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梅子多情荐爱友 钟情无意访名娃

  第四回

  梅子多情荐爱友 钟情无意访名娃

  且说那时城中有一个书生,姓钟名情,字丽生,他家世代为儒,父亲钟越,乃一怀才抱德之士,生性慷慨好德,娶妻咸氏,夫妻琴瑟和谐。钟越父母亡故,有一个弟钟趋,也是儒生,但他性情与哥哥迥别,惟知损人利己,敬富欺贫。他每见哥哥挥金如土、救济穷人,暗暗心疼,想道:我家祖遗有限,若任着哥哥豪性挥霍,他博个虚名,我却受了一生实害,如何行得?”忍不得定要分家,钟越知他私意,只得将家产剖而为二,分居各住。这钟越二十八岁上始生一子,命名钟悛,到六七岁上,也曾送去读书,资性也还聪明,孩童顽戏的事见了就会,到了书上便如仇敌一般,只袖手高坐,背书时他翻着白眼,只听得咿呀呢哪地哼,一个字也记不得,写字的时候,众学生都写完了,他还在不住手地画,及至拿上来时,看他满脸满手满嘴无处不是黑墨,手心也不知打过多少,日日仍然如是,教他作对,嘴都磨破了,他总不懂。一日,先生出了个对:青骢马。讲解与他听,青是色,马是兽,他妙极,想了一会,对道:白嚼蛆。先生听了,反忍不住大笑,只得向钟越细道他贤郎的这些妙处。钟越以为馆中学生多,心野,辞了先生,带他回来自训,亦复如是。不打他,虽不知他念甚什么,还哼哼有声,但是打他,他连声气都没有了。钟越也没法了,惟有切齿恨怒。

  咸氏三十多岁只此一子,未免爱惜,劝道:“做父母的谁不愿儿子成器,当因材而施,这孩子天生不是个读书的材料,打杀了何益?士农工商,各执一业,等他大来,随便教他做哪一行事罢。”钟越见他朽木不能雕饰,无可奈何,到了十六七岁,心性仄险,刻薄寡恩,却一文不肯浪费。钟越常想道:“此子惜钱如命,虽非成家之道,若能中正自持,还可为守成之子,无奈心术不正,将来定一败涂地。”十八岁上,替他娶了一个鄂秀才的女儿为媳。这鄂氏虽不到那泼悍无知,至于孝顺翁姑,相夫持家的道理,却也一丝不识,惟知食粟而已。咸氏十七八年不生育了,到了四十六岁忽又怀起孕来,次年生下一个儿子,粉面朱唇,清眉目秀,钟越欢喜无限,钟悛已是废物,图得此子或可接续书香,大宴宾客祝贺。那钟悛自己每以为是独子,将来家产是他独承,看见生了兄弟不但不喜,反甚不乐,又见父亲如此用度,心下老大暗急,虽不敢明说,暗地咕哝道:“这样大年纪从新养什么儿子,不害羞耻,倒反贺喜宴客,花钱费钞,做这样没要紧的事。”钟越有所耳闻,也不去理他。过了年余,钟悛也生了一个儿子,他夫妻爱如掌珍,取名小狗子,谓易生易长之意。

  钟越次子钟情到了五岁,聪慧异常,每日教他认字,他再不遗忘,半年竟认得许多。钟越此时已五十余,下过九次科场,无奈才高命薄不售,竟告了衣衿,闭户在家,惟以课子为务,想家悉心调教钟情。长子性情刻薄,将次子取名钟情,字曰丽生,无非欲其天伦中多情之意。这钟情虽不能过目成诵,凡是经书,他念过三五遍,无不纯熟,钟越愈加欢喜,老夫妻未免过于疼爱。钟悛大觉不平,背地道:“我是长子,我儿子又是长孙,倒不相干,倒把他当宝儿,等他大来做了官,好来封赠娘老子?我儿子也不读书,看来是赶不上这读书的宝儿了。”他见了兄弟就如眼中钉一般。钟越心知,因次子年小,忍在心中。每日细心将小学并各种故事,孝弟忠信的话,谆谆讲解与钟情听,钟情听了便能记忆,八九岁上,就知孝父母、敬兄嫂。那小狗子虽才五六岁,顽劣甚于其父,并不知祖父母、父母、叔叔为何物,一日混顽混跳混骂。他听见爷爷叫叔叔做钟情,他也便叫,任你怎么喝叱,叫他称呼叔叔,他总不理。那钟悛、鄂氏疼爱他到无可容言处,一任他的性子。钟越每每隐忍,常常叹息。小狗子但见叔叔拿着些什么,劈手就抢,不给就骂。钟情从不同他争闹,倒反疼他,因此也还相安。

  钟情九岁上,经书皆熟,出口成篇,笔下清亮,钟越本以为可以见他取金紫,娱晚景,不想得了一病,日重一日,奄奄不起,钟情衣不解带,亲尝汤药,时刻不离地服事,每夜祷天,愿以身代。但大儿子钟悛却视而不见。钟越的岳父咸德来看他,钟越垂泪道:“婿之病不能起矣,别无他嘱,大儿已成废物,小儿资性是读书种子,婿死后恐误了他,望岳父念翁婿之情,将钟情带去,择师训导,将来不坠家声,婿于九泉之下也瞑目了。”回头看着钟情问道:“看你哥哥可在家?”钟情去了来道:“嫂嫂说,今早朋友们约哥哥往雨花台耍去了。”钟越叹了两声,执丈人之手,低说道:“大儿非友爱之人,小儿成人时,岳父将婿之家产为他二人均分,不然,必为大儿独吞,今日婿欲为他兄弟分拆,但小儿尚幼,恐有不测之祸,婿把家私单纸留给岳翁,为异日分家之凭,万望岳父留意。”钟越从枕边取了一张账单,递与岳父,他岳父堕泪应允了。过了数日,钟越自觉沉重,叫了二子在旁边向钟悛道:“我死后,你是长子,须孝顺母亲,抚恤幼弟,得他成人,我亦瞑目。”钟悛也不答应,只鼻孔中似答非答,似笑非笑的“吭”了两声,钟越见他这个样子,也再不说,叹了一口气,便闭目而逝。钟悛丧葬之事,凡事从俭,苟且了事而已。钟情虽在孩提,守定棺材哭泣,昼夜不绝声数日,竟至形消骨立,亲友来吊者,无不暗暗同情。

  落葬之后,外公咸德将钟情领了去,送在一个朋友馆中读书,先生广德,是饱学盛德名儒,训徒有方,这馆中许多窗友,一个司进朝,是个宦家之子,一个刘显达,他父亲名刘太初,也是个有德行的老儒,一个梅根,一个多必远,是梅根母舅多谊之子,一个名陈仁美,是多必远的姐丈,一名咸平,就是咸德之孙,乃钟情的表弟。

  众人之中,惟钟情、梅根独肯用功,先生见他二人又聪明又苦读,着实心爱,更加一番教导讲究。他二人彼此问难,互相切磋,情同骨肉,过了两年,钟情到了十一岁,他母亲咸氏卧病,钟情闻知,辞了外祖、先生,归家伺奉。咸氏道:“我病未必就死,不可误了你读书,你还回馆中去。”钟情道:“父母生子原图孝敬,子弟读书原是要知孝弟的道理,不然念书做什么事?古语云: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人不知孝,真禽兽不如了。”

  过了数日,咸氏的病愈沉重,她父亲咸德七旬外的人倒还康健,常来看视,咸氏向父亲哭道:“女儿五十余岁,不为夭了,夫君已去,死无足恨,放不下的只有你小外孙,望父亲抚养他罢,儿死,份之当然,父亲年尊了,也不必悲恸。”说毕,奄然而逝。咸德哭了几场,钟情哀恸迫切,泪尽继之以血,水米不入口者数日,咸德再三劝慰,始进。

  丧葬已毕,咸德仍带他家去读书,那钟悛见父母双亡,逐起了私心,欲将父亲所遗产业独占,恐兄弟大了,外祖做主分去,遂暗暗变卖了,带着妻子鄂氏,儿子小狗子,连夜迁徙他乡而去。咸德过后方知,不胜悔恨。钟情亏得外祖抚养成人,到十五岁上,他外祖年已八旬,老病将危,怜外孙孤苦无依,娘舅又死了,只舅母丧居,表弟幼小,料到后来未必能尽心养活他,暗地给了他些私房,叫他另寻安身之地。他只得出来,在凤凰台下典了一间斗室栖身。喜他有志上进,埋头读书,十七岁就批首进学,他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经文时艺,一扫千言,歌赋诗词,援笔立就,有几句赞他道:

  书生之态,弱冠之年。神凝秋水,学冠云烟。琼姿皎皎,玉影翩翩。春情吐面,诗思压肩。性躯情种,骨带文颠。问谁得似,青莲谪仙。

  他存心不苟,立志端方,虽系少年,真是个才行兼优的人品,那时的人都好奉承,他不但不会奉承人,且不同爱奉承者对面,入泮1之后,也算学中数一数二有名

  1 古代学宫前有泮水,故称学校为泮宫。科举时代学童入学为生员称为“入泮”。的一个秀才。但他家徒四壁,虽有满腹才华,难免终年顿困。人见他家业飘零,孤寒特甚,亲戚视同陌路人,朋友尽皆远避,无一肯就,为此他发了愿逝,定要先金马玉堂,然后才洞房花烛,钟情终日闭户读书,虽不曾囊萤映雪,刺股悬梁,却也是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苦诵。二月下旬一日,他见春光和蔼,院中花木绿娇红艳,读书之暇,诗兴偶作,信笔挥成一绝:

  春光妩媚万花妍,正是寻芳二月天。

  兀坐竟忘春意好,撩人蛱蝶两翩跹。

  写完搁笔,正在推敲之际,忽听门外有人声,启户视之,原来是他窗友梅根,以林和靖2先生孤山种梅之意取名,他与钟情两人是总角3之交,同窗读书又是同案进学。那梅根虽不能称富足,也可称小康之家,他知钟情家寒,时有所赠,虽不能衣食全然管顾,然不至冻馁。梅根十六岁时娶妻雪氏,生得如玉人一般,夫妻十分相得,那一种恩爱,莫能言喻,那雪氏不但有如花之貌,且有咏雪之才,不想成亲只二年光景,那一年天气甚暑,雪氏偶染了一场热病而殁,梅根十分悲痛,几似当年荀奉倩4,骨化形销,钟情再三苦劝,他方少释,过了年余,有人爱他的人品清俊,家道厚足,要将女儿嫁他续弦,他执意不娶,钟情正色训他道:“兄与尊嫂虽夫妻恩爱至笃,但继嗣更重于私情,兄读书人岂不明此?”梅根谢道:“吾兄以大理教我,敢不从命,但佳人难再得,容缓图之。”鳏居不娶。

  今日来访钟情,进门,揖道:“吾兄终日闭户,自然学业大进,读书虽系妙事,然不可苦功太过,损耗精神,还该散步散步,以活文机。”

  钟情道:“小弟鹑衣百结,羞见亲友,在家无事,不过将这些断简残篇拿来翻阅,聊舒闷怀,有何进益!”

  梅根道:“兄言谬矣,贫乃士子之常情,何足为愧,‘贫穷’二字可是人笑得的?兄不忆原宪5讥子贡曰:予贫也,非病也。笑人贫穷者,市井之徒,略明道理的人岂肯为之?以兄之大才,取金紫如拾芥,兄万不可把志气自馁了,衣敝.袍6与衣狐格者立而不耻,这有何妨?”

  2 林和靖是北宋隐逸诗人,一生不娶不仕,以梅为妻,以鹤为子,有“梅妻鹤子”之说。

  3 总角:古代未成年的人把头发扎成髻。借指童年时期,幼年。

  4 《世说新语.惑溺》:“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妇亡,奉倩后少时亦卒。”

  5 孔子卒,原宪遂亡在草泽中。子贡相卫,而结驷连骑,排藜藿入穷阎,过谢原宪。宪摄敝衣冠见子贡。子贡耻之,曰:“夫子岂病乎?”原宪曰:“吾闻之,无财者谓之贫,学道而不能行者谓之病。若宪,贫也,非病也。”子贡惭,不怿而去,终身耻其言之过也。

  6 穿着旧袄破衣。名词做动词用。缊,旧絮。敝,破。

  钟情不再说贫穷的话,道:“满园春色,小弟方才见小园中花草可爱,得一词一绝,正欲求斧正。”遂将所作诗词递与梅根,道:“请教。”梅根接过看了,赞道:“可谓满纸琳琅,字字珠玉,足见吾兄用功之效。”因将手中的扇子送过来,道:“祈吾兄尊作!”钟情摇头道:“此等鄙俚之言,岂可有污尊摇?”梅根道:“兄不必过谦,你我莫逆兄弟,何必用这些套语。”钟情推辞不得,提起笔来写了送过,梅根接来看了道:“三日不见,刮目相待,兄不但佳章精妙,连大笔近日也越发纯熟了。”

  二人闲谈了一会,梅根道:“兄方才说神思昏倦,想是坐久了的缘故,小弟奉陪到外面步一步,看一看春色,稍舒胸襟,就精神健旺了。今春光明媚,花柳动人,各处仕女如云,车马咽道,若不出游赏游赏,岂不为花鸟所笑。”说毕,拉了钟情就走:“先去赏春花,再去访一访解语花何如?”钟情道:“请教吾兄,此言何谓。”梅根道:“兄终日在家,不知外面的事,近来平康中有一瞽妓,姓钱名贵,生得肌如白玉,面似桃花,那一段袅娜身材,风流态度,百口赞她不尽。虽是少了一对秋波,那一种娇媚嫣然,令人魂醉的样子,真是形容不出,小弟当日听得人说,也不肯信,后来亲去一访,果然名下无虚,今日,我同兄去一访,也可宽些眼界,兄意如何?”钟情摇头:“兄说得这瞽妓如天上人一般,是诓我去一游罢了。”梅根道:“我与兄自幼相知,可曾有一语相欺?兄为何如此固执?”钟情道:“小弟非敢固执,但想她一个瞎妓,纵有几分容貌,胸也定如黑漆,只能娱市井之徒,我辈读书人对着一个白木,大嚼屠门肉,牛饮几杯回来,有何趣味?真不若对着那嫩草娇花,听那枝头小鸟啁啾,痛饮一番了。”梅根笑道:“这钱贵自幼颖悟异常,八九岁时就能诗词歌赋,十岁上坏了双目,却至今咿唔,著作甚富,皆脍炙人口,小弟记得她十三四岁时,有自嗟薄命的四首绝句,念与兄听,看是如何?”遂将他薄命诗念了一遍道:“弟还见过她《少年游》、《啭林莺》,还有不少,记不得许多,兄到她家要出来一看,便知弟言非谬。”

  钟情听了,不禁容色飞舞,道:“果然佳作,不愧兄之赞扬。”梅根道:“兄既以弟言为不谬,弟做薄东,请兄一乐。”钟情道:“承兄厚意殷殷,本当从命,但她既是名妓,又有如此才华,相交的自然都是富翁大老,小弟一介寒儒,哪里在她眼内?恐去反受她轻薄,那时进退两难,还是不去的好。”梅根道:“她极重的是风流才貌,最厌的是铜臭乌纱,她遇着俊俏才郎,虽不曲意奉承,也还颇亲色笑,若是那痴蠢子弟,虽富胜陶朱,她不但不肯相陪,还有许多讥诮,所以那些膏粱纨绔往往乘兴而来,败兴而返,她曾立一誓愿,倘遇着个才貌兼全的知心伴,不拘贫富愿托终身,吾兄这一去,不但不受她轻薄,恐还要在她知心之列呢。”

  钟情道:“若果如兄所说,此女可谓妓中英雄,以瞽目之人而有此心胸,又高出梁夫人7、红拂妓8之上了,但恐此言不虚。”梅根道:“不患弟言之不实,只恐我扬之不尽耳,今同兄去看一看,若弟谬言,兄此后视弟为佞人可也。”

  钟情见他说得如此真切,答道:“弟岂敢疑兄?窃料恐世间无此尤物耳,今日须眉男子无一能出尘埃而英雄者,况一瞽女乎?”钟情抖了抖补道袍,按了按旧纱巾,拔了拔破朱履,掸了掸身上尘,锁上了房门,同梅根出来,过朝天宫大街,到钱贵门首。

