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高跷的她

  踩高跷的她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我以前总不知道为什么,人们爱用这句苍凉的话来安慰面对离别的彼此,好似把阴冷的凉风灌满了前世今生中所有的缝隙。或许是因为说出这句话来,感觉世界都是如此悲苦,那小小个体间的分离,便不用看得太心酸了吧。

  但杨伊在这三月初给我寄来了的来自东边的咸湿海风却含了甜腻的气息。

  自被那海风吹过的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做梦。冗长的隧道里,我和她被黑暗压得青筋暴起,后面呼啦呼啦的列车驶过,终究把我们冲散在冰冷的轨道以外。我在一边继续追着高入云霄的山巅,她却奔向了大海,身影模糊。

  像又到了七月盛夏,操场依然是红白相间,光影斑驳着好似一成不变的时光。我仿佛又看到了杨伊,把瘦小的身子缩到小叶榕投下的阴影里。

  青春的故事里,我们怀疑过却并不坚信有一种绝望叫做无力回天,但当路走到那里,我们就是好像真的散了。

  可是你知道吗,峰回路转,还有很多种离别叫做值得感怀的后会有期。

  写下青春里那些简单的人,也是听了杨伊说过,那些不值得说出的故事如果不用文字记下来,世风乱吹,温存一散,便人走茶凉。

  (一)游侠与魔教中人的相遇

  我在犹豫,要不要走过去。

  六月末的骄阳已经灼热成了白色,它那样癫狂地拥抱了整个山城,除了人类居所,唯一可以喘息的地方,就是荡着塑胶气味的操场边,一排小叶榕的阴影。

  杨伊的身影被刺过密叶的阳光割得斑斑驳驳。我还是在犹豫,要不要走过去。

  可是既然都毕业了,转个身就是分离,又有什么好回避的?

  终于我走了过去,故作轻松地坐在了炙热的地上。她红肿的眼睛满是泪水,转过头,弯了平时直得像树干的脊背。

  我第一次看见杨伊哭,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听到了那些滚烫泪水接触滚烫地面沸腾的滋啦滋啦的声音。

  她问,看到我这样,你们是不是心里很痛快。

  颤抖的声音像一跟鱼刺刮着我的喉咙。她自己就已将把自己隔绝开了,世界是“我”和“你们”,不是“我”、“你”和“他们”,更不是“我们”和“他们”。

  一句话,浸透了咸苦的孤独。

  我想,很多时候,一个班就像是一个江湖。拉帮结派,各遵其道。武艺高强必当受人敬仰才可叱咤风云,而徒有神功却不得人心,甚至异于众人,便被定为邪教人物。武林中人谈及邪教人物,皆鄙夷而与之孤立,愤怒的人甚至想要除之而后快。

  而杨伊,就是这个邪教人物。而且,这个邪教人物在最重要的“华山论剑”上输得一塌糊涂。

  我该怎么安慰她?作为一个从没有与她有超过三句话交流的前排同学。我虽并没有参与“大帮小派”,但我却以冷眼旁观的亦正亦邪的游侠存在于这个“江湖”中。五月初夏的教室里,我没有阻止汪小小伙同一大群人在角落里一边仇视着杨伊一边讨论着可能并不属实的故事,我也没有为极力夸奖杨伊积极回答问题的马老师鼓过掌,更没有在她的照片挂到年级学霸墙上时拍拍她的肩膀说:姑娘很有前途哦!

  既然如此,那就说一句“他们怎么样我不知道,反正我没有觉得很痛快”吧。

  接着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我有些尴尬,来自天上和地面的焦灼感让我心烦意乱。我想,那就沉默吧,一直沉默,沉默到杨伊眼圈又恢复到疲惫的浅黑色。

  日光开始西移,我不知道为什么能够看出它缓慢的痕迹。待到杨伊抹掉了最后一滴眼泪时,她带了浓重的鼻音,问了一句,“是不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人,就不能出人头地?”

  (二)踩高跷的鸡

  她的问题让人莫名心酸,就好比短头发的女生失恋后问你,是不是只有长发飘飘的女孩才能收获爱情吗?

