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默默坐于柴堆上，她终于明白当初凤鸣所言“有些人比妖魔鬼怪更可怕。”，如此情景，就算自己能言善辩，恐怕也无人会信她。她想起幼时，每逢年节，村子里在洛川边举行祭山祭神树之典礼，她爬上树偷偷瞧见过，那些活生生牲畜遭宰杀垂死挣扎时，最后绝望恐怖之神情，祭师用芦席包裹尸体，推落河川，清澈的洛川被污血染红，似乎也变得狂躁起来，立刻吞没了祭物，怒吼着奔向山里。那时自己吓得跌下树，边哭边跑。如今，同样的命运将降于她身，她却既无恐惧，也不伤心。若在此之前，她虽为少女身，却仍怀幼儿心，如今经历残酷事实，她飞速长大，衰老。心爱之人一去不返，爱她之人背叛承诺，居心叵测之人加害于她，其余众人都是墙头草，没人站出来为她说句话。她不觉痛心，只想这长夜快快过去，祭礼快快到来，自己引颈就戮。生死于她，似已无足轻重。也许死了，她的魂儿就能去上界，寻找凤鸣哥哥了。念至此，两行清泪顺着她脸颊流淌而下。是啊！唯有凤鸣，才是她心头牵挂。

　　夜半，殷逸独自打开柴房门，走了进去，手里提着一个黑漆食盒。听见门开，明珠却连头也不回，此时谁来，她都漠不关心。殷逸点上油灯置于桌上，看见她背身坐于潮湿的柴堆上，小小的身子因寒冷不时抖动，心疼不已。立刻解下披风盖于她身上，但明珠始终不为所动，仍不回头看他一眼。殷逸知她恐怕已对他心死，只好回身打开食盒，取出一青瓷汤罐和两只小碗，将清亮汤汁倒入碗中，顿时，热气氤氲着奇香弥漫开来。“珠儿，我知道现在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但不管你信与不信，我对你之心，永远不会改变！”也许是受这香味所惑，殷逸渐感醉意，心头意气翻腾，索性端起碗，“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离魂花，明明最销魂！我不能让你独自受辱死去，无论前方是什么路，我要陪你走下去！这毒汤，我先饮了！”说罢，一仰脖，一饮而尽。明珠闻言惊起，要去抢夺已然不及，他已瘫倒在桌上，明珠热泪夺眶而出，心道：罢了！就此去了也干净！端起另一汤碗，咕嘟饮下，但觉此汤甘冽无比，清香四溢，刚见碗底，便觉头脑昏沉，趴于桌面，不省人事了。明珠顿觉身上轻松，自己仿佛象片羽毛般乘风飘起，几乎同时，一道金光自她胸口蹿出，消失不见。

　　这一切，都被躲于门边的丹朱看得一清二楚。他刚刚将混有疫病之毒的茶汤给云儿饮下，便匆匆赶来。一切都如他所料，但他没想到殷逸竟然也会饮离魂花之汤。不过那无关紧要。他要的只有明珠，或者说，他要用她与凤鸣交换一样宝物。

　　现在，保护明珠的龙鳞已追随她的灵体而去，丹朱露出了真身，化为大青蟒，裹缠住明珠身体，飞离殷府，顺着洛川，很快到了神树下。此刻，本来晴朗的夜空阴云翻滚，遮蔽了明月星光，空中隐隐起了雷声。突然，雪亮的闪电划开云层，炸雷滚动。丹朱毫不畏惧，他紧紧缠住明珠，明珠的脸，在闪电照耀下格外苍白，丹朱青色的身躯也格外阴冷。

　　“凤鸣，你给我出来！你看到了吧！这是你心爱的珠儿！你不要她了吗？也好，反正你成仙来我为妖！我就吃了她如何？”他探出脑袋，游走至明珠脸边，张开血盆大口，血红的信子舔舐着她的脸庞。

　　只闻一声惊雷，蓝色电光闪过，云层里蜿蜒飞腾出一条硕大金龙，紫金般巨目闪着怒火，瞬间化为公子模样，英气逼人，他一抬手，接住自空中飞落的金色龙鳞，紧紧握住，“丹朱，你意欲何为？！快快放下珠儿！否则，我将你撕成碎片！”

　　丹朱也变回人形，不过双手却成爪样，紧扣住明珠胸口和咽喉。“我意欲何为？”他仰天一阵狂笑，“你抢了我的灵珠，如今你成龙了，我却依旧为蟒！现在我也抢了你的明珠，你若不舍，拿灵珠来换！”

　　“可是我已在上界与灵珠修炼七日，它已与我一体，就算我给你，只怕你也无法收服，你若强行化珠，必会无法承受，身裂而亡！”