  只见一带蔬篱,数竿修竹,树木掩映,一个小小青门楼儿,迎门一座花台,栽着一丛天竺,点缀着几块宣石,门口站着个丫环,约有十六七岁,生得面白唇红,指柔足小,青衫洁净,黑发光明。梅根指对钟情:“此幽舍乃钱娘居也。”又指着那丫头,“兄本观丽人,先见艳婢,只这一小鬟,也就算娇美了。”随问那丫鬟道:“你姑娘有客否,我同这位钟相公特来相访。”那丫头原就是代目,梅根是常在她家行走过的,她却认得,将钟情一看,不觉满面春风,笑容可掬,忙向钟情敛衽,道:“姑娘正独坐无事,二位相公请进来客屋内坐,我去通报。”让了进去,坐下,她忙到房中对钱贵道:“恭喜姑娘,向日那梅相公同了一位钟相公来访姑娘。”钱贵道:“痴妮子,这有什么喜处,我今日心中不乐,懒于应酬,你可去回他说,得罪相公,改日再会罢。”代目道:“姑娘不可错过,我跟姑娘数载了,虽见过几个俊俏郎君,怎如这钟相公天上谪仙、人间罕有,虽然衣敝履穿,穷酸打扮,但那一种风流,恐巧妙丹青也画不出,不知他才学何如,姑娘不妨会他一会,大约世间有才而无貌者有之,有惊人之貌而无才者未必。姑娘一心想遇一个俊俏的郎君,今日遇着了,我先说恭喜者,就是这个缘故。他比那祁公子不但风流过之,且另有一种蔼然可亲之态,而较之他人就有云泥之隔了。”钱贵听了道:“穷何妨?果然如你所云,竟是这样潇洒风流人品?我常听得人说,有一个小秀才叫做钟丽生,算当今才貌双全第一个人品,他因家徒四壁,闭户在家苦读。我虽神往久矣,却无缘相会,莫非就是此人?”叫代目替她摆云鬓,点朱唇,慢移莲步,款整湘裙,袅袅娜娜走将出来。

  三人相让坐下。梅根先开口道:“久闻钱娘,渴想之甚,敝友钟兄亦久慕芳名,特同来奉访,喜钱娘今日得暇,诚为三生有幸。”钱贵道:“贱妾蒲柳陋质,怎敢当相公过誉,闻得钟相公神仙中人,今得屈临贱地,乃妾之万幸耳!”代目捧上茶来,钱贵附代目耳道:“快备酒饭。”代目点头去了。梅根顾钟情道:“兄今见钱娘丰韵,弟之前言妄否?”钟情道:“弟先以兄之言恐其太过,今细看起来,兄之所赞尚

  7 梁红玉,韩世忠妻。

  8 张出尘,隋朝权臣杨素侍妓,常执红拂立于杨素身旁,因此她又被人称为红拂妓、红拂。未能尽钱娘之万一。”梅根对钱贵道:“敞友钟兄表字丽生,真是才貌双全的才子,才华绝世,今日与钱娘初会,定有些新诗相赠呢。”钟情道:“小弟不过背地吟哦,邯郸学步,久闻钱娘精通翰墨,小弟岂敢弄斧班门。”钱贵听说,果然是数载神驰,闻名未会的那人,喜动颜色,忙道:“相公言重,妾久仰高名,如雷灌耳,真如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今得相遇,何幸如之,妾陋质寡文,恐不敢当相公珠玉,或蒙不弃,赐我佳章,胜赐我百朋矣。”梅根道:“适间找到钟兄府上,钟兄正在豪吟。钱娘可要听么?”钱贵欣然道:“相公若记得,幸为赐教。”梅根遂将扇上的诗词念了与她听,钱贵听了,赞道:“名下无虚,妾何幸得聆佳作。”钟情道:“里言粗鄙,令我愧杀,闻得梅兄说,钱娘著作甚富,祈得一观。”钱贵笑道:“拙作真要污目了,幸遇高明,敢不献丑求教。”唤代目将她历来所作的诗词取出来,送与钟情,钟情看了,赞不绝口:“钱娘佳作,真可谓掷地金声矣。”钱贵道:“不但相公污目,且使贱妾汗颜。”梅根道:“你二位皆不必过谦,俟酒阑后,诗兴发作,少不得彼此应和。”正说着,内边捧出酒肴来,觥筹交错,宾主谈欢,掷了一把骰子,说了几回口令。

  郝氏出来各奉敬两杯,梅根暗暗把东道资递与她去了。钱贵又叫代目取过弦子来,弹着唱了一支《红拂记》上《虬髯落店》的昆腔曲子:

  “我看你丰姿洒落,仪容俊俏。自合双飞双宿,姻缘分定,千里非遥。多感你好逑君子,择配佳人,一见相倾倒,好一似秦楼乘凤弄玉萧,他铜雀焉能锁二乔。”

  玉指轻挑,檀唇慢吐,真有绕梁裂石之音,令人心旷神治。梅根道:“有劳钱娘妙音,我们已赏鉴过了。钟兄此时诗兴动否?可作将起来,以助饮兴。”钟情道:“小弟拙作不拘何时均可应命,但恐俚句不堪,有污钱娘清听!”钱贵道:“相公过谦,定要请教。”到房中,取出一柄重金牙骨佳扇双手送与钟情:“求相公作于粗扇,贱妾当留为终身珍玩。”代目掌上两支大烛来,捧出一方端溪旧砚,一锭方于鲁的佳墨,钱贵将一枝纯毫湖笔递与钟情,命代目将墨磨起。

  那梅根不住赞道:“不要说钱娘著作之妙,只这笔砚精良,也是难得见的。”

  钱贵道:“妾因内盲,不善涂鸦,凡有拙句,俱是小婢代写。此妾特特制下,以待高贤,藏之数年,今日得遇钟相公佳作,可谓笔墨之幸,亦见妾一段苦心之有灵也。”

  钟情道:“钱娘可谓深情,敢蒙错爱若此。”提起笔来,蘸浓了墨,略凝才思,不假思索,一挥五首:

  其一:

  雪儿饶绰约,惆怅隐秋波。蜜意流织指,柔情讬缓歌。

  看匀深浅黛,裙织绿绊罗。话到传心处,明眸愧尔多。

  其二:

  闭目如思妇,开喉尽妙歌。动人年最小,谑客趣尤多。

  不饮频呼酒,催乾欲卷波。醉余偎倚处,香气透春罗。

  其三:

  不见偏能识,心灵会晤多。爱传弦上调,情露坐间歌。

  花好藏深髻,肌香透薄罗。余思何处觅,去去缓凌波。

  其四:

  天意何幽渺,盈虚事颇多。既然予月貌,曷以吝秋波。

  淡锁吴官恨,轻披越国罗。浮杯一繾绻,况复有清歌。

  其五:

  无意逢佳丽,风情动我多。软腰欺嫩柳,柔体怯轻罗。

  玉指挑新调,朱唇吐艳歌。花魁应避步,何必在秋波。

  写毕,梅根接过朗诵一遍,赞道:“兄之佳唱,精工敏捷,虽青莲复生,不能居兄之右,非兄不能有此咏,非钱娘亦不能当此赞也,绝色高才,可称二美,真是千秋佳话,小弟有幸得遇斯会。”

  钱贵听了,忙出席深深拜谢,命代目斟上二卮,自己双手奉一卮与钟情,道:“贱妾慕才如命,今幸得遇相公,乃前缘所致,但蒙过奖垂怜,委不能当此耳。敬一觥拜谢。”又奉一卮与梅根,道:“承相公不弃,同钟相公赐顾,遂妾数载之愿,荐引之恩,亦当拜谢。”

  梅根道:“此是钟兄与钱娘宿缘所致耳,我不过偶介绍乎其间,何足居功,焉敢当谢。”

  钟情亦回敬钱贵一卮道:“小生乃贫寒下士,亲友皆所不齿,今钱娘见爱若此,可谓生我者父母,爱我者钱姑也。敢不为知已谢。”钱贵道:“相公是何言也,得遇相公,实出万幸。”钱贵叫代目取出一方新绸帕,将扇子包好,收入匣内。她先听得代目说,钟情果然容貌无双,与向来所闻无异,今观之又见他才美若此,不胜心折,就存了一点要托终身之意,只是一时不便开口,一番绸缪之意,甚是殷勤。梅根见了,笑道:“钱娘数年来无一人得其欢心,今遇钟兄即相爱若此,真是姻缘宿定,非人力所能强。”钱贵道:“妾何人,岂敢雌黄人物,但从幼有誓,愿得遇一个才貌兼全的情郎,今钟相公已符宿愿,敢不致敬。”梅根道:“钟兄,我看钱娘可谓爱兄之至,兄今在此留宿何如?”钟情道:“小弟寒酸,怎敢伴天上嫦娥,今承钱娘不弃,只可做诗酒交,安敢结鸾凤侣。”钱贵满心要留他,不好骤然启齿,今听见梅根相劝,心喜非常,见钟情推辞,忙道:“妾乃娼门下贱,怎敢污相公玉体,但得侍一宵衾枕,虽于九泉亦无遗恨。”说了,面有惭色。梅根道:“钱娘之言若此,吾兄若要推辞,岂不辜钱娘一团美意,倘再拘泥,不但杀风景,就觉太不近情了,弟且告辞。”钟情见他二人如此说,也就立住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非弟推辞,但只恐无福消受耳。”说完,与梅根作别,送了出门,随与钱贵携手进房,见房中焚兰热香,幽雅非常,绣帐锦衾,又富丽至极。钟情虽是才子,却是寒儒,每常住的是衡门茅屋,睡的是纸帐梅花,今到此温柔乡,如登仙界。钱贵叫代目烹了一壶好茶,各吃了两钟,说些知心话,相携上床,脱衣共寝。钟情又将她遍身细细抚摩,体滑如脂,骨温如玉,上口似樱桃,下似包含红芍药。横唇如赤豆,直唇微露紫鸡冠。一个初尝滋味,一个久慕丰标,一个怜才,一个爱色,两个彼此相爱之情,一番绸缪之态,虽浴水鸳鸯,穿花鸾凤,犹不足以喻也。

