情,我们领你们的了。你们有甚么话说么?”众人听见他口气松了些,就借因儿推说道:“邬家这件事,要求众位师傅照看。我们都是做小买卖的人,早出晚归,从来都不到他家走动。只有王酒鬼与他家送水,是每日到他家去的。有人来往没有,或者他还知道。”捕快道:“王酒鬼在哪里住?”答道:“他住在尽头那一家,门口有井的就是。”捕快道:“你众人同我们去找他。”众人只得跟了同去。

  却说这王老儿每日大酒大肉,吃了两个多月,好生快乐。又间或得和尚些资助,替他买东西,赚钱肥家,正吃得兴头。自从和尚拐了妇人到庙中之后,再也不留他吃酒吃肉了。把房门关着,也不容他进去。每日还托他买东西,买得比先前更多,却没得与他到口。虽然给他几文脚步钱,但他好东西吃惯了,这几文钱只好买酒呷,那得有肉来吃,喉中的馋虫都爬将出来。心中恨道:“这秃驴好可恶,你一日买这些东西,一个人也吃不了。天热又放不得,与我些吃吃何妨?就这样吝啬,待我刻薄。几时我故意给人看见,弄个大家吃不成。”心虽如此想,还贪他的钱,尚舍不得泄露。

  这日正在井上打水,只见一伙人走来,他不知是做甚事。方才要问,内中一个邻居叫道:“王老爹快来,这是衙门中的捕快师傅们来问你话。”那王老儿连忙把桶放下,走近前来,笑着道:“众位老爹叫我说甚么?”捕快们就说,邬家的妻子不见了,定是跟人逃走。道你在他家常常送水,你可曾看见有甚么人在他家走动?那酒鬼正恨贼秃,这一问,正中心怀,即答道:“我在他家送了几年的水,不曾见人影儿。就是他妻子不见的头一日我送水去,遇见巷口土庙中的和尚在他家来。我问他做甚么,他说收月米,别的却不曾见。是他拐不是他拐,我也不知道。”他这些话答应,原不曾疑心和尚拐婆娘,不过总成捕快们到他庙中看见了酒肉,诈出他些钱来,出出自己的气。且又不曾破脸,后来还可以替他买东西赚钱作酒资。谁知这贼秃恶贯满盈,应该败露。捕快们听了王老儿话,向众人道:“这和尚是哪里来的?住了多少时候?做人如何?现今可还在庙中?”众人道:“这庙因没养赡,空久了没有人住。他是个云游和尚,是上江人,才来了有两三个月。情愿苦修,每日只是收了盏饭就关了庙门,从不出来化缘,是位有德行老实的和尚,他老在这庙中修行了。”作马快的人比伶贼还透露三分。王老儿虽是无心说话,他却有心。听妇人不见这一日恰恰的和尚就在他家,十分中就在五六分动疑是他拐去。便道:“你们且散了罢,我们往别处去访问访问。”众邻舍散去。

  几个捕快同到一个僻静的小酒铺中坐下,商议道:“听那老儿口气,多半是这个秃驴。”一个道:“若是他拐了妇人,这几日为何不逃走?”一个道:“咱们到庙中踩踩看。”又一个道:“众人都说他是有德行的高僧,若是采不着,传到官府耳朵里,说我们借端生事,诈骗好和尚,不是当耍的。”内有一个老捕快姓计名德,他想了一想,道:“多应是他。他装老实惯了,没人疑他,人定然藏在屋里。他光个脑袋,带个妇人,怎个逃法?等我吃几杯酒,装作醉了的样子,敲开门吓他一吓。他若不动声色,你们上前来拉开,替我陪礼。若是心虚,形色一变,必定是他。再行拷问。”叫掌柜的打了几壶酒来,又烦他去买了一大盘稀烂的狗肉,盐醋蘸着。大家吃毕,会了帐,一齐走到土地庙前。

  天色将晚,这个计德将腰中的铁尺取出,提在手内,把庙门乒乒乓乓乱敲。这和尚正赤剥着,抱着嬴氏在怀中吃酒。这妇人头不梳,脸不洗,面色焦黄,眼眶通红,愁眉苦脸,一点东西也不吃。贼秃把妇人的胸前坦开,摸着奶头耍笑,强让着妇人吃酒。忽听得打门,没有别人,这又是王酒鬼来想酒吃,不要理他。听打得甚凶,有些疑。忙把妇人藏在柜中锁好,将酒肉都藏过了,披了衫子,一路问出来道:“是谁打门?”外面也不答应,只是敲打。心中甚疑,不得不开。

  才拔了闩,只见一个人一手拿着铁尺,一手推开门,进来就劈胸揪住。大喝道:“你这个秃驴藏得好,一样被我拿住了。”这贼秃原是有心病的人,看见许多人进来,并不想到是为妇人,只当缉着前案情来拿他的,不由得扑地跪倒:“众位爷,我前案的事结过三四年了,又不是本地方的事,若饶我的狗命,我重重的酬谢众位爷。”众人原是试探他,不想弄假成真。听了这话,就知是逃盗,遂顺着他说道:“果然不是我们地方上的事。但有广捕文书来,方来拿你。果然重谢我们,自然护庇下你来。”众人也并不知是哪一案的事,不过是想诈他,也就撒了手了,把大门关了,同到房中来。那贼秃见事体不妙,强盗的事都犯了,还怕和尚吃酒肉的罪不成?遂将酒肉搬将出来,众人也就吃,只留心看守着他。不多时吃完了,问他道:“许我们的东西拿出来罢。我弟兄人多,不要一点点子,打水不浑的。”一个姓滑的叫作滑游,道:“他走江湖的人,自然在行,何用我们说呢?倒像我们小器。他这是买命的钱,少了他也拿不出来,我们还替他担着天大的干系呢。”这贼此时也软了,战战兢兢的将床底下一个箱子取出来,道:“小僧的家当全在这里头呢。”将锁开了,众人一看,内中黄白之物约有六七百金。他只留下一大包银子,有四五十两,告道:“这些须留下与小僧做个盘费,别的都孝敬众位爷罢。”

  众人见了这些东西,已是快活得很。但贪心总是不足,见他出手又大又快,疑他别有所蓄,说道:“这点子就要买一条命?再拿出些来,我们好放你。”那贼秃急了,顾命要紧,东西原放在一处,一时藏不及,所以全箱送上。留这几十两银子,好想方法带着妇人逃走,别寻安身之路。听见众人说他还有,急了道:“众位爷在上,银钱是人挣的,自家的性命要紧还是钱要紧?这是我一生的积蓄,因感众位爷活命之恩,故都送上。留这一封做盘费,不然叫小僧饿死了不成?屋里空空的,别处也没藏放的地方。况小僧才来不久,难道埋在地下?”他这些说得尽情,众人道:“也罢了。”那滑游见了这口大柜子大锁锁着,心中一疑,道:“这秃骗既做强盗,焉不拐妇人藏在这里面。就是里面没人,或有衣服绸缎之类,也可分惠些。”遂指着柜子道:“这里面是甚么东西?开了我们看看。”

  这贼秃见事体有几分妥了,正陪着笑脸说长道短的哀求。忽听得要开柜子,面色顿改,答应不出,半晌道:“是是空柜柜子,装着些破烂东西,并没一个值钱的物件。”滑游见他颜色有些古怪,走起来相了相,用手把柜子推了两推,觉得里面沉重。上前将锁一扭,一下就断了。双手将两扇柜门豁刺一开,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蓬头撒发的活宝。大笑道:“在这里了。”遂喝问道:“你可是邬家逃出来的么?”那妇人初关在柜中,热闷心慌,听得进来吃酒说买命讨饶的话,知道这贼是强盗了,心中扑扑跳起来,又听得问柜子,她浑身都抖,上下牙齿逐对厮打,及至听见拧锁,开了柜门,已吓得在里面失色,虽听见问话,哪里还答应得出?只是战呵呵地哭。那滑游又问了一声,不见答应,一把抓着,拎将出来,劈面一掌,打得一跤跌倒在地。

  此时贼秃已吓昏了,跪在地下,一个捕快腰间抽出铁尺,照膀子上尽力两下,喝道:“贼秃,细细说如何拐出来的?免得老爷们动手。”贼秃被打得头昏眼花,哀告道:“爷们不要动手,我实供罢。”此时见妇人也跪在旁边,人赃现获,料推不掉,不如实招,免受拷打。遂将如何收月米,如何看见妇人独卧,如何奸她,如何设计骗她出来。这贼秃该倒运,从头至尾细细说出。那捕役听了,切齿恨道:“你这个秃奴,人家好好的妇女,活活坑在你手里。你暗暗的奸她就该死了,又设计骗她逃走。到衙门一阵打是不消说的,还要官卖。若卖下水去,这妇人一条性命不是你送了她的?”说着,又狠狠打了几下。计德道:“且不要打。问他当日是何处的强盗,逃到我们地方上来。问明白了,明日好禀官。”

  这贼秃听了此话,不知所措,方知他们刚才不是来拿他的。悔之无及,不肯实供。一个发怒道:“这样恶人,不下手打他,他肯好好说么?”大家动起手来。先吊打了无数,和尚死不招。计德将他两只膀子用铁线拴在一处,取出一根数寸长的檀木棒来,有大指粗细,插在铁线中,用力绞起来,勒得深入半寸,皮开肉裂。他咬牙死受不说。众人就拿他作虾蟆晒背,两手足用绳拴了,背向上脸朝下,悬空吊住。众人又背上放一大盆滚水,他尚不肯招。又将大石压上,浑身骨缝皆开。这贼秃真是个顽皮铁骨,他犹然坚忍。

