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篇

  人有魂

  葛红兵

  ×××××××××××××

  作者:葛红兵,文学博士,教授,1991年起从事文学批评和创作,出版有长篇小说四部、随笔集三部、学术专著七部,现居中国上海。主要作品:《现在活着》(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年版)《诗意的版图》(韩国新星出版社,2001年版),《我的N种生活》(民族出版社,2001年版),台湾印刻出版社,2002年版),《正午的诗学》(自选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轻快的柔板》(花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心灵的课堂》(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未来战士三部曲》(少儿出版社,2002年版)等。

  死受难

  于大定一边从马桶上抽出一张马粪纸,一边抬起屁股,说:“龙青,教区太穷,你认点儿捐。”

  龙青心想,我除了老婆和小即其他什么都没有了,也好,我倒是真的希望自己什么都没有,养那俩娘儿们烦死人,每天喂饱她们要花我多少精力啊。他说:“你不是说我老婆和小即吧,我愿意她们……”

  “不,不是你老婆和小即,而是你在后山坡上的那块地。”

  “呃……”龙青这可没有想到,没有了后山坡上的那块地他以后靠什么活呢?但是,这会儿,他可不愿意在于大定面前露怯,他想不就是一块地吗?只要将来于大定让他承建教堂,还愁一块小小的山坡地?给了算了。

  “呃……”看到龙青沉吟半晌,不说话,于大定有些不快,心想,这些人还是死心眼儿,小气改不了,放不下自己的臭皮囊,要让他们一无所有,这样他们就只是剩下虔敬了。

  “龙青,你要好好为主神服务。”他把裤子提起来,又从脖子上拉下裤带。

  龙青眼疾手快,一把接过裤带,绕到于大定的背后,把裤带在于大定的腰里胡乱地捆了两圈,打了个结。

  于大定觉得那个结打得实在太紧,这群乡下人就是这样,连个裤带结都不会打,但是,当着龙青的面,重新打一遍又不方便,也就只好作罢。真是要好好改造。他一边想着,一边继续说服龙青:

  “大区的银子就要下来了,我们这里地还没有准备好,你看……”

  龙青跟在于大定的背后,看见于大定收着腰,挺着胸在前面走,瞬间有一种恍惚,老婆那张南瓜脸他已经受够了,相比之下,前面这个男人更可靠一些,与其跟着那婆娘放山芋屁,不如跟着前面这个男人服侍主神。那个婆娘,让他吃屁去。他是已经彻底地受够了。可是,小即呢?

  他还是犹豫。

  这时候,际哥从侧面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在于大定的耳朵边上嘀咕着,汇报什么事儿。老远龙青就闻到了几个身上怪味儿,这个臭男人,妖里妖气的,像发了情的母猪,龙青有点不屑。于大定大声吼道:“你有什么事儿就大声说好了,不要说悄悄话。我和你有什么秘密?”

  际哥立即识相地跑开了,临走,还像狗一样“呕呕”叫了两声,仿佛于大定的话像皮鞋尖,踢在了他的屁股上。

  “那么!我到时候能吃饱山芋吗?”龙青讷讷地问:“我老婆虽然恶,可是还是可以让我吃饱山芋的。主神,这个……”

  “我会让你吃屎,而且屎,而且,让你吃成个宝。”于大定劈头给了龙青一个耳光,又在龙青又肥又大的肚子上狠狠地踹了一脚,“你他妈的到底有没有志气?你跟着我什么没有,还要想你的大腚婆娘?小即?吃,吃你个死!”

  说着,于大定又举起了手,龙青立即把屁股撅了起来,向着于大定的手高高地扬起,可是于大定像是突然断了魂儿,口中囔囔有词:“主啊!让我不要遇着试探,主啊!求求你,让我不要发怒吧。”

  看到于大定这样,龙青心里有点儿暗暗发急,以他和老婆一起生活的经验,如果这顿打不发作出来,以后他的苦头可就大了。

  怎么让于大定打得放心、舒心、顺心,最后是开心呢?他说:“你打我吧,刚才是我不好,你打我一顿,我就能改了只要你好受,就打我吧!”

  他一把抓住于大定的袖子,双脚差不多要下跪了。

  可是,于大定并不理他,而是一甩袖子,走了。

  龙青灰溜溜地爬了起来,一抬头,他老婆正趴在对面窗台上向里望,两个人来了个大眼瞪小眼,他就在心里骂,这婆娘,真的来得不是时候,她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候趴在窗台上看呢?有什么好看的,这里一点儿也不好看,可她婆娘看到他啦,一会儿,这婆娘就转到他身边的窗台上来了,她将脸贴在窗玻璃上,看上去就象一朵被贴歪了的窗花,看得出来,婆娘是想和自己说话,龙青气不打一处来,哪有功夫和她说话?婆娘看他样子,也不说话,而是把窗户扒开,将一包东西递进来,当他拿在手里的时候,他闻到了那是一块烘山芋,真有这婆娘想的,他向左右两边看了看,发现于大定是真走了,周围没人,于是他偷偷地将山芋放进了自己的嘴巴……

  要唱歌

  看到远处小小的教堂尖塔已经耸了起来,小即想起夜里龙青的那话儿,母亲总是宝贝似地嘬着它,啧啧有声地赞美那东西。

  有一次,看到龙青小便,她也产生了一种上去嘬一嘬的冲动。

  但是龙青拒绝了,龙青说,龙青当时说什么不记得了,但是后来母亲知道小即要嘬龙青的那话儿的事儿,狠狠地给了小即一个耳刮子,把小即的下门牙都打掉了,小即“嗷”地一声,猛扑上去,一边扯着母亲的头发,一边照着母亲的下裆就是一脚,母亲一下就瘫倒了。小即还不解恨,就为了母亲每天逼她吃山芋,她又用脚后跟猛地跺了母亲的脸一下,便走出了家门。她想凭什么母亲天天嘬着龙青的那话儿而她只能嘬山芋?

  那天她在外头整整晃悠了一天,月上梢头,才慢腾腾地回家,看到母亲已经从地上起来了,正在蒸山芋呢!心便放下了。

  母,我回来了。

  吃山芋吧,你一整天没有吃东西啦!

  母亲回过头来的时候她才看清,母亲的脸肿得像一只南瓜,一只眼睛里还在淌血:

  母,你要紧吗?要么你就罚我今天不吃山芋了。

  不要紧,只是一只眼睛看不见了,我已经把眼珠扔了,你看你的鞋底,原来是有钉子的,这也不怪你,你哪知道那上面是有钉子的呢?那是我钉上去的。现在好,钉子戳进我的眼睛了。我只有一只眼睛了。但是还行,你看我不是在蒸山芋吗?

  “人有一只眼睛也可以啦。”小即说,“你呢?能行吧?”

  一会儿,龙青回来了,他也看到了南瓜脸,说,你怎么啦?把自己弄得这样难看?

  婆娘说,哪儿啊,你那宝贝女儿弄的,不过不要紧,蒸山芋还行。

  吃山芋了。龙青一阵阵地打恶心。

  他说:“婆娘,你是不是把你脸上的血丝滴进去了?怎么吃起来不香啦。”

  小即也说:“也是的,我也觉得不香啦。”

  婆娘就说:“我在锅里放了一点屎,我大便的屎,还有鼻屎。”

  婆娘一边说着,一边唏溜一声,把一只山芋头吸进嘴里:“你们就该吃我的屎。”

  小即听了放下筷子就哭。“爷啊,龙青,这可怎么活啊,吃屎啦,吃屎啦。”

  龙青也一阵悲凉,便也放了筷子。不过,他可没向小即那样哭,他从小凳上站了起来,说:“操,以后恐怕屎也没有得给你吃了,你这样对待你母,将来会怎样对我?我看你是吃屎长大的。”

  他一脚跨出门外,一脚在门里,眼见着就要出门了,想想心里还是不地道,又说:“得,你们两个正好一对,你们吃吧,我可不想吃了。”

  说着,他感到屁股腚子上面一片凉,原来那婆娘什么时候已经把山芋吃完了,这会儿手里正拿个盆子,往他身上泼水呢,龙青只得返身,他要教训那婆娘,可还没等他开口,就听那婆娘说:“你往哪儿去?带我去,我在家呆不住!”

  说着,那婆娘拿了绳子过来,龙青无可奈何地让婆娘将那根绳子系到自己的脖子上,他想,他妈的,这婆娘,干什么都比自己神气。这会她一边给自己系着绳子,一边在打着哈欠,从她嘴里喷出来的膻味让他窒息,他感到一点儿好心情就这样被婆娘的哈欠给扇跑了。

  他说你就别出去了,你将咱家的那几斤黄豆拿到街上,让老四炒炒,再到王婆家买两斤豆腐,回来在把去年的腌咸鱼给洗洗,你今天的活还不少。

  婆娘说,又要买豆腐,哪有钱啊!前天你就把家里的半缸米拿出去卖了,现在,要我拿什么买米啊!

  婆娘说,那你今天带我出去,也好让我吃上一顿好饭。

  你就知道吃饭,等我完成了建教堂的活儿,有你吃的。到时候吃得你不想吃。

  婆娘说,我已经好几天没用吃上一顿象样的饭了。

  你放心吧!将来,总是有你吃的,你只要按一下手指头就有人把饭菜送到你的嘴边。

  可是那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来呀!

  头发长见识短!说着,他走了出来。

  他从屋里走了出来。不,准确地说,是蹦了出来。一到日头低下,他的头有点儿打晃,的确,是几天没有吃上一顿象样的饭了。

  本来按照他的脾性,总得来几句硬碰硬的话儿,但是这会儿看着那张南瓜脸,实在是没有兴致。

  他走到街上的时候,正好碰到际哥在卖零碎。际哥那天被于大定骂了,气不下,便重新操起了旧业。他一手挎着柳条筐,一手拿着铲子,龙青一看,筐里摆满了小蒲包,蒲包里分放着花生、炒盐豆之类,又有炒白果,正在香头上呢!

  “抓一把!”他用手指指。

  他冲着际哥喊。际哥便抓了一把给他,又看到际哥柳条筐里还有酱肉,便说:“酱肉,也来点儿。”

  际哥便捂住了筐沿,一溜烟地跑。

  龙青冲着际哥跑的方向一边吃白果,一边撒尿,心里想着婆娘的南瓜脸,不禁又有些难过起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小即的唱词,唱的是:

  有道是你春风十里扬州来,有倒是我秋雨愁思愁万千

  有倒是你别开生面上法场,有倒是我出门在外意彷徨

  有倒是瘦西湖上芍药开,有倒是你一曲终了还未来

  这小丫头是得了花痴啦。想着,龙青摇了摇头,收拾了那话儿,一路往后岗上去。

  十字架

  远远的龙青就看到了于大定,他高高地挂在教堂的门楣上,那门还没有完全安好,只是一个光秃秃的框子,现在,那框子受不了于大定的重量,差不多就要倒了,龙青急走几步扶住框子,脸便碰到了于大定的脚,那个脚真不是人的脚,人脚哪有那样臭的道理。

  龙青说:“你把自己挂在上面干什么?这个门框还没有安好呢?”龙青心里着实有些心疼门框。于大定终于把起造教堂的工程交给龙青啦,龙青就想,他得把这教堂起好,起得让于大定说不出话来,老老实实交钱。他实在是想不出来,于大定为什么要把自己挂在他刚刚安了一半的门框上,难道是要试试他的工程质量?

  于大定这个时候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心想,他妈的,世界上还有那么笨的人,别人上吊都看不出来。他心里急得要命,他知道要是龙青再笨下去,他就要断气了。

  龙青把门框扶正了,又拨了一下于大定的脚,发现于大定原来没有穿鞋子。龙青便有些恼火,他妈的,干吗不穿鞋子就来检验我的门框,这也太没道理了。

  不过龙青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为了养活南瓜脸和小即,他这样做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只能以次充好,落一点儿材料费了,尽管如此,到现在为止,这于大定还是一分钱都不让他经手,他的好处费、材料费什么的都还是帐面上的数目字。

  于大定在早晨的风中被龙青拨弄了一下,转起了圈,也就是这个时候东方既白,阳光暖洋洋地撒在了于大定的脑门上,于大定想,这小子说不定会把我放下来,如果他把我放下来,我就把所有的工程款都给他。

  “哦,——”

  于大定充血的耳朵听到龙青的声音在阳光里断断续续,脚上又一次感到龙青在拨弄,他差不多是要发火了,“你不救我,也不能戏弄我啊,戏弄一个就要死的人?”他真想喊一嗓子,但是他的嗓子被卡住了,他什么也喊不出。远处上田劳作的人们已经开始走动,他听到小即的唱词了,小即荷锄在肩唱道:

  俏人儿,人人爱,爱你多丰采,俊俏好身材:望奴嘻嘻笑,口儿也不开——不痴又不呆。拿出对茉莉花,穿成大螃蟹,望奴头上戴。我家杀蠢材,将我怪,花撩地尘埃,不许将你睬。奴为你害相似,何日两和谐,才了相思债?何日两和谐,才了相思债!

  那唱词这么哀惋凄清,实在让他有些心酸,一下子,他竟然流下了眼泪。

  龙青感觉到上面有什么水落下来,而且滴在了他的脑门上,一看那是于大定的是屎和尿,屎尿都出来了?龙青这才想起于大定是要自杀,心想,这可不行,你自杀了,我找谁要钱去啊?

  “于大定,你这狗娘养的,你得下来,你不能死,你还欠我钱呢?!”

  于大定心说,谁想死啊,我早就不想死啦!

  龙青把门框下面的撑脚给拆了,门框便轰隆一声倒了下来。

  于大定像一节木头轰隆一声掼在了地上,龙青一把扯掉了他脖子上的绳,对他恶狠狠地喊道:“你不能死。”

  于大定从地上爬了起来,照着龙青的脸就是一拳。龙青没有防备,一个趔趄差点儿被他击倒了。于大定看龙青还没有倒地的意思,又是一拳打过来,这回龙青老实了,一声不吭地就倒地了。

  倒地的时候,龙青想,没想到一个要死的人,还有那么大力气,他想,他是不是上当了,压根儿这于大定就没有要死的意思,他只是在和主神联系,而这联系被他无情地中止了,所以于大定对他很生气:

  “想从我这里拿钱,门都没有,你找死吧!”

  在天堂

  际哥自杀了。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教堂已经盖了起来,而且除了门楣上有绳子印儿,尖顶有点儿歪,其他缺点基本上看不出来。可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际哥却死了。

  这可难坏了于大定,他本来想是要娶了小即的,但是,现在际哥死了,他结婚就有点儿说不过去,再怎么说,际哥的童男宝也是破在了他身上的,当初,他心情好的时候让际哥到教堂来帮他,际哥也搭拉着破棉鞋来了,当初,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一脚踹开了际哥,际哥也没发什么怨言,又拾掇了他的破篮子上街卖蒲包肉了。有时候际哥还偷偷地跑到教堂的门口,泪眼婆娑地往门里看,看着看着,还口中念念有词。这些,于大定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了。

  于大定这会儿有点儿黯然,怎么就这样了呢?

  于大定产生了一种自我责备的心理。罪过的压力在心灵中不断积蓄增长,常常越是在生命流中进步急行,他就越是感觉到这种罪过的压力,于大定怎么反抗这种压力呢?他不断地攀登生命的颠峰,他用这种方法逃避自己的罪过,攀登是一种悄悄逃避,他让于大定可以暂时地紧闭双眼,回避本来应该懊悔的。

  他一手搂着南瓜脸的大奶子,一手捏着鼻子里的鼻屎,用膝盖狠狠地顶了南瓜脸一腿,说:“你说际哥什么时候死不好,偏偏这个时候死,我怎么办?小即是娶不成啦!”

  南瓜脸一边嘬着于大定的那话儿,一边从齿缝里说:

  “这人要死,谁能管得着呢?”

  “你可以不管,我不能不管啊,他可是我们教会的兄弟!”

  “你什么时候把他当成兄弟了,他只是吃你的口水罢了。”

  这话又让于大定气闷起来,这鸟女人就是这样,总是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让人难受,他狠狠地踢了一脚,那女人大概是被踢得疼了,一下子松开了那话儿,唏溜着口水,直龇牙。不过也就只是一会儿,那女人又回复了对那话儿的兴趣,又爬了回来,可是,于大定是怎么也没兴趣了。他看仔细,瞅了那女人的一只瞎眼,发现小即还真了不起,那瞎眼的形状、大小、颜色非常美,像一朵盛开的狗尾巴花,仿佛这只眼睛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生的,小即只是让它回到了应该的状态罢了。

  “我下个星期娶谁呢?你,还是小即?”于大定像是问那女人,又像是在问自己。

  那女人听了头也不抬,说:“你还是娶了小即吧,我看小即要是再不嫁,恐怕是要疯了的。前些时,我那死鬼小便,她就要死鬼,让我打了一顿,现在,你要是娶我,那可不得了。再说,你是先要了她的,你怎么能做他的爷呢?龙青也不答应啊。”

  于大定听那女人这么说,倒是对那女人生出一些柔情来,他抬手让那女人躺到他的臂弯里,道:

  “也好,你做我的丈母娘,反正也是一家人了,分什么呢?要是娶了你,那个小即还得再嫁出去,龙青还得安置,我怕是不能有这个麻烦的。你就不一样了。”

  说着,于大定眼前现出一副美好的图景来,不禁闭上了眼睛。

  那女人悄没声地从身后的褡裢里掏出了一把杀猪刀,对着于大定的那话儿割了一下,于大定睁眼一看,大吃一惊,发现自己那话儿已经没有了,再一看,原来是被那女人按在手掌底下呢,他慌慌张张地说:你,你干什么?

  那女人说:瞧你这点儿胆子,我帮你割草,你看你,里面都长虱子了。

  搞破鞋

  龙青知道自己在别人眼睛里的分量,他是戆头,不过龙青也知道自己不笨,甚至觉得自己是非常聪明的,他的聪明是别人看不出来的,只有他自己看得出来,他说,他是开了天眼的,他拍拍脑门,我长了老天爷的眼。

  每当这个时候,南瓜脸就会斜眼歪咀:你开天眼?你是开屁眼吧?

  龙青伸手进裤裆,掏把虱子,放在嘴里:妈的,我开屁眼?我能看见你搞破鞋?

  南瓜脸一下子就不说话了,南瓜脸不知道,龙青是怎么看出来,她搞破鞋的。她心里有点儿害怕。龙青打起人来,还是不得了的。

  女人都是淫妇,男人都是奸夫,女人有机会就要搞破鞋,男人有机会就要搞淫乱,南瓜脸,又怎么能例外呢?

  龙青想,自己是不是也搞破鞋呢?这个问题,让龙青脑子很久转不过来,南瓜脸是破鞋,他搞南瓜脸,他当然就是在搞破鞋了,可是,转念又一想,他龙青,还是吃亏了,南瓜脸破鞋搞得多,自己做了破鞋,他搞破鞋,但是,自己还不是破鞋,到底是自己做破鞋好,还是搞破鞋好?龙青想来想去,还是没有答案。

  他翻翻白眼,对南瓜脸,我还没有想好,搞破鞋好,还是不搞破鞋好。

  南瓜脸,你做马皮,在外面搞了多少女人,你当我不知道,我搞破鞋,只是不想让自己吃亏。

  龙青一下子恶心起来,他说,你这个破鞋,你说起来还有道理了,我搞破鞋,是我的生意,穆桂英、杨宗宝不搞破鞋,能走到一块儿?