  事竣就枕,钱贵枕钟情之臂,悄语道:“妾有心腹一言,欲君见怜,君肯垂听否?”钟情道:“卿之深情,沁我肺腑,有何见教,敢不勉从。”钱贵道:“妾乃钱家亲女,不想禁在乐籍,这接客迎人,原非妾之本意,奈迫于父母之命耳,妾今虽倚门献笑,然自幼曾立一誓,愿得遇才貌郎君,定以终身相许。妾今虚度十九龄矣,数载做这风中柳絮,也因是未得其人,今遇郎君,妾心已定,露水之欢,非妾之愿,欲以此身相托,誓死不移,倘鄙吾下贱烟花,留为妾婢,亦所甘心,君若不从,妾当一死,自矢此志,决不他移,君能怜念妾否?”言毕,不觉呜呜咽咽哭将起来,钟情听了,恻然道:“卿可谓交浅言深,但我自幼父母双亡,为兄所弃,家徒壁立,亲友皆疏,向来几次求婚,人皆鄙我寒贱,故年已二十,尚无室家。我因想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故立志寒窗,矢心发愤,或皇天不负苦心,倘获功名,再寻配偶。今幸得遇芳卿,承你百般垂爱,我心已醉,感你以终身相托,何幸如之,本应从命,但我一介寒儒,恐负你终身结局;二则我囊罄如洗,焉能为子赎身;三则你系她亲生爱女,安肯轻易配人;四则我原说饶幸成就功名之后,方可毕婚,今岂有出乎反乎之理。且我一个薄命寒儒,焉有福配你这天姿国色,因此数种,故难从命,贤卿请自细思。”钱贵道:“以郎君之才,蛟龙岂池中之物,不日升腾,这何足虑?至于赎身一事,妾是她亲生之女,安得论价。且妾数年来替母亲所挣不下千金,若定要身价,妾当自办,不用君费心。若说亲女不肯轻易嫁人,当初妾原不肯接客,是我母亲苦劝,原订过得遇才郎许我自嫁,向有斯言,我方依允,今若不肯从,当以一死。今日既已侍君,此身决不再辱,妾心已死于君,自此以后,生为君家之身,死为君门之鬼矣。君说脱却蓝衫,方才纳偶,今我不过欲为君妾足矣,岂敢望与君作配,何妨今且归君,为君权主中馈,亦可免分君读书之心,等君得中功名之后再觅夫人未迟,妾筹之熟矣,君能怜念妾否?”钟情感激不尽,道:“子言至此,可谓深心,怎敢推阻,但说你今且从,倘我侥幸得中功名,再寻匹配,此言非也,我自然以你为正室,岂有列做小妾之理?今日若与你老母言之,她见我一介寒儒,未免犹疑,且不必露辞色,侯今秋大考,或上天怜我二人情痴,稍得寸进,定娶卿为室,如不幸名落孙山,再设法别议。”

  钱贵道:“聆君之言,妾之深愿,数月光阴亦容易过,但恐君高中后,那豪门闺秀,富室娇娃,谁不愿得此风流佳婿,恐致妾有白头之叹耳。”钟情长叹了一声,道:“我名钟情,岂肯作薄幸人,况女子中有多情美丽如子者耶?若异日负卿,我终身前程不吉。”

  钱贵听了,忙欲披衣起谢,钟情搂住道:“你我何须这般,你此后仍如昔日承顺母意,侯到我家,再守妇道未迟。”

  钱贵道:“君此言视妾同畜类矣,我既以此身许君,此身乃君之身矣,敢有辱君之理,若母亲不念天伦,或行威逼,妾九死弗移,以此报君。”

  钟情道:“我正恐如此,故尔劝你,我二人既已定盟,便是终身夫妇,倘你不堪受凌辱,如此岂不使我抱一世鼓盆之叹。你之心迹,我岂不知?出火坑再做良家未晚。”

  “君情至此,妾虽死九泉,亦含笑矣。我钱贵好造化也,得此多情义才郎,终身之愿已足,”又对钟情道:“郎君请住数日,聊尽微忱,此后望常来,免妾身记怀。”钟情道:“我岂忍瞒卿,我家一贫如洗,此地岂能常到,且大考在即,还要用功,若有稍暇,自来看你。”

  钱贵道:“君高志若此,妾岂敢扰乱君心,今求宽住数日,稍伸缱绻,若忽然别去,情何以堪?”钟情应允,二人相叙到亲厚之际,情兴复萌,重又春风一度,正在绸缪之时,不觉天色已曙,日映纱窗矣,二人起身,看着钱贵梳洗,亲为之掠鬓,代为之画眉,一种亲爱之情,不能言尽,梳洗方毕,只听得梅根一路叫进来,道:“钟兄起来不曾,小弟来了。”

  钟情忙迎出来:“吾兄来何早也?”梅根笑道:“弟恐兄乍入阳台,好梦不能即醒,特早来惊梦耳。”相视大笑,到堂屋中坐下。代目捧出两盏茶来,二人吃了,梅根付了昨夜嫖金,今日东资,交与代目。代目进房对钱贵说,钱贵不肯收,叫代目定还了梅根,梅根只得收回,少顷,钱贵出来同坐,早饭毕,谈了一会,又命出酒肴来,三人入席而饮。

  且说郝氏昨日见了钟情,看他衣衫褴缕,甚不嫌意,因女儿叫备酒饭,少不得整理送出,后接了梅根东道之费,也还不十分着恼,以为他到晚就去,不想女儿竟留下了他,不见一文宿钱,满肚仇气,今日又见女儿自己拿出私囊制东,越发气了不得,因看得女儿面上,不好发话,恼得只在卧室坐着,总不来瞅睬。

  他三人饮过数巡,梅根问道:“兄今日回府么?”钟情道:“小弟也要回去,蒙钱娘苦苦相留,不忍相拂其雅情,还住一日。”梅根笑道:“谚云:得鱼岂可忘筌,你二位如此相亲,何以谢我这月下老?”他二人同应道:“多感厚德,容图后报,决不敢忘,今且以一卮为寿。”二人起身,各斟一卮,奉与梅根,梅根笑着饮了。梅根问:“钟兄遇着钱娘,昨已有新诗相赠,钱娘可有佳章酬答否?”钱贵微笑道:“钟公佳作,阳春白雪在前,妾巴人下俚之言,岂敢相和,因钟相公说自幼贫寒,为亲友所不齿,妾见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不胜感叹,得一调《木兰花慢》,不敢献丑,恐相公喷饭。”钱贵念道:

  想人生贵贱,皆前定,有何妨。叹人尽欺贫,众咸趋富,出丑张狂。思量从来世事,侭多更何必恁匆忙。富贵焉知不败,贫穷岂便无昌。凄惶,有限几时光,谁弱又谁强。复何须乃尔,千般丑态,万种无良。推许事多反覆,况人生怎定得沧桑。堪笑人皆睡梦,安能洗尽污肠。

  梅根听了,道:“妙极妙极,骂尽世情,钱娘真钟兄之知己矣。”又向钟情道:“钱娘既有佳作赠兄,吾兄不可无答,或诗或词,也请教一首。”钟情道:“既承兄命,敢不呈丑,钱娘厚爱,亦有数言以谢之。”遂念道:

  漂母流芳,悯王孙进食,义侠充肠。章台英俊眼,贫贱识韩郎。红拂伎,目非常,奔李靖归唐。适蓟王,梁妃显达,千载称扬。负羁哲妇无双,识文公终复,杰士从亡。逃吴胥乞食,流女献壶浆,豪杰事,属闰房,试说姓名香,到今朝,垂青顾我,又有钱娘。

  钱贵道:“妾何人斯,何敢当郎君如此高比,所谓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了。”叫代目取出笔砚,并一幅白绫,请钟情写,钟情将钱贵之词写于前,他自己的写在后,写毕,梅根接过念了一遍,赞之不已。钱贵道:“以妾之俚语与钟相公尊作同书,真正是精金配顽铁,美玉并瓦砾了。”梅根道:“你二位都不必谦,两调佳章,若传出去,都可纸贵洛城。钱娘何不以此两调被之新声,长歌一番,我们洗耳静听,何如?”