  计德恨怒极了,将他放下捆好,腰间取出一个包儿,打开,原来是一包硬猪鬃。扯开贼秃的裤子,拿猪鬃通他的马口眼。那秃奴不是铁人,如何禁受得起?他虽然性恶,也是父娘生的皮肉。被这些捕快们收拾得就像他弄嬴氏一般,死去活来数次。忍不得了,方才实供他是江西鄱阳湖的江洋大盗,越狱逃走,出家避难。看那妇人时,吓得浑身战得要死。坐到天色微明,将和尚绑起,妇人锁着,带到衙门中来。这日北京有钦差来,谕各府州县替魏忠贤盖生祠。县官随上司去接旨,不得审理,吩咐一应事务都等回衙发落。众捕役将和尚、妇人锁了,交人看守。知道官府不得就回,大家去分用和尚的金银,还有些零星什物,席卷分之。每人约得百余金,心中暗喜。

  将有午刻,官才回衙。因辛苦了,进内歇息,直到晚堂,方升公座审事。先叫带妇人上来,问她从何时通奸起,如何跟和尚逃走。把惊堂一拍,众衙役喝了一声,如轰雷一般。这妇人小小的年纪,何尝见过如此威严,也顾不得羞耻了。二来心恨和尚,添了些话,就将她如何睡觉,和尚进来强奸,若不依从,便要杀害。又如何哄她逃走,藏在柜中,不许声张,不然也要杀。小妇人怕死贪生,才作了这丑事。知县喝过一边,带上和尚来审问。贼秃见活口人质在旁,无可辩得,也就直招了。知县大怒道:“这清白妇人被你坑陷,死有余辜。”吩咐夹起来,众衙役喝了一声,动手夹起。夹得那贼秃叫苦连天,收紧了,又吩咐敲二十棍子。众衙役听见这妇人的口供,生生被这秃驴坑害,况他又不曾用钱,拣上好头号大板,尽力打地打。知县命人将那妇人褪衣打十五板,这十五板比和尚轻了许多,一则人可怜他被和尚坑骗,二则见这娇嫩少妇粉团似的屁股,存了一点爱惜的心,不过打个数儿罢了。虽说是轻,他那细皮嫩肉已打得血肉分飞。打毕缴签。

  知县吩咐衙役去传她丈夫邬合,不多一会,来禀道:“邬合家中锁着门呢。问他邻居,说他时常出门,不知何往,无从寻觅。”知县道:“料这样妇人,她丈夫哪里还要?情有可原,免枷。今晚暂收监,明早传官媒领卖。”众衙役答应了一声,将妇人带去送监。知县又吩咐将和尚枷号一月示众,再行发放,众捕役又上前跪禀道:“这和尚原系江西鄱阳湖江洋大盗,已经拿获,越狱在逃,为僧避难,到此潜躲。”又道:“若放了出去,恐将来贻害地方。”知县大怒道:“奴才,不知被他杀害了多少人的性命,还坑了地方官的功名,我也没力气费纸笔,吩咐众皂隶着实打,以打死为度。”众役见本官发怒,吩咐打死,五板一换,两膀加劲,竭力奉承。那贼秃大喊道:“老爷天恩,他众人得了我千金东西,原说放我,此时倒求害我。我死固当,求老爷将银子追了入官,小僧死而无怨。”知县问众捕役,众人见活口质证,不敢隐瞒,都招了。知县道:“今日奉旨与魏上公修祠,正愁没有钱粮,可取来供用。”众役面面相觑,只得去取。那贼秃先已打得发昏,此时打不到五十,已毙杖下。

  众捕役取了赃物来呈上,知县看了,道:“方才和尚供称有千金,如何只有这些?”众人跪禀道:“实在只有这些,怎敢欺瞒老爷?那是和尚恨小的们,多说些,好叫小的们赔补。”知县笑道:“赃物应当入官。下次再敢如此,定然重处不贷。”众捕役空欢喜了一场。知县命库吏将金银兑明收了,留为建坊之用。

  且说那衙役将嬴氏带到监门外交与禁子收管。这监中有两个穷凶极恶、贪财好色的禁子,衙门中送了他两个雅号,一个叫色痨,一个叫钱癖。这钱癖遇有犯人进监,不管罪轻罪重,有钱给他,虽是犯剐斩重罪,他也松放着,还满脸是笑,爷长爷短的奉承,若没钱与他,就是斗殴小事寄监,他拿出那恶狠狠的一副面孔,白日里手铐脚镣两副家伙与人戴着,晚来,像强盗似的上了押床,弄得人七死八活。一日到黑,嘴中伊伊嘟嘟骂个不休。人没奈何,连衣服都脱了送他才罢。色痨若见有妇人下监,就如苍蝇见了血一般,定同钱癖作好作歹地骗上了手,二人轮流着受用。

  这日正该他二人当值。这妇人晦气,刚刚撞到他两个手里。他两个收了妇人。那女监中空捞捞的,只有两张矮板床,连破席也没有一块。将妇人推进里面,把门倒拽上出来。那色痨见妇人生得有几分姿色,心中无限欢喜,拉了钱癖到僻处商议去了。那嬴氏自从昨晚拿获,一日一夜,汤水没尝,饿得腰酸肚痛。适才一顿打,已昏晕过去,倒也不知疼痛。此时来收监,先是带到衙门外照壁下去打,打完了带进来缴签。监在大门内右首,带出带进两三次,也有几百步远。虽那衙役怜惜,扶着她些,却要自己的脚走。这一走,血脉走开。到了监中,反疼得要死,肿疼非常,到了这间黑魆魆的屋里,越发害怕了。屁股疼得坐也不得,将身子斜歪在板凳上啼哭。忽听得门响了一声,急抬头看时,只见那钱癖手中拎着几条绝大的铁链镣铐,豁刺往地下一掼,喝道:“起来,这个地方是你睡着哭的么?”那妇人吃了一惊,忙要起来,浑身疼得爬不动。挣了一会,方才站起。

  那钱癖圆彪彪睁着两只眼睛,恶狠狠道:“监中规矩,是女犯要锁铐了,吊在梁上的。”一面拿起锁来,道:“伸过脖子来。”那妇人慌得跪下,道:“爷开恩罢,我这个样子已是要死的了。这一吊起来,实实活不成了。求爷积阴德罢。”钱癖喝道:“放屁的话,朝廷的王法,积什么阴德?实对你说,我这里但是人进监都有常例,叫做发油钱。要送得厚呢,便搭些干系松放他些。要没有钱,是定要吊起来的。你一个钱也没有,还说甚么?难道我们在这里喝风?拿过脖子来罢。”说着,理起铁绳要往脖子上套。那妇人知道是要钱,料没得与他,只得任其所为,把脖子伸着。那色痨在旁道:“哥,他也是好人家的儿女,一时被秃驴哄骗了,受了这一番苦,我怪可怜见她。哥,你饶了她这点情儿罢。”钱癖道:“她有甚么情到我,叫我留情与她?”色痨道:“哥,你息息怒,且出去走走,让我和她慢慢商量出个法儿来。”用手推着她。那钱癖也就转身,故意狠狠道:“兄弟,看你的面,且松她一会儿。我看她有甚么法?没有常例钱,我今夜收拾她不死也塌层皮。”忿忿而去。

  色痨向着妇人道:“可怜可怜,你起来说话。”嬴氏挣着要站起,哪里起得来?她昨晚拿来时,因天气热,只穿了一件夏布衫儿。色痨见她胸前露出一条白肉,影影的两枚乳峰,好生动火。站起来上前做样子扶她,将她胸前接住,抱将起来,也就几乎做了个吕字。扶她站住,道:“这一吊起来,你怎么受得?你又没钱与他,这怎么处?叫我看着怪可怜的。”妇人道:“我昨夜空着身子拿了来,头上有两根银簪子,耳朵上的一副金丁香,才在衙门口,不知被什么人拔了去。我丈夫又不知道。就是知道,他见我做了这番事,也未必肯来救我了。爷你救救我罢。”色痨道:“我心里巴不得要救你呢,叫我也没法。我那哥,你若没些甜头到他,他如何肯罢?停会他再发起性子来,连我也就难劝了。”妇人哭着道:“爷你看我就是一件衫子,一条裤子,还有一个光身子,别的还有甚么送他?死活只得凭他罢了。”色痨笑道:“衫裤不留着遮肉么?他也不稀罕。倒是身子还使得。”妇人也懂了三分,不好答应。色痨又逼一句道:“你怎么不作声?迟会子他再来,我就不管了。”妇人道:“爷的意思怎么样?”色痨笑嘻嘻的搂他脖子到怀中,将嘴对着他耳朵上道:“你既没钱,舍着身子给他睡睡罢。你也不是怕羞的,况且和尚的手段是有名的利害,你都见过了,还倒怕他么?这比那吊着还好捱些。这是我爱你的话,凭你的主意,还不知他肯不肯呢。”那妇人已是浑身疼得难受,怕他果然吊起来,如何禁得起?没奈何,只得道:“凭爷们罢。”色痨道:“你既这样说,就好讲了。”叫道:“哥,你来。”

