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砰砰砰。

　　“进来！”一声指令，苏浩踏进了办公室。办公室只有王老师一个人，每张桌子依旧堆满了学生的试卷和练习册。

　　“看看是谁来了，原来是我期待已久的苏浩同学，”王老师坐在一把软椅上，说：“请把门关上，然后到我跟前来。”苏浩照做后，又听到王老师说：“放心，这节课办公室里只有你我两个人，我们可以开诚布公、畅所欲言。”

　　苏浩觉得王老师今天怎么啰哩啰嗦、阴阳怪气的，一点也不像往常那样稳重威严，该不会是被那件事气疯了，苏浩心想。

　　苏浩站在了王老师面前，王老师似笑非笑的说：“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苏浩没有回答，王老师继续说；“其实坏消息你已经知道了，还是来说说好消息吧。恭喜你，苏浩同学，你的三调比二调有进步，是你们四个人中唯一一个有进步的，其他三个人都有退步。那么我就很好奇了，你是怎么做到既能谈恋爱又能提高成绩的，我真想在班上开个座谈会，让你当主讲人，让大家都能分享分享你的经验。”

　　苏浩继续沉默，王老师则竖起一根食指，指着苏浩说道：“从进门到现在你就一直沉默，让我猜一猜，”王老师用食指指着苏浩说：“你此刻的心情肯定交织着痛苦、羞愧、愤懑和难堪吧。是这样吗，为什么不是呢。只需想想，当一个人发觉自己做的丑事被公之于众时，想必就是这种心情。苏浩同学，你以为你的所作所为可以天衣无缝、瞒天过海吗，如果你当初是这样想的，那我只能说是大错特错了。正所谓久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要知道狐狸尾巴藏的再好，总有露出来的那一天。不过我还是感到好奇，你是怎样吸引住白晓露同学的，而且还带坏了另外，”王老师说到这里，顿了顿，又继续说：“另外两名纯洁的同学。看来你对我的公然反抗不仅无损你的形象，反而增添了你的魅力。你现在就像是一名病毒携带者，已经感染了班里的三名同学，现在，我不得不亡羊补牢，采取及时的措施。”

　　“什么措施？”苏浩问。

　　“医学上，如果病毒太厉害，还没有药物能控制时，你知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对待病毒携带者的。答案很简单，只需将病毒携带者隔离起来，不和任何人接触，当然，除了倒霉的医生。”

　　“那王老师的意思是，要开除我？”苏浩说完，同时感觉身体有些微微的颤抖，呼吸也有些急促。这是由于内心的不满和愤怒造成的。苏浩知道，校纪校规上并没有规定学生谈恋爱就要被开除，显然王老师是在滥用权力。

　　“你是不是在想，校纪校规上并没有规定学生谈恋爱就要被开除，因而我只不过是在吓唬你。你是这样想的吗？”王老师见苏浩没吭声，满脸微笑着说：“看来我是猜对了，那就允许我奖励自己喝口茶。”王老师喝过茶，把茶杯重重的放在了桌子上，苏浩心里一惊，随后脑中快速闪过一个念头：拿起茶杯，狠砸王老师的脑袋。

　　“哎哟，苏浩同学，尽管你满脑子都是新思想和新观念，但在某些事情上，你还是显的一窍不通，如果说的再直接点，就是过于天真幼稚。我只能说：社会是本大书，还需要你好好去读。把你开除掉并不是耸人听闻。虽然校规校纪上并没有明文规定，但那只是为了避人耳目，事实上我们内部文件和精神一直在贯彻、执行一条规则：那些严重危害班级秩序和规则的人，班主任是有权利将其逐出班级的。我现在正在履行我的权利，何况我还有证据。”

　　说罢，王老师从桌上拿起三张纸递给苏浩。苏浩接过来一看，竟然是三张指控书，指控苏浩勾引纯洁少女、带坏优秀青年，看着三张指控书的落款人——白晓露、孟夏、李梦珠，苏浩感觉心绞般的痛。

　　苏浩的眉头开始紧皱，手在微微的颤抖。坐在一旁的王老师，洋洋得意的笑着，似乎很享受苏浩的痛苦表情。

　　苏浩痛苦难过的想哭，如果真被开除，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全当是挪一个窝，只是晓露、孟夏、梦珠这种无中生有的指控，相当于是一种感情上的背叛，尤其是晓露，苏浩感到眼泪都要夺眶而出了。

　　苏浩呆呆的看着晓露的签名，头脑里努力说服自己这不是真的，即便是真的，晓露也是被迫签的，就像《死亡诗社》里，被迫签字的那群学生。苏浩看着晓露的字，看着看着，心生疑问，为什么晓露的签名是这样的龙飞凤舞，字迹一点也不娟秀。苏浩蓦的明白了过来，然后将指控书递给了王老师，大声的说：“我只能说晓露根本就没有签字，这绝对不是晓露的字迹。”