  钱贵欣然应允,先将钟情的词歌了,歇了一会,又将她的词歌了。二生大喜,彼此欢饮酬醉,饮至天晚,梅根别去,钟情、钱贵二人,如并蒂蕖,穿花蝶,百般恩爱。又住了一日,苦辞要回,钱贵知不可留,遂取出银一封:“此内约有三十余金,是妾向来所积,今赠君为灯火之费,若有不敷,将来再取,妾倘有衷肠欲诉,托人请君,望君即至。”钟情道:“卿若见招,我必就到,但你之情爱,我已难当,此赠如何好收?”钱贵道:“君何外妾,妾身既已属君,况此身外之物?妾之所有,皆君之所有也。”钟情感其言,也就收下,二人依依不舍,携手流泪。钱贵又道:“郎君万分自爱,秋闱后妾当洗耳以听佳音。”钟情道:“卿亦当自爱,前言须紧记,万不可因我而受辱,使我愈不自安。”

  钟情回到家中。他这间房子,原是老先生真佳训的书室,真佳训出贡,选了教官,一家数口俱带去上任,此房典与钟情,其价甚廉,只当替他看房子一样,虽然是间斗室,四面俱有小院,院中还有几棵绿萼西府、碧桃红杏之类。室中竹床木几、纸帐布衾,里外收拾得十分干净。钟情素常在家时,因贫穷特甚,少不得终日要去奔波柴米,亲躬汲焚,做那灶州府的炊官,还要扫地浇花,一日中只好半日读书。今日钱贵赠了他一封银子,他就坐下来,打开一看,都是上好锭儿,不觉堕下泪来:“我自幼椿萱见背,兄嫂将家私变卖,不知何往。依旁了外祖数载,外祖仙逝,亏得与我些私蓄,才觅了这间房子栖身,盘缠了数年,又多承梅兄间有所赠,才苟延到今日,其余骨肉至亲,尽同陌路。不意今日与钱姑无心之遇,不但赠我若许之资,且以终身相托,此情此德,没齿难忘,我趁此有余之时,可以苦攻,今秋倘百尺竿头,得进一步,完他终身大事,就是报德了。”

  次日到书铺买了许多墨卷表论策判之类回来,又制了几件随身衣履,备了数月的柴米,恐自己炊食,误了读书之功,雇了一个江北小厮,叫做用儿,来家使唤,每日工价一星。他自己拟题目,选了些文章,足不出户,鸡鸣而起,三鼓方歇,以待秋闱鏖战。

  钟情前日在书坊中见一册新书,名曰《峒溪备录》,翻开一看,系新安人童自宏著述,这童自宏就是童自大的胞兄,与他乃弟的胸襟大不相同,满腹文章,却不愿出仕,一意陶情山水,爱阅名山大川,民风土俗。家中巨富,将家事付与儿子主持,只在外边游鉴,有人劝他道:“何不在家享用,常常奔波道路,何苦呢?”他道:“大丈夫志在四方,岂可做个财奴,守个故园空老?”他一日想道:“东西两粤,吴楚秦蜀,我都曾游过,只不曾到过滇黔,我闻得苗蛮之地虽近中原,而人畏其险峻,细探之者甚少,我何不一游,把蛮中风景纪出一段故事来,不但自己豁了心胸,也可留为后人长些见识。”决意要去,亲友劝阻他道,苗蛮烟瘴之地,游观小事,轻躯重死事大,他笑道:“床榻之上,屋宇之中,皆不死人么?”他带了数个家人,携了若干途费,到了南京,在童自大家只住了一日,见兄弟那鄙啬的样子,十分难看,遂迁到朝天宫道土房中作寓。

  那时应天府学教授姓广,祖籍徽州,与童自宏原是社友,当日在家时甚是契合,广教官听得他来,忙倒屐迎入,叙了许多久别渴想的话,童自宏见他学署墙倾壁塌,甚是不堪,问道:“兄在此为一方师范,怎么贵署倾圯至此,也不请府县修理一修?”广教官叹道:“岂但弟之敝署,连圣人的大成殿同两庙都有倒漏处,呈报过数次,皆置若罔闻,奈何?昨日门斗进来说,外面牌坊上那个掉下来了。弟不懂所谓,问他掉下的是什么,他说就是那个了,我知道叫什么?弟还骂他死蠢材,遂出去一看,原来是牌坊柱子上那瓦套儿,柱头朽了掉了下来,弟也不知叫做什么,后来各书去查,始知叫护朽,老社翁请想,文庙大门外的牌坊,乃众人观瞻之地,尚且如此,又何况此地?”

  童自宏对家人道:“拿五十两银子送广师爷收拾房子。”家人取出送上,广教官道:“老社翁驾临,弟连一杯薄酒还不曾奉敬,怎敢当此厚赐?然不敢推却,有负雅爱,此屋虽弟居,乃官舍也,弟定将老社翁这一番义举申报上台。”童自宏道:“此万不可,弟非沽名者,不过赠故人稍加修葺,以蔽风雨。”广教官作谢收了。广教官次日设席奉请。他自知童自宏尚朴素,不喜虚化的人,请了两三个得意的穷门生相陪,彼此相投。童自宏寓中无伴,约他们常去,以消寂寞,这两三个秀才知他是好客的富翁,何乐而不往。

  一日,童自宏同他们到三山街承恩寺闲步,见许多的古董铺,遂挨着家看去,到一家,有几件看得的,他众人中有一个朋友,见一个匣内放着一只玉婉,便伸手取过来看,那开铺子的,先见他们几个酸丁打扮,料非售主,坐着不睬,此时见他拿碗,忙站起来说道:“哎呵呀,看仔细,远远看罢了,一下失手打掉,你陪得起么?”便伸手来夺,童自宏见他小看那朋友,心中暗怒,便一手接过来,问道:“你这碗值多少银子?就敢量人赔不起?”那人见童自宏说这话,估了他两眼,见他穿着也甚是平常,料不是主顾,冷笑了一声:“要是别人买,一百八十的要,相公你若要,让你些,称二十两现银子,拿去了罢。”童自宏听了这话,拿着向街中石上尽力一下,摔得粉碎,吩咐家人道:“称二十两银子给他。”那人争道:“这是人寄卖的,定要五十两,昨日人还到四十两,尚不曾卖,如何摔碎了它?”先那朋友被他讥诮了两句,一肚暗气发泄不出,今见童自宏摔碎了,心大喜道:“你要二十两,他就给你二十两,还有什么说的?他是徽州有名的百万童老爷,像你这样的铺子开得起几万个呢,你也小量他?”这条街是极热闹的所在,此时围着许多人看,这朋友向众人细说了其故,众人恼他渺视人,都说开铺子的不是,他方忍气吞声,没得话说。