  那钱癖走进来说道:“怎么说?”色痨道:“哥罢,我和她商议了这一会,实在一丝没有,吊又禁不得,她情愿把身子谢你。你好歹看我的面上,将就些罢。”钱癖假装不肯,道:“我只要钱,没有钱,吊起来就是了。谁玩那和尚剩下的。”色痨道:“哥,他实实的没有,你就处死她也没有,凡事看我兄弟的薄面罢。”遂看着妇人道:“还不脱了裤子睡着呢。”那妇人只因一时之错,到了这个地步,没有奈何了,含羞忍耻,只得将裤子褪下,爬在光板床上卧着。色痨带着笑将那钱癖推进前,道:“哥,请受用吧。”他走出去了。那钱癖急急忙忙扯下裤子,也不暇脱,跨上身来,嬴氏起先觉得好些,此时那床板乱动乱响,倒反又疼得难受。屁股是打破了的,在光板子上一顿乱揉,疼得真个要死,只得含着泪,将衫子衿儿咬着死捱。

  钱癖停了。那妇人定了一定,捱着疼,慢慢的挣起来,歪着屁股坐着,用手一摸,两腿鲜血淋漓,窗上月光有些微微亮影,看得明白,没有个甚么擦,只得将鞋脱下,把里脚打开批下些来,将血擦抹干净,手指又疼,勉强着刚收拾完,才待穿裤子,只见色痨跑进来,向前搂住亲了个嘴,道:“你这人好没良心,若不亏我,此时不知如何受苦呢。就不谢谢我?”不由分说,将她放倒。那妇人疼得动不得,又不敢强,只得凭他。那色痨在门外看他两个很久,火动久矣,不多几下,就不见动了,妇人暗道:“这还好些。”色痨把裤子也不穿,只围在腰中,起身出去。那妇人才要挣起来,见钱癖拿着个大土碗,点了个明晃晃的灯进来,道:“住着,我还要弄呢。”忙把灯放在墙洞内,爬上身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尽着不歇。多时,方才完了出去。色痨又要来,妇人哀求道:“爷,你先前可怜我,讨情救我,你此时如何下这狠心,我实在的受不得了。”色痨道:“我救了你,你就不救我了,我方才不多几下,没有尽兴,你再与我弄弄就罢了。”哪顾她生死,上身就弄。这一弄,足足弄了半夜,再不肯歇。任那妇人求告,他总不理。那妇人屁股疼得到心里去,身子又被他压紧,气也出不来。

  妇人气恨冲心,方知道他二人做圈套。料道哀求也是无益,气迷了,就像死人一般,凭他弄耸。此时妇人迷一会醒一会,也疼木了,眼泪也流干了。醒转来,他还在上边弄呢。把身子直挺挺的,动也不动,暗恨道:“小时做了不长进的事,以致爹娘撇了去。嫁到邬家,好端端的过日子,被这贼秃奸骗,到今日受这样的毒。还要官卖,不知此身落在何处?待要寻死,谅也不能够。”千思万虑,甚是伤心。又想起邬合的情爱来,难抛难舍,又悔又恨,呜呜的哭,却没眼泪了。看看天已大明,听见外面敲门来带人犯。色痨还在高兴,紧一下慢一下的呢。听见了,忙忙下身来,自己穿上了裤子,替妇人也把裤子穿好,又替她赶忙系了裤脚带。看见她头发揉散,披散了一脸,慌忙替她乱挽上,扶将起来。推醒了钱癖,扶着妇人出去,开门交人。他二人关了门,欣欣得意,重复大睡。

  这衙役将妇人扶着,刚走到仪门外,一眼看见邬合同一个人站在那里,又羞又怕。羞的是没脸见他,怕的是他心中怀恨,恐禀官加责。眼泪汪汪,低头含愧。邬合见嬴氏脸如菜叶,发似蓬松,人形都脱了,心不忍见,点了点头,叹了两声。

  你道邬合为何来得这样早?因昨晚知县审事时,他有个朋友叫鲍信之,在县中也有些勾当来,亲眼看见事完,回家路上恰好遇见邬合,把嬴氏的事说与他知道。又道:“官府传你,回说不知你的去向,明早传官媒领卖。”邬合听说妻子已拿获,明早官媒领卖。忙别了鲍信之,如飞到宦家。烦人进去说,宦萼发了名贴,明早着长班去说情,将妇人给原夫领回。邬合就在他家住下,天未大明,就约长班同往。到县中时,知县尚未上堂。他拿了钱烦代书写了张领呈拿着,同长班在仪门口等候。不多时,升堂,长班看见带进妇人,他同邬合也就跟了进去。那长班将名贴双手高呈,走到公座边递上,将家主来意说了。知县,问道:“她丈夫在这里么?”长班道:“在这里伺候。”遂叫邬合。那邬合听叫,跪下,双手举着呈子。官府看了,问道:“你还情愿要这妻子么?”邬合叩头道:“老爷天恩,小人情愿领回。”知县道:“既如此,你带了去罢。”那邬合又叩了个头起来。方要去扶那妇人,只见嬴氏高声喊道:“青天爷爷救命。”这一声叫,把邬合吓了一惊,恐他妻子不愿回去,别有甚话,怕官府见罪。那官儿见她喊叫,疑邬合是假冒来领,忙叫:“将那妇人带上来。”衙役将她带到滴水檐下,问道:“你喊什么冤?”那嬴氏忿恨填胸,虽有多人,也顾不得羞耻了,遂将昨夜两个禁子怎样伙同奸骗,直到天明,幸得老爷提人,方才歇手,不然小妇人命都被他二人送了,哭诉了一遍。这狱卒奸淫犯妇是官府极痛恨的事,听了大怒,喝叫:“快拿了来。”这两个凶徒风流了一夜,正在高卧养神。他二人昨晚商议骗这妇人,只说她到底是少年嫩妇,吃这亏,当堂怕羞,决不肯说出。谁知这妇人恨毒在心,不顾羞了,细细供出。不想被官拿来,上前跪下。官府怒容满面,鼻中冷笑道:“你两个做得好事!”又叫那妇人说了一遍。二人情真罪当,大张着嘴,无可回答。官府切齿,吩咐二人齐打,一边一个,每人四十,徇情者同罪。官府动怒,谁敢徇私?况这两个恶奴,就是本衙门人也恼他淫恶。下下着肉,打完革役,拖了出去。这二人吃一夜是扁食,昏头昏脑;又吃了这一顿毛竹笋汤,雇人抬到家中,血奔了心,都做了风流之鬼了。

  邬合带出妇人,打西角门出来,雇了轿子。顷刻间到了自家,开了门,将嬴氏扶出轿来,挽她进去,到房中床上睡下。热了一壶滚酒,整了些菜来替妇人暖疼。妇人吃不下去,他再三劝着,勉强呷了几口酒,不吃了。他又取了些钱出门,到宦萼处谢了。到药铺中买了膏药,如飞而回。替她脱了裤子,扶下床来洗疮。低头一看,下身靡烂不堪。惊问是何缘故。妇人流着泪道那和尚狠毒的话说了,又被昨夜那二人作贱得如此。邬合恨了两声,用一块旧绸帕替她臀上的血拭净。换水替她擦了擦身上,换了件小汗衫。又替她洗了洗脸,把头发梳梳,挽了个髻儿,放她睡下,然后坐在床沿上守着她。

  这妇人得这一番的收拾,浑身爽利了许多。因想自己作了坏事,以为丈夫不知如何怀恨,今见他反加恩爱,十分感激。况连日遇的都是凶徒,哪里有他这种恩情?悔恨从前,反放声哭将起来。邬合道:“你哭甚么?你自己做的事,难道倒恨我不成?”那妇人道:“哥哥,我负了你,我实该死的了。你不恨我,倒这样疼我,我今生报你不尽,来世变马变狗都报你的恩罢。”邬合道:“我同你虽是干夫妻,数年的恩爱怎么忘得了?况原是我不是,我一个废人,把你一个花枝般的少妇耽搁着,我何尝不悔?这是你被人坑陷说不出来,我也不要你补报,从今一心一意,安心乐业过日子就够了。苦楚你也都尝了,再不妄想了。”嬴氏道:“我经过这一番,又蒙你这样恩情,再生他想,真是猪狗不如了。”这妇人伏养了几日,伤处痊愈,棒疮也好了。此后果然这妇人的欲念全消,就是一时偶动淫心,想起这和尚的狠毒,两个禁子的凶恶,一点高兴乐趣也没有。又想在衙门中那一番苦楚,任你一丈高的欲火,想到此处,一星也无。她疼爱这丈夫,比那有的更甚,一心一意,十分的和美。

  话分两头,且说那嬴阳同阴氏自南京起身,坐船到了家乡。雇了乘轿子抬着阴氏,许多人搬着行李,到阴老儿家来。此时阴老儿夫妇都是七旬外的人了,忽见女婿女儿归来,且气概轩昂,行李甚富,悲喜交集,忙收拾房子与他们住下。过了数日,嬴阳用了二三百金买了一所住宅,把向年寄在丈人家的器皿家伙搬了去。又添了许多金漆床桌,斑竹椅凳之类,摆设得好不富丽。典了一房男妇使用,买了一个小厮听叫,一个丫头服事阴氏。他见丈人丈母年老,就接来同住。那阴老儿见女儿女婿如此体面,竟像是作了显官荣归的一般,十分的快乐。那老婆子向老儿夸口道:“你当日嫌他是戏子呢,你看看今日这个光景,穷乡绅也赶不上他家呢,女儿该是享福的人。当日一听见他家来提,就一心要嫁他,怪不得他今日有这个造化。”那阴老儿别无子女,将所有积蓄并房子卖了,都交与女儿女婿,为养老送终之费。后来老两口皆是嬴阳夫妻发送殡葬,不在话下。

