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空阴云密布，房间立时暗了下来。她望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到了下班时间，怪不得办公室这么安静，同事们大多回去了，她也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

　　手机响了一下，是一条短信，上面的号码似曾相识，却记不起是谁的了。她从小就这样，对数字几乎是麻木的，除非让她天天与这数字打交道。

　　“有一句话想对你说，却不知怎么开口……”看了短信，她微笑了一下。这种年轻人的游戏她见得多了，以前她总是一笑置之，因为她相信自己早已过了青年时代，她愿意居高临下地欣赏这种故作成熟的幼稚。可是今天，她却颇有兴致地随手回了一句：“不知怎样开口，那就保持沉默吧。”

　　

　　二

　　清明，她要给母亲上坟。

　　把一叠折好的纸钱放进包里，再细细地将一样样的水果洗净装好。“我也曾有母亲的。”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即逝，泪，却慢慢地滴落下来。

　　十年了，失母的伤痛不仅没有减轻，反而随时间的流逝愈益加重。“然而，母亲若在，又能怎样呢？”这样一想，心中的悲凉甚至盖过了伤痛。

　　很小的时候，她就感觉到孤独。仿佛被抛弃到荒岛的孤儿，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倾听，多少次心灵的挣扎，都是那样凄凉和无助。至今她仍清楚地记得，奶奶牵着她的手走过深深的小巷，坐在巷口的老槐树下等父母回家。在数百里之外工作的父母让她从小衣食无忧，但一年两次的团聚也在她小小的心里埋下了不快乐的种子。

　　是的，不快乐。当终于被父母接到身边的时候，她对母亲只有敬畏。她努力再努力，希望得到母亲的夸奖，然而她永远都不可能达到母亲设定的高度。女儿的心里曾装着怎样的重负和痛苦，母亲是不知道的，而且永远也不会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本该是最亲的一对母女，疏远甚至敌视了二十年，直至母亲一去不回。

　　今天，跪在母亲的坟前，她泪流满面地思念母亲，虽然母亲生前从未见过她的眼泪。

　　那时侯她是多么年轻啊，还不懂得时间的残酷，人生的短暂，不知道世上有永远无法报答的恩情，不知道生命本身有不堪一击的脆弱。失了母亲的岁月里，她慢慢地理解了母亲当初的无奈、痛苦、骄傲和辛酸。她相信母亲是爱她的，因为爱的深切，所以显得严厉，但少年的轻狂和无知，让她永远地错过了母亲的真情。

　　这是命运吗？

　　

　　三

　　明天就要回家了，她有些兴奋，睡不着。这次出差就他与她两个人，虽说是同事，毕竟不象女伴那样可以无所顾忌，所以比较闷。

　　床头的电话铃响了，她没有接。已经是凌晨一点了，谁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呢？可是铃声执拗地响着，仿佛要永远响下去。她只得拿起听筒，原来是他。

　　他要问一个合同中的数据，她认真地翻了一下资料，告诉了他。

　　“有一句话想对你说……”他欲言又止。

　　“你说呀！”她几乎有点不耐烦了。

　　“不知道怎样开口……”虽然很意外，她还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并想起很久以前那条短信。几乎是本能的反应，她平静地说：“那就别说了，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第二天见面，他们都很客气，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因了昨晚的电话，彼此都觉得，他们之间仿佛更疏远了。

　　下楼的时候，她不小心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他急着伸手去扶她，忘了自己原本拎着的包，所以他拉住她的手时，听见那包重重地跌了下去。而她，只感到那手的温暖和有力。

　　回程的火车很挤，过道里都站满了人，车厢里充斥着嘈杂喧闹和各种辨不清的味道。她头痛欲裂，不知道怎样捱过这漫长的时光。他望着她，轻声说道：“靠在我肩上睡一会吧，路还长着呢。”她犹豫了一下，就听话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甚至没有拒绝他握着她的手。

　　她喜欢这样的时候，喜欢在漫长的旅途，被淹没在拥挤的人海里，放松自己的灵魂。

　　她闭上眼睛，听他同周围的人闲聊，聊到他的妻子、孩子。完全与她不相干，她却感到了心痛。

　　她是很早以前就结了婚的。多少年来，她的生活像这小镇上的许许多多的妇女一样，平淡而机械。虽然免不了争执、吵闹，日子总是要过的，正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她彻底放弃了曾经有过的爱的幻想，或者说，她以为爱情不过如此。

　　还记得刚结婚的时候，她相跟丈夫会一个朋友。路过一道壕沟，她有些害怕，怕跳不过去。可当着朋友的面，她不好意思说。她满心期望自己的丈夫能回头拉她一把，或是问一声，可是没有。她忍住泪水终于跨了过去，心里却留下了一道隐隐的裂纹。她知道丈夫不是故意的，只要她说一声，他会伸过手来。可她想，说出来又有什么意思？她宁肯自己受苦、受累、受委屈，什么也不说。慢慢地，她发现自己在不经意间已造就了一个坚硬的壳，就躲在里面，仿佛那是世间唯一能让她依靠的东西。

　　

　　四

　　她从不主动打电话给他。她怕，怕他不方便；怕他终有一天会不耐烦，让曾经的一切成为笑谈；怕她从此没有了骄傲。可是有时候想起，她会怔怔地发一会儿呆，悄悄地将泪流给自己，这使她迅速地憔悴下去。

　　终于有一天，他们单独在一起时，他抚着她的发丝，说：“你的心思太重了。”她的脸上绽出灿烂的笑：他知道她隐隐的戒备、怀疑和不安，那么，她所受的苦和痛也就变成甜美的回忆了。

　　也许，人人都渴望红尘之中，有一个人能永远地懂他，倾听他。这样多好啊，不用刻意迎合，不用画蛇添足地解释，彼此懂得，彼此怜惜，彼此包容。

　　这是爱情吗？不知道。是又如何呢？所谓缘分，也仅此而已。

　　一天中午加班，他妻子打电话叫他吃饭。她随口说了一句：“你妻子对你挺关心的。”他不假思索地答到：“那是，我妻子对我好着呢！”

　　突然之间，她意识到自己走得太远了。“回头吧，回头吧，这是唯一的结局。”她对自己说，同时站起来准备走掉。他马上发觉了，紧紧拉着她的手道：“别生气。”

　　“没有，我干嘛要生气？”她甚至笑了一下。她现在已经感到安全，因为她及时地躲进了自己的壳里，即使心碎，也不会有人看见了。

　　“别生气。”他盯着她的眼睛，带着一点懊恼、歉疚和着急。

　　终是一场迟到。这是何苦？她想起他说过：“岁月蹉跎未嫁时。”

　　是啊，蹉跎的岁月谁能追回呢？什么也不能说，什么都无从说起，就这样吧。

　　他看着她向门口走去，匆忙间伸出手道：“不说再见吗？”她将自己的手放进去，感受到一如既往的温暖和力量。他送她到门口，转身的刹那，她听见了心碎的声音，她想，但愿他没有听到，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