  南瓜脸:就是,我不搞破鞋,你能和我走一块儿?

  龙青愣了,这是什么道理?你应该说,你不搞破鞋,我怎么和于大定走到一块儿。

  南瓜脸脸红了:我才不管你们怎么走到一块儿呢!

  龙青没想到南瓜脸会脸红,他和这个女人胡搞了很多年,还搞出了一个小即,他们一对奸夫淫妇,生活了这么多年,龙青不是不知道,南瓜脸是破鞋,当初和自己搞,就是破鞋么,可是,他不知道南瓜脸会脸红,脸红难道是破鞋做了之后心虚?

  龙青,关键是你们偷着搞,我没有偷着搞?

  南瓜脸就不说话。想起于大定,南瓜脸心里就很激动,于大定有千般的好处,万般的好处,这是龙青不知道的。男人怎么知道男人大好处呢?只有她这样的破鞋才真的知道男人的好处啊。想到这里,南瓜脸就想,要是天天和于大定在一起,就是死了,也是开心的。

  龙青,得了,别美了,该着你搞,你就搞了,别说什么道理了,好东西你用着,我还真管不着呢!懒得管。你怎么不专门就搞了破鞋去呢?还我一处?

  南瓜脸不乐意了,这怎么行?我们一处这么久了,你就像鞭子和夹棍,我活着就是来阳世受你的苦的,不过总归还有一死等着,等到死了,阳世的苦也就了了,我现在是浑身不知道痛痒,锯子锯,斧子劈,火烧,烟熏,人家是没有逃得脱的阴世,我是没有逃得脱的阳世,要不我怎么和一个马皮搞呢!想到这里,我心里就安稳,受活,苦就像疮一样,害了,也就好了,

  六只眼

  吃饭的时候,龙青回来了,一边唏溜着山芋干稀粥,一边发呆。那女人便往一边躲,知道情况不妙,每回龙青发呆,她就大祸临头。

  她悄没声儿地抹了一把鼻涕,想把它揩在板凳沿上,手都伸出去了,一想还是缩了回来,抹在了自己的鞋底上。

  “你别发呆啦,什么事儿都没有啦!”

  “啦啦!啦啦!你大舌头啊!”龙青没好气地吼了一嗓子,一口痰吐在了灶膛里,灶膛里的余火“刺”地一声,晃得那女人不由自主地眨起了眼睛。

  吃完饭,龙青拍了拍屁股,起身出门。走到场院里,回头撂下硬邦邦的一句话:“我要做马皮(活动于苏北里下河地区的神汉,长于法术,能驱鬼降妖,信仰杨宗保、穆桂英)去了。”

  一句话,把那女人震得直打哆嗦。只要龙青做马皮,她身上就不来那个。龙青做了10年马皮,她身上就10年没来那个。后来,龙青不做马皮了,她又暗暗地跟了于大定,才好了,那东西来得准时、利索,让她感到了做女人的顺溜。所以,只要不做马皮,她是绝不埋怨龙青的,龙青再怎么对她,也没有做马皮,让她不来那个狠啊。

  现在,龙青又去做马皮了。

  那女人是被龙青打骂惯了的,有一次龙青一把扯掉了她半边头发,还有一次龙青一刀劈掉了她两个手指,可是呢?那女人实在是认命的,碰到龙青是上天的给的命,跑不了,龙青再怎么对她,也是小即的爷,她的男人不是。

  女人要认命,怎么折腾也折腾不过男人,这是那女人的娘给她的唯一的话。有一次,那女人实在被龙青打怕了,在外面转悠了一整夜,没处去,便逃会了娘家,她娘打着哈欠起来开门,站在场院里听她说到“龙青不是人”的时候,扬手扇了她两个耳光,然后给了她那句话。

  龙青来到阳菊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远远地,他看见树梢上飘着条条缕缕的带子,那是二月十二花朝节留下的红布条,二月十二家家为花木挂红,本来这红布条是用来镇风婆的,但是如今的女人们哪里还怕什么风婆,纷纷骚乱着把个春天当成了舞场,她们在房中裁出各种各样的红布条,然后细致而又缭乱地把它们绑在各色树木花草的枝干上,常常有那些青年的男人们来解这些带子,拿了回家偷偷地把它们系在腰里。现在已经是三月十八,那些没有被男人们采去的红布条早已成了黑色,这会儿在夜幕中就更是黑色的了。

  龙青吸了一口气,掏出山芋咬了一口,想起那女人早上死活不肯把山芋给他,想起那女人捂着山芋包往灶洞里躲的样子,心里就恨,这个死人,哪里知道马皮的活儿有多累人。不吃能行吗?

  他呸了一口,扯开嗓子喉道:

  氾水马皮,氾水马皮,氾水马皮……

  他妈的,阳菊的人你们听着,你们谁家的女人出来,我就操了她,……

  氾水马皮,氾水马皮,氾水马皮……

  逼丫的,氾水马皮来啦,各路神仙怨鬼曲魂,让一让……

  他得狠命地喊,他不能在进入地庙之前让女人撞见,否则,明天这一关他可过不去。

  还好,一路没什么人,女人没有碰到,男人也没有碰到,他心里暗自想,要是碰到男人,他就大吉利。但是,这村里,男人好像死绝了,一个也没碰上。

  他坐到地上,仔细地把行头整理一遍,红绑腿还是紧的,红腰带也是紧的,背囊里的剑在月光下发光,他提了一下手里的铁猖(马皮手持的法器,铁质,长杆,一头饰以铁环和链条,摇动时响声嘹亮,能产生震撼人心的效果),铁猖上的链子轰隆隆响了一阵。但是,抬头,周边还是没有人。

  到了地庙,他第一个碰上的男人是关会长,关会长听着了他的喊声,也应和着喊:

  氾水马皮,来了,女人躲开!

  喊完,关会长转过身蹲在了大殿槛上,龙青一脚踩在他背上,高高地越过门槛进了庙。

  庙里正位上供奉的是杨宗保,这会儿杨宗保的额头上已经系上了红绸带,红绸带里面还插了三支黄纸符,下位上供的是穆桂英,脸上罩着红纱,这是躲他龙青呢,龙青不能见女人,即使是神仙女人也不行。

  神位前面供着猪头、鲤鱼、公鸡,俗称“六只眼”,鲤鱼的嘴巴一翘一翘地扇着,公鸡则是被禁了嗓子的,因为拔了尾毛,又被系了翅膀,没得动弹了,猪头是经过整形的,嘴巴大大地张开着,牙齿龇了出来,左边的鼻孔里插着一根猪尾巴。

  龙青跑到神位前面的蒲团上,扑通跪了下来,铁猖通隆一声晃得他脑皮发麻。

  偷眼一看,是穆桂英的脸没有遮好,要么呢!只要他的铁纤给穆桂英看到了,那铁纤明天就会发作,一路让他疼下去不说,最后还会让血把他的腮帮子肉粘连在铁纤上,血凝住了,铁纤抽不出来,或者强行抽出来了,却带下一整块子腮帮肉来,那他就没命了。

  想到爷亲当年是在阳菊庙会上死的,他就知道这里有鬼门关,没想到,这鬼门关在穆桂英的脸上。穆桂英的脸肯定是关会长故意弄成半遮半掩的,因为马皮是除鬼的,马皮死在哪个村,他的魂就会在那个村常住,那个村也就永世太平了。

  “要跟我斗法,你个屌毛关会长不是对手。”龙青两腿一伸,鞋底顶在了门槛上,“只要我的鞋触到了门槛,魂就不会被你个穆桂英勾了,相反我要勾了你的魂。”想着,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穆桂英,发现穆桂英竟然微笑着凝视他。

  这回他心里可真的有点儿发毛了。

  抢头香

  子时未到,抢头香的人已经聚得里三层外三层了,一个女的偷偷塞进来1锭银子,龙青看见关会长悄悄地接了,这是头香钱,该着关会长得,他马皮不能忌妒,但是,那二香的、三香的,他马皮就可以刁难一番了。龙青一边抽着水烟,一边留神看着进香的人。

  子时,钟声一响,那个烧头香的女的便近来磕头,当她磕到第三个的时候,龙青用铁猖轻轻一挡,铁猖恍啷恍啷地响,而且横在了那女的前面,那女的磕不下。

  这个时候关会长,用白尺一拍,顺手一拉那女的,那女的就被递到门外去了。

  当下,一个男的横着身子进来,他是抢着了二香的,刚才他已经看见,因为马皮做手脚,头香只是磕了两个头,那意思是头香的福分还留着一半呢,看到这情形,他早已备好一百块钱,一边磕头,一边,他把那一百块钱递给了龙青,龙青立即接过了,用铁猖在二香的背上晃了两下,那是去魔的意思。

  这时候,关会长手里那把白尺响了起来,一下一下拍在公德箱上,二香立即会意,掏出1串铜钱来投到箱里。

  再下来,场面就没有前面的整齐了,抢香的人们纷纷扬扬地吵嚷涌动着,关会长只顾着拍功德箱,龙青大多数时候只能干坐着,有一两个老年女人塞给他一块两块的,他便用铁猖在她们的背上晃两下。龙青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

  但是,那双让他魂牵梦绕的眼睛出现了,她细细地只露出一条缝,出现在殿门后门,可是透过殿门的葵花形隔栅,他还是看到了那双怯懦的、哀怨的眼睛,他手里的铁猖抖了起来,抖得他心乱如麻,他恨恨地掐了自己一把,试图让自己镇静下来,可是,“芸娘啊!芸娘啊!”耳朵里装满了他内心狂乱的声音。

  芸娘也是天近黑的时候到的阳菊,这地方阳气重,她不能来得太早,再说啦,她的爷母担心她,一个姑娘家出门,哪能那样张扬。但是,她要见他的龙青,想一想啊,那已经是5年前的事情了,又仿佛是在眼前。

  她的龙青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吻着她的屁股,摸着她尚未绽开的花蕾,说:“小芸娘,你长大了,我就来收割你,就像我收割地里的庄稼,我是个好庄稼把式啊!”

  九岁的芸娘立即晕了,她坠落在她的龙青的臂湾里,就愿意那样沉沉地睡死过去。结果,她想睡死过去,就真的睡死过去了。她从来没有体验过那样的安稳,那种在沉和晕中渐渐绽露开来的安稳。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她想在那个时候长大,就长大了,这个让她长大的人就是龙青,龙青的手掌真是神奇,只要它抚摸到那里,她就长大到那里,那里就突然之间成熟了,安稳了。

  醒来的时候,她对她的龙青说,“我要的,我要你收割。”

  5年后,芸娘对心里的龙青说:“如今,龙青啊,你的芸娘已经14了,你该来收割了。”

  14岁的芸娘,会打扮自己啦,红色的绸裤,绿色的布衫,头上留的是一字刘海箍,戴的是大紫迎春花,过几天她就不要刘海箍了,她要把额前的头发向后梳拢,让她的龙青把它绾成一个髻,也不戴迎春花啦,她要戴双喜绒花就荠菜花,而且要她的龙青亲手帮她戴上。

  14岁的芸娘,会烧饭,会做端午十二红啦,她最拿手的是“四碗”,红烧黄鱼、红烧牛肉、红烧蹄膀、红烧鸡块。她烧出来的“四碗”,爷吃了整晚睡不着,一晚上跟妈嘟囔“芸娘该出嫁啦,该出嫁啦”,他哪里知道,芸娘9岁那年就出嫁了,要不怎么烧出这样好的“四碗”哪!

  不过,芸娘没有给她的龙青带四碗,而是带的“八碟”,四冷四热。四冷:咸蛋、香肠、莴苣、洋花萝卜,四热:炒苋菜、炒河虾、烧鳝丝、炒大粉。咸蛋是她从春上攒下的投茬儿鸭蛋里挑出来的,个个双黄,腌了恰好六六三十六天,这会儿咸蛋正放在她的怀里,捂着,热乎乎的。

  “龙青,你的芸娘已经长大啦,来给你啦,带着她的咸鸭蛋来找你啦,让你收割啦,你要了这些咸鸭蛋,要了芸娘,来年芸娘就给你生一溜丫仔。”

  龙青又一次见到了那双眼睛,他想那是他的青梅竹马、他的梦中春笋,他为什么要到阳菊,因为5年前的一个约,那个9岁的芸娘,那个屁股蛋子还没有开花的芸娘,那个闪烁着让他迷离的眼神的小芸娘,他要来看她,收割他,那是他的东西,他寄养在这里的东西,早就属于他了,但是他要等,等到它成熟,熟透,熟得一咬一口汁水。

  他想芸娘,芸娘就来了,就怯怯地躲在门扇背后,望他。

  这就是他的芸娘,还是那个眼神。

  他绕过神龛,伸手拉开大殿的边门,芸娘便像一节木头一样滚了近来,这女人真的已经是女人啦,屁股鼓鼓地,向是装满了春天的风,紧身布衫的下面白白的身子晃人的眼睛呢。

  这可把龙青也弄晕了。他一把拉起芸娘,像提水桶一样把芸娘提到了神龛的后面。

  颤抖着的芸娘被他扔到了条凳上,这芸娘却不好好趴着,原来芸娘的肚兜里有鸭蛋,手上有茶食包,她只好撅着屁股,肚腹那块子留出一片空来,护着她的鸭蛋,又把两只手高高地叉开了,搁在条凳的两边,像一只扁担挑着两只水桶一样地拎着茶食包,她就那样动弹不得了,龙青呢,见她这样,心里几分欢喜,便解了自己的红腰带,挂在她脖子上,退了裤子匍匐过去。

  芸娘眼里沁出泪水来,牙齿咬进唇里,感觉到龙青的手从胳肢低下抄过来,兜住了她的奶,这让她浑身发麻,一会儿又感觉身子好像飘起来了,到了空中,一看身子果然是在空中,原来她上身是被龙青抱起了,高高地翘在条凳上。

  芸娘哼哼唧唧地说:龙青,我给你带来了“八碟”,你要了我了,是因为八碟吧。

  坐在龙青根上的芸娘这会儿终于可以动弹了,她从茶食包里掏出一碟鳝鱼丝,“男人吃了鳝鱼丝就有力气了,”芸娘说,“你吃一口。”

  龙青就让芸娘转过来,这动作可是惊险,先是芸娘就地以龙青的根为中心转了半圈,接着龙青让芸娘一只脚举起来,直到胸前,然后慢慢地从龙青和芸娘之间空隙处穿过,放下,芸娘和龙青就面对面地坐着了。

  条凳摇晃着,但是条凳是坚固的,对此龙青很放心。

  龙青更放心的是芸娘的身子,芸娘的身子像鳝鱼一样会游,会钻,会拱,会折,龙青把芸娘的腿举到和耳朵平行,一拢怀,把芸娘的上身和两腿囫囵地抱了一个满怀。

  又用嘴巴接了芸娘递送过来的鳝鱼丝,欢快地吃、做着。

  没想,鳝鱼丝里还有些骨头,一下骨头卡着龙青了。芸娘便又翻开龙青的嘴巴,撩起龙青的舌头,拔开龙青的牙齿,在龙青的嘴巴里四处翻着,龙青便说:

  “你用手找怎么找得到?你得用眼睛。”

  芸娘是听话的,芸娘一只眼睛闭着,一只眼睛张着,对着龙青的嘴,远近左右地遼望,龙青便把她的眼睛噙了,用舌头舔,一边咕囔着说:

  “你用眼睛找,也不行,你得用舌头找,舌头好。”

  芸娘不知道怎么用舌头找,她想要是把舌头伸到龙青的嘴巴里,到处翻,会不会让她的龙青厌烦呢。

  想着,芸娘又晕了,她不能对自己有疑问,她只能听龙青的,于是,她把自己的舌头递到龙青的嘴巴里,龙青的嘴巴真大啊,她的舌头惮不到边儿,她只能在龙青的牙峰上探询,又顺着牙峰滑到牙根上摸索,上面感觉到龙青的,下面也感觉到龙青,感觉到龙青是无处不在的,又是什么也不存在的。

  于是,她便把舌收了回来,收回来又有些留恋,在龙青嘴里的感觉让她很舒坦,不能说的舒坦,她恋恋不舍。还有,就是害怕,龙青会不会怪她呢?她切鳝鱼丝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只是想着龙青,便把骨刺给漏在鳝丝里面了,龙青会像爷对妈那样,用耳刮子说话吗?

  爷打妈的时候,那样子她是害怕的,但是,转念一想,天下哪有爷不打妈的道道,要是龙青打她芸娘,那才是真的要了芸娘了。

  这样想着,芸娘竟然盼着龙青打她了。可是,龙青没有打他,而是把舌头反伸到她嘴里来,那舌头在她的嘴里肆无忌惮地横扫,挑衅,一会儿在她喉咙口探询点挑,一会儿在她的牙齿上来回扫荡,一会儿在她的舌头上游掖卷拽,她左挡右推,一只舌头应和着龙青,感觉是不够用的,只得由着他了。

  荡了一会,芸娘听到关会长的声音在耳根吼:

  时辰到,鬼神抛,马皮生精,……

  龙青,是时辰了。

  一看是关会长,还有李副会长几个人正站在边上看着他们呢。再往下一看,龙青和自己都是精赤赤地,弄不清楚身上的衣裤什么时候到关会长的手里啦,只见红红绿绿的一堆,关会长抱在手里像是抱了一蓬菜花。

  可是龙青并不理会关会长,依然坐着、动着,像是着了迷糊。

  “龙青,关会长喊你啦!”

  不等她说完,关会长已经一个嘴巴子打了过来:“爷们儿的事儿,女人家插什么嘴?”

  “我喊我的龙青。”芸娘要解释。

  又是一记耳光,这回是李副会长。

  “我――”芸娘又想说什么。

  又是一记耳光,芸娘睁眼一看,是边上的一个和尚。

  再接着便是无数双手从她身后劈过来,在她身上翻滚着,像是无数条蛇,一会儿,有菜籽油从她肩膀上滑了下来,滴滴答答地越过了她的乳沟,深入到她的腰里,垂挂到她的腹上,没入草丛,涌到龙青那里了。

  穆桂英

  芸娘被众人抬着,两腿大张,朝东,头挂下来,朝西,赤条条地,身子像一座桥,在村里四处游走,她浑身着了火一样地打颤,那地方的血丝已干了,干块绷在她腿根上,每到一户人家,那家人就要放炮仗,然后是往关会长的搭链里扔钱,如果哪家钱扔得少了,关会长就用白尺在她凸起的私处抽,一抽她就不由自主地叫一下,本来她是不要叫的,可是,她像失了魂一样,只要关会长举起白尺,尺子还没有近她的身呢,她就早早地叫了,等到那尺子摆到了她身上,她的叫声也就差不多是尾声了。

  那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把她自己也吓得半死。

  这个时候,远远地她看到她的龙青也是赤条条地,上身绑着红麻绳,嘴里穿了一根一丈长的钢丝,钢丝横穿过龙青的两腮,把龙青的脸整得变了型,狰狞得不得了。

  龙青这会儿看上去像是倒着脚在空气中飘着的钟魁。

  有人手里拖着龙青的铁猖,举着龙青的宝剑在前面开路,一路走,一路引来四面八方的人,远远地油菜地里还涌来七八条黄龙。

  这会儿,芸娘想起来了,前些天,各村都在扎龙,一条比一条俊,一条比一条勇,原来这些龙是今天和她一起出来的。

  关会长:

  “金凤对黄龙,穆桂英对杨宗保,扬水对马皮――”

  关会长身后立即乐声大作,轰隆隆地震得她耳鼓发麻,突然一阵尿意,水门打开,芸娘的尿在晨曦中像是一道彩虹,飞出了身体,向着一家人家的大门喷了过去。那家人家赶忙点着了二踢脚,空中立时开出了两朵纸花,芸娘扭动着身子抬起头来,见是吴家的瘸子老五正蹲坐在她的水门口,喝她的水呢!