  嬴阳把门面收拾出三间来,拿出数百金,雇了个伙计,开了个香蜡铺。俱料理完毕,然后去拜望旧日那些朋友。尽都来回,看见这个局势,无不致敬。尽来温房洗尘,热闹了几日。一日,阴氏向他道:“金大爷我们当日着实承他的厚情,我的意思要备桌酒,你去看一看,请他来家坐坐,也见我们的情长。”嬴阳笑道:“你的意思要想他来叙叙旧了。”阴氏也笑着啐了一口,道:“受了人的情都不想着感谢感谢么?”嬴阳笑道:“他的情固然厚,自从他同你往来多半年,我觉你那盖子上也被他磨厚了好些,可以扯直了。”阴氏笑骂道:“没良心的忘八,先的银子东西算是为我了,临起的时候他送的盘费呢?那时我们要去的人,他还图的是甚么?那难道不是他的情?”嬴阳道:“我同你说玩话,你就发急了。你收拾一下,我就去请。”

  嬴阳到了金家,金矿会着,知他夫妻回来,甚是欢喜。听得他来请,便道:“你请先回去,我随后就到。”嬴阳道:“舍下新买的房子,恐大爷不认得,请同去罢。”金矿就同他步了来。行至门首,让进内室,阴氏接着,二人各滴了两滴相思泪。金矿当他还是当日的样子,图来续未了之缘。不想高房大厦,呼奴唤婢起来,肃然起敬,嬴阳夫妇让他上坐,决然不肯,定要分宾主之礼。嬴阳自觉不好意思,让之再三,不得已,金矿客位,嬴阳叫阴氏对面相陪,自己打横坐下了。嬴阳道:“向蒙大爷厚恩,临行又蒙厚赐,至今不敢稍忘。”金矿不好称他嬴大官了,说道:“兄台言重,些须微物,何足挂齿?南京去了这些年,作何贵干?”嬴阳道:“不敢,也不过在列位大人门下走动,深承重爱,故恋住了,至今日才回。”说着话,丫头送上果仁泡的茶来,阴氏拿了奉与金矿吃了。他此时一看,阴氏的年纪虽将四旬,丰韵不减昔日。打扮得满头珠翠,更觉可人,心爱得了不得。回想起当年去时怀着孕,问道:“我记得那年别时,娘子有孕来,后来生了个甚么?”阴氏道:“生了个女儿,今年十八岁,已出嫁了。”金矿道:“光阴好快,不觉一别十八年了。”阴氏问道:“府上都好么?”他惨然道:“都好,就是贱内前岁不在了。”阴氏又道:“还不曾续娶奶奶么?”他道:“先妻在日颇称贤慧,也还有几分姿色,今日也想要娶,但我身边有几个人,娘娘也是知道的。倘娶一个丑而泼的来怎么处?只好慢慢再看缘法了。”

  说着,丫头仆妇送上酒来。坐定,说些闲话。换席后,阴氏又让着饮了几杯。嬴阳知他是阴氏心上密友,恐他要叙叙旧情,不敢久坐。遂道:“大爷请宽坐一坐,我在前边小铺中照看照看,就来奉陪。”嬴阳去了,阴氏就到嬴阳的位上坐了,与他相近。见丫头执壶在旁,说道:“把壶放在桌上,你吃饭去罢。”那丫头去了。金矿见她支出丫头,上前一把抱住,就亲了个嘴,道:“亲亲,自你去后,我的魂灵儿随你去了几个月才回来。眠思梦想,废寝忘餐,今日才得重会。”又道:“亲亲,别了你这些年,你还仍然如旧,你可肯赐我一刻欢娱,以消十数年之相思么?”阴氏笑道:“我承你深情,还何所顾惜?但我年将四十,半老的妇人,女儿都嫁了人家了,不堪再荐枕席。旧情未已,这样戏耍就罢了,恐下人看见,何以为颜。”因反搂过他来送嘴递舌,与他道:“亲亲,你须谅我,不要怪我。”金矿只顾砸舌,且不答应,摸弄了会,方答道:“别的话都是你的谦辞,至于怕你家人看见,这是实情。是我一时情之所钟,见不及此,如何怪你?”阴氏笑道:“你可谓老当益壮了。”二人笑了一回,怕有人来,各自坐了。阴氏斟了一杯酒,手拿着敬了他半钟,剩了半杯,自己吃了。金矿回敬,让阴氏先吃了半杯,自己吃了半杯。然后低诉一会离情,讲一会相思。

  少刻,嬴阳进来,金矿起身谢别。夫妇二人挽留不住,去了。嬴阳回到房中,笑问道:“几千抽?”阴氏笑道:“放你的屁,这几年来你看我还同人做这事么?”嬴阳道:“旧情人相遇,他如何放得过你?我不信。”阴氏道:“我实感他旧情,相会诉诉衷曲罢了。果然有事,瞒你作甚么?”

  次日,金矿送了一分厚礼来,阴氏也送他许多南京物事。此后像是亲戚般常来走动。过了数月,嬴阳听得按院将到苏州,他同阴氏商议要去投状。阴氏道:“你何不寻访了闵家父亲同去?”嬴阳道:“倘露风声,那恶人杀闵姐姐以灭口舌。不是我救她,反是我害她了。”阴氏道:“你说的是。”遂收拾行囊起身,到了府城,自己动笔,照他前在京面禀的话写了一状。次日清晨到衙门,放告牌进去。

  许多人都跪倒高举呈状,书办接了呈上。铁按院取头一张一看,满满一纸,从不曾见此款式。一看名字是嬴阳,忽然想起,也不看了,就把呈子折了,收入袖中,吩咐道:“叫嬴阳上来。”众人接声如轰雷一般叫嬴阳。嬴阳答应了一声,在丹墀下忙忙叩头。按院道:“上来。”他膝行到滴水檐下。按院又道:“你到公座前来。”他匍匐到案前。问他道:“这状子是什么人写的?”他叩头道:“小的不敢托人,是自己写的。”按院点头道:“好。”吩咐道:“众人明日早堂再听发落,嬴阳在此伺候。”掩门,衙役齐声吆喝出去。众人向外飞跑,众役呐喊。放炮关门,打点退堂。铁按院叫嬴阳跟着进到后堂坐下,传推官刑厅,坐下,按院问道:“贵厅职司锄强去恶,地方上元凶巨恶也曾访拿一二么?”刑厅深深一恭,道:“卑厅也曾拿过几名,案牍具在。”按院道:“舍豺狼而问狐狸,非本院之意也。本院所说者,大奸巨恶耳!”左右一顾道:“回避。”众人答应一声,远远躲开。嬴阳跟着也走。按院道:“嬴阳过来。”嬴阳忙走回跪下。

  按院袖中取出一张状子,递与刑厅。刑厅忙立身接过,见一大篇,不知是什么东西。从头细看,方知是一张状子。看了一会,起身双手缴上,就站在旁边,按院便不再让坐,满面怒容道:“容此淫恶鱼肉无辜,竟无所闻,也可谓聋瞽之甚了。若有所闻而不敢举,畏其势耶?慕其贿耶?不但难免尸位素餐之诮,岂不愧“民之父母”四个字么?”刑厅见按院动怒,上前跪道:“卑职有下情上禀。”按院道:“起来讲。”刑厅站起:“此恶卑职知之久矣,屡欲举而不果,皆为上台掣肘,时时切齿痛恨。卑职素仰老大人不避权贵,私心窃喜,以为定可为民锄害,使此一县人得生。本欲候公务稍闲,再细呈始末。”因向公服内取出一纸呈上,道:“此系卑职访得此奴恶款,求老大人赐览。足见卑职非敢欺老大人之语也。”按院接过,一面看着,只是点头。看完,大怒道:“据你所访,若始末无差,此奴不可一刻留于世者。今日暗带捕役,陆续四散起行,途中不必指出名姓,恐此恶知风逃窜。拿获时,即着那昆山知县严解前来。妇女放告后,有亲人者,皆着领去。其余看守,再听发落。家私查明封贮,田产有占人者亦并给还。”向嬴阳道:“你跟了同去,查出闵氏,即可领回。”刑厅打一恭,道:“是。”嬴阳也叩了个头起来。

  那刑厅站着不走,按院道:“还有所说么?”刑厅一恭,道:“有一鄙言,恐触老大人尊怒,故不敢启齿。”按院道:“何妨。”刑厅道:“他两个太监后台,不知道理,妄自尊大。若知道了,只管在老大人面前缠绕起来,何以处之?”按院大怒,立起身来,将纱帽往上一挺,道:“该厅视本院为懦夫了。本院不但姓铁,连心胆都是铁的。本院既一心救民,此时就是朝廷有特旨到来赦他,本院舍此官,弃此身,以为众民雪恨,也决不肯奉诏,何况于阉狗乎?”刑厅深深一恭,道:“卑职失言了。卑职告辞。”按院一拱手,刑厅抽身就走。嬴阳也跟了出来。回到衙门,连夜悄悄去了。