  童自宏同众人谈笑着踱出聚宝门外,到了报恩寺。只见那一个大胖和尚,肥头大脸,穿着一身绸缎僧衣,光着头,坐在一张大圈椅上,见了他们,屁股略抬了一抬道:“请坐。”他众人也都坐下,那和尚也不瞅睬,也不叫茶,童自宏见他那样子可恶,笑问道:“老师就是知客么?”那和尚带答不答道:“正是。”童自宏道:“请问这报恩寺以前是什么寺来?”知客道:“以前是长干寺。”童自宏道:“长干寺以前呢?”那和尚茫然了一会:“这却不知。”童自宏道:“宝刹也算南京第一大寺了,无限的贵官财主来往,像我辈穷酸不足论,倘遇了那种人盘问起来,连本寺的来历都不知道,不但于宝刹削色,就是有愿布施的也不肯出手了。”那和尚问道:“相公可知道么?”童自定道:“我安得不知?”那和尚忙立起,满脸陪笑,问讯道:“适才着实得罪,小僧以为是等闲人,不知是广见博识的老先生。”叫小和尚送茶,茶罢就,又叫掇果碟子上来,一十六样上色果品细点,再三让着,吃了一会,又叫备斋,送十二碗丰盛素菜,包子云卷,南乡米饭,细粉鲜汤。吃饭毕,又叫烹了一壶好毛尖茶来,漱了口,那和尚笑吟吟躬身问道:“请问老先生,敝寺长干寺以前端的是什么寺?”童自宏道:“当年梁武帝要建长干寺,特选了这一块地基起盖的,长干寺以前是一块大空地了,这有什么难解处?”众朋友先也以为童自宏必知其详,都侧着耳朵听,见他说这话,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和尚先当童自宏是实话,陪了无限的小心奉承,备茶果,备汤饭,要请教,此时方知是耍他,又说不出口,心中暗急。光头上的汗珠有指顶大,顺着往下滴。童自宏笑着起身一拱:“多扰了。”吩咐家人道:“称二两香资送这师傅。”那家人便向身边取出一包银子来称,那和尚见给了二两银子,除茶饭之费,还有多余,方才不急,因见他这样出手,不像个穷酸,问那家人道:“你们这位相公姓什么,在哪里住?口声不是我们本地人?”那家人道:“我们家老爷是徽州有名的童百万,你们这城里住的童百万就是他的亲兄弟了。”那家人恼他出家人势力,说他道:“他先来时,你不那大模大样,奉承得他快活,要化他一千五百,只当耗子上去了一根毛。”说着,连忙赶主人去了。那和尚后悔无及,后来再不敢以衣帽相人,不论贫富人来,都以上待。

  那童自宏在城里城外各僧房道院游了月余,买舟而去,或水或旱,到了贵州云南一带,住了年余回来,果然纪了一册手抄,名为《峒溪备录》9,遂命匠人刻了绝精的板刷印,传到各书坊中都有。腹中稍有文者,无不喜阅,独他乃弟不善读,得了兄赠书几十册,童自大翻开一看:“花花绿,绿绿花,一个字,两个叉,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

  你道这本书上记的是些什么?

  峒溪种类不一,闻见同异各殊,余系目睹,辞虽简而事详。

  苗人,盘瓠10之种也,尽夜郎境多有之,有白苗、花苗、青苗、黑苗、红苗。其衣各别以色,散处山谷,聚而成寨,睚眦杀人,仇报不已。故谚云:“苗家仇,九世休。”

  ……

  西苗尚勇好斗,葬不用棺,不知拜扫,饮醉相杀,醒复相好。

  东苗性悍,衣蓝短衣,妇着花衫,无袖遮覆前后而已……

  峒人以苗为姓,性喜杀,片言不合,即起干戈。……不事耕作,惟喜剽掠。粤西有峒人者,好弹胡琴,吹六管,女喜汉音楚歌。……

  八番其俗,女劳男逸……

  播州,古夜郎地。其苗信耳好诅,射猎为业,衣用虎皮,以虎尾插首为饰。

  ……

  老挝,其民性悍,遍体花绣,居高楼,其上宽广。

  ……

  钟情细阅了一遍,耳目为之一新。

  且说竹思宽那日别了铁化,携着他所赠的那一封银子到钱家来。恰好大门开着,走进内中,蹑足走到钱贵房门口,伸头一张,见钟情已去,钱贵靠着桌子,手托香腮,一只手做着手势,虚空模拟,面孔上笑吟吟,不知心内想些什么?竹思宽见了这个样子,不由得骨软筋酥,忙到郝氏房中。郝氏正在床上睡着,上前抢着亲了个嘴,就伸手到她裆下,郝氏嗔道:“我自知不堪,不劳你假奉承,做些假亲热。”追问道:“你昨夜为什么不来,想是哪里又叙上新人了?”竹思宽道:“也没什么新人,

  9 据学者陈益源先生研究,《峒溪备录》实为康熙间陆次云所作《峒溪纤志》(康熙二十二年,即1683年刊)。

  10 中国古代神话中的人物。传说远古高辛帝时,“时帝有畜狗,其毛五采,名曰盘瓠”。因戎吴将军作乱,高辛答应谁能斩下吴将军之首级,就能封邑赏金,把公主嫁给她。盘瓠咬下吴将军首级而归。后“帝不得已,乃以女配盘瓠”。盘瓠死后,“其后滋蔓,号曰蛮夷”,成为中族,大家都尊奉她们共同的祖先。这个故事在我国南方瑶、苗、黎族民族中也广为流传,人们都非常虔诚地祭祠盘王。一来我前晚在你这里一夜,不曾合眼,昨日乏了,去歇息歇息,二来我如今不敢常常到你家来,心里有些过不得。”郝氏道:“我同你相与了这几年,今日重新讲这句鬼话,有什么过不得?是什么缘故?”竹思宽亲了她个嘴道:“不瞒你说,你的那个女儿是个狐狸变的,会慑人魂魄,我一瞥见了她,就掉了魂,你要叫我同她沾一沾身,我情愿死在你肚子上,当个老乌龟,你就拿棍也撵不出我去。”郝氏笑打了他一个嘴巴:“我同你相厚了这些年,我一心还想要嫁你,他也算你的一半女儿了,你还想做这样的事?况且你想想你这东西,可是轻易近得人的,我那矫滴滴的女儿,摸着就吓死了。”竹思宽道:“你这些话说的一点也不相干,生我者不淫,我生者不淫,这样的女儿,十个指头扯扯,关着哪一条筋?你说我的东西怕她经不得,我想有其母必有其女。你是恐我吃白食,故有这些推托。”遂从腰间掏出那封银子,打开道:“五十两银子相送,你总成我一总,成后来还有重谢,岂不强似她前日接的穷鬼。”郝氏道:“还提他呢?我只接了梅相公的一两东道银子,被他吃了两日去还不打紧,女儿白白的陪他睡了两三夜,一个钱也不见。”竹思宽道:“只许她白接人,难道你就不能叫她留我?”郝氏道:“这丫头情性古怪,只好等她欢喜的时候,我慢慢对她说,她若肯依,就是你的造化。有一句先要断过,只许你尝尝滋味,不要得了甜头,恋着她,撇了老娘,我把你的肉零碎咬下来。”竹思宽道:“我原不过想尝尝,怎敢得新忘故,你但请放心。”竹思宽昨夜同火氏未曾尽兴,方才又张见钱贵那番举动,此时手摸着郝氏,说了这一会话,总未离手,抠抠挖挖,动火之甚,抱住了郝氏道:“承你慨诺,我且先谢谢媒仪。”郝氏被他挖得难过,也正想,同脱光了,那结实的金漆榆木床,摇得格支支乱响,两个帐勾叮叮咯咯,两个时辰才歇手。竹思宽求她做媒,她把银子收了,又浑身痛快,推辞不得,叫他坐听佳音,遂走到钱贵房中。

  那钱贵因与钟情订了终身之约,心中欢喜,诚于中,形于外,未免那喜色就露于面上。郝氏见她喜气洋洋,心中也暗乐:“儿呀,我看你一脸喜色,大约是有喜事临门了?”钱贵道:“儿处在这活地狱中,有何喜事?”郝氏道:“事倒有一件,你若肯依从了,也是件小喜。”遂将竹思宽给了五十两银子,要请她歇一夜的话说出。钱贵不等说完,大怒道:“这奴才,连畜生都不如了,他与母亲相处了多年,怎么又想起我来,这猪狗不如的下流,该拿驴粪塞他的嘴。我自幼见他是个舔疮舐痔的不端小人,屡屡要辱骂他,因他是母亲相知,我看母亲面上,容忍多次。他今日反这等无知妄想,放这屁起来,我当与他性命相搏。我虽眼睛看不见,我若听得他声音,遇着这大胆猪狗,与他誓不惧生。”千小人,万匪类,骂不绝口。那郝氏恐竹思宽听得,恼了不来,怎处?便道:“你不肯便罢了,何必这等破言?”忙抽身出来。

  原来竹思宽正在房门外,一团高兴来听好消息,谁知被她骂得狗血喷头,郝氏怕他羞怒,忙拉他到房中陪话,道:“那丫头娇养坏了,嘴不值钱,你宰相肚里好撑船,看我薄面,不要记怀,我替她陪礼。”叫财香收拾酒肴来与他消气,又将银子还他:“你请收回罢,我没福要你的。”那竹思宽如何舍得撇了郝氏这个对子,便道:“你女儿不肯,银子就送了你罢,叫我拿了哪里去?”郝氏也就笑纳,二人吃到天晚,上床,使出蛮力,足足拿郝氏出了半夜的气,竹思宽把力气也费尽了,睡下想道:“妇人中贤慧的太贤慧,泼赖的太泼赖,铁家娘子那样温柔娇媚,我还是串通了老屠,把小铁引出来,同他娘子去亲热是正经。”想了一会,一觉睡到日出起来,别了郝氏,往屠家去了。