  吴家公欢天喜地的样子,手里攥着一把红包,一一地发,完了,对着西天喊:

  “金凤今年到我家,我家杨宗保,欢喜接金水,金水到,百毒不浸――。”

  看到芸娘抬起了头,李副会长吼到:

  “金凤抬头要点水。”

  立即关会长的白尺抽在了她屁腚子上,她嗷地一声,嘴巴刚刚张开,一只猪水泡出现在她嘴上,里面哗哗地白水直接进了她的喉咙。

  她似乎成了一根直通的管子,这里水进,那里水出。

  队伍里霎时欢腾起来,“金凤吐水啦!金凤吐水啦!”

  远近都是欢腾的呼声。

  许多人奔了来,有的直接用嘴巴接,有的用葫芦,有的用瓦罐。

  一股股水从她的喉咙灌溉过去,撒着欢从她体内唰唰流过,又从她下体冲发出来,这水流的冲击让她浑身酥麻,

  她从来没有想过,水有这么好喝,她又能喝这么多水。

  独抒情

  “龙青,你要我吗?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仅仅因为我是金凤人家的女儿,将来也要做一只金凤,你就要离开我吗?刚才你又在我身上撒欢了,我多希望你撒欢完了能看我一眼,仅仅是一眼也是好的啊,可是呢,你一眼也没看就睡过去了。

  现在天黑了,你就更不看我了。

  有谁知道呢,一个金凤人家的女儿,在这暗暗沉沉的黑夜里独自哭泣。又有谁知道呢?一个金凤人家的女儿,多少次哭倒在灶洞里,多少次在黑夜的门边醒来,多少次痴痴地跑道到村头樟树下,等待她想象中的恋人,即使她等待的是一个马皮,即使她等待的只是一个耳光、一声咒骂,难道这些都是不值得的吗?

  难道,你说的全有道理吗?你说,你是用你手看我的,就如同当初,我9岁的时候你用你的手看我一样,你说你是有用你的根看我的,就如同那天在神龛后面,你用你的根看我一样。

  好啦,我终于知道啦,你当初并没有看我,你只是一个马皮,而我只是一个金凤,你当初是用你做马皮的手摸到了你的金凤,而我是用我注定的金凤的眼睛找到了你,――我的注定的马皮啊。

  你不是我的龙青,我也不是你的芸娘,你是马皮,我是金凤,这就是我爷的叹惜,他是要给我嫁个好人家呢,可是他哪里知道,他的女儿早就和她的妈一样,是一只金凤了,她已经被她的马皮找到了,9岁的时候,他的女儿就不是他的芸娘,而是龙青的金凤了。

  龙青,难道金风雨露已经相逢,对你就什么也不重要了吗?

  想一想,慢一点,你会回忆起来的,那个时候你对我山盟海誓,你说你会回来,你会像收割庄稼一样收割我,把我变成你的女人,那个时候,你捏着我的屁股,说,这是我的,那个时候你捏着我的花蕾,说,这是我的,就这样你捏了一个下午,直到我爷从田里回来。

  那个时候,你摸我,捏我,把我全身都摸遍啦,我就酥了,像是犁花糕一样地酥了,你想啊,那个时候你要的是我的全身,可是现在呢,你只是用我的一小部分。

  当初,在你手里活过来的那些部分,现在,在你的手里又要死了,不,在你的手里它们已经,已经死了。

  为了你,一切都是为了你,当你9岁那年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的生命就是为了你。多少次我幻想过,你一路狂奔而来,而我则猛扑上前,把脑袋深深地扎进你的怀里,把身子高高地掉在你的怀里。多少次在梦中,我被自己的哭声惊醒,醒来泪水总是沾满了自己的衣裳,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你在梦中,对我说了一声“呸”;多少次我在切菜的时候切到了手,下田的时候闪了腰,而那一切仅仅因为我的心里装满了你;你对我来说就是一次次地从菜刀下逃生,一次次地从稻田里折回,一次次地面对劫难,我的一切忍受,一切磨难都是为了你,为你了啊。

  我想啊,我的命都是你的啦,还有什么不是你的呢?

  你还不能醒吗?

  你要是再不醒,等到天彻底地黑了,你就再也看不到我道理,明天你就只能看见我的身体,看不见你的芸娘了。

  我的老天,5年的等待,原来是金凤对马皮的等待,我日日思念的是谁?我躲在柴草堆里哭过多少回,对我自己说,只要能见到你,我就幸福了,可是呢?

  那个时候,我瞒着爷和妈,偷偷地为自己做嫁妆,一个金凤人家的女儿就不能做嫁妆了吗?我多希望你能穿上我亲手做的、织的。你睁眼看看我的手,一双织布的手,布已经织了九九八十一匹,衣褂做了七七四十九件,如今我的手里拿着献给你,你却已经不要我了。

  千万里我追寻着你,可是你却并不在意,在梦里你是我的唯一。

  我并不恨你,事到如今,我对你一点儿也恨不起来,是你让我成了金凤,成了一只该死的金凤,但,我不会倒在怨恨的漩涡里。我本该恨你,可是,我为什么就恨不起来呢?

  你说过,我是庄稼你是农夫,庄稼怎么能抱恨农夫呢?如果有一个杨宗保,还有一个穆桂英,我愿意你是杨宗保,我是穆桂英,我愿意我们生生死死都在一起。

  现在,我真的要走了,我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呢?我想我是没有什么理由在这里了。你已经不需要我了,我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尽管你依然是我的唯一,可是我却不是你的唯一,你嘴唇上其他女人的气息我已经闻到了,成了金凤以后我的耳朵,我的鼻子,我的眼睛敏锐多了。

  我看到你,你前生是一只母猪,虽然不能说母猪就不能有爱情,可是,母猪的爱情毕竟不是那么真诚的,而我呢?我的前生是一只熊马?如果我们是在前生,你一定会害怕,一只母猪见到了她的死对头熊马,她会恐惧得发疯,然后疯狂奔逃。

  亲爱的人儿啊,为了你我剪掉了我的腋毛,那里长虱子,你不会知道一只熊马的虱子是怎样来到我的身上,也不会知道我对你的爱,是怎样艰难地超越了熊马,一只熊马能对母猪产生什么样的感情呢?母猪是熊马的粮食,精神的粮食,也是物质的粮食,这就是爱情吧。

  现在好了,我的罪孽已经在你的爱里化做人间的流水,而你的罪孽呢?才刚刚开始,可是这些都是注定的,比如,我就要上吊了,而你不会醒来,不会看见我死。

  不要怪我扔下了你,自杀是愁苦人的良药,我必须饮用它,我的自杀会为你的罪孽添上光璨璨的一笔,这样,你一个马皮的罪孽就攒齐了。

  啊,在我芸娘的眼睛里,这世界已经天亮了,天亮了我也可以走了,人们可以在日光里自由走动了,还要我们金凤和马皮干吗呢?

  我的龙青,我四处找你,现在,我找到了你,我还找到了自己的命运,心爱的人,我的心已经属于你。我还留着这身有什么用呢?

  你睡着了。很好,我可以安心地去了。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了。即使是你的爱也不能阻挡我了,因为你已经睡着了。

  睡着的人是不能爱的。再见,我的爱人,我唯一遗憾的是,你醒来的时候,就见不到活着的我了,好在你也不会在乎,我是活着,还是死了,死了的我和活着的我,在你,可能是没有什么差别的了。

  因为她们无论如何都是你的。

  临死之前,你介意我问你一句话吗?

  你要我吗?你喜欢我吗?如果你的眼睛眨一下,就是爱我,要我,如果两下,就是不要我,不爱我。

  但是,我要在你眨动第一下的时候就离开你,我已经等不及了,我看不到你眨第二下眼睛了。”

  耳刮子

  龙青是被于大定的耳刮子刮醒的,醒来的时候,他看见于大定正把床单、被絮、破茶缸、鼻烟壶、符咒什么地一股脑儿往他身上扔过来。

  小即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看着,眼睛里什么内容也没有,仿佛她看的是别的什么人,而不是她的爷。

  龙青听到于大定在骂:

  “你他妈的,怎么这么没出息,又跑到这儿来做马皮!你对主的信仰呢!他妈的,幸亏是红袍看到了你,他没通报给主教大人,我才免了一死。要是让主教知道,我就没得活路啦!你这个异教徒,这个魔鬼。”

  接着又是一顿拳脚。

  龙青百无聊赖地起床,一看自己什么都没穿,只好缩回到被里,小即看他,过来也是一个耳刮子:

  “你她妈的,还知道害臊?鸟毛都没有了。我什么没看见?”

  龙青便也骂:

  “有你这号女儿,我还害什么臊啊。反正都是不要脸啦。”

  他转身想看看芸娘,芸娘怎么没声儿没息的呢?一看,芸娘躺着,僵直了像个死人,便吼:

  “挺尸啊,你?起来!”

  芸娘没有反应,他又仔细看,发现芸娘真的是死了,鼻子里已经没有气了,身上本来已经全僵了,只是因为一直抱在他怀里,所以半边还热的,可是那半边却是冷了。

  再看,芸娘脖子上套着一根绳圈,绳子一条系在床梆上,一头系在芸娘的脖子里,这会儿绳结歪在嘴巴边上,看起来像是她在吃一根大麻花。龙青便想,这女人活着来的时候带的是“八碟”,临死走的时候,吃的是麻花,也不算亏。

  都有个吃字,也就不亏啦。

  他狠狠地刮了自己一耳刮子,对于大定说:

  “我还是信主,我这就跟你回去。”

  于大定却说:

  “回去,没那么容易?主能要你?”说着又狠狠地啐了他一口。

  “主不要我,我那南瓜脸女人肯定是要我的。”

  “南瓜脸女人?你以为她是你的啦?她也不要你,你别想回去啦。她现在是我们的教友,你这号人别想玷污了她。”

  “我就不信,那个南瓜脸敢不要我,她来了没?我要刮她,看她敢!”

  “让你刮,让你刮!”于大定突然蹿上来,左右开弓,对着龙青甩起了耳刮子,只听见劈里啪啦耳刮子声响了数十下,再看龙青已经捂着脸钻到了床底下。

  床上呢?芸娘依然侧身躺着,但她脸上多了一滩血,血里是龙青刚刚被打落的一颗门牙。那门牙斜趔着,呲在芸娘的腮邦上,像是死去的芸娘刚刚插上了一支竹笋。

  龙青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主啊!求求你,原谅我这个罪人吧!杨宗保啊,你怎么看不见啊,要打死人啊!”

  于大定:“你知道请求原谅差不多就是好了!”于大定终于停下手。

  小即:“他这哪里是好啦?他这求的可是杨宗保。”

  于大定:“他求主也好,求杨宗保也好,倒是可以商量,只要他知道自己有罪,也就差不多了,凡事不可太计较,以后再慢慢地把他从杨宗保那里救回来。”

  龙青:“不,我不要杨宗保啦,杨宗保怎么救得了我,我要主,我要主。”他急急地从床底下爬了出来,一把拽住了于大定的蓝裤管,不想于大定的裤管根本就经不住拽,只是轻轻一下,龙青还没用力呢,那只裤管便从于大定的命根处撕裂开来,一直落在了于大定的脚面上。龙青赶忙跪起了,把于大定的裤管提起来,一边又对小即说:“小即你个婊子,你还不帮我说几句?”

  于大定倒也不计较,索性褪了裤子,里面竟然还穿着一条长短裤,龙青定睛一看,那短裤是去年立夏,他女人做给自己的那条。怎么到于大定的屁股上了?

  可是这会儿,龙青也没有心思管这些了,他只是想回家。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老婆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恰恰好从外边进来:“看你这熊样,海搞女人还可以,得救,恐怕是没门路!”看来,他老婆早就躲在门外啦。

  那女人对着床上的芸娘啐了一口,芸娘身上除了刚才龙青吐出来的红的,就又增加了一滩绿的,那婆娘的痰是绿的。

  龙青听见那婆娘对于大定说:“我可不要他回家,他到外面来做马皮,让我不来那个,那是在诅咒我呢!我还能要他。我天葵都没啦。”

  于大定:“你别瞎说,那都是邪教瞎掰呢!哪有那回事儿?你叫龙青说,他敢承认?他有那么大本事?我劈他。”

  “他就是成心的,他出门,就不让我在家消停。”那婆娘还是坚持。

  那女人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狠啦?都是信教惹出来的,龙青听那女人和于大定嘟嘟囔囔,心里实在气,恨不得上去一顿耳刮子把她打翻,女人就是要耳刮子打才伏贴。可是,他没有,他这会儿还真有点儿怕,要是那女人真的不要他,他去哪里呢?

  他倒是希望那女人上来给他几个耳刮子,那女人消了气,是什么话都好说的。

  他偷眼看看那女人脸上的表情,发现那只空荡荡的眼眶里什么也没有,至少是没有仇恨。他渐渐地放了心。这女人就是没用,连恨人也不会:“我回家了,你的天葵不就回来了啦?”

  大过年

  龙青回家了,挺高兴,天天上教堂看门,还主动四处打扫。

  于大定便不再打他,让他自由活动。

  本来于大定是见了他就要揍他的,见一回,揍一回。回家没几天,他身上已经伤痕累累,没一块干净地皮了。

  现在好啦,他的伤渐渐地好起来,心情也就好了起来。

  那女人也快活起来,龙青回家只两天,那女人的天葵就上了身,绷了个把月的女人,身子终于宽松了,脸上便对龙青露出和气来。

  接下来就是大年了,大年过后就是立春,这天黄历上写着:初六,立春,东风解冻。

  女人哼哼着小曲忙里忙外,买来新葱、蒜苗、芫荽、韭黄、萝卜,合起来炒熟,又摊出薄薄的面饼,用面饼裹着油炸。

  龙青被那油炸的香味给熏着了,嘴里不住地流口水,又心情好了,忙不迭地跑出来,出小东门,左拐,进弥陀巷,远远地看见艳春阁大门两边,杨法的墨迹“可以赋新诗,不如来饮酒”新上了红漆,妓女小红正穿着一件红夹袄缩着两腿门口坐着,一边嗑南瓜子,一边用眼睛瞟路上的人。

  那傍晚的光线懒洋洋地撒了一地,和那红的字、红的袄,融在一处,晃得他眼睛都有点儿睁不开了。看到龙青走近,小红便笑,也不知是笑什么,龙青就觉着好,好什么也是不知道。

  进了艳春阁,打了一斤木瓜麦烧,出来,小红还在那里对他笑。他便有些疑惑,感觉这女人不简单,能笑得那样灿烂,那样久。

  龙青心里想着,脚下却平步生风,一溜烟地回家了。

  回家了,龙青还在琢磨小红的笑。但是,看见南瓜脸女人已经在筷子,桌上是九大盘,火肉、鸡胙、鲫鱼、爆虾、咸蛋、三鲜、瓜子、花生、蒲荠,两个细瓷酒杯也洗净摆好了,便忘了小红,坐下来和南瓜脸女人慢慢地嘬起来。

  这南瓜脸女人也是好酒量,平时秦邮五加皮能一斤二斤,海陵秋白露同样不在话下,木瓜酒因为是陈酒中较淡的,在她就嫌没味儿,她最喜欢的是米烧,这米烧又叫扬州白,是比较够劲儿的,所以啊,龙青特地跑到艳春阁,买他们那里特制的木瓜米烧,一方面南瓜脸女人可以喝,另一方面他也可以喝。他虽然好酒,却是不能饮的,只能是木瓜酒的含量。

  当下,两人对饮了。南瓜脸女人渐渐地上了头,脸上红扑扑地生起了红云,她夹了一筷蒲荠到龙青的碗里,“唉”了一声道:“要是小即也在,就好了。”

  “那你干吗不喊她回来?”龙青已经有些迷糊了。

  “你在家里到处贴对联,还送灶神、迎财神、烧利市,主有一天总会报应你的,”南瓜脸舌头有些不对劲,“她怎么能回来?”

  “只有你们这些女人才信主。”龙青不屑一顾,“我还是信我们祖宗的神,你信主,也没见主把你的南瓜脸变成木瓜脸。”

  那女人看起来是气了,说:“你这么伪,成天在教堂里转,还这样诅咒主,要报应的。”

  那女人唾沫子直飞,星星点点地唾沫落在龙青的酒碗里,弄得龙青再也没了吃的心思。又见得那女人唠叨得烦,龙青便想出去,可是,天已经黑了,去哪里呢?

  出了门,一路漫无目的地走,猛抬头,竟然又到了艳春阁,脑子里妓女小红的笑便不由得浮出来。这会儿,艳春阁上上下下,已经亮起了灯,里面显然是热闹的,有女人夸张了放大了的叫声,也有男人迷糊的缭乱的喊声,人影绰绰,一派别样风光。

  龙青挺了挺胸,抖擞精神,走了进去。老鸨看龙青来有些不屑,龙青在她眼里实在是个土老冒:

  “龙青,你来啦?”老鸨涂着蔻丹的指甲在空中划来划去。

  “我来啦!”龙青说,“我操,我当然来啦!你没看见吗?”

  “唉呦!你脑门上怎么全是汗啊!”老鸨指甲远远地划过来,在龙青脸上揩了一把。

  “那是因为我是个活人。”

  “不是你汲老婆奶,累的啊。”老鸨白了他一眼,但还是顺手拉张凳子让他坐。

  “我不坐,坐你面前陪你,你又不给钱给我?我要小红,叫小红出来。”龙青没好气地说。

  “小红?小红——”老鸨倒是知趣的。

  龙青顺着楼梯来到小红的房里,房里陈设很简单,一床、一椅、一几、一案、一花,一画。那花是迎春花,本无什么特别的趣味,但是,开得如此早,如此艳,却是少见,又观那画,画的是一翁盘坐梅树之下,梅树枝曲花傲,老翁神态怡然,空中是点点雪花意,脚下是斑斑石上雨,龙青本不会看画,但是今天来了雅兴,也看出这画是不错的,一问,原来正是本镇老举人花鼎斋的手笔。本来,龙青是看不上花鼎斋这号人的,现在细细地看了他的画,看到这老举人大笔落墨在艳春阁的小红闺中,也不忌讳,感觉这花鼎斋实在也是一个奇,有性情。

  坐定,小红递上茶来,正宗蜀岗,颗颗晶莹碧绿,倒挂水中,不上不下,仿若活物。

  龙青生活一向粗糙,对茶也没什么讲究,平时也就是喝那茶叶帮子,这会儿对小红的茶叶好坏都说不上话儿。

  小红看他不语,问道:“咱的?这茶不合口味?”