  过了两三日,铁按院差人去请那两个太监。那太监以为是新按院奉承他们,请吃酒,还笑道:“怎不下个请贴儿呢?初风初水就差人口请。”随即吩咐鸣锣喝道,乘舆张盖而来。按院迎着到堂上,分宾主,礼毕坐下。这两个太监看见无席无戏,惟见一脸怒色,甚是疑惑。问道:“老大人请咱们来,有甚么见教的?”按院道:“有一段奇闻,特请二位老太监来奉告。”他二人呵呵笑道:“您是大通的人还不知道,我们知道甚么奇事?咱们只知服侍万岁爷穿衣吃饭。”说了,又呵呵大笑。按院道:“本院未出京时,就闻知昆山县有一个大恶叫作聂变豹,万恶滔天。昨日沿路来告他的状子就有几百张,内中竟有说杀人害人皆二位老太监所使,本院见了大怒,开谕他们‘二位太监是朝廷家的内臣,岂不知国家法度?蒙皇上天恩,不为民除害,安有护庇恶人之理?尔等不许听人妄言。’他众人执定是真,且说得凿凿可据。本院皆怒责逐去,这岂非奇闻么?本院料二位老太监决不肯为此,或有无知小人借老太监的声名做此犯法之事。但此口碑一扬,恐皇上闻知不便,故请二位来奉告。还该出张告示,晓谕百姓不可妄听无稽之言才好。本院也还要差人查访,有以老太监之名在外生事的,定要拿处。”那两个太监面容失色,你望我,我望你,有话说不出来,道:“多承老大人见爱,咱们回去就出告示晓谕。”

  再说那刑厅先差人密打公文与昆山知县,知县接着,亲自拆开,看了内中事体。他虽素常与聂变豹有首尾,但这是按台访犯,可敢护庇泄漏?即吩咐暗传捕快衙役百余名伺候。遵奉来文,不敢出迎。将黑,刑厅一乘小轿抬到县衙穿堂下轿。次日五鼓,率领多人到了聂家门口,四面围住。刑厅吩咐知县典史进前门,县丞同嬴阳进后门。又吩咐道:“无论男女大小,见一个锁一个,不许走脱一名。”众人领命,呐一声喊,打开大门而入。县丞同嬴阳领着多人从后打入,此时都还未起,如瓮中捉鳖,手到擒来,一家大小不曾走脱一个。

  只他妻子单氏,自从见他哄骗嬴阳之后更加凶恶,屡屡苦劝不听。后又见他逼死了烈女高氏,她道:“天地鬼神亦可畏也。”遂长斋信佛,每日高声朗诵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宝号,决不肯与聂变豹同床,数年来,她终日跌坐念佛,虔诚无比,一毫外事不问。数月前一夜,睡梦中忽然惊醒,道:“大难到了,我要先去。”遂沐浴更衣,坐化而逝。聂变豹念经出殡,不用细说。刚才葬了,未及百日,便遭此事。聂变豹因淫毒太甚,妾婢虽多,并无儿女,只他一身。他正同着一个妾精赤条条高卧,众人掀开被,一伸手,用锁套上。只许那妾穿了衫裤,也不曾容聂变豹穿裤子,只拿一件长衣与他披上,带了出来。

  刑厅在厅上正中坐着,知县旁坐。捕快带他到厅前,喝叫他跪。他气昂昂道:“我又不犯法。一个大监生,我为甚么跪?我有甚么罪,敢来拿我?”又冷笑道:“你拿我也罢了,我看你明日怎么放我?”刑厅大怒道:“本厅久要拿你,恨我官微力薄,为人掣肘。今你系按台访犯,尚敢如此无礼,左右掌嘴。”衙役上前,几个嘴巴,打得鼻口血冒,他才不敢作声。刑厅向知县道:“男犯都拿齐了么?”知县道:“都齐了。”刑厅道:“将幼小者留下,同妇女从妾,命典史看守。众犯连夜解往按台发落。”知县打恭领出。此时轰动了合县男女,都来聚观。看见聂变豹蓬头赤足枷锁着,口中津津淌血。助恶家奴,都连连牵牵枷锁在后。皆合掌道:“阿弥陀佛,他也有今日。”有的道:“他叫做聂驴子,不知他有多大呢?”衙役中也有恨他的,见他没穿着裤子,将他衣服前衿拽起,一摔一摔地走。他到此时也没法了,只低着头。两边看的人无不畅快喜笑。妇人们见了他那东西,彼此相顾,尽皆咬唇啮指,张目结舌。

  且说那刑厅见许多妇女皆锁系在厅下,问道:“内中哪个是闵氏?”那闵氏见众人中单问她一个,恐说她是宠妾重罪,不敢答应。刑厅又问了一声,众役喝问道:“谁是闵氏?”别的妇女指着道:“她就是。”衙役带到前跪下。刑厅问道:“你如何到他家来的?”闵氏战兢兢哭禀道:“小妇人原是好人家儿女,被他抢来做……”那个妾字还曾说出口来,刑厅道:“不消说了。”叫嬴阳。嬴阳忙上前跪下,刑厅问道:“你看这是你姐姐么?”嬴阳时刻念她在心,虽隔多年,面庞儿记得真切,答道:“正是小的姐姐。”刑厅吩咐道:“开了刑具。”衙役将锁开了,刑厅不知嬴阳来历,见按台谆谆吩咐,可有不作情的?便向闵氏道:“你可将你的衣服之类进去拿了出来,跟你兄弟去罢。”闵氏先听说她是那人的姐姐,定睛一看,并不认得。但嬴阳当日是个小孩子,如今将四十岁了,又多年不唱戏了,长了一嘴的胡子。正在疑心,猛然想起方才叫他的名字嬴阳,疑是嬴旦。心中暗喜,遂叩了个头,爬起才要走。只见众人中一个小女孩痛哭道:“娘娘你去了,就不救我一救?”闵氏也掉泪道:“我蒙老天爷天恩开释,如何还救得你呢?”刑厅问道:“这是你甚么人?”闵氏复回跪禀道:“她六岁时没了父母,小妇人怜她,当义女养了这几年。今年十三岁了。”刑厅道:“即是你的义女,你带了走罢。”吩咐道:“放了她。”衙役与她开了锁,那孩子叩头谢恩。刑厅道:“闵氏,带这孩子进去,把她的衣服之类也查了去。”这明是刑厅作情,叫她们随便拿东西的话。闵氏到了房内,将所有头面尽行包了,系在腰中。将上好的衣服包了一大包,背了出来。刑厅看见,对嬴阳道:“你领了去罢。”嬴阳、闵氏同那孩子都叩了头。嬴阳拿着那包袱,欢欢喜喜出了门来,叫了两乘轿子。闵氏坐了一乘,那孩子坐了一乘,将包袱塞入轿柜下,一直来家。到了家中,下轿让入。那阴氏迎进,嬴阳叫铺子里打发了轿钱。

  他到了里边,将一张椅子放在上面让闵氏坐,向闵氏道:“奶奶你不认得我了么?”两眼掉泪,道:“若非奶奶救我,安得有今日?奶奶请坐了,我好拜谢。”扑地跪倒。闵氏也忙跪下,道:“我当日救你,你今日救我,我也该谢的。”赢阳再三地让她,她决不肯起来。嬴阳叫阴氏搀扶,她也不肯,让了许久。闵氏道:“方才在官衙中既说是姐弟,你若不弃,我们认作姐弟罢。”嬴阳大喜。问了年纪,他比嬴阳大三岁,四十一岁了。让闵氏受了两礼。阴氏也拜见了,那孩子拜了舅舅舅母。嬴阳将她那鞋取出缴还,闵氏收了。摆上酒来饮着,闵氏问道历年境况,今日如何告理报仇。嬴阳把家事略叙,把告状的话细诉了一遍。又问闵氏父母住处,闵氏说了。嬴阳去寻了她父母来相会了,相隔了二十余年始得重逢,痛哭了一场。闵氏对父母说嬴阳救她的事,老夫妻深感不尽,向嬴阳夫妻再三道谢了,接了她母女二人家去。

  铁按院将聂变豹并首恶家奴并皆处死,其余男女随轻重发落。合县之人无论受害与不受害者,无不欢欣鼓舞,感恩戴德。这年正值苏州一府六县荒欠,按院委刑厅将聂变豹现存的银两,并将家产变卖,赈济穷民,受恩之民家家庆祝。

  嬴阳同阴氏商议,请了金矿来家,阴氏向他说闵氏与她同岁,相貌端庄,生性贤淑,劝他续弦。他见情人说合,必然不错,就烦嬴阳做媒。闵氏听说与公子做正妻,又是富家。况系恩弟做媒,焉有不肯之理?金家下礼迎娶,都不消细说。闵氏到了金家,她当日虽聂变豹宠妾,因胸中有父翁之仇,不过勉强从顺。今嫁了金矿,不但年齿相当,且内才甚妙,恩情甚笃。金矿见闵氏之姿不下阴氏,端庄过之。又见她相夫以礼,待妾以和,处家之道无不尽善尽美,十分相敬相爱。那嬴阳同这姐姐彼此有相救之恩,金矿同这小舅姆又有相知之素,惟这门亲戚更觉得亲厚,不必烦叙。

  嬴阳这么个戏旦而又兼龟的人,有这一点报恩的好处,不但成了个好人家,后来竟还做了官,焉知非冥冥果报耶?