  此后钱贵但是听得竹思宽来便骂,你道钱贵果是为竹思宽要来嫖她而仇恨么?自从竹思宽找铁化梳笼了她,她就直恨至今。碍着母亲发泄不出,恰遇有这个因头,把这数年的郁气都发了出来。且她要杜门守贞,就索性先撤个泼样与郝氏看看,后来竹思宽来看郝氏,就悄悄瞒着她,郝氏嘱代目,但是竹思宽来,不要告诉她,钱贵见他许久不至,才气消了一点。后来钱贵嫁了钟情,郝氏招了竹思宽,竹思宽却不敢上他钟情的门,就是此时结下的仇恨,这是后话。

  再说那火氏自经了竹思宽之后,虽弄得下身肿裂,不以为苦,反心中私喜,过了数日肿消痂退,依然好好的。他先那几日因身子裂疼,知道行事不得,倒也不想,此时好了,可以大举了,把那个粗大东西时刻在念。吃着饭拿箸子,就想起他来,吃茶提着钟子,就想起他来,看见灯盏,就想起他来。连睡都睡不着了,每日叫巧儿来在外打听。

  一日,忽见巧儿来说道:“大爷今日又去赌钱,吩咐家人说今夜不回来了。”火氏虽然欢喜,又愁着竹思宽不知可知道,如何望得他来。凝眸盼望,一刻三秋,比那秀才望禄,农夫望岁,还着急几分。

  将晚时,望得闷上心来,神思困倦,伏在桌上,不觉睡去。忽见竹思宽走进房中,慌忙爬起,笑逐颜开,上前一把拉着手,同在床沿上坐着道:“你来得好,我望得眼睛几乎滴出血来,你刚才进来没人看见么?”竹思宽搂着她,道:“我也几乎想杀了,恐你悬望,才在外边,见没人,所以走了进来。”忙去把房门关了,两人携手上床,不暇脱衣,只退了裤子,正才高兴,忽被一推,猛然惊醒,原来是梦。睁眼看时,却是巧儿笑嘻嘻站在床前推她。

  巧儿不住来回打听竹思宽的消息,走到角门口看,见门虚着缝,疑内中有人,走进去到北窗下一张,只见竹思宽在内独坐,她忙进去道:“你多时来的?爷今日不在家,奶奶望你连眼都望穿了,叫我出来看了十数次。”竹思宽笑道:“我来了好一会了。”就搂她在怀中,亲了个嘴,巧儿笑道:“那一夜我睡着了,你同奶奶可好?”竹思宽道:“你奶奶怕疼,把我几乎急死了呢。”巧儿道:“我听见他们说你,就疑惑你和奶奶不得。可应了我的话,既然这样,她还想你来做什么?”竹思宽道:“那是头一次,第二回自然就不妨了。”巧儿笑道:“我就不知道这件事有什么趣,什么好吃的?何苦这样忍疼捱痛地还恋着?”竹思宽笑道:“你不曾尝着,尝着了还更爱。”就掀开衣服,扯他裤子,巧儿被他弄得痒酥酥的,不住嘻嘻笑:“晃得不好过,你放我起来,我去对奶奶说,好出来同你做正经事。”竹思宽放起她上来与火氏报信。

  火氏醒了,巧儿附着耳道:“竹相公来了,书房院子门虚掩着,竹相公自己一个坐在里面呢,他说知道爷不回来,故此旁晚来了,到了门上,不见一个人,想是知道爷不回家,都吃酒耍钱去了,他悄悄走进书房,倒关着门,开着角门等我,可可凑巧遇了我去。他见了我,欢喜得了不得,叫我拜上奶奶,请奶奶早些出去。”

  火氏听了,笑容满面,精神顿长,那个喜哪里说得出来。连忙爬起,下床来,到镜台前,把头发拘了个结实,两鬓抿光,忙忙的匀了匀脸,点了点唇。忙拿出一条大细汗巾,塞在裤带上。正收拾着,见棒了晚饭来,心忙意乱,也无心去吃,吩咐道:“我心里不自在,要早些睡,不吃饭了,你们都去快快吃,吃了都早早睡了罢。”丫头们拿去了,受用一饱,伸开铺,倒头而睡,比火氏还快乐几分。

  巧儿问道:“奶奶怎么不吃饭?”火氏笑着低声道:“他实利害,吃饱了,怕不好,空着些肚子好。”忙叫巧儿掇了一脚盆水来,熏水洗了。忙拿了一双大红睡鞋,用块绢帕包了,叫巧儿笼在袖中。外面有起更时分,丫头们大约睡沉。恐书房中无灯,忙叫巧儿点了两枝安息香,拿了两枝烛并焠灯,然后忙忙出来。

  才到角门口,那竹思宽正站在那里潜潜等等,一见了面,也顾不得巧儿在旁,两人忙搂抱着,亲嘴咂舌,亲热了一会,相携进房。巧儿忙点上了烛,竹思宽见火氏比前夜愈加俏丽,等不得叙寒温,情急如火,巧儿送过那个包儿,火氏接过,放在枕旁,忙忙各自宽农解带。竹思宽见她一身雪白肌肤,烛下照耀,细腻如放光一般,两只小脚刚有三寸,穿着大红平底睡鞋,神魂飘荡,忙叫火氏睡倒,火氏心中之喜不消说的,把个竹思宽几乎乐杀,问道:“这次何如?”火氏笑嘻嘻摇头,道:“不疼了,只有些胀胀的。”竹思宽放了心。

  两人直到数个时辰才歇。竹思宽道:“方才若不是巧儿出来,我几乎空费了这场心,白等了这一夜。”火氏道:“这几日我哪日不望你,时时刻刻叫巧儿出来打听?她哪一日不走二三十次,今日也是她伶变,要不是到角门来看看,岂不悟误了天大的事。”竹思宽道:“应该我两人姻缘凑合,所以她才走了来。”火氏道:“你进便进来了,明日怎么出去?”竹思宽道:“我想到了,明日约略有开大门的时候,我到厅上,只说来会铁老爷的,说是不在家,我就出去了。要是遇见铁大爷回来,他也只当是我才来找他,哪里疑心我在此过夜,你道这想头好么?”火氏欢喜得了不得,搂紧了他,亲了个嘴:“亲亲,你真好想头。”竹思宽道:“我承你这样深情,这几日我的心思也费尽了,串了老屠,寻了几个赌友诓了铁大爷出去,我才得来亲近你。”火氏紧紧的搂着他的脖子道:“亲亲的哥,你要留心想出个妙法儿来,常常把他弄在外边去。我同你终日相亲才好。”竹思宽道:“我自然留神,何用你说,你那条有血的汗巾我带在身上,簪子关在头上,一日摸着一百遍,就想你一百回,连夜里睡觉都是魂梦颠倒的。”火氏道:“可不是呢,我比你还利害,你的那几根毛,我剪了几根头发包在一处。我拿了几个珠子石宝,一块金子,一个银锞儿,宝贝似的装在花包里,挂在裤带上,走着坐着,但把我的腿挨一下,就想起你来。刚才望你不来,才闭上眼,就梦见你来了,正讲得亲热,被巧儿推醒,说是你来了。”又搂着亲了个嘴:“亲亲,我看这个样子,同你今生今世同生同死,再拆不开的了。”说着话,竹思宽看那火氏两只眼乜斜着,一点点个鲜红嘴儿微绽,似笑非笑,两个眼眶通红,两只手不住捏弄,知她又有些情动,心爱不过,又昂然直竖,两人这一场激战,非同小可。火氏竟自轻车熟路,越觉有味。多时,竹思宽把筋力费完,那火氏也算饱其所欲。

  二人又顽笑了一会,都乏困了,并枕而卧。只苦了巧儿,听了半夜梆声,二人又顽笑了一会,都乏困了,并枕而卧。那竹思宽穿衣起来,也不敢复睡,见红日将出,开了院子门出来。往外一看,大门已开,家人知主人不在家,尚都酣睡。管门的开了大门,大清早料无客来,且回房中高坐。竹思宽满心欢喜,忙忙趋步而去。

  闲话不必多言,且看正传。那钱贵自从与钟情定盟之后,私心认定终身已托,吟诗以志意云:

  半生心愿一朝酬,意蜜情殷不自由。

  何日桂香来枕畔,梦魂先到曲江头。

  叫代目代笔写下收好。代目识钟情是个佳客,怂恿钱贵相会,使钱贵得遂了生平之愿,钱贵越发待她亲厚,暗对她道:“此事只你知我知,不可再传六耳,异日我此身有归,决不使你失所。”代目感之不尽,暗也欢喜。

  且说这代目之父姓戴迁,祖父戴善,祖上也是书香一脉,只是到了戴善,读书不成转而学贾,他虽非绝顶好人,也还是个善士,四十无儿,妻房氏屡屡劝他娶妾,戴善不肯,“我若命中无,虽娶十妾何益?命不绝嗣,焉知你就不生育?不必多做这番事,误了人家的儿女。”房氏见丈夫执意如此,也无奈何。光阴迅驶,岁月如流,不觉又是十载。他夫妻二人同到了五十岁上,房氏道:“我年已五旬,是万万不能生育了,你娶妾一事,似不可缓。”戴善还不肯,房氏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凡事要尽人事以听天命,你娶了妾,若再不能生子,这就是命了,况且你一生并无恶过,未必就到绝嗣的地步。前日二叔带了信来,他尚无子,你再又无子,将来戴门宗祀岂不斩绝了?”戴善见房氏说得大义凛然,便道:“你这样贤德的话,我安得不听,但我今娶妾是为生子,非图慕色也,不必要少年标致处子,就是中年略像样的寡妇,可以生育的就罢了。”房氏听得这话也甚有理,托媒人去访,不拘女孩寡妇,只要没残疾宿病,遇巧便成。过了几日,媒人打听着一个小寡妇,来说道:“这个寡妇二十几了,娘家姓廖,先守着个儿子,不幸死了,公婆怜她青年,叫她改嫁,人生得好,我们提起府上要寻二房,她素常知道府上是良善人家,也愿意。”房氏大喜,一应礼物俱全,择日娶了进门,就在西屋内住,房氏见这缪氏生得端壮稳重,心中甚喜,如姊妹一股相待,过了一年多些,就生了一个儿子,这老两口欢喜无限,只生过这一胎,以后虽也还常常下种,总不见收成。这孩子无病无灾,易长易大,到了八九岁,送入学堂,起名戴迁,他读书不过应卯而已,亏他聪明,也竟可上上账目,写写包皮。到了十六七岁,老妇人望孙子心切,替他娶了那氏为媳。头胎生了一个女儿,就是代目了,后来又生了两个儿子。

  戴迁二十多岁,父母相继告终。都是七旬外的人了,五十无子,方才娶妾,竟还得见孙子,这也就是天做善人,老夫妻也自瞑目了。他生母缪氏也将五旬。戴迁自幼因谪母房氏姑息太过,娇纵得无所不为。他家与竹思宽昔年准与人的旧宅比邻相接,竹思宽久已看上了他的家私,因他父母在堂,不敢动意。他父母死后,丧事完毕,被竹思宽轻轻一钩,就钩到赌场上去。这昏头少年,乍见了一个雪白碗中装着红红黑黑、金金晃晃六块骨头,以为是天地间第一种高贵上流有趣的美事,死命贪住。人先哄他上钩,小小地输两场与他,他欣欣得意,“我本事高强,才初上场,就把多年耍钱的老把势赢了,若再顽熟些,我定是头一把交椅无疑。”哪里知道那是别人下的香饵。这一件事原来也有些邪处,初去学它,心中何尝不怀着个我是初学,恐怕要输的怯意。若果然一上手输上几场,也就兴致索然了。惟独这一毫不知的雏儿,不要讲什么盆口,连叉快还认不清,他被人哄了,混掷瞎掷,明明五个骰子坐着是个臭了,那一个还滚出一个快来。譬如坐三个六,一个金么,一个白么,那一个看着是个二四的样子,他一阵跳,不是么就是三,反赢五注。诸如此类,赢过几场,梦魂中都想着这个甜头。但是略知道了些,这就倒运了,一日一日输将下去。因恋着先赢的那几场,决乎不肯放手,到后来大输过几场,他心中又不服,“我前几次怎么赢来?这输不过是手气不顺,偶然失利。”并不知是入了人的圈套,想去翻本,越翻越输。间或侥幸赢得一场,贪心不足,又想去赢第二场,不但不能赢来,反将前次赢的贴了利钱送去。不几年,把产业家私,被这六块骨头送去。他心还不死,犹想去翻本。

  一日,输了铁化的三十两银子,无可偿还,被他辱骂打闹了几次,受气不过,只得把女儿准了与他为婢。这种好赌钱人的心肠竟有一件奇处,令人猜测不出:该了私钱官债,被打被骂,情愿领受,却舍不得还;赌输了,即使家中无衣无食死捱,却钻头觅缝弄钱来填还赌债,美其辞日“好汉钱,要还人的”。这种人真不可解。人都有性气,闲常他人或无心一语之失,他便怒目切齿,恨恨不休。到该了赌账,或被人辱骂,或拳脚相加,不但一点气没有,还满脸陪笑,受之不辞。

  这戴迁自从把女儿顶了赌账,他母亲、妻子,终日啼啼哭哭地咒骂,家中又穿吃俱无,方才后悔,痛恨既往之非,已是迟了。一口气瞒着母、妻,雇与船上做牵夫,往北京投奔他叔叔戴良去了。他叔叔在北京张家湾住,家开了个雇船的埠头老行,甚是兴旺。也是六十多岁了,他先也无子,后学者戴善娶妾得子,方得七八岁。他恐自己年老了,草霜风烛,一时或有不虞,这几千金家业,儿子幼小,如何承管?知哥嫂己殁,正要侄儿来,同居料理。今见他到了,心中甚喜。看他槛楼不堪,问其所以,他哭诉自己不知事,为人所诱,花费了家私,把女儿都顶与了人家,直言无隐,全全说出。并说如今虽悔心改过,已是无及,无颜见家中亲友,故远来投奔叔父。戴良见侄儿这个样子,心甚不忍,“你若能改过,我叔叔家产也还够你们穿吃,再要赌钱,这就不可定了。”戴迁道:“侄儿此后若不改过学好,再要做这一件下流的事,不要说将来死后不能见祖宗父母于地下,今日就狗屁不如了。”戴良连连点头道:“好好,你若能改悔自新,就是我戴门之幸了。”戴良的原配顾氏已故五载有余,现今就是生子的这个妾萧氏当家。戴良遂领着戴迁进去相见了,他的儿子也来拜了哥哥。随叫他换了衣服,留住了十数日,戴良对他道:“你只顾你来了,家中母亲、妻子靠谁养活照看?你可去接了他们来同住。你哪里既无家业,我又年老,你兄弟幼小,你可来帮着照料。再者我们虽不是什么仕宦之家,也还是有些脸面的,怎么把女儿与人为婢,你赎了她来,加些利钱也可,速去速来,免我悬望。”他家现当埠头,捞船是极易的事,预先择着个出行的黄道日子,打点了行囊,取出一百银子交与他,“这个做来的盘缠,并替他们做两件衣服好上路。”又付五十两道:“这个千万赎了孙女儿来。”教他都打在腰中,叮嘱再三,然后分手。他这一备气象,与前番来时那个光景大不相同。他搭了往南京来侯少卿的船,一路回家。

  到了家,他母亲见了儿子衣服光鲜,心中甚喜,复又悲道:“你去了数月,你流落到哪里去了?我和你媳妇眼泪不知流了多少,你在哪里来?怎得这样光鲜回家?”戴迁详细把叔父的话说了,把银子取出交与母亲,次日拿了五十两银到铁家去赎女儿,铁化道:“几年不见你来唤,陪了舍妹到童百万家去了。”戴迁疑他说谎,又到童家门口来探问真假,却刚刚问着了那个卖仙桃的家人童佐弼,他听说是仙桃的父亲来赎女儿,暗吃了一惊,答道:“你这个女儿,我们奶奶疼她得很,不见你来赎,恐误了她青春,去年已嫁人去了。”戴迁见他说嫁了人,知不可赎,便问:“嫁了什么人,家在哪里住?我好去看看。”他怎肯说是现在钱贵家,答道:“听得说是个外路人,不在本地。”戴迁不放心,又面见了童自大想问详细。童自大也是这话答他,戴迁无可奈何了,回家复了母亲、妻子,那婆媳二人又哭了二三日。大家收拾衣服行李停当,上了坟,就搭船上北京去了。

  他父女祖孙可还有相会之期否?后来便见端的。你让戴迁搭船的侯少卿是何出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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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的作品《海东青之翼》已全新集录发布,希望得到各位前辈的回访支持,多谢!已赞


  • 快传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