  头发长短怎么会决定你的爱情?与众不同怎么会阻断你的前程?反而那些你所认为的致命伤痛却是你区别与常人的标志。

  到底是不是不一样就不能获得想要的东西?她侧过头问我。

  当然不是!不然怎么会有‘鹤立鸡群’这个成语?

  那……是不是鸡踩着自己造的高跷超过了白鹤,就该被嘲笑?

  什么意思?

  我问了,回答我的,却是她眺望天边的目光。

  我不敢追问,只得又沉默,沉默,直到她开口。

  可是,她并没有告诉我说什么叫做踩高跷的鸡,只是嘴角含了一抹看不清的笑,讲起了过去。小学里全校只有一个班,一个老师。他一口乡音讲着数学,屋外的老婆叫他出去买盐,他就挥了手说,你们出去上体育课吧。一到大雨,游过河去学校,看老师打着伞从家里出来说,下雨了就来上节语文课吧。到了初中,她还不知道原来汉语拼音里的“zhi”和“zi”有什么发音差异,音调里的二声和三声到底是怎么去区分。而她所知道的,就是要在别人趴着的时候站起来,在别人步行的时候跑起来,这样,才能走出去。

  所以,她走到这里,这个都是“鹤”的学校,她觉得自己像一只从小发育不良的病鸡,在所有雪白的翅膀下仰视他们高昂的头。

  她问我有没有自卑过。

  怎么说呢,多少会有吧。功利一点的,因为名次,肤浅一点,因为外型。世上没有人的心里不会存在那种隐秘的自卑,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她说,那根源一点,会不会因为种族?

  种族?怎么会?提倡民族平等的今天,各种肤色都融在一个国家,白人为黑人鼓掌;国内民族也平等,至少大部分相安无事,和平安定。

  那,关于鸡和鹤呢?她问。

  太阳西走的步伐好像快了,是不是想要躲避这样一个棘手的问题?我不知道。但我终于领会了,所谓踩高跷的鸡。杨伊在怀着什么样的心态存在于这个“江湖”?她是个封闭的初学者,握了一本武林秘籍,占据一个山头,苦练神功。不是止戈悟道,不是修心顿悟,也不是称霸武林,名扬万里,而是为了神功一成,可成众人中的一枚。

  一切的欲盖弥彰都是满含危险的南辕北辙。

  若你选择“江湖”,便分了一部分习武时间混迹世间,若你选择了“高山”,便一心修炼不问红尘。而你又怎么能站在“山头”裹挟了一身的凉风去羡慕热气腾腾的“江湖”?

  我还能说什么?装傻是最好的方法。假装只听了种族这个问题,就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可她比我想的锋利,她说你错了,最后陈胜也是败了,败在他是除不掉农民的狭隘。

  那丑小鸭的故事呢?那颗不一样的蛋生在了鸭子堆里,在一切面前自卑无力,最后呢?却是一只天鹅!所以,这世道,指不定谁是鸿鹄,谁是麻雀。

  她又笑了,说,可是只要到了飞往南方的时节,入了天空的就是鸿鹄,跌落在地的便是鸡,它没有翅膀,只有脚下那双徒增重量的滑稽高跷。

  夕阳终于在她这一句悲凉的话中躲在了第一教学楼的背后,只留了暖色的沙质裙摆铺展在西边的天空。我满头大汗,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身旁的望着夕阳的杨伊。

  (三)关于梦想的处所

  西边微亮,东边暗淡,黄昏张开怀抱。

  杨伊突兀地说,我想当老师,当一个不会因为一句话就扔下学生的老师。让世上少一点那样自卑的弱鸡,因为踩高跷,太痛苦了。拐脚,起泡,容易摔倒。你探出身子去看世界,身后永远是不解的嘲笑。心不在远方,眼神也越不过畏惧。

  我没有说话,我开启了一场无休止的沉默。天色渐暗,我们离开的时候,杨伊跟我说谢谢。我只说,把绊脚石当垫脚石,就算是不会飞的人也能接近天空。

  静默让我们敏感,字句文艺却不感矫情。但自那以后,我们却没了联系。我也很少看黄昏。

  因为志愿填报完了,录取通知书也陆陆续续地下来。我的生活开始被很多披着休息的理所当然的颓废占据。

  我中午起床,把饭菜倒进胃里,腆着肚子看电视,一遍又一遍地刷着空间和微博,待到太阳开始往西,我换了衣服拖沓地走到各个餐厅,朝着熟悉或者陌生的人咧嘴笑,吃一顿又一顿的升学宴。