　　“哼！你骗谁呢！你以为我不知，上届修炼满七日才可真正化珠，你今日虽已第七日，但并未满时，还差一个时辰！未满时日，则不能完全化珠为己。我早已算计周全！可怜这个傻丫头，只道是地上也七日！痴痴等你不归！”

　　凤鸣直盯着明珠，疼惜非常，“我已将定身珠赠予她，只要不离身，她所在之处便与我天界时间相通，也就不会感觉上界一日，人间一年了。”话音未落，凤鸣终于发现丹朱怀里的明珠似乎有变，“她---”

　　明珠似乎听到了凤鸣之声，悠悠醒转，她努力睁开眼，第一眼就看到了凤鸣！眼泪不自觉地喷涌而出，张开嘴欲呼唤，虽然还很迷糊，脑子里也好象一片空白，但眼前之人，总感觉非常熟悉亲切，她举起双手，想要扑向他的怀抱，却发现自己被什么东西紧紧勒住，动弹不得。

　　凤鸣见之，也潸然泪下。“哎呀呀，珠儿这么快醒啦！看来她似乎摘掉过定身珠，还回了村里，所以她一下子长成大姑娘了呢！对了，”他阴恻恻笑了，“忘了告诉你，我可是头一个看见她身子的男人哦！真是个难得的美人呀！”说着，一只爪子袭上明珠胸前，“住手！”凤鸣怒起，瞬间已到丹朱身后，谁知丹朱早有防备，又化作蟒状，卷着明珠退开，利爪掐进了她脖子皮肉，一道鲜血顺着雪白的颈项流下，触目惊心。

　　“我劝你别浪费时间！不然我立刻杀了她！”丹朱目露凶光，恶狠狠喊道：“我对她没兴趣！快给我灵珠！”

　　明珠徒劳地挣扎，对着凤鸣艰难地摇头。“好！给你！”凤鸣微微向明珠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吐出了那颗金色灵珠，灵珠升腾至半空，悬浮着放出七色彩光。丹朱却并未去接，他一把推开明珠，身形暴长，却向凤鸣袭去。说时迟 ，那时快，明珠几乎同时闪身向前，扑在凤鸣跟前，丹朱的幽绿利爪刺穿了她的胸膛！鲜血顿时喷射出来，象花瓣一样洒落四方。凤鸣惊呆了，丹朱也愣住，他收回利爪，茫然地看着明珠倒下。

　　凤鸣这才反应过来，飞驰至她身边，托住她将倒地的身体，紧紧抱住，“珠儿！珠儿！我回来了！你不要死！你不能死！我不会让你死！我答应过你要跟你永远在一起！你不要离开我！”明珠方才用尽了力气，看见凤鸣安然无恙，松了口气，微微一笑，一只手费力地举起，想要抚摸他的脸，凤鸣抓住她满是鲜血的手，贴上自己的脸，明珠触摸到他温热的脸，开心地露齿而笑，眼里沁出一颗珠泪，此刻，他们彼此眼里只有对方。突然明珠感觉疲倦无比，轻轻吐出最后一口气，慢慢闭上了眼睛。凤鸣一时僵住，渐渐身体颤抖起来，他拼命摇动明珠，号啕大哭，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全然忘了旁边的丹朱。

　　丹朱似也受了刺激，突然哈哈狂笑起来，飞身至半空，摘下灵珠，捧在手中：“灵珠，灵珠是我的啦！我要成龙啦！”变幻成蟒形，一口吞下灵珠，在空中飞腾。顷刻，青蟒身躯放射出清冷的光芒，似乎也生出龙爪龙角，眼看就要成龙，突然青光暴起，一声震天巨响，丹朱蟒身在空中爆裂，碎片四散，腥臭弥漫，灵珠腾空飞起，又放出七彩之光，缓缓降落至凤鸣和明珠跟前。

　　凤鸣仍然抱着明珠的尸体不放，对青蟒丹朱之死毫不关心，亲他亲吻明珠的额头，用自己的脸贴着她的脸，无奈她的身体在他怀里渐渐变冷。

　　“凤鸣，你时日已满，修行已成，你已成为真正的龙！”凤鸣不为所动，如今，什么成龙成仙，似乎都不重要！珠儿走了，她再也不会在神树下等他回来，不会胡乱做些他根本不需要的饭食与他共享，不会抱着他的脖子撒娇，不会恋恋不舍地看着他，但不会不懂事地纠缠他。整座白云山空了，洛川也落寞了。他抱起她，不理会灵珠，也不想收回它，他满腔愤懑无处发泄，看着她的脸，满腔怜爱也无处安放。他仰天长吼，悲痛，绝望；又低头呜咽抽泣，无奈，无助。灵珠似也十分痛惜，毕竟它也很喜欢这个勇敢的小姑娘。它收敛起光芒，转到凤鸣面前：“她救了你两次，虽然刚才她根本不用冲出来，她不知你已是不死之身。现在，你有个机会可以令她起死回生，只是---”它还没说完，就被凤鸣一把抓住：“什么办法？快说！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就算让我以命换她命，我也甘愿！”