  “不是茶不合口味,而是水不合口味。”龙青顺口说。这茶整出来的水他还真有些不习惯。

  小红一下正色道:“没想您也是茶中仙客。”小红以为龙青是嫌弃这泡茶的水,正宗泡茶的水,一等是天水,二等是泉水,三等是江水,现在这里这三样都没有,只能用河水代替,当然泡不出好茶来啦。

  “不!不!”龙青也不接话,只是摇头。想着自己为什么到了小红的房间呢?也许是小红有点儿像芸娘吧,小红的嘴、眉真的很像芸娘。

  小红又道:“既然您是茶中仙客,那就不瞒您,那茶的确是正宗蜀岗,方顶容家送来的,但是这水么,敢情今天您来晚了,早晨购的江心水已经用完,只好用河水充数。不过,您可听我操琴,琴音伴蜀岗,或可解那河水的浊气,提那蜀岗的清气呢!”

  说着,小红起身,拍了拍手掌,两声响后,外面有人送进一古琴来,小红接了,放置案上,徐徐弹拨。

  栩栩轻音流泻而出,绕梁绕柱。

  龙青想,也好,正好歇息一息,解解困乏,待会儿干那好事,好有劲道。

  没成想,小红这一弹便没有了底,眼见着四更一过,五更将至,小红依然操琴不已。

  龙青想,上了这妮子的当了,我这儿呆着,可是一个时辰,一分钱啊,不能让这妮子给骗了。

  他起身,走到小红身边,一把抱起小红,把她扔到床上。

  小红没想到龙青这一手,立即红了脸,道:

  “您放正经些,我们虽是娼家,却也是有——”

  “妈的,放你妈个正经的头,你把我耍得还不够?”龙青一把拽住了小红的领口,“挲”地一声,把小红的上夹袄撕了开来。

  “您也是懂茶,懂音乐的雅人,你怎么——”

  “不这样还能咋样?你当我是冤大头?脱!”龙青眼红,脖子便也粗了起来,“老子,哪里懂什么音乐,老子最喜欢听的音乐是女人叫床。”

  小红便哆哆嗦嗦地脱,缩到床上。龙青一看这阵势,更是气不大一处来,吼道:

  “妈的!你挺尸啊!爬起来!”他就势把小红一拽,自己躺下了,然后指着自己的那话儿,喝道:“来!帮你大爷嘬嘬!”

  小红此时已经失了方寸,颤颤巍巍地祈求道:“您还是不要吧,我不会,我给你唱曲子。”

  龙青一听便来了火:“谁要听你的臭曲子,给我嘬!”说着一伸手,把小红拽倒在自己的身子上,一摁,小红整个头被摁进了他的下裆。

  天有病

  龙青那天被打得不轻。

  先是艳春阁的保镖打,接着是于大定打,再接着是南瓜脸女人打。打完了他们把他扔在艳春阁的场院里冻。

  龙青想,要是这样躺着,第二天非冻死不可,但是,龙青实在动弹不了啦,他只好勉强扶着井沿稍稍坐起来一点,好在那是背风的一面。

  龙青左胸口疼得翻江倒海,他猜一定是肋骨断了。左手的食指不知道怎么啦,好像被掰断了,摊开来,明显地长了一节,刚才也许是疼的地方太多,没感到手指疼,现在,细细一看那长了一节的食指,疼痛突然被放大了,他嗷嗷叫起来,再看大腿,“哎呀,不得了啦”,“我要死啦”,他像杀猪一样地嚎叫起来,他看到啦,白花花的骨头从裤子低下龇出来啦。

  “要死啊,杀猪嚎?”楼上小红开了窗户,探头往下望。

  “小红啊!求求你吧,你是好心人,救救我啊!我要死啦。”龙青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

  “去死吧。”小红在上面狠狠地回道。

  他看到小红双手捧了一盆什么东西伸出窗外来,他想,小红到底要拿什么东西整他啊?没等他看仔细,“哗”地一声,一盆水倒了下来,正好浇在他的头上。他一闻,有一股尿骚味儿,一抹脸,粘糊糊的,原来里面还有屎。

  一股臭气把他彻底淹没了。

  太臭了,他连忙往边上滚,这一滚,让他稍稍放了心,他发现腿没有断,还能着力,仔细一瞧,原来刚才他看见的不是自己的骨头,而是一节扫帚把,敢情是谁拿扫帚把打他,扫帚把断了,戳到他裤子里,又从他裤管处伸了出来。

  腿没有断,龙青很庆幸,他稍稍有了点儿信心,他想他得回家去,否则恐怕是真要冻死在这里了。

  但是,他是真的站不起来,他气喘不过来,眼前一阵阵地冒黑云。

  凌晨的时候南瓜脸女人怎么也睡不着了,她爬起来,就着窗户往外一看,远近都是皑皑白雪,但是,那天和地却不是白的,而是奇怪地红,对面芍药居门前的几株梅花竟然开了,微风吹过,细细的雪花被刮得飞舞起来,梅花也在风中摇曳了。

  这景象真是有点儿奇怪,她心里七上八下地开了门。眼前的景象让她吓了一跳,一个人躺倒在门前,已经冻僵了,像一节枯树枝,细看原来是龙青。

  她伸手在龙青的心口摸了摸,还有心跳,便把龙青支起来往屋里拉,刚一使劲儿,龙青便嗷地叫了起来,那叫声失了形,有点儿像野兽的嚎叫,凄厉石参人,她吓得不轻,不敢拉了,龙青那叫声,就像身子被扯断了似的。她便抱,原以为自己是抱不动龙青的,两手抄在龙青的身子低下,稍稍使劲儿,发现龙青出奇地轻,轻得像是没有肉体的魂儿。

  将龙青安置到床上,脱了他的衣服,给他喂水,擦洗,上药,问他要不要叫医生,龙青说不要,问他要不要吃东西,龙青也说不要。于是,她便也无话了。

  一会儿,龙青大概是缓过气儿来了,问:

  “你为什么要把我抱进来呢?不如让我死了好。”

  她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把他抱进来:

  “那你为什么要爬回来呢?你不爬到野女人那儿去?”

  “我想死了算了,一了百了。可是,不知怎么就爬回来了。”龙青闭着眼睛说。

  “一日夫妻百日恩么,你回来了,我还能不救你,看你死?”南瓜脸女人心想,你要真死在外面我活得倒是省心了,没人打我啦。

  “我想也是啊!可你昨天打我也真是恨啊,那扫帚把是你打的吧?”龙青心里发酸。

  “大家都在打,我不打多没出息。再说啦,他们打你都是为了我呢!我不能不领情啦。”女人说。

  “领情?你敢情是做给他们看的啊?”

  “你嫖妓又不是第一次,嫖就嫖呗,你那东西那么多,谁希罕,到妓院用一次,也没啥。”

  听女人这么说,龙青心里真是有点儿感动了,到底是夫妻啊。

  “可是,你不能打人啊,人家小红也是人。”南瓜脸女人为小红打抱不平了。

  “她哪是人啊,根本不是人。”龙青说。

  “他妈的,你个妈的,你要不要脸,你还是一点儿不改?我看你爬回来以为你长进了呢!”南瓜脸女人不知怎么了,突然翻脸,操起床头夜物箱上的水碗对着他的脑门就砸了下来,一下子,龙青的脸便开了锅,成了个五花八门。

  谷雨后

  第二天,小即回来看他来了。小即一边脱他衣服一边说:

  “爷,你以后也别去那种地方啦,有什么意思啊!”

  龙青说:“我只是想探讨一下人到底有没有魂灵,你们信教的不都说人有灵魂吗?我想找小红谈谈。没想到会那样啊,小红太坏啦!她根本就没有魂儿。”

  “我看啊你才没有魂儿呢!你跟个妓女谈什么魂儿不魂儿的。”

  说着,小即一把扯掉了他的裤子,龙青一下子不自在起来,毕竟小即是他女儿,在女儿面前赤身裸体他还是不好意思。

  “你别帮我擦啦,让你娘擦吧!”

  小即一伸手,扔了一条毛巾在他的裆上,挡住了他的下体:“等南瓜脸女人帮你擦,你等到死吧。”看到他的那话儿在毛巾底下渐渐地撑起来,把毛巾撑起了一个帐篷,小即啪地一声,打了他的那话儿一记,“你还像个人啊?”

  小即三下五除二地把龙青擦了,一边儿擦一边又说:“我看你真的不像个人啦!臭成这样,你还能活?难怪是做马皮的。”

  “我都不做马皮啦,你们那样对待我,我还有马皮的威风吗?做了损我阳寿。”

  “我看你还是死了好。”小即回道,“你当初信了主,后来又不信,主会报应你的,你还做马皮?我和南瓜脸也没得好结果啦。你倒是不如死了呢。”

  龙青听小即这么说,心里说不出的难过起来。

  谷雨过了,四周的水田里已经有了青蛙的叫声。镇东头运河里的水也涨上来了,涨到了芍药居的屋顶上,芦苇一茬一茬地疯长,长到了大宁寺的塔尖上。

  龙青渐渐地能起来活动了。先是撑着一只板凳到东头的茶水店前坐上一会儿,过上几天,他又能慢慢地挪到更东头的运河边上,看来来往往运货的船,看那些挑挑子的姑娘媳妇儿忙忙碌碌的身影,听三一观里的尼姑念经,眼前和耳朵里有了些活物,不比整天躺在家里,只有南瓜脸和她粗重的吆喝声,让人心烦,在外面他心里略微舒坦些。抽几袋水烟,看看河边的风景,人闲心也闲。

  有的时候他就这样在运河边上坐一整天。

  谷雨以后,水大,雨多,上游的货船比平时少多了。那些挑挑子的姑娘媳妇儿歇着的时候多,做事儿的时候少。歇着的时候,她们便聚在王家杂货店里面聊天、打趣,这个时候天儿还凉着,不过,水里已经可以伸脚了,所以这些姑娘媳妇儿都是一式的春夏打扮,紧身蓝扣短褂,黑的半长裤,小口黑面鞋,白袜子。

  那紧身短褂也真是够紧的,一弓腰,后面的屁股便露出了半截,一侧身右边或者左边的肚腹又露出了半截,而这些姑娘媳妇儿端坐着的时候实在是少,做事儿的时候自不在话下,即使是坐在那里歇息,也是四仰八叉的,所以,龙青任何时候都可以从那些悄悄撩起的短褂里看到各式各样的风景。

  那些姑娘媳妇儿见有个男人在跟前,也显得特别疯,一会儿那个摸摸这个的奶子,打趣是大水瓢,一会这个摸摸那个的腚子,打趣是油葫芦,反正这些姑娘媳妇儿是荤素都来得的。

  最热闹是下雨天歇脚的时候,这地界的雨是细密朦胧的,它细细密密地下着,却是一点儿声音一点儿水意都没有,仿佛是雾气,裹着人,却不觉着它的存在,它是朦胧的、隐约的,姑娘媳妇儿们挑着担子,来回不歇地忙碌着,不知不觉地就被它沾湿了。

  待到大家都乏了,到王家杂货铺来歇脚的时候,个个都像是从水里刚刚拔出来的藕,那褂子丝丝入扣地勾着女人们的身子,凸的凸,凹的凹,啥地方都能瞧见,有那已经生过孩子的媳妇儿,更是大胆,干脆脱了小褂,只是留一件小小的亵衣兜着那硕大的乳房,其他地方显山露水地也混不在意。

  其中有个叫三白。其实三白也不是她真名,而是大家打趣的绰号,这里比不得扬州城,那里的女人要白就全白,这里的女人生下来就在地上滚,长大了就在堤上爬,日晒雨琳的,哪有不黑的道理?可是,这三白却是例外,不仅手白、脚白、脸也白,所以大家叫她三白。她也不在意那些姑娘媳妇儿“三白三白”地叫她,有时候她也反打趣别人,喊别人一白,二白。但是,龙青叫她,她就不乐意了。

  “三白,你果真是白呢?”

  “白你个头,看你脸黑得像猪腚,有脸看人家白。”

  三白是新寡,人家都是头上戴花的,什么栀子花、夹竹桃、艾叶、柳球、剪绒花的,三白从来不戴。龙青问:

  “三白,你为什么不戴花儿呢?”

  三白便黯淡了颜色,不说话,不过一晃也就好了:

  “没人买啊,你给买?”

  “你让我们大伙子看看你身子白不白,你要敢啦,我就买。”

  龙青注意了,三白从不脱上褂。他想啊,三白是没有这勇气的。她嫩呢!

  “三白!怕什么。别说一个病歪歪的龙青,就是十个八个男人又怎么样,咱又不是没经历过男人,给他看!”边上菊香插话了。

  “不行,看?这么便宜!你要给我们每个人,买一朵,就在边上呢,玉兰花?”这是平时被大家叫成一白(只有牙齿白,其他都黑)的五月。

  龙青说:“你以为我买不起?你们每人两朵!可以了吧。”

  “好,你不能反悔!”李五月听龙青这么说,来了劲儿,捉住三白两只膀子,对菊香命令到:“撤了她的上褂,让龙青看,看他买不买?”

  这三白两只膀子被五月扛住了,腰不得已挺了出来,那两个奶子便活蹦乱跳地闪了出来,菊香轻轻一撩,还没等龙青看清呢,三白的上褂就除去了,到底是女人,女人对女人的衣服总是知根知底的,解起来实在是快,等不得三白挣扎。再看那三白却也没挣扎,只是红了脸。

  龙青一看,那果然是白,白得有点儿像三一观里的观音娘娘。

  这个时候,五月放下三白的手,抄起三白的两只乳,对着龙青晃:“看到了吧,看到了吧?”

  龙青咬了一下嘴唇,吱不出声,点了点头。

  下午姑娘媳妇儿们的后髻上个个都多了两朵玉兰花。

  姑娘媳妇儿们挑河了,一字儿挑着担,排着排走,玉兰花儿在黑色的发髻上闪动,成了一道奇妙的风景。

  龙青望这这些姑娘媳妇儿们,心里也是美的。

  一会儿菊香回头喊一句:好大个奶子,歪歪子咧,好丑个龙青,歪歪子咧。

  一会儿五月带头喊:歪歪子咧,龙青来,歪歪子咧,龙青去,歪歪子咧龙青买花,咱家戴。

  龙青知道,这些姑娘媳妇儿拿他当号子喊呢。

  他在挑子队里用眼睛找三白,可是,那三白却像是和他结了仇,要么就是撇过脸去不看他,要么就是狠狠地睕他一眼,便立即低了头。

  龙青知道有戏。

  马尾松

  三白家原来在氾水镇东南三里的东塘,东塘这地方是氾水出扬州的道口,虽是小村却也是热闹的,以前龙青也来过这里几回。

  村口是一棵大马尾松,这里是里下河平原地界,少有松树,更少长得高大的松树,这棵松倒是奇了,足有七八人高,三个人合围围不过来,一棵松树孤兀地立在平原上,吐纳着平原上的流云雾霭,高高地俯瞰着远近的杨柳、桐槐。行人看了,的确有说不出的感觉。相传当年乾隆爷下扬州的时候,御船在运河上走,时间长了,眼累,原来运河河堤很高,船在河上,往往只能望见两岸的杨柳,至于景色,都被河堤挡住了,一概看不见,但是,到了东塘地界,乾隆爷却远远地就瞅见了这棵松树,于是皇上在这里下船,歇脚,这棵马尾松就这样当年为皇上遮了阳,乾隆爷性起,御赐“神树”名号,此后村里人家有头疼闹热的,到这里来给树爷爷烧上一刀纸,许个愿,也就好了。说来也怪,这棵马尾松自从得了乾隆爷的封号,果然长得威武健壮,民三发大水的时候,整个村子都被淹在水里了,一片汪洋,但是这马尾松却高高挺立,大树冠在水上飘摇,救了村里二十几号人。

  这会儿是大田收工的时候了,松树下站了一圈人,靠河边的地方是卖家常菜蔬的,有卖黄鳝的,有卖猪肉的,也有水芹菜的,左边靠路的大多是卖卤豆腐干,卖猪头肉的,卖花生米、芝麻灌香糖的,卖自皮菱角的。

  龙青也就顺手买一斤猪头肉,那猪头肉还真是煮得好,红彤彤、油晃晃,是刚刚出炉,老刀客不待龙青吩咐,给了他三两拱桥、一两顺风、三两眉笑、一两说话、二两天庭,那是把猪头肉的各个部分搭嵌着卖的古法,如今镇上这种卖法已经不时兴了,镇上的刀客卖眉笑一个价、顺风一个价,价价不同,决不含糊,那样卖刀客总是赚得更多,另外钱也好算,古法却在乡间保留着,这古法靠的是人情,哪个部分多一点,哪个部分少一点,全在刀客的手腕儿上,但是这刀客却是童叟无欺的,因为来这里买的,大多是乡里乡亲的熟人。

  买猪头肉的时候龙青看到紫皮菱角很是新鲜,想到女人总是喜欢这些小吃食的,便也要了一斤。等到秤称好了,拿到手里一细看,里面好几只苍蝇,便道:“苍蝇吃过的东西,我不要!”

  那卖紫皮菱角便道:“我们这里的就是这样,连带苍蝇一起卖,苍蝇这东西吃百腥食百秽,没病,为什么?干净!”

  说着,那卖紫皮菱角的一一拈起苍蝇,放到嘴里,嚼了,咽了,还喝了一口水。龙青看那卖紫皮菱角的说得在理,又吃了苍蝇,便不再坚持。

  提着猪头肉、菱角,龙青往村里走,家家场院里堆了新垛的麦秸秆,想到各家锅堂里烧的也是这种新麦秸秆,鼻子里似乎一下便闻到了新麦秸秆烧出来的香味儿。

  再往里走,是一汪碧绿的东塘,东塘上红的菱角叶、黄的太阳光、黑的树倒影,粼粼地闪动着,有几个女人家撅着屁股洗涮,那姿势也是好看的,这东塘实在是奇特的,据说低下是一汪温泉,冬天能见到东塘上有热气冒出。

  在镇上住得累了,看着眼前的景致,想到马上要见到的三白,龙青心里是喜欢的。

  果然,三白已经在门口望了。这地方,女人家嫁了丈夫,在丈夫之外在靠一个男人,是正常的,至于未出门的女儿在娘家生孩子什么的,也不少见,民风纯朴的乡间,人们也没有把那一点儿鸡毛蒜皮的事儿当大,三白死了丈夫,靠一个龙青,也就不算什么了。

  三白见龙青进来,一边递上紫沙茶壶,一边埋怨:“干吗买东西,家里又不是没有,我会做得呢!”

  龙青一摸,那茶壶刚刚好,不温不凉,凑着壶嘴一嘬,一片爽意,茶是上好的蜀岗,里面还加了艾香叶,三白是心细的。

  说话间,三白已经把茶凳、板桌、酒盅、筷子都摆好了,这些大大小小,错错落落地摆在场院里,和场院里一排结了纽的黄瓜应和着,场院里平添了许多的生气。

  龙青也不客气,主位上坐了,这里的人家总是敬男人的,不管什么场合,男人总要上座的,龙青又招呼三白的婆婆来坐,三白的婆婆便来坐了,三白末位上陪着坐,三个人面前各一个酒盅,里面是扬州白,龙青坐下,一扬脖子,一盅酒下了肚,看着三白又给他斟上了,便拿起筷子,晚饭这才吃将起来。

  三白婆婆也把酒饮了,对着三白道:“刚刚从田里回来,咱家田里的水秧瘦啊,人家黑黝黝地,恐怕是要施肥啦。”

  三白没有接口。

  龙青知道那是和自己说呢,便应道:“明天我正好没事儿,我把羊圈里的肥给秧田上上,那三亩地不用一上午,也便成了。”

  三白婆婆又道:“羊圈里的肥恐怕是不够,草木灰也得用。”

  龙青不语,只是点了头。

  三白插话道:“啊呀,昨天煮好的粽子忘记拿出来了。”说着起身回屋,拿了粽子出来。

  晚上,三白婆婆睡西厢房,三白和龙青睡东厢房,有三白这样的女人暖暖和和地伺候着,龙青总是睡得分外踏实。

  熄了灯,三白洗了,热热呼呼地就过来,龙青也不说话,剥了三白的褂子,爬到三白身上,趴着,三白结实,也不在乎他怎么折腾,看他好久没有动静,自己的睡意也就上来了。

  也就是那会儿,屋外响起了“磅磅”的砸门声,起先三白以为是谁来借什么东西,便支起身儿,想起床,还没等她披上褂子呢,那门已经被砸开了,“呼啦”一声,挤进来三个男人,龙青一看是于大定、王鞑子、济耕,知道不好,拿了裤子就往身上套,那于大定手眼更快,一把撤了龙青的裤子,扔到了门外的场院里,三白再看,自己的衣褂也被他们扔得远远的,只好捂住被子。

  于大定手里拿一根麻绳儿,对着龙青晃晃:“龙青,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前回在阳菊、在艳春阁的事儿,想你还记得,今天,是让我们哥儿几个动手,还是你自己动手?”