  再说嬴氏被和尚拐去拿到衙门这一段新闻,不几日,合城皆知。

  那龙阳也闻得了这话,心中暗想道:“这妇人和我好了三四年,生生被她爹娘拆散了。心里久要想看看她去,替她叙叙旧。恐她夫妻和美,不肯认帐,反弄出是非来。她今既肯跟人逃走,定然是不喜她丈夫。听得说她丈夫成日不在家,我何不踅了去见见?若旧情勾搭上了,强似把自己的后窍只管与别人弄,我也弄弄她前孔何妨?”想定了主意,打扮起来。

  这小子摇着一路问到邬家来。见门关着,只说邬合不在家,就去敲门。谁知邬合正在家中,听见了,开门问道:“是谁?”却不认得。便道:“是哪里来的?”那小子见了邬合,吃了一个定心拳。亏他随机应变,答道:“我姓龙,原是嬴老爹的紧邻。他有信来,我来对了姑娘说。”邬合让他进去,叫妇人:“你出来,你家老爹烦人送信来了。”说完。这嬴氏忽听见爹娘有信来,满心欢喜,忙走出来,见是龙家小子。旧恨在心,忽然变下脸来。因他是寄信来的,不好发作,含怒问道:“我爹的信呢?”这小子这两三年没见她,见她身子发胖了许多,越发白净标致,魂都没了。也不看她脸色势头,恃着宿好,笑嘻嘻道:“没有甚么信。”妇人道:“没有信,你来做甚么?”那小子笑道:“我当日和你什么样的恩情,忽然分开了,我日夜想你。这几年我要来看你,不得个空儿,每日心里惦着。近来又知你吃了官司,甚是放心不下,特来看看。”那妇人听了,又羞又恼,变了脸,道:“各家门各家户,你非亲非故,到我家来率屁辣骚的是甚么?”那小子一团的高兴,被他这一扫,也放下脸来,道:“你这没良心的淫妇,从小儿是我破的身子,孩子都养过了,我是你的原夫。你老子嫌我穷,把你另嫁了人。我听见你跟和尚逃走,捱了打。好意来看你,你不认我,这个样儿待承我。我到衙门告你一状,说你背夫改嫁,拿了你爹娘来,大家弄到官。我不图打鱼,只图浑水,那会儿你求我就迟了,我还未必肯饶你呢。”这妇人听了,羞气得了不得。果然怕弄出事来,又出乖露丑。眉头一蹙,心生一计。走到房中,招他道:“你进来。”那小子见叫他进房,必有好处,忙跨入来。妇人低声道:“我同你的情还有甚么说的?我丈夫在门口,你说话不放头脑,我怕他听见,是瞒他的,你怎就恼了?今日他在家,不中用了。你明日还是这个时候来,我和你说话。”

  这小子听见这话,眉开眼笑,抱着亲了个嘴,伸手就要掏裤子。妇人道:“我男人进来看见。”那小子道:“不妨,我望外望着呢。”妇人笑着推他的手,道:“你快去罢,后来有日子玩呢。”那小子讨了个话,也就往外走去了。

  邬合进来问道:“你爹的信呢?”妇人道:“哪里有甚么信呢。”邬合道:“没有信,他来做甚么?”那妇人红着脸,掉了两点泪,道:“我当日小时在家做了件丑事,要告诉你,恐怕你恼。”邬合道:“你在我家做出这番事来,我还不恼,何况你在家里做的事?那是个过去的帐,我恼的是甚么?你只管说。”那妇人把她当日先要去看小子的阳物,并后来养孩子的话,剪头去尾,只说:“我当日年小在家,这个人姓龙,是我家雇了使用的,三番五次哄我奸了,后来爹娘看得破绽,把他撵了,我才嫁到你家来。他气不愤,在大街小巷败坏我。我爹娘住不住,方搬回家乡去了。我恨到如今,不好对你说得。今日瞒不得了,实情向你说了,你恕过我罢。”邬合方悟丈人丈母去的缘故,问道:“他无故今日来做甚么?”妇人道:“他今日又想来奸骗我,我变了脸骂他,他要往衙门去告,我哄他明日来,我同你商议,等他来时,你躲在后院里。他要奸我的时候,我叫喊起来。你拿住他,或打个臭死,或送他到官,才出得我这口恶报。”邬合摇头道:“使不得。这一闹起来,私了不得,到了官,你少不得也要出去。他当堂说出旧话,又添一个丑名。”妇人道:“据你这样说,明日他来,拿甚么话回他呢?”邬合见嬴氏这一篇言词,知她有了几分的烈性,还要试她一试,便道:“你既和他有旧情,他来也没有甚么歹意,不过想同你叙叙旧情。你和他弄弄,了了他的心愿,好好打发他去,也就罢了。何苦又多事,惹是招非呢?你要瞒着我做,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既对我说了,我已知道你的心,你只管同他弄,我不恼的。我明日出去让他。”

  那嬴氏的脸通红,发急道:“哥哥,你把我真看得猪狗不如了。我做了不肖的事,你还这样恩情待我。如今就杀了我,我也不肯依从了。”邬合听说,知妇人是实心改过从善,心中暗喜。又道:“你果然恨他么?恐怕到底还是有情分的。”妇人道:“他奸了我几年,还负心扬我的丑呢。弄得我父南女北,我恨他深入骨髓,还有甚么情意?”邬合道:“我倒有一条好计,除得这祸根。只怕你下不得毒心。”嬴氏道:“若有妙法自好,就是杀了他叫我去偿命,我也情愿。有甚么毒心下不得?”邬合见她真心,遂向她道:“也不用杀他,也不用与他偿命,只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可不出了你的气,把这祸根就拔掉了。你说可行得么?”嬴氏欢喜得了不得,说道:“好好,明日就这样行。”一宿晚景休提。

  次日起来,早饭后邬合要出门。妇人叮嘱道:“外边凭着有甚么要紧的事,今日千万可要回来。”邬合道:“我知道,不用你嘱咐。”去了。午间,妇人把大门闩拔了虚掩着,坐着在房中等。这小子活该倒运,走将来了。这正是:

  猪羊走入屠家,一步步来寻死路。

  这小子死到临头尚不自知,喜喜欢欢走来赴约。到了门口,见门是虚掩着呢,推开走了进来,妇人也笑脸相迎。他一把抱住,就要求欢。那妇人道:“使不得,我家的今日还在家,才出去买东西,就回来的。你不见我开着门等他呢,撞来看见怎么了?”那小子急了,道:“这怎么样处?你哄了我来,叫我空空的回去。”妇人道:“我怎么肯哄你?今日早间有人来约他今夜吃戏酒,一夜不得回家,你日落掌灯后来,我等着你。你轻轻敲门,不要叫别人听见。我接你进来,你在我这里过了夜,明日五鼓再回去。神不知鬼不觉,你道可好么?”那小子当妇人是真心,欢喜非常,搂着道:“亲亲,久不见你那宝贝了,我急得很了,将就且见见意儿罢。”那妇人道:“不好,你留此精神,夜里凭你弄罢。这会子怕他回来遇见,问你来做甚么,你怎样答应他?你快些回去。”那小子舍不得,定要摸了摸,亲了个嘴。他也怕邬合来撞见,无言回答,只得忙忙去了。

  日色落山时分,邬合来家。安排停当,专等他来行事。看看天晚,夫妻饱餐了夜饭,点上灯来。

  约起更时候,外边轻轻敲门,知是他来了。邬合拿着棒槌躲在厨房里去,那妇人出去开门,放那小子进来。走进房来,那色鬼把妇人抱在床上,不暇言就替她褪裤子。妇人不推辞,他自己脱得精光,站在床前,如渴龙见水,命也不顾,下死力,正在麻欢的时候,妇人伸手将他的脖子搂过,把舌头递在他的口内。这小子快活得了不得,忙把舌头伸出,恨不得连舌根都吐出来送入他口中,妇人紧紧含住,猛下力一口,格蹬一声,齐齐咬下。那小子疼得喊叫不出,一跤跌在地下。妇人忙把断舌头吐出,叫道:“有贼了,快些来。”只听得房门外喝道:“贼在哪里?拿住了,不要放他走了。”那小子正疼得发昏,耳中忽听得这话,晓得是被她暗算。也顾不得衣服,爬起来,精光着就往外跑。那邬合嘴里吆喝,却不进来,他有心算计无心,在房门外等着,说时迟那时快,那小子才一只脚跨出房门槛,屋内有灯,外面黑,看不真切,被邬合下死力对准踝子骨一下打得哼的一声,一交跌倒。邬合上前按住,坐在脊背上。那妇人拿出灯来,取过绳子来,同邬合将他紧紧背绑起来。那小子舌头没了,疼得一声也无。腿又打伤,又跌得昏头晕脑,动也不能一动。邬合把他绑得定定的,把他的头发打开,用沥青将头发替他刷得直竖竖的,然后将油调的红黑蓝三样颜色,从头至脚,一阵混涂乱抹,彩画了个花花绿绿,将银锞纸钱替他浑身挂下。