　　“你激动什么！我可不要你的命！我说过你已是不死之身。我身为灵珠，可以助妖成龙，也可渡凡人回魂。但我不能同时做成这两件事。我渡她回魂后，灵力耗尽，但她也因此永生，只是不能再做为人生活人间；你虽已成龙，但没了我，你再也无法回天界，与妖无异，且不能再变身。你们两个只能相依为命，游荡世间。以后你们既不为天界所纳，也不为人间所容。只能永远流浪，躲避。如此，你也愿意吗？还是舍弃她，自己升上龙座？不妄你千年修行？”

　　凤鸣放下明珠，小心翼翼摆于地面，深深向灵珠施礼：“请你快救她吧！我怎样都无所谓！我本来既为妖孽，只有她从不嫌弃。她在人世也孤苦无依，那些村人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请成全我们！”

　　灵珠叹了口气，悠悠道：“你是第一个做此选择的龙哟！好吧，我这就将她带回！”言毕，它化作一道金光，射向夜空，自太虚追回明珠灵体，与之融为一体，迅即返回，钻入明珠天窍。

　　凤鸣始终守护在侧，焦急地等待。一柱香时过去，明珠身上伤口收敛，消失，乌黑的长发也渐渐重新焕发光彩，脸颊也透出了血色，身上血衣也自然褪去。此时，天已破晓，凤鸣飞至东方天空，扯下朝霞，裁为彩衣，为她擦净身上血污，为她穿戴整齐，为她梳理好发辫，插上珠钗，戴上定身珠，痴痴地望着她。

　　当第一道霞光照在明珠额头上，她醒了。她缓缓睁开眼，眼若点漆，明亮动人。凤鸣激动地欢呼：“珠儿，你终于回来了！”便紧紧将她揽入怀里，不肯松手。“凤鸣哥哥，我好想你呀！你再也不要离开我啦！”怀中人发出银铃般娇语，吓了凤鸣一跳，他盯着她看了又看，明珠被他瞧得害羞地红了脸，嗔道：“你别这么看我啦！”“你会说话了呀！这也是灵珠的神力吗？”"什么灵珠呀？我怎么不知道？我以前不会说话吗？"凤鸣又看了她一会儿，"没什么，灵珠是我的师傅和好朋友，它云游去了。你呀！一直都这么象鸟儿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呢！刚才是被草丛里的那条蛇吓傻了吧！""凤鸣哥哥胡说，你骗我，哪里有什么蛇！再说珠儿不怕蛇，珠儿最喜欢蛇了，特别是白蛇，好象我有个特别好的朋友就是白蛇！"她兴奋地想要站起来，但凤鸣仍不放手，"别闹了，你病刚好，需要休息静养，乖，听话，"边说边抚摸她的秀发，"再睡一会，肚子饿了吗？一会我就去找点吃的。"明珠却紧紧拉住他的手:"凤鸣哥哥不要走，珠儿不让你走！"说着，便将头埋入他的怀里，不肯出来。凤鸣轻轻笑了，拍拍她的肩膀，“好，好，我哪里也不去，就陪着珠儿，一辈子，好吗？”明珠使劲点点头。凤鸣就这么抱着她，两人一起卧倒在神树下，沐浴着初升的太阳，睡着了。

　　白云村里，不知过了几日，大家也在晨光里醒转。云儿突发瘟疫死了，一卷草席裹了她的尸身就草草掩埋在村外乱坟岗里。奇怪的是，谁都不记得有过丹朱，白灵珠这两人。殷逸当日饮下离魂花汤，昏睡了几日，急得老夫人以为他也中了瘟疫。幸好还是醒了，正巧娥英公主驾到，正陪在他跟前，他一睁眼，便见到她美丽而略显憔悴的脸，感动不已，深深爱上她。此后，他便跟随公主返回京城，与公主大婚后，先入翰林，十多年后，凭借聪明才干和对皇上一片忠心，官拜宰府，母亲殷氏也受封一品诰命夫人，荣耀之至。若说有何不完满，就是不知为何，一直膝下无子。公主自责，多次暗示他可另娶外室，以续香火，但殷逸始终推托，不肯另娶。最后连皇上也看不下去，选了个聪明伶俐的皇室外戚幼子，过继给公主夫妇，也算圆满了。

　　题头油画：康德的星空 画者：Jade翡冷翠的卖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