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伤痛岂忍一遍遍翻阅检视,但某些曾经的血泪往往历久弥新。是写在十多年前的一篇旧文,昨天又听父亲提起,恰逢母亲节,在别人忙着祝福母亲的时候,且把它贴在这里,作为我有过母亲的见证。
掩泪入心忆母亲
——写在母亲周年祭日
整整一年了,我一直在麻醉自己,不敢给自己深思的机会,不敢轻触真实的内心。可是,如水的岁月还是将失母的哀痛,一点一点渗入我的骨髓。对母亲的怀念,时时萦绕在我的心头笔尖,然而悲哀到了极至,便无把笔的可能。今天,在母亲的周年祭日,就让我净手焚香,独自在这寂寥的屋里,恣情开怀的一恸,怀念我的母亲。
去年清明,母亲像往年一样准备了各样面食去为爷爷上坟,还忙里偷闲去看望了久病初愈的阿姨,临走又拆洗了奶奶的被褥。那时,她只是说有点头痛。
半个月后,母亲在北京三0一医院被确诊为脑膜癌,医院以绝症不接收治疗。父亲费尽周折,为母亲争取了两个月的放疗。之后,每日便靠输液维持,以致手脚上的血管全被扎坏,不得已又做了静脉切割,住院治疗。
说是治疗,其实父女早已心照不宣,肝肠寸断。
背着母亲,我们是怎样地痛哭流涕;面对母亲,我们仍要若无其事。
那种时时担心自己失去母亲的惊恐,那种心灵上惨痛仍要脸上含笑的日子是怎样熬过来的,不堪回想。
母亲一生聪明正直,温厚慈爱,亲戚朋友都敬重她,乐意与她往来。当她病危从北京转回市医院那天,从医院大门口到五楼病房,站满了望眼欲穿等她归来的人们。那时因为放疗,母亲的头发全部脱落,当苍白瘦削的母亲带着输液架被抬下车时,一些知情的人们痛哭失声,另一些人和医生一起又劝又叱:“不许哭!这样会增加病人负担。”
母亲的眼圈红红的,却没有哭。
也许从这时起,母亲就明白了她的病,可是她不说。只是有两次好象不经意地问:“我究竟是什么病?”我们编了一个又一个美丽的谎言,母亲也就再不问。
我至今无法想象,瘦弱的母亲如何能忍着那剧烈的癌痛而不呻吟。大大小小、内内外外的二十七项检查,日甚一日的头痛、呕吐,日复一日的输液、放疗、静脉切割,一切的病痛,一切的治疗,母亲都无言地承受。对于儿女,没有一句性急的话;对于亲友,仍如往常一样的温存。即使后来她神智恍惚,只要知道有人来看望她,她还是要挣扎着给别人一个微笑。我的善良知足的母亲啊!
对于母亲的病,我们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渴盼着出现奇迹。四处求医无效后,从不迷信的我们甚至请来了山里的“神医”。为挽回母亲的生命,亲朋好友也尽心尽力。母亲治病的巨额药费,是他们你一千我五百地送来的;母亲住院需要陪床,是他们你一天我一晚地轮流守护的;连母亲的寿衣,也是他们亲手制作。我的母亲无权无势,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学教师,在她病重的时候,却因众人相助而得到及时的救治和温暖的亲情。父亲对我们说:“你们要记住人家的恩情。”人家却说:“你妈妈是个好人啊。”
“好人”,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因为蕴含了母亲一生的辛劳和爱心,成为一种比金钱更强大、比权势更持久的力量。
母亲临终前两天,微弱而厉声地拒绝一切饮食,我再劝,她颓然道:“吃了也没用,这病是好不了。”我心一紧,说:“妈,你多少吃一点才好恢复嘛。”
母亲却用悲喜无主的目光望着我,说:“你不要再骗了,我知道——是癌。”本来是我们意识中极明了的事,此时由母亲自己说出来,我还是被震惊了。“妈,不是的,不是的。”我大喊,眼泪却奔涌而出。母亲啊!原来你是什么都知道的。那么,念着两双未成人的儿女,忍着最无奈的病痛,我的慈爱的母亲,每分每秒,你在做着怎样顽强的挣扎;每秒每分,你在忍着怎样痛绝的煎熬!母亲也哭了,这是她辗转病榻十个月,忍受了种种生理、心理上的折磨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哭着叮嘱她的女儿:“以后,你们自己管好自己,我是管不了了。”
两天之后,母亲的脉搏停止跳动,当时,妹妹已到大门口,母亲却等不及。母亲啊,你不瞑的双目,可否看见了女儿相拥痛哭 的惨景?
一生刚强、从不服输的父亲,这一次却倒下了。我与妹妹颤栗相顾、饮泣吞泪,去料理母亲的后事。这时候,孤身独自从千里外赶回的小妹还做着偎依慈怀的温柔的梦。全家只有她最坚定地相信母亲一定会好起来,所以接到“母亲念你,速归”的电报,便一刻未停兴冲冲地赶回,进了村,也没有人敢告诉她真相。在乡亲们同情的目光里,她笑容满面风尘仆仆进了家门,没有看见日思夜想的母亲,却看见了满院的花圈挽联和一身孝服的姐弟。我迎着她忍不住哭起来,她突然站住呆住了,那一霎惊痛骇疾的惨状,岂是笔墨所能形容。她拽着我们的手,在母亲的灵前背过气去。缓了一缓,才哭喊出来,说:“你们不是说妈妈好了吗?不是说妈好了吗?”
妈没能好。对于母亲的病,科学没有用,爱也没有用,刻骨铭心的悲哀和无奈啊。
为母亲守灵的日子,我们不敢哭。因为我们的肩上已负荷起一个家庭的担子,因为孩子的哭声已是母亲最不忍听的声音。
出殡那天,弟弟是别人从坟地背回来的。他毕竟只有十五岁,但半年之后,这个没娘的孩子却以优异的成绩考入重点中学,了结了母亲的夙愿。
香尽了,抬头是母亲慈祥的面容含笑的眼。母亲啊,你卓越的人格是我们的骄傲,随你同去的,岂止是一张蔽荫的荷叶,还有茫茫雾海里的一座灯塔。
我燃起两柱香,跪拜母亲,突然忆起一句词:“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古人的词今天却是母亲用生命写就。
我们努力做个好人,让母亲安心。
我们重新掩泪入心,让母亲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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