　　“嗯，反应蛮快的。我原以为你要掉下痛苦的眼泪，哪知你让我空欢喜了一场。”王老师说：“好吧，告诉你实情，白晓露同学和李梦珠同学都没签字，无论我和她俩的家长再怎么软硬兼施，她俩就是不肯签，女生一旦倔强起来，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最后弄得没有办法，是她们的父母帮她们签的字。不过孟夏同学，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他是签了字的。”

　　苏浩想到李梦珠都没签，而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孟夏却签了字，心里猛然一阵抽搐。

　　“不过你也不要担心，他们三个已经被各自的父母带回去了。你和他们肯定是有缘无分，再也见不到了。等他们三个回学校时，你早已不在学校了。我已经给你爸爸打过电话，他说最迟明天上午就可以把你接回去。你回去之后，好好复习。虽然把你赶出了班里，但并没有取消你参加高考的资格，到时你还是以我们班学生的名义去参加高考。怎样，苏浩同学，我对你算是已经仁慈义尽了，你难道不应该感谢感谢我吗？”

　　苏浩听了王老师的一番话，什么也没说，只是用眼睛愤愤的盯着王老师。

　　“我还想问一个问题，”王老师稍微把身子凑上前来，说：“苏浩同学，他们三个本来可以顺顺利利的考上一所名牌大学，可就因为你，他们三个已经没有把握考上名牌大学了，对此，你难道不会感到一丁点儿的自责和内疚吗？”

　　苏浩听到这里，再也忍受不住了，被压抑的情感如同火山喷发，大声说道：“这根本就不是我的错，如果一个人不愿意随波逐流，而愿意保持清醒，那他有什么错！归根结底，是我们这种教育制度和价值观念出了问题，一旦它们被纠正过来，那么该自责和内疚的人就应该是老师你，而不是我！”

　　王老师听完苏浩的话，笑了起来，说：“可它们永远也不可能被纠正过来，所以人们只会指责、批评你，而不会质疑我。”苏浩看到王老师露出的两排又黑又黄的牙齿，发自内心的厌恶。

　　“不，我相信总有一天会被纠正过来，到时就会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那我只能说，你真是天真，这些，你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

　　苏浩深吸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刚才太激动了，先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才说；“王老师，你是教数学的，我们都知道三角形的内角和是180度，但那只是在平面上，如果在三维空间，那三角形的内角和就不再是180度。所以，没有什么是牢不可破、坚不可摧的。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尤其是你们当老师的，能够宽容尊重学生，能够运用新的教学方法、新的教学理念，那我相信，教改的成功就指日可待，等到那时，我们每个人——学生、老师、家长——就都能幸福度日、合理做人。我们现在缺少的，就是一颗宽容的心和付诸实际的行动。”

　　苏浩说完了这番话，感到无比畅快，可王老师的反应，竟然是哈哈大笑，笑的是前俯后仰，双手又拍大腿又捂肚子。

　　“哎呀呀，苏浩同学，你真是让我眼泪差点都笑出来了。”王老师说罢，喝了一口茶，好不容易才使自己平静下来了。一旁站着的苏浩觉得非常的恼火。

　　“苏浩同学，”王老师恢复平静后缓缓地说：“你以为教改真像你想象的那样简单，你以为事情真像那句歌词中说的那样‘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就会变成美好的人间’，要我怎么说你呢，苏浩同学，光有新思想新观念还不够。如果不能深入社会、融入社会，那些观点和思想无疑是纸上谈兵。

　　“现在的教改，早已不是教育方法和教育理念的问题。现在哪个老师在公共场合不提倡素质教育，但哪个老师私下里推行的不是应试教育的那一套。现在想要教改，就必须要牵扯到经济和政治上的改革。”

　　“为什么要牵扯的经济政治上的改革？”苏浩问。

　　“当然要牵扯到经济和政治上的改革。”王老师一脸的不耐烦，仿佛苏浩提了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常识性问题。“先来说经济吧，要知道现在教育制度的背后已经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想想那些教育局的人，想想各个中学的在职老师和行政人员，想想那些辅导教材的编写者和出版者，再想想遍地开花的补习学校，还有那些希望子女往上爬的家长和一些渴望改变自己命运的学生。每一个人都希望在这个教育制度中分一杯羹。你现在要教改，提倡素质教育，这不等于砸别人饭碗、毁别人美梦吗，别人不跟你拼命跟谁拼命。所以教改呼声最高的那几年，正是教改最失败的那几年，阻力的强大自然是一个原因，但关键是那些主持教改的人，本身就是教育制度的既得利益者，你让他主持教改，无疑是与虎谋皮。