  他们的父母走着一模一样的程序,收礼,敬酒,假意谦虚。他们也随着走着一样的路线,回忆,拍照,闹腾。我在圆桌上想要找一个桌角,却没办法获得边缘地带供我躲藏。

  后来,我和父母,也走了这样的程序,好似这样才真的过完了高考这个大关。

  我下意识地在所有同学团聚的地方认为杨伊的消失,是可以理解的。这样的忽视,是可以理解的,可以相互效仿的。

  所以,杨伊就这样被我们推开了。我们用过度欢娱乃至麻木的神经作橡皮擦,擦掉了我们有意无意孤立过的失败者。

  直到,一个黑夜,一个陌生的号码,一条信息:“我要去青岛了,不再想踩高跷了,累了,认了。”

  一句话让我睡意全无,短信中出现的一个未听过的大学名字。我在没开空调的夏夜,打了一个寒噤。

  “真的要走那么远吗?本地的话可以上一所好一点的大学的。”对与内陆的我们,大海总归存在于不真切的画面中。

  很久很久的时间,我盯着手机没受到她的回信,我开始焦躁,是不是太明显的话伤了她,毕竟,我们确实不熟。

  当手机的屏幕亮起,我的心猛然抖了一下。

  “王老师曾经说,他不喜欢刻苦的学生,他喜欢勤奋的孩子,不要苦大仇深,而要为能让自己兴奋的东西而勤劳。我该真的勤奋一次了。去扎根生长,而不是垫高自己。”

  想了一肚子奉劝的话的我,终于在这一句话后语塞了。

  我有什么资格去建议别人的人生?有什么身份为别人的道路挂上指路牌?不能因为自身的恐惧就阻止别人的出发。我所熟悉的校园当然比过早地远行更加美好,但对于杨伊,离开阴影去广阔的海边更适合生长。

  “去吧,喜欢就留下,不喜欢,就回来。”

  我一句自居朋友的语气给她一个小依托,好比虚空中为她建了一个家,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需要,所以我发完就因为一种一厢情愿的感觉而脸红。

  许久,她像我们第一次“长谈”一样,只回我一句谢谢。

  我们用最隐晦的方式交流着最光明的坦诚。语言是多么神奇的东西,它可以让万千人懂得,也可以只有两个人懂得。

  (四)永别了高跷女孩

  

  后来我只偶尔收到她突兀的短信。

  她说她在青岛读了一个不太喜欢的专业,但是趁着假期去了很多地方当助教。那些在小镇生活的孩子稚气的笑,画了许多颜色奇怪的画,说了很多语无伦次的故事送给她。她突然觉得过去执拗地奔跑在别人瞩目的跑道上上绝不如安然而满足地走在自己的路上。

  有时候她发来抽象的话表达着她的欢欣与苦痛,我回以同样虚幻的话为她庆祝与鼓励。我们像在两个世界的人,靠着语言活在各自朋友圈中最神秘的一角。

  我总是觉得,我们彼此相依,这种感觉很奇怪。可能,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淡得都像水蒸气了。淡得我在这个缤纷的大学里,想起她的机会少得可怜,直到她终于写了一张明信片,从东方的海边寄来。

  “允许我一厢情愿叫你一声朋友,毕竟这个词曾对我来说那样沉重。感谢你偶尔的相伴,正是我只需要的见不到的温暖。我在海边已经长了枝叶,站稳了脊背。我想我在你记忆里,还是那个样子,所以想补救地说一声,记得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这些话美好得像首歌。她真的在另一个地方生长。青春真好,随了心愿,是可以重生的。

  踩着高跷的她终于不再怯懦,她把踮脚的力量用在了朴实的大地,所以她深刻了。没有相聚却未曾离别的我们,也终于要迎来一场的散席,奔赴下一场相遇。

  踩着高跷的杨伊,是要永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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