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意味着什么?

  发现自己的无知

  假设有个西班牙农民,在公元1000年沉沉睡去,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500年,虽然这时哥伦布的水手已经登上新大陆,但他看看四

  周的世界,还是会感到十分熟悉。这时的科技、礼仪和国界都有许多不同,但这位做了个李伯大梦的中世纪农民仍然能有家的感觉。然而,如

  果是某位哥伦布的水手做了这场梦,醒来的时候听到的是21世纪的iPhone铃声,他会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完全陌生、无法理解的世界。他很可能

  会问自己:“这是天堂吗?还是地狱?!”

  在过去500年间,人类的力量有了前所未有的惊人成长。公元1500年时,全球智人的人口大约有5亿,但今天已经到了70亿。68人类在

  1500年生产的商品和服务总共约合现值2500亿美元,69但今天每年人类生产的价值约为60万亿美元。70在1500年,全人类每天总共约消耗13

  万亿卡路里,但今天每天要消耗1500万亿卡路里。71(看看这些数字,人口增加了14倍,生产增加240倍,消耗的能量增加了115倍。)

  假设有一艘现代战舰回到了哥伦布的时代,只要几秒就能摧毁整个哥伦布的船队,更能轻松击沉当时所有世界强权的海军,自己连个刮痕

  都不会有。只要有五条现代的货柜船,就能承载当时全世界所有船队所运的货物。72只要有一台现代计算机,就能储存中世纪所有图书馆里全

  数抄本和卷轴的信息,而且还剩下许多空间。就算把所有前现代王国的财产数量全部相加,也比不上现在世界上任何一家大型银行。73

  在公元1500年,有几个城市人口已经超过10万,多数建材使用泥土、木材和稻草;只要有三层楼的建筑,就已经算是座摩天大楼。街道是

  有车辙的泥土路,夏天尘土飞扬,冬天泥泞不堪,街上满满的是行人、马匹、羊、鸡,以及少数的运货马车。城市里最常听到的噪音是人声和

  动物声,偶尔还会听到锤子和锯子的声音。日落时分,城市景观是一片黑,只有偶尔能见到的几点烛光,或是火把闪烁。如果这种城市的居民

  看到了现在的台北、纽约或孟买,他会怎么想?

  在16世纪前,从没有人绕地球航行一周。一直要到1522年,麦哲伦的船队历经72000公里的旅程,终于回到西班牙,完成了环球壮举。这

  趟旅程耗时3年,几乎所有探险队员都在途中丧生,麦哲伦也是其中一员。而到了1873年,在科幻小说家凡尔纳(Jules Verne)的想象中,富

  有的英国探险家福格(Phileas Fogg)已经可以只花80天就环游世界一周。而到了今天,只要有中产阶级的收入,任何人都能够在48小时内轻

  松又安全地完成环球大业。

  在公元1500年,人类还被局限在地面上。虽然可以盖起高塔、爬上高山,但天空仍然是专属于飞鸟、天使和神的领域。而到了1969年7月

  20日,人类登陆月球。这不只是一项历史成就,更是一项演化上甚至是宇宙间的壮举。在过去40亿年演化期间,没有任何生物能够离开地球大

  气层,更不用谈要在月球上留下手印或足迹。

  在地球上,微生物占了全部有机体大约99.99%,但人类要到非常晚近,才对微生物有所认识。这并不是因为微生物与我们无关,相反的

  是,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数十亿个单细胞生物,而且还不只是搭搭便车的关系。微生物可以说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也是最致命的敌人。有些微