　　“这么多的利益群体，这么多的利益纠纷，可以说已经把人弄得晕头转向了，何况还有让你更加束手无策的政治改革。无限庞大和缺少监督的权力，可以随心所欲的压抑不同的声音——即便是正确的声音。就拿我们学校来说吧，凡事都是校长说了算，你苦心推行的素质教育倘若遇到校长的一个不字，立马就会化成泡影。记得我大学毕业刚到这个学校来工作时，可是抱着人性化的教学理念。虽然很受学生欢迎，但学生分数却老是上不去，每次月考，我班上学生的数学平均分都是全年级倒数第一。时间一长，学校领导就经常来找我麻烦，我那时的日子真是难过。我现在都还记得领导的责骂、同事的嘲讽、家人的抱怨，最让我痛心的，是班上竟有学生去举报我，说我讲一些和课堂无关的内容，弄到最后，我的饭碗都快保不住了。没办法，我只好狠下心来，成为了我鄙视的那一类人，对学生采取高压政策。等到学生成绩上去后，周围人对我的态度可以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尤其是那些校领导，对我又是表彰，又是加工资。当然，此后学生们对我却是敬而远之，我甚至成了他们的噩梦，不过有什么办法呢。所以啊，苏浩同学，你不要怪我把你赶出去，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相信你也会这么做的。”

　　苏浩万万没想到王老师竟然还有这样一些陈年往事，倒有几分同情的看着王老师。苏浩看着年过半百的王老师，发现王老师的眼角已有许多皱纹，头发上甚至有几根白发，整张脸已不再有生机，蓦的明白过来，王老师已经乐天知命，没得救了。自己可决不能这样。苏浩心想。

　　“王老师，虽然你把我赶出班里，但知道了你的过去，我真的一点都不怪你了。可我没法同意你说的教改无法成功的观点，明知道这样的教育制度不合理，我们还要去苟同，这一点，我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我很喜欢易卜生剧本里的一句话：社会是一条大船，每个人都有责任去掌舵。虽然教改阻力重重，我们也微不足道，但我们还是有责任全力以赴的去改变这不合理的教育制度。记得当初柏林墙建好的时候，没有人相信它会倒下；可等它倒下时，没有人相信它居然能够站立那么久。我们现在所缺少的，就是像愚公移山那样的精神。坚持下去，像鲁迅那样的坚持下去，像马丁路德那样的坚持下去，像曼德拉那样的坚持下去，只要坚持下去，说不上立马成功，但进步一定是显而易见的。据我了解，过去考生参加高考时，大多数人都会写血书，可现在，这个迷信和陋习早已破除。难道这不是实实在在的进步吗？

　　“而且事物都是在运动发展的，我坚信我们国家的政治，会变得越来越开明，到时，权力就真能被关进笼子里，真能在阳光下运行。这样，学校的重大决策就不再是校长一个人说了算，而是要和学生、老师、家长代表协商讨论。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应该把目光放长远些，也许我们付出了努力，却看不到开花、结果，但别忘了，我们的子孙后代将会是受益者，等到那时，他们就可以抛弃做不完的书山题海，让自己的精神得到彻底的解脱，从而到达另一个无比宽广的精神世界。”

　　“啪啪啪”。苏浩感到意外，王老师竟然在鼓掌。

　　“好！好！好！”王老师大赞三声之后说：“苏浩同学，你的思想我很钦佩，你的口才我也很欣赏，你仿佛又让我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呵，我那时正处在八十年代——一个让人无比怀念的年代——我那时还写过诗哩。不过我要告诉你，一百个像你这样的人，有九十九个到了社会上都会处处碰壁，最终忍受不了孤立和排挤，向社会低头和屈服。只有一个能被社会认可，成为伟大的思想家和改革家。我呢，代表了那百分之九十九，至于你，我希望你能成为百分之一。”

　　“我只能说尽力而为。”

　　“苏浩同学，我现在是越来越欣赏你了。我发自内心的觉得，真正的与众不同，并不是把头发烫染的乱七八糟，也不是在衣服和裤子上多开几个洞，而是要像你一样，看起来其貌不扬，但思想，早已得到了超升。唯有思想上的反叛才是真正的反叛。这样吧，苏浩同学，我们来订个协议，如果你答应和白晓露同学断绝关系，我就继续让你留在班上。”

　　“王老师，你都说了，我三调成绩进步了，这说明恋爱并没有影响我的学习，相反，恋爱成了我学习的动力。我会好好准备高考的，但要我和晓露断绝关系，恕难从命！”

　　“年轻，就是任性。”王老师砸巴着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