  龙青一下子脑力全醒了,这是南瓜脸来砸门子啦。想到上两回自己的遭遇,心里不由得怕了三分,忙说:“哥儿几个都是认得的人,那还用说,我自己来!”

  龙青接了绳子,把三白给反绑了,又自己别了手臂,让于大定和济耕绑了,按照乡里的风俗,这种事儿得赤身裸体,女的脖子上挂破鞋,男的脖子上挂擀面杖,游街。如果反抗,一顿打是少不了的,打死了还不偿命。龙青心里忌讳于大定,这于大定不仅人长得威风,手下也有把子力气,打是肯定要吃亏的,那亏,龙青领教过不止一回了,不想再领教。

  于大定二话不说,摁住龙青结结实实地给龙青来了个五花大绑,又检查了一下三白的绳子,看龙青绑得太松,又摁住了三白,重新绑。龙青看那于大定真不是人,对女人手恨,他先是取绳子的中间,把三白的脖子套了,然后两个绳头在三白的后背上绞了个十字,反扣到三白的乳峰上,再反扣回来,在三白的腰里交叉,通过三白的屁腚,从裆里抄上来,在腰里反绕两圈之后,再绑三白的手臂,那手臂的绑法也是怪怪的,绑完以后,三白的手臂就只能像两只蝴蝶翅膀一样地举在脑后,动弹不得了。

  那济耕原本就是个痞子,这会儿高高地举着蜡烛,帮于大定照明,手却不老实,假借着帮于大定绑人的名目,在三白的身上窜来窜去,绑好了,又把蜡烛凑近了三白的两只乳峰,蜡烛油呲呲地往下滴,滴在三白的乳峰上,三白疼得噢噢大叫,他却像没事儿人一样。

  这时候,三白婆婆一边穿衣服,一边探头进来。看这情形有些呆了。

  于大定道:“婆婆,你可别怪我们,我们是为人消灾,你赶紧弄点儿吃的,伺候我这两个兄弟,要不然,他们可是脾气不好。为了往这儿赶,我们还没顾上吃晚饭呢!”

  三白婆婆知道,说也没用,这乡里的规矩也就是如此,衣服扣好了,便到灶间去了,一会儿灶间传来了辟啦辟啦的拉风箱的声音。

  三白婆婆也是能干的主儿,早先是守寡带大了三白丈夫,哪有不能干的道理,一会儿酒菜便齐备了,端上来,竟然是八大碗,酒糟腊扣肉、大蒜苗炒蚕豆、黄瓜炒鸭蛋、肉馅粽子、猪头肉、菱角炒大蒜、咸鸭蛋、霉干菜豆瓣汤,一壶酒也温好了。

  于大定、济耕、王鞑子也不客气,纷纷坐了,吃将起来。三白婆婆说:

  “你看,你们来得急,家里也没预备什么吃的,都是家常菜,让你们镇上人见笑了。”

  于大定他们也不答话,只是顾着吃酒,吃菜。三白婆婆又说:

  “你们吃着,我给你们烧饭去,饭还没烧呢!”

  于大定道:

  “不用,不用,随便吃点儿也就得了。”可是并没有阻挡三白婆婆。

  一会儿,院门儿“吱呀”响了一声,于大定感觉有点儿不对,吩咐王鞑子出去看看,王鞑子遛了一圈急急地回来了:

  “那老婆娘跑啦!恐怕是喊人去啦。”

  济耕一听急了:“大定,我们还是快跑吧,那老婆娘恐怕是喊人去啦,真要是惊动了村里人,我们恐怕是跑不出这村啦。”

  “对!对!我们把龙青扔这儿,把三白带上,当人质,只要到了氾水镇上,那就是我们的地盘啦,谁也动不了我们啦,到时候,让东塘的人来赎三白,我们还能弄点儿银子花呢!”

  于大定一拍脑门儿,道:“那还罗索什么,快跑。”

  说着,他和济耕一边一个,驾起了半侧在床上的三白,风风火火地出门去了。

  换码洋

  果然,三白婆婆真是去喊人了。

  于大定他们刚出门不久,院外吵吵嚷嚷地有了人声,接着几个人拥挤着进来了。龙青喊:

  “绑匪走啦,赶快追,还追得上,他们往氾水去啦!”

  那群人中就有人说:“追啊!打他个巴子的,敢到东塘来抓票。”

  三白婆婆一看,于大定把三白带走了,一下子哭出了声儿:

  “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好不容易养大了儿子,儿子守不住,有了儿媳妇儿,儿媳妇儿又守不住……”

  来人中就有一个模样老道的劝道:“老嫂子,你也别伤心太早,我们追,还来得及,他们跑不远。”

  可是折腾了一晚上,这群人搜寻了各处的路口,一直追到接近氾水镇地界了,也没见绑匪的影子。

  也许,绑匪压根儿就没有就没有往氾水去,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到其他地方去了。

  第二天天一亮,消息就有了,说的是,绑匪已经把三白带到了扬州,原来于大定他们出了三白家的门以后,压根儿就没有回氾水,他们知道要是回氾水,保不准在路上要被截住,于是他们在运河边上拦了一艘过路船,往扬州去了。

  东塘的人又到扬州探访,一探访,才知道,那绑匪果然是歹毒,一大早到了扬州,他们也知道,带着个大活人容易出事儿,到头来赎金拿不到,倒是把命儿给搭上,便一不做二不休,他们径直地奔了妓院,把个三白卖给妓院啦。从扬州回来的人,把三白被卖到妓院的事儿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

  东塘又派人追妓院,扬州的各家妓院都找遍啦,也没见着三白的影子,实际上,这妓院也没有肯让东塘出去的乡下人往里钻着认人的,一进妓院,一见那阵势,东塘的人不敢说话啦,妓院老鸨竖起指甲,白着眼睛对他们说,你们走好,要是来玩玩,以后可以打折,要是来找人,你们先预备好一百个胆子。

  回来以后,三白的婆婆呼天抢地,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东塘的人实在没办法,押了龙青给三白的婆婆出主意,说那天出事儿和龙青也是有关系的,现在,三白被抢了,龙青却无事,这也不是个理,最好是让龙青家里出点儿血,也好补给补给三白婆婆。于是,龙青被押在东塘,东塘村派人通知南瓜脸,南瓜脸要是还要龙青的人,就拿钱来赎,派的人过去对南瓜脸说了,哪里知道,那南瓜脸是一分钱不出,她对派去的人说:

  “你看我是有钱的主吗?要钱?没有,要命,倒是有!你们想要龙青的命,那就要了吧。我反正也不想要他啦,他是三白的人啦。”

  这可把东塘的人给将住了,他们饿龙青,第一天,龙青勉勉强强地挺住了,第二天,龙青像鬼一样号,东塘的人心软,只得给他吃的。就这样,半个月了,南瓜脸过来一句话,要是龙青还活着,她要看看龙青的耳朵,她叫东塘的人把龙青的耳朵送去,这东塘的人哪见过这阵势,你推我让,没有人肯,也实在没有人敢,最后干脆把龙青给放了。

  龙青在东塘折腾了半个多月,人却不见瘦,相反倒是胖了,白白胖胖的龙青被东塘人放出来,一下子竟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他差点儿想求东塘的人再多留他几日。他想自己这回是没脸回氾水啦!脸都叫那南瓜脸给丢尽啦。丈夫被人劫了,老婆却只顾自己吃喝,一点儿也不担心,那他这男人还有什么颜面啊!

  临走,他到三白家里看了看,把三白家的肥给上了,又和三白的婆婆坐了一会儿,一时心里非常难受。他想说“我一定到扬州把三白赎回来”,想了想,又不敢,他哪是这块料啊!看到场院里的黄瓜已经长老了,想到三白不在了,更是难过,便灰溜溜地出来。

  沿着运河岸边走着,一抬头,竟然是氾水了,进镇子的时候,遇到老王头,老王头正在往铺子里卸黄酒呢,一只酒坛子背在背上,晃晃悠悠的,见到龙青沿着运河岸边低着头走路,老王头对着他喊道:

  “龙青!这些天到哪儿去啦?久没见你啦!”

  龙青咕囔道:“出去了!出去了!”头也不回地走。

  到了小教堂门口,看到于大定正在教堂门口的菜地里除草,两只脚深深地插在泥地里,边上是锄头和水壶。

  他立即蛰了身子,悄悄地溜开了,他可不想让于大定看见。

  可是,对面分明走过来了济耕,那是让不了啦。济耕见他过来,道:

  “龙青,你总算回来啦!那事儿你可别怪我啊,我可是为了你好,不想闹这么大!你想啊,你都这么大的人啦,还扎什么姘头啊!小即也怀上啦,就要生了吧,于大定这人还真不错呢,你不在,小即,你老婆都照顾得挺好。”

  “嗯!嗯!”龙青只得应承着。

  “回来就好!”济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悠哉游哉地走了。

  这龙青真是疑惑了,这算什么事儿啊,敢情这些人都觉着这些天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在这件事情上,只有三白是最冤枉的啦,谁也没有受损害,只有三白,现在是在扬州的妓院里啦!想着,龙青两眼有些模糊了。

  走到家门口,见自家门是锁着的,看到对面芍药居的肖掌柜正在门口扫地,便问:

  “肖掌柜,我家南瓜脸呢?”

  肖掌柜一回头,看是他,立即笑了:“你终于回来啦?小即和你老婆住到于大定那里去了,有些日子啦,你到那里去看看吧!”

  他正犹豫着该怎么办的时候,南瓜脸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你还有脸回来,我也真是佩服你!”

  “我不回来,不正好落得你快活?我偏不让你们快活!”

  南瓜脸掏出钥匙,开了门,龙青一看,屋里全是灰尘,家具什物上都是水渍,这地界地气重,湿,没人住的房子,要不了什么时日,就腐了,龙青一看自己的家是这个样子了,不禁又是悲从中来!

  “唉!我也不晓得怎么又回来啦!这算什么家啊!”

  “不管怎么,总归是个家么!你不在,我也觉得不习惯呢!前些时一直在小即、大定那里住,真是不习惯,毕竟不是自己的窝,我正想搬回来呢!”

  龙青一时竟分不清这南瓜脸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看南瓜脸的样子,又不像是假的。便问道:

  “你还盼我回来?那你干吗不拿钱来赎我?还要他们割我耳朵?”

  “我看准了,他们是不敢割的。他们哪是那路人啊!你看他们明知道是于大定把三白给卖了,也没把于大定怎么了呢?”

  “你别以为东塘的人好欺?他们是不知道那天劫人的是于大定,要是知道,早就把于大定给办了!不过他们也真是好欺,他们竟然真的以为那是一伙倭贼!”龙青没好气地说。

  “那你干吗不告诉他们?”南瓜脸问。

  龙青一巴掌扇在了自己的腮帮子上,道:“要不,怎么说,他是我女婿呢?要是东塘的人知道是他,还不把他告啦!连着你,也不会落好。”

  南瓜脸也沉吟了。半晌南瓜脸说:

  “进屋吧,别在屋外现眼了。”

  晚上,南瓜脸给他温了一壶酒,炒了一碟花生米,一盘鸭蛋,一碗豌豆苗,两人对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吃酒,竟然熏了。

  上得床来,南瓜脸一把抓住龙青的手,往枕头底下拉,龙青一摸,枕头低下是一溜银子。心里不禁咯噔一下,痛楚起来。这龟孙子于大定,果然干了那缺德的事儿。他是真把个三白给卖啦!

  瘦西湖

  龙青一直以为瘦西湖非常大,会像邵伯湖一样阔得没边;退一万步,就是不太大,“瘦”西湖么,至少也比东塘大吧,没成想这瘦西湖还真瘦,小得像条河,压根儿就不能和高邮湖相比。由此,龙青推断,西湖也是非常小的,到了瘦西湖,就可以想象什么是西湖了。不过,这瘦西湖还是有点儿东西可看,特别是白塔,龙青看那白塔就想到了木瓜酒的酒壶,酒瘾便上来了。

  龙青是晚上搭便船出来的。兜里揣了从南瓜脸枕头底下摸了一把银子,心里不踏实,怕南瓜脸发现了追来,不敢搭客船,而是搭了一艘水上漂。

  水上漂是大运河里一种小船,贫苦的渔家,在岸上没有住的地方,常年住在船上,以船为家,平时靠打鱼为生,淡季了鱼不多,不能维生了,便停在河边,做些小买卖,卖的大多是些小玩意儿,女人头上的花儿啊,手里戴的银镯子啊,针箍啊,针头线脑什么的,偶尔也做有做皮肉生意的,大多是男人身体不好,做不出活,让女人出马,那渔家的女人大多大脚,粗手粗脸的,没有什么姿色,所以服务的对象也就是四乡八邻的穷光棍,外地挑子什么的,大多也是赚不了什么钱,所以本地人都叫它水上漂,那意思是没有家的,到处漂泊,漂哪儿是哪儿。

  龙青就搭了这样一艘船,船家是一对中年夫妇,看起来的确是穷到极限了,两个人的衣服都是补丁订补丁,不过船上倒是收拾得干净,龙青给了他们三个银角,船家千恩万谢地收了。他们看龙青是个有钱的主儿,对龙青格外巴结。

  只是,这水上漂是既不张帆,也不拉纤,偶尔划划桨,也随着水流顺势走,半划半漂的样子,看到水流合适了他们还要下网,有的时候有了收获,第二天夫妇两个人便上岸赶早市卖。饭头上了,他们还要早早地歇了船,到岸上拾掇柴火烧饭,他们是不愿意卖柴火的,只愿意在一块树木茂盛的地方停下来,然后双双下船到处找枯树枝,偶然索性顺手从垛在大田里的麦秸垛上捧一捧回来。

  这样的船,坐着赶事儿是不行的,好在龙青也没急事,虽说他心里想的是到扬州见三白,把三白赎回来,但是,实际上呢?这也只是个由头而已,对赎三白的事儿,他是没有把握的,所以,他拿了南瓜脸的钱出来,与其说是为了三白,倒不如说是为了自己,他实在受不了南瓜脸了,再说拿银子,出来看看世界,也是他愿意的。

  所以,他也就乐得跟着船家慢慢地晃悠。只是,晚上这水上漂实在太小,三个人拥挤一处睡觉,闻着那船娘身上的女人味道,实在有些难受。

  龙青便跟船家商量,借船娘惬意惬意,那船家也就点头同意了。

  这一来,那船娘对龙青也就更细心,吃食上弄得很周到,龙青最喜欢的是鱼粥,船娘用小麦粒加上一点点米,放上洗净去肚肠的小鱼、菜叶,文火烧,最后滴上一两滴素油和香油,吃起来实在是别有味道。

  就这样,他们足足漂了5天。这天早起,龙青一看,河边的景象变了,没有了大块大块的水田,而是变成了一户一户的人家。

  船佬就对他说:“当家的,这可是到了。”

  龙青一看,这不是,就到了吗?他问:“这是扬州?”

  船佬用手一指西边:“这地界是湾头镇,往西四里地,就是扬州了。”

  龙青便掏钱,他想把船钱给付了。他一摸包袱,里面的银子只剩一锭了,再看那船娘、船佬的神态,他什么都明白了,他扔了包袱,在船上没头没脑地找起来,掀了锅盖,撕了被褥,拆了船蓬,差不多整个船都找遍啦,那银子像是长了脚,自个儿跑没啦。

  他又回到船头,他要和船佬理论,可他屁股刚刚转出船舱,还没等他转身开口呢,船佬从他背后猛地一脚,他一个趔趄倒进了河里,那船娘竹篙一点岸边的石头,船像脱了手的兔子一样向河心滑去,还好船调头离开就要的辰光,那船娘把他的行李包袱扔了过来。龙青捞了包袱,泅水上了岸。

  上了岸,龙青在河边歇了一气,衣服也晒干了,感觉稍稍好些,便雇了一头毛驴,坐上,慢慢地往城里去。这时的龙青,心里是七上八下的,到了城里,又如何找三白呢?眼见着银子又没了。不过一路过来,两旁杨柳低垂,绿水汪汪,还好,这些景色都是熟悉的,跟氾水并无两样。心也就稍稍定了。一会儿,路旁的杨柳不见了,只见房子,那房子中还有两层小楼的,更奇的是右手一溜房子全是靠着柱子支在水里的,那房子虽也是白墙黑瓦,气势却是不同凡俗,那大红的柱子要一个合抱,曲廊回檐,都是精雕细刻,沿河的一面,廊柱上挂着一排鸟笼,里面画眉、八哥、鹦鹉什么的应有尽有,龙青道:

  “这是在卖鸟呢?有这么大的水上鸟市?”

  赶脚一手牵着驴绳儿别在身后,一手扬了扬,笑了,道:“这哪里是卖鸟,这是城里人家喝早茶,这是有名的冶春社,听说啊,城里的头面人物都到这里来喝茶呢!”

  “对了,当家的,你这是往哪里去呢?你说扬州,这可是到了。”

  “这就是扬州啦!”

  “对,这就是扬州啦!”赶脚一跺脚道。

  “那,你送我到妓院,我要找妓院。”龙青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地方是自己要去的,想还是找三白吧。

  “这地方,到处是妓院,你要到哪家?”

  龙青实在不知道道哪家,便道:“随便到哪家吧。”

  “你这是拿我开涮呢!”赶脚看龙青说话不着边际的样子,有点儿急了,以为碰上白乞,拿他呢!“我可是陪了你上午啦,你得给钱,我不送了,我要回家吃饭呢!”

  “你担心什么,我又不是不给钱,你只管送我去!”龙青心里也没有底,有点儿害怕,这地方谁也不认识,不比在氾水。有个赶脚的跟着,好歹也是个半天的熟人。

  但是,这赶脚的偏劲儿上来了,就是不送,龙青只好给了钱,一个人下地走。没想到,那赶脚的,调头走了几步,回头骂他:“洋盘!你这种人到扬州,不死在这里,我是孙子。娘的,耍我!”