  妇人向小子道:“你奸了我几年,我亏了你?你还四处花败我。你今日又想来奸我,我且出出气着。”拾起棒槌来,拿那一头细些的把儿,对准他的粪门,尽力往里一插,竟进去了四五寸,疼得那小子把屁股只是扭。又拿着一根细绳,将棒槌扎紧,系在他腰间。一头在粪门内,一头托在外边。又找出几根旧头绳来,拿了些烂纸拴在棒槌上,像个大尾巴。才提将起来,开门放他。那小子得了命,一瘸一跛的才要走。他夫妻二人各拿了一把锥子,照屁股肉厚处戳了两下,那小子疼得又叫不出来,屁眼内又是棒槌塞着难走。戳得没奈何,只得瘸着腿一拐一拐没命往外跑。邬合还恐他躲在僻静处,故意大吆小喝,后面撵着。那小子怕锥子利害,直往前奔。邬合一直送他出了大街,见去远了,方才回家关门。夫妻笑了一场,上床而卧。

  再说那龙阳跑到街上,已有二更天气。人都尽了,静悄悄的。虽有微月,昏头昏脑,连路都认不清白。拐呀拐地乱跑,远远看见一簇人拿着灯笼,知是巡夜的官来了,转身往回里就跑。那官同众人已经看见,说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快快赶上。”众人一轰赶来,那小子被赶急了,腿瘸着也跑不动,倒站住了脚,有要人救他的意思,却说不出话了。众人离他不远,见他不动,反吃了惊。定睛一看,从不曾见过这么个怪物。众人心里都是有些发毛,胆小的退在人背后躲着看。有几个胆子大的,高声喝问,又不见他答应。那小子舌头全没,说不明白,只听嘴里呜噜呜噜叫。那官儿仗着胆子,说道:“要是人必定会说话,他只会叫,不是鬼定是妖怪。我们人多,阳气盛,逼住了他脱不得形。你们快动手打,不要被他走了。”那小子也听见了,着了急,越发奔了人来,要人看看的意思,嘴里更叫得凶。众人见他扑了来,心中大慌。仗着胆,一齐上前。一顿乱棍,打得脑浆直流,浑身骨折,方敢近前。将灯笼照着细看,方知不是鬼怪,倒是个人怪。次日报了察院,差人验看,唇外血污,口中无舌,肛门内有棒槌一根,知是因奸被人暗算,究无谋主,又无尸亲,吩咐地方掩埋。

  这小子奸了人家闺女,还情有可恕,世上有几个鲁男子柳下惠?后来扬他的丑,无情负义,人家有了丈夫,又想来奸他,其情原自可恶,一死也不为屈。这个小子的父母见儿子数日不归,四处寻觅了几日,杳无踪影。只疑他跟了谁去了。这小子也只算个无主的孤魂了。

  再说那邬合次日到街上,纷纷听得人说昨夜有一桩奇事。一个人不知作了甚么坏事,被谁人弄得如此如此形状,下此毒手,送了一条性命。听了,回家告诉嬴氏:“除了你病根了。”夫妻笑了一场。

  此后这嬴氏同邬合过得好不和美,邬合疼爱他至极。一日,邬合因有事到城外,忽然听得一个坟圈内有小孩子啼哭,忙走去一看,却是个一岁男孩,一脸的痘疮。原来这孩子出痘儿死了,撂在人家坟圈内。这一夜得了露气,又沾了土气,复又活了,故此啼哭。邬合满心欢喜,抱了回来,叫嬴氏好生养着。过了几日,痘儿好了,好个白净孩子。他夫妻二人知道自己不能生育的了,待这孩儿比亲生的儿还疼。虽才一岁,也会吃了,买那各样的糕点喂他。渐渐长大,起了个名字,叫作邬继祖。这孩子只知他夫妻二人是他的爹娘,并不知别有父母。连邬合还不知他是甚么家的,何况于那小孩子?后来抚养成人,承继了他的宗祀。这嬴氏幼虽淫荡,到后来改过自新,竟做了一个贤妻慈母,寿考善终。那邬合真是:

  干妻反胜实妻,无子公然有子。

  邬合一日领了宦萼之命邀贾、童相会,正然走着,到了一个人家的大门口,只见有十来多岁的一个标致后生,穿得十分华丽,打着一个小厮,也只有十来岁,打得哭喊连天,满地下乱滚,足足打了有百数,怒犹未息,气狠狠骂着,邬合叹道:“一个下人就有过犯,将就打几下罢了。何苦打到这个地位?做主人的恩宽些也好。”旁边一个老儿笑道:“兄当是主子打奴才么?这是奴才打主子。真是天翻地覆,有冤没处诉。”邬合惊问道:“请教老爹,这话是怎么说?我不明白。”那老儿笑道:“墙有风,壁有耳。这话对兄说不得,兄也不必问。”

  你道这老儿说的是甚么缘故?原来这个体面的后生,姓牛名耕,他父亲叫做牛质。家中有数万之富,他自幼酷好的是一个色字,除妻子苟氏之外,妾婢约有数十。房子最而富丽,卧房之后还有一处小园,内中有亭有塘,有楼有阁,曲曲折折,甚是幽致。各处俱铺设床榻,随处兴到,便同妻婢们高兴一番。园后有小便门通着外边。这牛质虽有许多妻妾,总无儿女。他这个好淫,不但妾婢是他分中应乐之物,至于家中仆妇,不论精粗美恶,他总放不过一个,都要赏鉴赏鉴。又好男风,戏子也养着许多,真是一个色精。他这妻子苟氏,生得风骚俊美,是个绵里针笑里刀的妇人,任丈夫娶妾纳婢,她谈笑自如,毫无愠色。心中虽然醋气薰蒸,面上从不露一丝形迹。待这些妾婢们不但和和气气,而且都施些小惠。牛质夸她贤德,畏敬是不消说了,这些婢妾也没一个不感恩情的。

  牛质心爱的一个戏旦,叫胡可,苏州人,生得娇媚如妇人一般,有十七八岁。他不在戏桩中算作女子模样,在自己家,养在内书房中,竟作个妇人妆束,金簪珠坠,俨然一个女子。苟氏时常见他唱戏,恨不得搂到怀中,一口水吞他下肚。虽然爱到十分,碍着人多眼众,无可奈何,只好眼饱肚饥而已。苟氏有一个丫头叫做红梅,有二十岁了。生得着实俏浪,那牛质自然是饶不过她的。但主人公的内宠多,雨露之恩不能常波及到她。时常牛质叫她往书房中取东西,她也看上了胡旦,反拿话儿勾她。他一个做戏子的人,这风月调情是他的拿手。恃着主人公的疼爱,未免胆大,两个都有心久了,只未得其便。

  这一日早晨,牛质叫红梅到书房中取健阳固本丹。红梅到了书房,见胡旦上身脱剥着洗脸抹身,露出一身白肉。下穿一条大红绉纱单裤,白绸裤腰画着许多人物。红梅心爱得了不得,笑嘻嘻道:“小厮家也穿条大红裤子,你那裤腰上画的是甚么?你看我可告诉老爷。”胡旦道:“你不要假做撇清了,我两个今日完了这心愿罢。”红梅被他调戏的心花缭乱,做作不得了,说道:“这会儿来不得,老爷等着要药呢。过会儿你等我,我有空就偷着出来。”

  到了午后,红梅果然偷空溜了出来,他二人成了好事。如此者多次,久而久之,人也就有些知觉,传到苟氏耳中。苟氏正想个人通线,听了这话,不但不怒,而反暗喜。

  一日,带了这丫头到了后园一个小阁上坐下。她做了一个笑容,问那丫头道:“我听得人说你同胡旦私偷,可是真的?你实说,不要瞒我。”那丫头见捏着了她的实情,脸色绯红,毛骨悚然,不敢答应,把头低着。苟氏笑着道:“这呆丫头,这件事是人的常情,怕的是甚么?你实说了,我倒不恼。我要是怪你,肯在这没人处问你么?你只管放心地说。”那丫头见主母这样开恩,感激入骨。况且每常主母待人极宽厚,从不施打骂于奴辈,就说了,谅也不妨。遂跪下道:“奶奶天恩,我怎敢欺瞒,事是真有的。”苟氏道:“你起来,我有话问你。”那丫头叩了个头,站起。苟氏道:“你同他偷过有多少回数?”丫头道:“十来次罢了。”苟氏笑道:“他年纪小呢,但也会弄么?”红梅含羞笑着,不好答应。苟氏道:“你还是才见男人的女孩子么?怕甚么羞?你说给我听。”那丫头红着脸含着笑,道:“他年纪虽小,会弄多着呢。”苟氏听了这话,浑自麻了一下,心窝里乱痒,不由得脸上发起烧来,笑嘻嘻道:“当真的?我信不过。”丫头道:“奶奶这样大恩,我敢说谎么?”苟氏附着她耳边道:“我同你商议,我今晚借个因头到这里来睡。你到书房里去约下他,晚上叫他在后门口等着,你接他进来,我同他试试,看你的话可真。你要做得稳妥,我不但重重抬举你,我后来看巧就把你配了他。”那丫头听见这话,笑容满面,忙跪下叩头,道:“谢奶奶的恩典,我此时就去对他说。”连忙推了个事故,出去约了胡旦,俟晚行事。苟氏也满心欢喜,回到房中,打点夜赴佳期。

  且说天地间造化弄人,真正奇绝。要总成人做个好人,定有好些凑巧的奇遇。要总成人做个坏人,也有个凑巧的机缘。这苟氏,忽然一点淫心按纳不住,叫丫头去约胡旦。若是不能凑巧,她脱身不得。过了后,或者一回想,自己是主母,那到底是家奴,如何使得?做起这样反常的事来?愧心一萌,岂不使她做了一个良妇?不想刚刚有个空儿,成全了她这淫行,岂非造化弄人?然而又有说者,那《劝善录》上有十个大字道得好:我不淫人妻,谁肯淫我妇?那《太上感应篇》上也有两句说得好:善恶之报,如影随形。真是丝毫不爽。牛质贪淫好色,蓄了许多婢妾。虽然也是大过,这还罢了。至于家中仆妇,虽是主人银钱买来,但各有丈夫,岂无脸面?岂无恩爱?以主人之势压而淫之,内中虽有无耻之流,以贱人之阴得沾尊贵之卵,欣欣以为荣乐者,然或有身居下贱,虽有贞操之心,而为势之所凌,不敢不从者,你说他这一腔怨愤可还了得?举头三尺有神灵,冥冥之中自然有个乘除加减,折算到他的妻女身上。古语有两句更道得好:淫人妻子,妻女人淫。

  且说苟氏得了个甚么空儿?这日晚间,牛质家宴,他夫妻二人上坐,众妾团团围绕,欢饮说笑,或弹丝或品竹,或歌或唱,好不热闹。这些妇人一个个逞能献媚,容悦丈夫。那牛质有了几分醉意,这些妾婢如花团锦簇,哪里还把持得住?把这个搂过来亲个嘴,那个拉过来酥乳捏捏,这些妾婢见大奶奶在上面,虽知她不吃醋,到底畏畏缩缩,苟氏见了心中暗喜,便立起身来,说道:“我在这里,你们未免拘束。我的酒也够了,我到后边小阁上去睡,让你们畅快玩耍罢。只叫红梅同我作伴去,别的丫头都在这里伺候。”牛质大喜,吩咐点灯。众人恐怕她是心怀醋念,还再三劝留,她不肯。牛质道:“奶奶是极贤慧的,倒让她随意罢。”众妾要送,她也止住了,只同红梅点上灯笼而去。

  苟氏小脚只刚三寸,每常自卧房中到堂屋内,不过数尺之地,必然要扶着个丫头。一步挪不得几寸,略跨远些就像要跌倒一般。此时园中系鹅卵石镶的路,七高八低。虽有灯笼照看着,到底有些黑影。只听得她高地板儿的鞋格噔格噔走得飞快。红梅穿着平底鞋,反落在后边,赶不上。由不得心中暗暗失笑。到了阁上,红梅忙点上大烛,炉中燃香,绣帐高悬,锦裘铺陈。苟氏心忙意急,催她快去接胡旦进来。红梅也不拿灯,黑影中悄悄去了。这苟氏虽然淫兴发作,但自己是主母,且年纪尚未三十,未免有些含愧。心中暗想:“若对了面,到底不好意思。兼之无寒温可叙,不如先脱了衣裳睡下,等他弄过之后就罢了。”脱衣睡下。不多时,只见红梅来说道:“他来了。”苟氏道:“叫他上床来罢。”

  那胡旦忙脱光了上床,也无可说者。钻入被中,见她已是精光,就上肚子弄起来。胡旦先见红梅约他时,听得主母这样大恩,美物赏他,无可报恩之处,就把主人公放在书房中的春药酒吃了许多在肚里,安心来奉承奶奶。那苟氏也有些醺醺醉意,酒兴正浓,色兴大炽,见他十分高兴,干法也甚得窍,而且工夫更久,欣喜非常,一连两度。叫他暂歇,苟氏见他年甚青春,身材小巧,心爱不过,就驮在腹上,搂着亲了他一个嘴,舌吐丁香,彼此合咂了一会。笑说道:“你年纪小小的,被窝中的事倒这样在行,不枉我失身一场。你若如我的心,我就天久天长同你作乐。后来但是有空,我就叫红梅来叫你。你要始终心不改变,我久知红梅同你有私情,我就把她配与你作妻子。”那胡旦听了,感恩天地。

  他长了十来多岁,只遇红梅一个。在书房中做私偷的事,急忙急促,不过苟且适兴而已。今见苟氏千般妩媚,万种风骚,吟吟笑语,不觉魂消。且要博主母欢心,图赏妻子,又竭力奉承了一阵。苟氏觉乐到十二分地位。又伸舌头叫他咂了一会,那胡旦鼻口闻得脂香满唇,口中尝得甜唾融心。苟氏拿只左臂与他枕着,用右手将他浑身抚摩,遍身光腻异常,十分心爱。胡旦也笑了笑,也拿手摸她身上,滑溜如脂。正然两下绸缪,看看天色渐渐微明,苟氏只得歇住,叫他起来穿衣,着红梅悄悄送他出去。

  此后苟氏但是有空,就叫胡旦进来取乐。一日,苟氏行经之后,正值同胡旦弄了一夜,竟受了胎。到了四五月上,那牛质知道,喜得非常,不知是个野种,不意那红梅也是月事净时,牛质偶然同她高兴了高兴,误打误撞,也竟得孕。胡旦一副精神心力全注在主母身上,并未与红梅沾身,想是主人公嫡种了。苟氏知这丫头肚中有了丈夫根芽,因自己腹中有了宝货,若是红梅也结了子来,不免分了些宝气去,心生一计。

  这一日,苟氏生辰,家宴唱戏,饮够多时,正本完了,苟氏点了一出《西厢》上的书馆佳期,叫胡旦唱。胡旦先装莺莺会张生的那种娇羞,看得好不动人怜爱。后来又装陈妙常,那番浪态没一个不动起火来。那牛质欢喜得只是笑,连饮了十数觥,也有几分醉意了。苟氏留心他那样子有些模模糊糊了,忽然指着胡旦,向他道:“这小厮倒唱得好,他伺候你一场,我赏他个老婆,你说可行得么?”牛质不但心爱苟氏,要遵她言语,且又爱胡旦,听了这话,笑着道:“这是你的恩典了。”苟氏道:“这样个好标致小厮,丑丫头也配他不上。”就指着红梅道:“我这丫头也还生得端正,好配他,倒是一对好夫妻。”牛质并不知红梅腹中有物,何况配了胡旦,寄之外府如收之内库,何碍时常取用?便点头应允。苟氏恐怕他的酒醒后有变,说道:“今日趁着我的好日子,就在内书房里权做他二人的洞房,改日再拨房子与他。”遂吩咐管家婆与他收拾。他是财主人家,何所没有?衣裳被褥首饰盆镜之类查些赏他,把个红梅打扮得花花绿绿,当夜配了下去。他夫妻二人,在红梅是久旱逢甘雨,在胡旦是床中遇故知,感念奶奶不失前信,齐叫一声奶奶,那红梅到了乐极的时候,也连叫了十数声:“我那知疼着热的好奶奶哟。”哪知是奶奶的一条妙计。

  过了数月,苟氏生了一子,合家欢喜,牛质是不必说。三朝满月,那亲友都来庆贺,热闹非常。那红梅配了胡旦,只五个月,也生了个儿子。他夫妻两个都知是主人的亲种,但怎敢送了上来?少不得认为己子。牛质算了算,也知是他的骨血。苟氏已产麟儿,况丫头又配去半年,孩子也有了些杂气,故此就不要他。哪里知丫头生的是真正牛种,正夫人生的纯乎兔杂。这杂种就是牛耕了,打的小厮就是红梅所生,与他同岁,岂非奴打主子乎?还有一件异处,这牛耕生得娇娇媚媚,与胡旦的模样竟相仿佛。那个小厮粗粗实实,行动言笑与牛质一般。这牛质心中也常想:“奶奶所生之子虽类胡旦,但苟氏极美,母美儿子亦美,自然之理。”他并不疑有别故。但红梅之子全像自己既从小不认,大了如何相认?只得罢了。这小子服侍牛耕,每每他主仆在一处,这家中的妾婢以及下人,无不暗暗指指戳戳谈笑。他一家皆知,街邻因而知道。所不知者,牛质与牛耕假爷儿俩人耳。这妾婢们都感苟氏相待之恩,且事关重大,谁肯做冤家说破?

  这日,你道牛耕为何毒打这小厮?牛耕向人家寻了一个小哈叭狗儿,每日叫这小厮抱着。此日偶到大门外,不妨那狗一下跳在地下乱跑。恰值街上一条大狗赶上,一口咬死了,所以牛耕怒恨打他。且说牛质自苟氏得子之后,他常常得意,念那两句古语道:

  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

  向妾婢们道:“这两句刚刚合着我了。”喜乐非常。又过了二三年,有个私娼计氏,生得美骚,与男人时,单要弄她后庭,不喜前面。她将紫菜木耳用水泡软,拌上许多铁香末,先填入后庭,故此有许多香气扑鼻。别人就把“别有香”三字做了计氏的雅号。牛质闻得“别有香”的盛名,去了几夜,果然枕席之上妙技超群,心爱至极。用了千金弄了她来作妾,以供后庭之乐。只交七个月,便生下一个女儿。牛质暗想道:“我自得了她,只在陆路驱驰,从不曾水门来,何得此女?”虽知这娃娃来路有些不明,因没有多的儿女,也就认了。因计氏叫做别有香,这女儿接了下一字,乳名香姐,家人都称为香姑。可笑这牛质自己的亲骨肉明知不认,倒作了家奴的儿子,却拿这一男一女两个杂种当作亲生。岂非天斩其嗣?以偿贪淫之报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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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的作品《海东青之翼》已全新集录发布,希望得到各位前辈的回访支持,多谢!已赞


  • 快传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