  龙青追上几步,举拳想揍那赶脚的,那赶脚的手举驴鞭,对着他挥舞,让他无从下手。龙青只好作罢。心想:真他妈的,爷爷都死了十好几年了,自己怎么还跟孙子似的?这么没用,让水上漂给欺了,那还说得过去,现在又让这王八蛋的赶脚的欺,自己真是孙子的可以。

  被赶脚的戏辱了一番,龙青有点儿垂头丧气。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往西走,没出一里地,路边的房舍已经稀落下来,一问,敢情他差不多已是走出扬州城了,立在了扬州西郊,脚跟是小西门,脚前瘦西湖。这瘦西湖可是破败的很,红桥已经斑驳了,摇摇晃晃的样子,木料倒是粗壮,可当不住风雨侵刷,到处都是雨蚀的印子,桥下右手是一个亭子,上写:“天道如何,吞恨者多!抽琴命操,为芜城歌!”这句子是从鲍照《芜城赋》里剥出来的句子,但是写的是一溜篆字,龙青识来识去,认不全。

  龙青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讲古,说扬州瘦西湖有个五亭桥,那桥是专供皇上走的,皇上年纪大,又不常走路,走几步就得歇脚,游瘦西湖哪有不累的道理,于是扬州的达官贵人就捐钱一夜之间造了一座桥,这桥说是桥,其实是皇上歇脚的行宫,精致富态,地上铺的是金砖,顶上盖的是银瓦,下有十五个桥孔,上有五座亭子,五座亭子摆得也有讲究,是个莲花的模样,所以五亭桥又叫莲花桥;又听说,这五亭桥在中秋之夜,每个桥洞都能映出一个月亮,赏月之人能同时看到十五个月亮,尽管真能看到这十五个月亮的人不多,但是,人们却大多相信有这十五个月亮的,有诗为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龙青有些感慨,又不知在感慨什么。他信步走上莲花桥,尽管四处物事都残破不堪了,但是,这湖光山色却是清秀逼人。下了五亭桥,旁边的小金山、白塔诸胜也一并游了,湖边只有那苍苍郁郁的芦苇和依依袅袅的杨柳是合他心意的,其他,特别是湖边那些园子,都有些年头了,又缺乏修整,看了也是乏味得很。

  一路行来,远远地一看前面是一座寺庙,龙青原是做马皮的,拜的是杨宗保、穆桂英,后来又受于大定点拨,信了教,拜的是西洋圣母,不大看得起信佛的,但是,到了寺庙前,一看大门上三个大字,“法海寺”,字非常大,心里便存下了三分小胆。一想,这段时间自己实在不顺,处处遇到小人,也许拍一下观音娘娘、如来佛的马屁会好一些,便踅磨着往里进。

  从偏门进去,先在大殿里进了香,跪拜一番,然后四处游逛。看到后院里一处用斋房,正好已是晌午时分,自己也饿了,便迈步进去。

  点了素鹅、素鸭,又要了一盅木瓜烧,吃着却不觉得过味杀口。便又喊来了小和尚,问他这里可有其他什么好吃的,小和尚在他耳朵边小声道:“我们这里以猪头肉最为有名,客官到了这里不尝尝,恐怕要遗憾的。”

  寺庙里面有猪头肉,倒是奇怪得很,“和尚也吃猪头肉?”

  那和尚见他的确是不懂,便道:“我们这里的猪头肉可是非同一般。”

  “你倒是说说。”

  “我们这里的猪头都是选5斤重的,过一两不要,少一两不取,用甜酒三斤,先将猪头下锅同揪酒煮,下葱三十根,八角三钱,煮二百滚,下秋油一大杯,冰糖一两。”那和尚说得眉飞色舞。

  “哦!这样复杂?“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我们的绝门手法在后头。”那和尚接着说,“猪头开了二百滚之后,整个捞出,再洗净,这就去了猪头的肉腥和油气,接着整只放入瓦罐尿壶之中,再如前法加酒一斤,葱二十根,冰糖二两,秋油三钱,放湖水高出猪头一寸,用木塞塞住尿壶口,吊将起来,下燃一只朝天烛,前后闷足八个时辰。待到上桌之时,整只端出,红润如生,然肉已融化,一挨举箸,那肉啊粘着筷子,可以拉出丝来。绝香。绝香。”

  听了那和尚一通吹,龙青倒是来了兴致,也忘了先前的不快了,他对那和尚道:“那倒是要尝尝。”

  “对了,到这里来的都是来尝这法海寺闷猪头的,客官当然也不能错过啦。”

  “只是,听你说这猪头是整只烧煮的,我一人哪吃得一整只?”

  “这却不要紧,我们整只上来,客官你点哪里,我们切哪里给你,但是,整只是四个银角,你一个人吃,却也要三个的。”

  四个银角,不便宜,他坐水上漂过扬州,五天五夜,那船佬也只是收了他三个角子,不过,连日来他实在是吃得寡淡极了,肚子里没有肉腥气,人觉得耷耷粘地。这会儿听这和尚一痛吹,馋劲儿上来了,便道:

  “你只管拿来,我付得起。”

  吃罢猪头肉,肚子的问题解决了,精神的问题随之而来,龙青愁开了。往哪里去呢?

  阅金楼

  出西门,走弥陀巷,穿菖蒲街,地上看见一口井,抬头仰脖子看,这就是了。龙青按照和尚交待的路线走,找扬州最大的妓院“阅金楼”。这阅金楼在扬州最大的一条街上,临河望江,门前车水马龙,赶脚的,卖蒲包肉的,卖菱角的,卖盐水花生的,卖盐水鹅子的,一溜排开,很是热闹,龙青从人群中挤了一条道往里走。

  近得门口,龙青才发现这阅金楼果然非同反响,和尚真是所言非虚。大红门楼、足有三层楼高,到处画金描银,“阅金楼”三个大字用红灯笼高高地悬着,每个灯笼足足有一人高,二人粗,眼下起风了,但这三个字沉甸甸的,灯笼似乎也被压住了,在风中只是微微晃动。

  门前知客牌上写着香白青、云玫瑰、丹湘等等红牌妓女的名字。这也是店大了,门口并没有那拿着香帕,骚首弄资、吆喝客人的妓女。这气势那里是

  一看这情形,龙青自然就想到三白了,龙青叹了口气。踅摸着往里走。

  进得门来,里面并不像想象的那般热闹,而是清雅得很,跟外头那阵势判若两处,堂倌把他引到厢房里,给他上了一壶茉莉香片,接着一妇人袅袅娜娜地走进来,软塌塌在对面榻上坐了:

  “客官请用茶,您可是好福气,这香片是今晌刚刚到的呢?”

  龙青这会心下紧张得实在坐不住,那茶水的味道更是一点儿也没感觉,他讷讷地说:“茶水我是不大懂的,我只是抽烟……”

  那妇人见他如此说,拍了一下巴掌,堂倌进来应候,那妇人道:“给大爷烧烟!”

  堂倌应声出去了。这龙青听“烧烟”二字,心里嘀咕,扬州官话管吃水烟叫“烧烟”?一会儿,堂倌进来,手里托的是烟枪烟灯。龙青一看,那妇人是理会错了,以为他要抽大烟呢!他低声道:

  “我只吃小口烟。”

  那妇人又对堂倌道:“换!换小烟吧!”

  堂倌立即换了过来,龙青一看,还是大烟,烟泡是用金箔纸包的,看不清楚,那妇人一边接了烟枪烟灯,捻了烧,一边说:“大爷,您抽两口试试,正宗小口子烟,抽着不冲鼻,嗓子清爽。您是识货的主。”

  龙青平时只是吃水烟,并不抽大烟,但是,对大烟也是知道一点儿的,乡下人,有个头疼脑热的,用不着治,就抽一口两口大烟,缓缓劲儿。看这妇人认真的劲儿,他也不退却,接了便抽,他用的是吃水烟的法子,那大烟哪能那般抽,才抽两口,他就晕了。

  恍恍忽忽中,那妇人和堂倌搀着他,进了内室,又解了他的衣裤,接着便是一阵香气,那妇人赤条条、光生生地捉了他,他一阵神仙似的快活。

  等到龙青醒来已是第二日了,那妇人还在他身边酣睡,他推了推那妇人,那妇人还是不醒,龙青看那妇人光赤赤的样子,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儿,心里突然害怕起来,这要多少钱啊。不行,得赶快溜。

  龙青急急地穿了衣服,开了一条门缝,正想开溜,却听那妇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大爷这是要走啊,也不吱语一声?常言说得好,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哪,你就这么走啦?你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

  那妇人赤裸着下床来,插着腰:“昨儿就看你不像正经人,想来做白乞,看你有这个胆!”

  龙青连忙回来,道:“我哪里是不给钱的,我给,我给。”龙青心想,自己兜里至少还有三五两银子,恐怕也是交得起的。可是,一摸兜,里面空啦。龙青心想,这是进了黑店啦,肯定是这妇人把他的钱偷了,又来讹他。便乞道:“大姐,你就行行好吧,我昨晚也没对不住你啊。“

  “嘿!你个乡下巴子,偷了点儿钱就来城里花天酒地,想讨便宜,门儿是没有的。你就看着办吧。”说着那妇人竟披了衣服自顾出门去了。

  龙青感觉不妙,立马想跟着也出去,不想正撞着一大汉。大汉黒虎掏心式,双拳向他胸口捣来,龙青惊愕之余,登时背上一阵凉意,全身汗毛直竖,心里只叫;“苦了!苦了!这哪里妓院,分明是土匪窝!”

  龙青来个骑马蹲裆式,双手托了大汉来拳,一脑袋顶过去。龙青做马皮,需得一定的武术功底,手底下也是会两招花拳绣腿的,今儿个看这大汉来势凶猛,也不知勇气哪里来的,竟然和对方干上了。那大汉看他还手了,也是吃了一惊,立马收拳,脚地下却是不饶人,一个扫堂腿,再看龙青,已经“噗”的一声,趴在了地上。

  趴到地上以后,龙青就觉得嘴巴里一甜,一股子血涌了出来,越来他牙齿咬着舌头了,上嘴唇也破了,正好撞在了门前石阶上,这下他可不敢起来了,要是起来还得挨打,他就这样趴着,像鬼一样嚎。

  他一嚎,从后院有出来几个汉子,有的把驾他的手臂,有的拉他的大腿,还有一个一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在他耳朵边嘶声喝道:“你找死,吵着了这里的客官,扒你皮。”

  就这样,龙青被捂着抬到了后院一间偏房里。那汉子手劲儿真是不小,龙青一路挣扎,愣是一点儿没挣开,等到被放下了,龙青脸都憋紫啦,他一个劲儿地干咳,透不过气。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还好,鼻子没塌。为首一汉子道:

  “把他绑起来!”

  有人拿来了绳子,龙青立即说:

  “诸位大哥,别绑,有话好好说,我原来是有钱的,是那娘们儿偷啦!他看我是乡下人,欺负我啊,他昨晚乘我睡着的时候,偷了我的钱啦。”

  “什么啦啦啦的,你吃白食,还赖别人?绑!”那汉子又喝。

  拿绳子的听那汉子吼,倒是不来绑他,却用绳子头抽他,他值得在地上来回翻滚躲避,那绳头抽在身上可真疼,龙青听到自己嘴巴里一阵一阵地发出杀猪似的叫声。

  “我是有钱的,我真的是被偷了啊,那妇人偷了我的钱啊!”

  他越是喊冤,那绳头就越是抽打得厉害。

  最后,他实在受不了了,道:

  “求求你们,你们再打,我就要死啦。我的确是没钱,来吃白食的。我没有钱。”

  “你到底有没有钱?”那汉子停了绳头,喉道。

  “我有钱,我是有钱来的呀!”龙青看不打了,立即回道。

  他的话音还没落地呢,那绳头像是长了眼直直挺挺地落在他嘴巴上,待绳头离开他的嘴巴的时候,他的舌头已经肿得翻啦,他满口是血,立即呜呜地说:

  “我没有钱,我是来吃白食的,你们饶了我吧!”

  “我没有钱,我是来吃白食的,你们饶了我吧!”

  “我没有钱,我是来吃白食的,你们饶了我吧!”

  后庭花

  龙青留下来打工抵债,龙青打工的任务在西院儿,这院里来的都是些老头,来了以后点的妓女大多是能歌善舞的角儿,他们不图那些角儿的身子,而是图那些角儿的声音和相貌,这些老头来这里,主要是愉目、养耳的。

  龙青过了两个月才知道什么叫愉目,什么叫养耳,愉目的意思是让角儿自个儿脱了尽情舞动,客人呢,就在边上看,养耳呢,就是那些角儿舞动的时候得发出声音,那声音要流转悠扬,充满意趣。

  养耳、愉目的时候,客人大多要抽两口大烟,龙青就帮着点烟、烧烟泡,起先因为龙青不熟练,他看不到这些。两个月后他熟练些了,可以边伺候着客人,边在一旁看了。

  这个时候,龙青也渐渐地给客人作些指压、捶背什么的,老板看他蛮机灵的,便给他指定了师傅,有师傅教,龙青就进步多了,很快他就单独照应客人了。

  龙青从堂倌上升了一级。

  这天,龙青照应的客人点“凤求凰”,这是一种表演,演的是女追男,女求男,女的要作出种种急不可耐的样子,男的要千万个不愿意,最后,女的强行了事。

  龙青传话给堂倌,堂倌喊人去了。

  一会儿进来两个人,一男一女,龙青仔细一看,那女的实在就是三白,除了衣冠打扮不像当初的三白,其他都像。再看,那女的也在看他,两眼狠狠的,有无限恨意,龙青仔细地看了那双眼睛,心里确定了,那真是三白啊,他魂牵梦绕的三白?

  龙青的心剧烈地疼痛起来,果然三白是被卖到妓院啦。

  龙青一边给客人捶着背,一边看三白。只见三白一把脱了自己的衣,原来,她里面压根儿就没有裤子,只是上面罩了一层薄薄的披纱,接着,她狠狠地拽过那个男的……

  可那男的就是不肯,过了一会儿,那男的像是肯了……三白一口吃着他,一边吃着,一边还啧啧叹气……。一会儿三白一撩身子按了上去,上下左右地动了起来,三白一边使脚劲儿让身子一起一伏地动着,一边手臂伸张推拉,上身也做一些动作出来。

  看得出来,三白实在是非常疲倦,但是她依然奋力地表演者,龙青看到三白那竭尽全力的样子,心里更是酸楚,眼泪都快出来了。

  可是那个客人还是不愿意,嘴里吼道:“虚情假意的干什么,舍不得啦?用点儿劲儿,你想偷懒?”

  “不!”三白喘得说不出话来。

  “不是?我看你是!”那客人伸出烟杆往三白小肚子上,乳房上猛力地捅,三白被捅得嗷嗷叫起来。

  “好!好!好!”客人听了三白的叫声,兴奋得手脚冰凉,他拉着龙青的手放到自己的下部,龙青忍着激烈的恶心……

  可是,这老家伙实在是恶毒的,看自己身体有了起色,立即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跑到三白后面,一推三白的后脑勺,三白不由自主地伏下了,后庭生翘翘地露了出来,这老家伙也不招呼,一杆子竟然把自己的话儿捅到了三白的后庭里。

  三白根本没有心理准备,被这么猛捣,吃不得消。疼得额头满是汗,嘴里不住地讨饶。

  龙青气得耳鼓嗡嗡直响,却又不能说话。情急之中,他拥上前去,一边儿给那老家伙捶背,一边儿在那老家伙的腰里暗暗发力,拥指尖捅,只见那老家伙双脚一颤,巍巍的瘫软了下来。

  起先那老家伙是软在了三白的身上,接着龙青就感到不妙了,原来那老家伙不仅仅软在了三白的身上,还软到了地上,再一看,那老家伙,没气啦。

  龙青想:没得命啦,做死了客人。

  他立即把那老家伙抱到了榻上,一边在那老家伙背上乒乒乓乓的敲,敲出各色鼓点来,一边对着三白他们使眼色,挥手,让他们快出去,三白还不知道那老家伙已经没气了,只是恶狠狠的瞪着龙青,龙青只好俯身在三白耳边道:

  “三白,这老家伙已经死啦,你们快出去,这里又我应付。”

  三白立即脸上变了色,也不敢验证龙青的话,顺手拉了那人急急地出去了。

  龙青看他们出去了,又一个人在那老家伙身上拍了一阵,还故意东一声西一声地和那老家伙说话,又朗声吩咐门外候着的堂倌给客人加水。

  那堂倌进来加水的时候,龙青背对着他,正好挡住了他看老家伙的视线,心想只要那堂倌加完水出去,自己也就可以开溜了,可是那堂倌加完水偏偏不出去,站在那里看他给老家伙捶背,龙青知道,那是等着要赏钱呢,龙青情急之中,一手操到那老家伙的肩肘下面,一手握住那老家伙的手腕儿,一边右手大拇指使劲儿抠那老家伙的脉门,一边道:“客人叫你先出去呢。”

  堂倌一看,果然,从龙青侧面,客人伸出一只手来对着他摆,那意思是叫他出去呢。那堂倌也是机灵人,躬腰回道:“您老歇着,有啥事儿尽管支语。”

  听堂倌儿出了门,龙青心理稍稍定了,翻身从榻上下来,拿一块布巾盖了那老家伙,悄悄地掩了门出来。那堂倌还在门外候着,龙青从兜里掏出一角碎银,“这是客人赏你的!”

  那堂倌果然不生疑,接了银角乐滋滋地,站起来道:“谢了,大哥!”又坐下依着门边继续打他的瞌睡。看那堂倌儿笃实的样子,龙青悄悄地舒了一口气,摸了一把脑门儿上的冷汗,往回走。

  鬼打墙

  阅金楼里到处是亭台楼榭,深不见底,龙青跌跌撞撞地走,竟然把自己走失了。

  他不认得路啦。

  龙青心里害怕,这不是遇着鬼打墙啦,以前听乡里人说,有一种鬼就会在行夜路的人面前打墙,让人转磨磨,遇到鬼打墙的人要是运气好,等到天亮了,鬼站不住了,还能回家,要是运气不好,被鬼引到阴曹地府,那就再也转不了阳啦。乡里人说,遇到鬼打墙,最好的办法是坐下来等天亮,鬼都怕太阳,只要太阳一出就没事儿了。

  千万不能着急,人一急,到处转悠,正好上了鬼的当,鬼就是要人脑袋晕。真是脑袋晕了,即使是你站在了家门口,也不认得家,即使是家人在对面喊你,你也听不见,这就叫被鬼迷住了。

  龙青想,这恐怕是那个刚刚死了的鬼来缠他了。一想到那干瘦的老鬼会缠着他,他脑袋皮就发麻。不好,我这是被鬼迷住啦,龙青狠狠地恰了一把腿跟,发现腿脚还有感觉,转念一想,不对啊,那老鬼这会儿还没过奈何桥呢?没到阎王爷那里报到的鬼,还不是鬼,哪里就能在阳间缠人?

  又一想,那到不了阎王殿的鬼可是厉鬼,更厉害。

  龙青立即双手合十,道:“老客官,你可不要怪我,那全是天意,你也认了吧,我没有害你。”

  接着,龙青一屁股坐了下去,这会儿他也管不着许多啦,他就想就地坐稳实了,谁喊他他也不应。龙青知道,这鬼最喜欢在背后喊人,只要人一回头,一看见鬼的样子,人就吓死了,这是鬼的招法。

  那龙青坐下去的地方正有一盆水漾着,那盆水照着月亮,明晃晃的,可能是傍晚的时候哪个女人在这里洗过头吧,水盆边上还有一把梳子摆着。近水盆的地方是一颗海棠树,树上挂着一件白褂子,也不知是哪个粗心的女人,洗了衣服晾着,就忘记收了。

  微风吹来,白褂子轻轻舞动,猛抬眼,像是一个人挂在树上。

  这龙青被吓的不清,刚刚坐到地上,还没踏实呢,一抬头,看见那褂子空荡荡地飘,心里一惊,双脚一蹬,身子挺了起来,还没挺直呢,一趔趄,又歪了下去,敢情那地上实在滑,他一蹲一蹭,身子哪里稳得住:“姑爷爷,你饶了我吧,我不是有意的——”

  龙青索性跪下了。

  这时候,一个声儿在后面喊:“龙青!”

  这龙青哪敢回头,只是一个劲儿地磕头,嘴里不住讨饶。

  一会儿,龙青听到身后有开门儿的声音,接着是咚咚咚咚的脚步,竹竿敲地的声音,龙青偷眼一看,原来是吴瞎子,好好一个吴瞎子站在月亮地里呢!

  吴瞎子近前来,用竹竿扫扫龙青,问:“龙青,是吧,跟谁唠嗑呢!”

  “吴瞎子嘿,我哪里是在唠嗑,我碰着鬼打墙啦。刚刚。”

  “你刚刚是和鬼说话呢?”吴瞎子听他这么说,收了竹竿儿,沉吟道:“那鬼什么样子?你哪里得罪他啦?”

  龙青抬头一看,那白褂子还在飘,可是里面已经没有鬼了,便说:“你是瞎子,身上阴气重,鬼恐怕是怕你,跑啦,刚才他缠着我,差点儿把我弄死。”

  龙青嘴里这么说,心里还是害怕,这吴瞎子平时鬼里鬼气的,两只眼窝像两个狐狸洞,怕人得很,龙青从来没敢正眼细瞧过,说不定,那鬼就是吴瞎子招来的呢!

  吴瞎子,一手搭在龙青肩上:“别怕,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屋里坐会儿,喝口水,歇一下,就好了。”

  龙青感到吴瞎子搭在他肩上的手像鸡爪,冷冰冰的。

  不过,听着人声儿了,龙青心里倒是实在了些,没那么怕了。

  缓过神儿来的龙青看清了,这是阅金楼的西北过堂院儿,过堂院儿,是利用两个大院之间的空地儿,盖起来的供下人做活用的小院子,平时堆放各类什物,多是粗物件,乡下人送柴草,瓜果鱼肉吃食,等等,就先在这里过秤、歇脚,平时,这里就住个吴瞎子,偶尔有一两个杂役、仆妇,临时在阅金楼帮忙,也就暂住这里。

  这吴瞎子据说早年也是一条汉子,打过倭寇,后来眼睛被倭寇的洋枪崩瞎了,流落阅金楼,给客人捏骨。这吴瞎子有一把好手艺,捏骨头没得说,平常人有个腰疼腿痛什么的,只要他捏上两把,眼见着就好了。他最拿手的是正骨,有什么骨头伤,只要他一捏就全在心里了,他一边和客人说话,一边儿暗暗地捏了地方,待客人放松了,冷不防一使劲儿,只听那客人身体里一阵响儿,骨头接上,好了。

  有那被人抬着来的,让吴瞎子一捏弄,立杆儿跑着回家了。

  不过,那种捏治,吴瞎子是不收钱的。平常吴瞎子也就是帮客人垂垂,捏捏,放松放松,这活计在妓院里是最不来钱的头尾活儿,所以,吴瞎子实在是穷得很,一年到头就一件黑布褂,从来不换。

  他那褂子一年到头没得换,不免就脏破得没形,客人常常受不了他那副样子,不大点他,客人不点他,他也就越发地落魄,要不是还有那几个老主顾常常来照顾他,恐怕他早就没活路了。

  这会儿月光正照在吴瞎子的头顶上,把他的破褂子和竹竿儿照得汪汪亮,吴瞎子那两只黑洞洞的眼窝也更恐怖啦。

  不过,龙青认定了这吴瞎子是活人,“这还是在阳间啊!”,这样想着,也就不怕了。

  “吴瞎子,你说吧,我是不是见鬼了?刚才在这里打转,找不着路啦。”

  “这世界哪有什么鬼,我活这么久没见过鬼。”吴瞎子慢条斯理地回答。

  “你是瞎子,当然见不着鬼啦。”龙青没好气地说。说完,心里又有些不过意,人家好心好意出来关照自个儿,怎么能拿人家出气呢?“你怎么这么晚还没困?”

  “人老啦,没有觉头,睡不着,不像你们年轻。”吴瞎子说着,在井沿儿上坐了下来,像是要和龙青聊天的样子,龙青可不想在这个时候聊天,连忙说:

  “唉,我该回去睡觉啦,再不睡恐怕天就要亮了。”

  “龙青啊!你也别害怕,男子汉要堂堂正正,生死都有天命,不是你能控制的,有时候,你以为你杀了人,却不知那人早已在阎王爷生死簿上挂了号,只是你送了他一程而已。说不定你还做了件好事儿呢。”

  “吴瞎子,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看穿人世,你千万别瞎扯,我怎么会杀人,你看我手上一点儿劲儿都没有。”

  “他妈的,老子什么事儿没见过,就没见过你这号混蛋,我这是帮你,要是不帮你,你早死定啦。你有种,跪在地上给女人褂子磕头,还不如给你家瞎子爷爷磕几个呢!爷爷呀,保不准,能保佑你。”说着吴瞎子脸上渐渐地狰狞了起来,举着竹棍过了头顶,“呼”地一声,向他的脊背劈了过来。

  这一招可是真狠,龙青脊背上一阵酥麻,接着便火辣辣地疼起来。

  “唉呦!老爷子,你别打人啊,有话好好说么!”

  “我这是试探你呢!看你认得你爷爷不?既然你认得爷爷啦,今天就饶了你。”

  四老爷

  阅金楼的当家老板,姓金,因在家排行老四,人称四老爷。四老爷长得素净,说话办事儿和颜悦色,少有板脸的时候,但是,四老爷办事儿却是利落的,手劲儿轻重总是恰到好处,因此大家是敬他又怕他。

  龙青当初被阅金楼护院捉了,本来挨上一顿打,拍屁股走人也是可以的,但是,正当龙青要走的当口,四老爷从外面回来了,一问情况,四老爷立即给龙青赔不是,这倒把龙青给弄得下不来台了。龙青一想,既然已经到了扬州,还不如先留下来,能吃上饭是最要紧的,只要能在扬州扎住了,慢慢寻访三白,总有道道。龙青看四老爷样子和善,便求四老爷开恩,让自己留下来打杂,一方面是还债,另一方面也是为自己在扬州讨一份生活。

  这样龙青便留在了阅金楼。

  然而,今天的四老爷却不同往常,只见四老爷沉着脸,面无表情,嘴唇看不见动,声音却清晰得让人发颤:“你们倒是不错,把客人伺候死了。”说着,四老爷顿了一顿,冷冷地瞅了大伙儿一眼,问:“你们中哪位高手最后伺候的客人啊?”

  那晚和三白一起伺候客人的娈童这会儿已经浑身筛糠一般地抖了起来,那堂倌侯良更是一脸哭丧相,歪着脑袋耸着肩,不敢应承。龙青心里也是直发毛:“那天我用指头捅客人的事儿,四老爷会不会被发觉呢?要说那老客人的死,还真是我那一指头给弄的,人家年老体衰,又正在行事,哪里经得住我在腰里点一指头。”

  四老爷又说:“你们知道这客人是谁?他是董检事的老爷子,得罪了董检事,我们还有活路?”

  龙青晓得,这董检事了不得,在衙门里是说一不二的人物,这样的人平时四老爷也要让几分的。现在,他的老爷子死在了阅金楼,四老爷不给个交待恐怕是说不过去的。

  四老爷瞧大家不说话,指着堂倌侯良:“侯良,你先说。”

  侯良:“我照顾客人是尽心尽力的,哪里会害客人呢?你叫我说,我也说不出来。”

  四老爷:“那我就让你说得出来。”

  四老爷一挥手,两个护院拥上来架住侯良,另一个护院上来,扒了侯良的裤子,举起笞杖狠狠地打了起来,这笞杖,长约五尺,大头半寸,小头一寸,竹子制成,敲到屁股上,疼在骨子里,龙青看那护院敲打侯良的屁股。起先侯良的叫声非常清晰,笞杖接触到屁股的那一刻,侯良上身一耸,两片屁股板儿一紧,嘴巴里冒出一声“啊”,待那笞杖离开屁股的时候,屁股上便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红印子。

  但是,敲打的下数多了,屁股上的红条子连成了片,肉也红红地浮了上来,汪汪亮,像熟透了的番茄,这个时候,侯良的叫声就不那么清楚了,笞杖没有接触屁股的时候他叫,接触到屁股了他也叫,那叫声由原来的一声一声的“啊”变成了连声的“哦——”、“哦——”的哭叫。

  再接着,龙青就有点儿不敢看,那笞杖是有弹性的,打到肉上立即就会弹起来,那肉已经打浮了,笞杖触上去应声下凹,待到笞杖弹起来的时候,立即就破了,里面的血芯子被挑了起来,起先是侯良的屁股开了花,像是肉铺上摆着的五花肉,接着是侯良身边的地上,也渐上了血沫、肉末,像是撒了一地的菊花瓣儿。

  龙青的胃绞痛起来,龙青看到侯良屁股上白花花的骨头啦,那骨头藏在笞杖打出来的肉洞里,像一只鱼眼睛。

  这个时候,只听“砰”的一声,花架上的一盆菊花砸到了地上,接着龙青看见那娈童倚着花架往下倒,龙青看着那娈童和花架慢慢地倒下,想伸手扶一把,又不敢,只得闭上眼睛。

  一阵晕眩把龙青击打得摇摇晃晃,一股莫名的力量拉着龙青,要把他平放到地上去,瞬间,南瓜脸、芸娘、小红、三白一一浮现在眼前,龙青紧紧地闭上眼睛,想不看这些人,但是这些人却围着他转。龙青想起了,自己是那么荒唐,从氾水到扬州,像风一样飘,现在终于连根儿起了,人能怎么样呢?一步步拔地而起,飞得高渺,用尽了气力,离地越来越远,离根越来越远,现在,龙青就像一只猫,跳到空中猛然间向脚下望去,发现自己竟然是什么依靠、把持都没有的,一时间,他被晕眩占据了,像失去了风的羽毛坠落下来。

  “侯良,量你也不敢害人,害人你还没那个胆,但是,今天四老爷实在是对不起你了,四老爷要给董检事一个交待,只有拿你的屁股交差了。”

  那侯良这个时候已经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哪里还能应声,四老爷看他扒在地上不能动弹了,挥手让护院的把他抬了出去。

  那侯良前脚被抬了出去,后脚三白便进来了。三白脸上粉一块、汗一块的,上身膏荷苏线褂子贴在脊背上,湿漉漉的,手中捻着的湖色熟罗手帕子,看上去也是湿唧唧的,看来是下午出局,被人从外面局上喊回来的,还没有来得及洗脸,就来见四老爷了。

  “四老爷,你喊我?”三白道了个福。

  “你可懂昨天你接的客人是哪个?”四老爷问。

  “不懂,四老爷,有什么说法?”三白看上去倒是镇静。

  “那个客人死了!”四老爷道,“他是董检事的老爷子,你们只顾赚钱,不顾人家死活,现在人死了,怎么交待。”

  “四老爷,这有什么不好交待的,我们伺候的时候是好好的,他是睡着死了的,和我们有甚关系。”三白回道。

  “你和我这么说,我和董检事能这么说么?三白,你也别恨我,我只好拿你交待董检事了。刚才侯良打的是屁股,你呢?就是脸,不过,我不会破你相的。”说着,四老爷转头对身后的护院吩咐,“掌嘴。”

  那护院侵上前来,也不说话,一手拎起三白的衣裳领子,一手对着三白,左右开弓,就听噼里啪啦一阵响,三白呜呜地,喊都喊不出声音来。不一会儿,三白的脸就肿得高高的,像屁股腚了。

  龙青心想没得命了,这样打下去三白要死掉了,可龙青终究是胆怯的,有心想救三白,替三白挨那嘴巴子,又怕四老爷生气,不但救不了三白,连带自己也陪上了。

  但是,今天不同往常,;龙青感到自己的脚有点儿不听话。也不知怎么了,他那脚就自作主张伸出去了,他那嘴也自作主张地说起话来:

  “四老爷,昨天的事儿实在不能怪三白,三白尽力也尽心了,要怪你怪我们几个,我愿意替三白挨嘴巴子,三白是吃脸蛋子饭的,没了脸怎么做生活?要打你就打我吧。”

  龙青呆呆地站在那里,听到自己那顶撞四老爷的话,心里不禁害怕得直打哆嗦,但是,收是收不回来了,只好豁出去了。

  “龙青,你倒是条汉子啊!有本事你昨天跑哪儿去了?今天来逞能!好――,”四老爷拖长了语调,“你们四个人,听着,披麻戴孝,今天就去董检事家,哭丧守灵,什么时候董检事叫你们回,你们就回,要是董检事不叫你们回,你们就不要回了。”

  说着四老爷起身出门,一脚跨出门槛,他又回头,“三白,你恨不恨我?”

  三白红肿了脸,两片嘴唇向外翻着,眼睛迷成了一条线,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

  “这就好!”四老爷像是说给三白听,又像是自言自语,他吩咐边上的张管家道:“到荣记开两付好药,给三白和侯良敷了。这事儿你亲自办,要办好,别让他们落了病。”

  一会儿那张管家果真拿来了孝服,大家不敢违拗,只得穿了,龙青一看,那娈童头戴白孝帽,帽角系一缕麻丝,麻丝下悬挂一团白棉花,腰间缠白布,腰后拖一根麻绳,脚上是白孝鞋,鞋上蒙一块麻布,样子戚戚哀哀,倒霉抹塌的,真有点儿像死了亲爷,心想自己恐怕也是一样的,穷人就是这样啊,贱,到什么地方都是遭别人践踏,还不能还手,还嘴。再看三白,头上白布披挂,腰上是白布缠裹,孝鞋白布蒙面,完全是孝妇模样,就想,什么时候自己死了,三白会不会为自己戴孝呢?

  这样想,就不由得恨起那个董检事来,真他妈的不是东西,让我龙青戴孝也就算了,凭什么让三白戴孝呢?这不是糟践人吗?接着,龙青又恨起自个儿来,觉得自个儿实在是没用的,三白当初对自己真是没得说,但是,自己不但没有对三白好,还反倒害得她流落青楼,当起了妓女。

  三个人跟了张管家一路行来,路上的人看他们,都觉奇怪,像看西洋镜。

  有那好事的,指着三白,不干不干净地调戏,“呦,妓女戴孝喂嘿!”

  三白就骂:“洋盘(扬州地界骂人的话,指该人为人不正,行事不端方)!”

  好在那董检事家不是太远,出了菖蒲街,过文楼巷,左拐到流芳巷,就是了。龙青一看,董检事府上果然不同一般,那门楼足有两丈高,画栋雕梁,朱漆大门在早秋的阳光下闪闪发光,门两边的石狮子威风堂堂。再看,那两只石狮子脖子上都挂了白布,门楣上也是白布缠裹。

  龙青不知道,这董检事实在是当地一号人物,董检事的老爷子在扬州历史上也是有名的,号惺庵居士,工于诗词歌赋,有《望江南百调》留世,今世人们经常引用的“扬州好,暮景是中秋,大小塔灯星璨吐,团圆宫饼月痕留。歌吹竹西幽。”就有出自这位老爷子之手的,所以这老爷子也可称得上是一代名士了,这董府上先辈更是名人辈出,因此院大宅深,也是常理。

  三人看这气势,心里畏惧得很,踅磨着不敢随便就进,张管家拿了帖子,跟门房的招呼了,门房进去通报,一会儿主事儿的出来,带了他们几个往里走,绕过影壁,对面便是丧棚,进得灵前,张管家上前跪拜了,龙青、三白等三人在丧棚的边上跪了,那三白立即扯直了嗓子哭嚎起来,样子甚是悲凄,起初龙青以为那是三白装出来的,听着听着,发现三白是在诉说自己的悲苦,龙青也不禁失声哭了起来。

  到晚,三人脚也麻了,嗓子也哑了,却没有人招呼他们吃饭、喝水,龙青想,这回恐怕是要给这董老爷子殉葬了,然而,还没到掌灯时分,那管事儿的就来吩咐他们,说他们可以走了,龙青听在耳朵里,有点儿不敢相信,这董检事就这么容易地把他们给放了?

  那管事儿的又道:“是,你们可以走了。”

  三人这才爬起来往回走。

  中秋景

  没有故事,日子也就过得飞快,除了吴瞎子实在穷,没法打发了,讹过龙青几回烟钱,龙青的生活稀疏平常,一晃个把月也就过去了。

  中秋了。

  阅金楼里的银杏树叶纷纷扬扬地往下掉,院里的海棠花也枯干了颜色,美人蕉更是差不多已经谢得老气横秋了,只是一盆盆菊花在那里张扬地开着,但黄璨璨的菊花让人看了却是郁闷的,不管那花有多艳,总是迟暮的感觉。

  昨天一场雨,弄得满院都是花瓣儿、落叶,龙青拿来扫把一个院儿一个院儿地扫,扫到片石院的时候,心里更是黯然了,想,来的时候,还是春末夏初,端午时节,而今已经是深秋,来是为了三白,现在三白是找到了,可是还不如没找到的好,没找到还有个想头,找到了想头也没了。

  “你还有脸来找我。龙青啊,龙青,你的良心都叫狗给吃了。”这是三白和他说的唯一的一句话。三白不理龙青。

  这时,院里正有客人在喝花酒,有那操琴的,弹的是《广陵散》,龙青不大会听琴,但那幽怨悲慨的调子他却是领会了。

  扫了半晌,院子里也没人理会龙青,龙青不好在片石院多呆,也就回房了。哪晓得回房没多久,就有堂倌来喊,要他陪客人去赏月。

  大门口,骡车已经套好了,一共是三辆,每辆坐一个妓女、一个客人,每辆骡车得有一个驾辕的,管行路,三辆骡车加起来还得配一个杂役跟随,一路伺候客人和妓女,最主要的是保护妓女,不让客人胡来,龙青就是做杂役。

  一般这样的出游,杂役的小费总是可观的,所以龙青往外跑的时候心里就有些轻松了,看到三白也在队伍中间,龙青更是有些快活了。

  此刻,天气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天空瓦蓝瓦蓝的,阳光也好,不像夏天那么锐利、矫人,秋天下午的阳光有些迟钝了,有些暧昧,正是出来走走的好时候。

  龙青提着食盒子,跟着队伍,一路沿着湖岸行来,看那蓝的水,绿的树,不禁想起在家的小即、南瓜脸,也不知她们怎样了。中秋是月圆人也圆的时候,她们在家会不会也想龙青呢?龙青不知道。

  没多时,到了红桥,骡车停在了桥下,这红桥是用木头建成,整个桥没有一块砖,本身已是非常奇特了,这桥栏、桥板又都漆成了大红朱色,远远地看去,就像一道彩虹横卧在绿波翠柳之间,真是一道风景。

  这红桥本身还不算奇绝,奇绝的是站在红桥上看瘦西湖里深深浅浅的杨柳,扬州的柳树和外地的不同,外地的柳树叶子是往上长的,这扬州的柳树呢,叶子是往下长的,纤柔的柳枝倒挂下来,随风飘摆,点在湖面上,映在湖水里,漾在晴空下,一排排,一溜溜地,姿态万千、风情万种。红桥是月型的,高高地挑在湖面上,站在桥顶,两岸的杨柳尽情挥洒的姿态都可以看到,而那杨柳又绵延无绝,深广绵密,让人产生杨柳簇拥着人的感觉,实在是奇妙的。

  龙青走到湖边去,相中了一个面孔清徐的船娘,谈了价钱,一行人便上了船,那船娘颇有几分姿色,船刚刚起步,她便自荐唱曲儿,一听,竟然是《小尼姑下山》,唱的是小尼姑思凡爱上了小和尚的故事,霎时客人来了精神,有那会家子,待船娘唱到佳处,还不时应和几句。

  龙青在客人中间蹿,把瓜子、杏仁、胡桃等各色小吃一一摆上,又为各人斟上蜀岗茶,那蜀岗茶产自平山堂后面的蜀岗,那蜀岗呢,横卧在扬州的西北角,高高地俯视整个扬州城,瘦西湖的湖水一路行来,把个扬州城地气都交给蜀岗了,因了这地气的缘故,蜀岗的茶对于扬州的人来说,就有了一种特殊的意味,用瘦西湖水,泡上一杯蜀岗的茶,在中秋的下晚荡舟湖上,实在可说是人生中难得的佳境了。

  船儿沿着绿堤徐徐地行来,也就是一袋烟的光景,到了廿四桥,船娘让船靠了岸,大伙儿下了船,到桥边的三贤祠转了一圈,三贤祠已经有些破败了,本身并没有什么好看的,但是三贤祠是看芍药的地方,里外都是芍药花儿,红红的芍药花铺满了三贤祠的院子,一直延伸到院外,接到了廿四桥边,只是这时节已是秋深水凉,那铺漫的芍药似乎也有些艳中带凄了,客人中有人吟道:“廿四桥边芍药,年年知为谁生?”更是让人心生良凉意。

  大家信步过了廿四桥,桥下是一座八角亭子,名曰芍药亭,相传是宋代大儒欧阳修在扬州做官时修的,果然,亭柱上还刻着欧阳修的诗“琼花芍药世无伦,偶不提诗便怨人。曾向无双亭下醉,自知不负广陵春。”龙青看了那诗,一时不解,芍药明明是夏天开,到秋天盛,怎么那欧阳修却写春天呢?

  不过,龙青也没得功夫细想,那船娘已经把船划过了廿四桥,在前头等着他们了,他连忙帮着搭上跳板,扶着妓女和客人上船,可轮到三白的时候,三白却偏是不肯把手给他,而是侧身闪上去了。

  龙青心里便酸酸的不是味道。

  再坐船往平山堂、尺五楼去,一路杨柳依依,客人兴致颇高,近平山堂的时候,满湖的荷花扑面而来,有的弯腰戏水,有的欲言还羞,有的高昂倔强,朵朵有性格,株株有神采,那些荷花在薄暮之中隐约着,让人产生宛若仙境的感觉。

  到了平山堂,大伙儿并不上岸,船娘调了头,慢慢地往回划,龙青拿出了各色吃食,那是阅金楼的堂倌早就准备好了的,分别是绿杨春的烫干丝、菜根香的红烧狮子头、老洪家的盐水鹅、竹西园的蒸芋头等八样,龙青又给大伙儿斟了酒。

  这时一妓女弹着琴,唱起曲子来,是时下正流行的女诗人言忠贞的《芜城竹枝词》,“满城齐供广寒图,宝塔明灯百果铺。博得嫦娥看一笑,月宫误作月公呼。”

  这曲子本身并不怎么俏皮流转,但是,被那妓女唱出来却是别有一番挑逗的味道,原来那妓女的眼睛、腰肢、手势都是会说话的,挑得那客人都呆了。

  龙青偷眼看三白,见三白正斜躺在客人的怀里,给客人喂酒呢!龙青正待收眼不看,却见三白也正拿眼瞟他,不禁心里嗝噔一下。

  客人呼喝龙青斟酒,龙青拿了酒壶过去,斟了,又给三白斟,给三白斟酒的时候,龙青借故折了个身,挡住了客人的视线,手一翻,换了酒壶。

  三白接过酒杯,和客人碰了,然后,一饮,发觉酒杯里原来是白水,三白叫道:“堂倌,过来,你给我倒白开水是什么意思?你要我糊弄客人?”

  说着,三白一扬手,把杯里的水泼在了龙青的身上。

  龙青一下子涨红了脸,不知说什么好。阅金楼里的堂倌为了照顾娈童和妓女,以防他们让客人灌醉了,常常玩些手段,本来偷偷地给娈童和妓女斟白开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却没想三白拿这个来骂他。

  不知不觉间,天空中一轮月亮已经高高地悬着了,两岸也仿佛多了许多人,那些游湖踏月的,三三两两地走在湖岸边的柳树丛中,有的手里还提着宝塔灯,灯光彼此呼应,又都一一地映在湖里,更是给中秋的瘦西湖添上了热闹。

  各家的划子、花船都点了灯,在湖面上往来,更有一艘灯船,照得通明瓦亮,里面开始上演《白蛇娘娘》,演的是白蛇娘娘和许仙的婚姻被法海破坏,白蛇娘娘和法海斗法,用大水淹了金山的故事。这故事,大伙儿差不多耳熟能详了,演员中又没得名角,没什么看头,大家都说不看,还不如赏月呢!船娘便把船划过了五亭桥,靠在钓鱼台边上,众人由东向西望,此时,月亮当头,雪一样的月光撒在远近的湖面上、树稍上、白塔上,更把整个五亭桥笼怀里,把整个天空和湖水笼在了怀里,更把他们的船儿笼在了怀里。

  龙青拿出岸上带的月饼来,都是城里饴和记茶食店的名品,有椒盐、五仁、火腿、豆沙、上素等好多品种,饴和记月饼外皮酥脆、内馅绵软、甜香油润,吃在嘴里立即就化开了,不黏不搭,有上口酥甜,入口留香的特色,龙青拿到食盒的底层,发现食盒里竟然还有糖饼、罗卜丝饼,这大概是阅金楼的厨房大师傅模仿平民百姓家妇女自做平家月饼了,其中有一块特别大,叫“宫饼”,又叫“团圆饼”,是供月亮用的,龙青拿了宫饼,托在茶食盘子上,放在船首,三白和另两个妓女便上前对着月亮拜了,拜完月亮,大家唱歌,分吃月饼。

  龙青看到三白刚才用水泼了他一身以后,似乎高兴了起来,和客人的调笑也热络了许多。

  待到客人们纷纷疲倦了,船娘摇船回城时,差不多已是天亮了。

  三白怨

  “龙青啊龙青,你还有脸来见我,你的良心都叫狗给吃了!”

  龙青进得三白的房间,三白对龙青的话还是和上次一样,说着三白还要拿苍蝇拍驱他。

  龙青说:“我不来不行啊!吴瞎子说,那天他都听见了,杀人的是我和你,董家老爷子是死在我俩手上的,他要跟四老爷说我和你有奸情啊!”

  三白道:“你个没用的东西,我哪里曾杀人来,我这样的能杀人吗?说了,鬼也不相信,你倒好,往我身上推,遇到你这号男人,女人是倒大霉了。”

  “我知道我害了你,我到扬州来就是找你,找不着你我也不活啦!现在找着了你,你又不要我,我还不如死了好!”

  “你真个没用,人家拿话压你,你就怕啦,要寻死啦!”三白幽怨地说。

  “我实在也是想死的,活着也没意思,自己的女人都把守不住,男人还像男人吗?”龙青抓住三白的手说。

  “这话还像是人话,我看你这人心眼儿还不坏,看了你这么久啦!可你就是没骨气,没有用。”三白叹了一口气道,“那吴瞎子原来是营子里的,人坏,他倒是要什么啦!我到这里也不久,没积攒下什么钱呢!”

  “钱,他倒是不要的,他要的是――”龙青话要出口,又咽了回去,他实在说不出来。

  “没事儿,你说吧,这种人你不满足了他,他是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的。”三白对龙青说。

  “我说不出来。”龙青低着头不敢说。

  “你要是真不说,你就自己去把那吴瞎子搞定。”三白道,“你要是搞不定,就老老实实说出来。”

  龙青吞吞吐吐地说:“他说他要你,只要你赔他一晚上。”

  龙青还没有说完呢,那三白的大嘴巴子就扇上来了,先是左一下右一下地扇,接着就是指甲抓,牙齿咬,脑袋撞了,什么都来了。

  “对!我反正是婊子,陪谁也是陪,反正是陪人睡觉。”三白牙根咬得咯咯响,“龙青啊,龙青,我真是瞎了眼,当初看上你这种人,你哪里配得上称个男人?”

  “三白,你打吧,我不是人,我对不住你。”龙青心里有害怕,又高兴,原来三白还是当初的三白,一点儿也没有变,是那个躁脾气的三白。

  听龙青这样说,三白却反而静了下来:“你说吧,你叫我去,我就去,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男人。”

  龙青淡淡地说:“来的时候我就想好啦,要是找到你我就和你好好过。现在,我找到你啦,我要和你好好过,你跟我,我们就跑,到镇江去,我做马皮,卖豆腐,我们走乡下,总有活路。”

  三白道:“可以,我跟你,可有个条件,我要你杀了吴瞎子这个狗娘养的,你杀了他,我要吃他的心,吃了他的心,我就一辈子死心塌地跟你。”

  龙青道:“行,我这就去。”

  龙青低一脚、高一脚地走路,也不知绕了多少弯儿,过了多少时,终于到了西北过堂院儿。

  院门是虚掩着的,他推了推,“吱呀”一声开了,踅进去,吴瞎子果然在,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院中央的石凳子上,听到门响,吴瞎子招呼道:

  “龙青,你来啦!我正等你呢!”

  龙青心里说,你等得好,待会儿有你好看,嘴里却说:“吴瞎子,我带三白来啦,我们屋里说话。”

  吴瞎子领着龙青进屋,倒杯茶给龙青:“龙青,你小子厉害啦!到底是做马皮的呀!”

  “我哪里厉害,没你厉害!”龙青一边回答,一边寻思着下手。

  “我看你厉害。”吴瞎子坐在床沿上,“你哪里带的是三白,你带的是切菜刀。你刚从厨房偷的吧。”

  “是一把切菜刀。”龙青说,“也不瞒你啦,我是来挖你的心的,三白说,吃了你的心,她就跟我,我们准备要去镇江。”

  “好!有种!你爷爷算是没看错人。你爷爷当年杀倭寇,不少啊,没有像你这样冷静,心里发毛呢!你有种,来杀爷爷。”

  说着,吴瞎子侧身从床底下抽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大刀,伸手递过来。

  龙青一看,不由得往后一跳:“你干什么?”

  “奶奶地,你没长眼睛,这是什么看不出来?”吴瞎子喝道。

  “一把大刀!”

  “对!当初你爷爷杀倭寇用的。”吴瞎子说,“比你那把切菜刀好使,你就用这把!”

  “你的大刀我不会使,我还是用切菜刀!”龙青不信,吴瞎子真会把大刀给他,他怕吴瞎子乘他伸手拿刀,反手劈了他。

  “你是胆小,没用。有种来,没种接一把大刀?你爷爷不想死在切菜刀下,你爷爷想死在自己的战刀下,你连这个也不成全你爷爷?”吴瞎子突然间上下眼皮睁开了,里面的黑洞洞的眼窝暴了出来,吴瞎子像是要发火。

  “你自己想死,可不怪我!”龙青道。

  吴瞎子说:“爷爷是不想活啦,一大把年纪,活着受辱,要是爷爷想活,你这两下子还能骗过你爷爷?”

  “那就得罪了!”龙青答道。

  “手下利索点。算是你孝敬你爷爷。”吴瞎子背过身去。

  “好!”说着,龙青双手执了大刀柄,运足了气,一闭眼睛,对着吴瞎子的脖子狠狠地砍了下去。

  龙青回到三白房里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

  他缓缓地从深秋的夕光底下走过来,一歪一歪的,看上去很精神。那颗心就包在他右手上的荷叶里。

  三白接了,里面的心还在跳,一突一突的,三白就用刀细细地切了,切成薄薄的片,装了盘,又拿出一瓶扬州白,斟了两杯:

  “龙青,三白敬你。”说着也不等龙青答话,自己一仰脖子喝了,“从今后,我就是你的人了,我跟你跑!”

  龙青一看,果然,三白已经做好了跑的准备,床上是一只打好了的衣服包。

  “行!我们走吧!”

  龙青说着,一仰脖子,把杯里的酒全喝了。

  平时,龙青还是能喝几盅的,可是今天,不知怎么了酒一入口,龙青就感到天旋地转,他伸出手去,想撑住桌子站起来,结果却撑到了地上,――“砰”的一声,他倒在了地上。

  恍惚中龙青看见那个娈童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手里提的正是他刚刚在吴瞎子屋里用过的那把大刀。

  2002年7月2日于上海万科城市花园

  关于《人有魂》

  “人有魂”是一个单刀直入的题目,较之《安娜·卡列尼娜》、《被开垦的处女地》、《红楼梦》之类拙朴的名称而言,显然峻急了些,也因此带上了锐利的个性。那“安娜·卡列尼娜”仅是一个由头,一个形象的呼唤,被托尔斯泰牵进了题目。肖洛霍夫注重的是空间感,表演、虚构前要先搭起戏台,缓缓、扎实地入戏。曹雪芹在命名时以“梦”作结,仿佛是在提醒自己,不过写的是一叠厚厚的荒唐言。于是,“梦”反而给予了曹雪芹一份冷静与从容。从题目上感觉,托、肖、曹三人在进入写作的刹那,是在深呼吸,犹似太极拳的起式,不显山露水,朴素的背后是绵绵不绝、后劲十足。而“人有魂”则像一声“啸”,诸多情感郁结,有直钻人心之势。然而也由此让人悬了一分担心,为这爆发式的“啸”捏一把汗,它的持久性、耐力如何呢?进而是它的深度。总感觉这样的情绪更适于写中短篇。

  “人有魂”——不同的人物给出不同的脚注。龙青在后面添了一个问号,于是这“魂”不再是精魂,人的灵髓;而成了游魂、孤魂,凄惶惶的,四处乱撞。于大定、南瓜脸给的是句号,笃信不疑地,于是生出了残忍的排他。而芸娘以自杀完满了一段情愫,在“人有魂”后加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叹号。

  这原本单纯的内核一旦进入民俗的世界,便闪烁、迷离起来,所有的意义都融化了,或准确地说是被民俗弥散出的诸多意味给遮蔽了。血腥与蜀岗茶的清香、残酷与懵懂、美与丑被硬性地扭合,和着强烈的色彩。小说似乎成了造型的艺术,画面的闪现让人应接不暇。从给人刺激的角度而言,够劲了。

  而读者,单给他刺激是不够的,对意义的追索无可避免。(一种顽强的阅读心理惯性)小说中虽偶有中秋景之类宁和的场面,整体却流荡着压抑、狞厉的气息。人物似乎有点“一根筋”,心念突兀地来了,便生根,念头之间有着明显的断层。心灵不再是流动,而是钝钝地蠕动。这一切都让人莫衷一是,用小红的话来说,便是迫切盼着来点什麽,以解解这暧昧的“浊气”。于是,“人有魂”便成了最终、唯一的意义稻草,给浊世携来了一派清扬。虽微弱,但却给读者落实之感。这里,不再需要复杂,哪怕只是一声诘问,也正因其单纯而可贵。

  小说中关于“魂”,有两处十分触目。一处说南瓜脸抱起昏死的龙青,发觉他“轻得像是没有肉体的魂”;另一处是四老爷行刑,龙青在晕眩时的一段感受:“龙青想起了,自己是那么荒唐,从氾水到扬州,像风一样飘……离地越来越远,离根越来越远,现在,龙青就像一只猫,跳到空中猛然间向脚下望去,发现自己竟然是什么依靠、把持都没有的,一时间,他被晕眩占据了,像失去了风的羽毛坠落下来。”虽没有点出“魂”字,却与之紧密贴合,游魂只能在飘零里追寻、铸就生命,冥冥中早已注定了,流浪是必然的生命形态,没有哀伤,只是承受。于是,所有的迷失与残忍均被容纳,从流浪的角度而言,也不失为一种风景和报酬。

  让龙青这个“生活粗糙”的汉子(酒、画、音乐一窍不通)去背负“人有魂”的主题似乎牵强了些。他很难“自觉”,也只能让他在懵懂、昏暗中凭着本能摸索前进。与此同时,零零落落的民俗加了进来,增添了异样的色彩,而主题、意义也在丰蕴中趋于涣散。

  龙青的一生都在赶路,马不停蹄地。在南瓜脸、芸娘、小红、三白四个女性之间,他辗转、奔波而至丧命(有草草收场的遗憾),其间大多缘了性的冲动,被戏辱、痛打也无所谓,颇有些赴汤蹈火的壮观。“探讨一下到底有没有魂灵”在龙青而言,似乎高渺了些,至少也是第二位的。

  这世上为了“主义”而活着的人或许曾经有过;因了宗教信仰而活着的人有,不多;某种程度上,还是龙青来得实在,一心一意追逐着性。性的运作直接带来了精神的愉悦与充实,性上一旦失落,精神立刻萎靡不振。如果真有所谓灵魂探求的话,那也是基于此而曲折地生发出来的。

  总体看来,这是一部非常有才气的作品。那种隶属于故事的语言被牢牢抓住了,且一贯到底,有着明清小说语言的韵味,光滑、流丽,简直不像是葛红兵了。

  结构上仿佛是改造过的章回体,以短篇的构思在写长篇。单看每一章,无不精炼、齐整,一章解决一个故事,斩得干脆、爽气,确是一种不错的叙述策略。好处在于不必纠缠于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于大定出场没多久,就挂在门楣上出演了一部自杀的喜剧。管你接受不接受,疑问不疑问,我只自顾叙述下去。于是,以牺牲整体的严密、连贯性做代价,歪打正着地换来了一种跳跃、突兀、惊奇的效果。如果说在“独抒情”里芸娘已会唱《千万次的问》(《北京人在纽约》的主题歌)——“千万里我追寻着你,可是你却并不在意,在梦里你是我的唯一”,那麽,在作者整体的叙述里也回荡着一首歌:“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不要问我为什麽……”

  矛盾重重的一部作品。有些地方尚可推敲:龙青就在神龛背后和芸娘干了起来,这实在匪夷所思,甚至荒唐了;那于大定就像刑侦队的队长,龙青一来事,他便准时到位,实施痛打。于是龙青的故事便陷入了这样的窠臼——寻欢、挨揍、连累女人,情节发展的手段还略嫌单调了些。龙青就像一个倒霉蛋,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同是小人物,国外有了不起的盖茨比,这里写了一个打不死的龙青,倒也独树一帜。

  一部十足浪漫的作品。这种浪漫不仅来自人物,更多的是来自作者。他只给你看他想让你看的东西,甚至不顾逻辑,不管连贯,却也有声有色、别开生面地创造了一个世界。无论如何,这是一部极具个性的作品,有点“出轨”,有点率性的毛糙(作者似乎不怎麽在意要把故事写得如何圆满、无破绽),连同它的机智,确是让人佩服、喜爱。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