  生物可以帮助消化、健胃整肠,而有些则会导致疾病、造成感染。一直要到1674年,才有人第一次真正看见了微生物。当时安东•冯•列文虎克

  (Anton van Leeuwenhoek)自制了一台显微镜,用来观察一滴水,他看到里面有许多小生物动个不停,这让他大吃一惊。在随后的300年间,

  人类才开始认识了许许多多的微生物物种。时至今日,我们已经能够治疗大多数由微生物造成的致命传染病,也能够将微生物用于医疗和产业

  用途。像是我们可以用细菌来制造药物、生物燃料,或是杀死寄生虫。

  然而,如果要在过去500年间挑出一个最重大、具代表性的一刻,一定就是1945年7月16日上午5点29分45秒。就在这一秒,美国科学家在

  新墨西哥的阿拉莫戈多引爆了第一颗原子弹。从这时开始,人类不仅有了改变历史进程的能力,更有了结束历史进程的能力。

  * * *

  将人类带到阿拉莫戈多、带上月球的这段历史进程,称为“科学革命”。在这场革命中,人类因为将资源投入科学研究,取得了巨大的新力

  量。之所以说这是一场革命,是因为一直到大约公元1500年前,全球人类还不相信自己能在医疗、军事和经济方面再有什么突破。政府和富有

  的赞助者虽然也会将资金投入教育和作为奖学金,但一般来说只是为了维持现有能力,而不是取得新的能力。典型的前现代统治者会赞助牧

  师、哲学家和诗人,目的是请他们让他的统治合法化,并且维护社会秩序,而不是要他们发明新的药物、武器,或是刺激经济成长。

  但在过去的500年中,人类越来越相信可以靠着投资科学研究提升人类的能力。而且这不只是盲目的信仰,而是经过了反复的证明。随着

  证据越来越多,手中握有资源的富人和政府也就越来越愿意投入科学。如果没有这些投资,人类永远不可能在月球上漫步,不可能操纵微生

  物,更不可能分裂原子。以美国政府为例,最近数十年投入数十亿美元从事核物理研究。靠着相关研究,美国得以兴建核发电厂,为美国产业

  提供廉价的电力,而产业又能纳税给美国政府,政府再拨其中部分继续研究核物理。

  科学革命的回馈循环。科学需要的不只是研究本身要有进展,更需要科学、政治和经济彼此相互强化。如果没有政治和经济组织提供资

  源,科学研究几乎就不可能成功。反过来说,科学研究也为赞助者带来新的能力,让他们能够取得新的资源,而部分就会再用来研发新的能

  力。

  为什么现代人越来越相信自己能够靠着研究取得新的能力?又是什么促成了科学、政治和经济的结合?本章先着重在现代科学的独特性,

  以提供部分解答。接下来的两章会再探讨科学、欧洲帝国、资本主义经济三者之间如何形成联盟。

  不知为不知

  至少在认知革命之后,人类就很希望能了解这个世界。我们的祖先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希望能找出支配自然界的法则。然而,现代科学

  与先前的知识体系有三大不同之处:

  1. 愿意承认自己的无知。现代科学的基础就是拉丁文前缀“ignoramus-”,意为“我们不知道”。从这种立场,我们承认了自己并非无所

  不知。更重要的是,我们也愿意在知识进展之后,承认过去相信的可能是错的。于是,再也没有什么概念、想法或理论是神圣不可挑战的。

  2. 以观察和数学为中心。承认无知之后,现代科学还希望能获得新知。方式则是通过收集各种观察值,再用数学工具整理连接,形

  成全面的理论。

  3. 取得新能力。光是创造理论,对现代科学来说还不够。它希望能够运用这些理论来取得新的能力,特别是发展出新的科技。

  科学革命并不是“知识的革命”,而是“无知的革命”。真正让科学革命起步的伟大发现,就是发现“人类对于最重要的问题其实毫无所知”。

  对于像是伊斯兰教、基督教、佛教、儒教这些前现代知识体系来说,它们假设世上所有重要的事情都已经为人或为神所知。这些全知者可

  能是某些伟大的神、某个全能的神或是某些过去的智者,通过经典或口传,将这些智慧传给后人。而对于平民百姓而言,重点就是要钻研这些

  古籍和传统,正确加以理解,就能获得知识。在当时,如果说《圣经》、《古兰经》或《吠陀经》居然漏了某些宇宙的重大秘密,而这个秘密

  又居然能被一般血肉之躯的人给发现,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对古老的知识体系来说,只会承认两种无知的可能。第一种,“个人”可能不知道某些重要的事。要取得必要的知识,他该做的就是去问那

  些更聪明的人,而不是去寻找什么还没有人知道的事。例如,如果有一位13世纪的英格兰农夫,想知道人类究竟是怎么来的,他会认为基督教

  知识体系一定能有明确的答案。所以,他该做的就是去请教当地的牧师。

  第二种,“整个知识体系”可能不知道一些“不重要”的事。就当时的定义来说,伟大的神祇或智者都懒得告诉我们的事,一定是不重要的。例

  如,假设我们这位英格兰农民又想知道蜘蛛是怎么结网的,他去问牧师也没用,因为任何的基督教经典都不会提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然而,这

  绝对不代表基督教有什么缺陷。反而是代表蜘蛛怎么结网这件事根本不重要,人类无须知道。毕竟,上帝一定知道蜘蛛怎么结网,而如果这件

  事这么重要、会影响到人类的繁荣和救赎,上帝怎么可能不在《圣经》里面有完整的解释?

  基督教并不会禁止民众研究蜘蛛。但研究蜘蛛的学者(如果中世纪欧洲真的有人研究蜘蛛的话)就必须有心理准备,知道自己在社会就是

  处于边缘角色,而且不管研究结果为何,基督教永远都是对的。所以,不管学者研究的是蜘蛛、蝴蝶,还是加拉帕戈斯雀,都只会被视为是无

  关痛痒的事,不会影响到社会、政治和经济的基本真理。

  事实上,事情永远没那么简单。就算是最虔诚、最保守的时代,还是会有人认为,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是“整个知识体系”所不知道的,

  但这种人常常就会被边缘化或遭受迫害;但也有可能,他们就会开创一个新的体系,开始宣称只有他们才知道所有该知道的事。举例来说,穆

  罕默德宗教生涯的第一步,就是谴责他的阿拉伯同胞,说他们对于真正神圣的真理一无所知。穆罕默德很快就宣称只有自己知道全部的真相,

  而信众也开始称呼他为“先知的封印”(The Seal of the Prophets,意为所有先知到此为终结)。于是,所有的启示当然也就是到了穆罕默德为

  止,再也没什么重要的了。

  现代科学是一套独特的知识体系,独特之处也就在于公开承认这“整套体系”都对一些“最重要的问题”一无所知。达尔文从来没有说过自己

  是“生物学家的封印”,说自己已经完全解开了生命的谜团。经过几个世纪的大规模科学研究,生物学家承认,他们还是无法完整解释为什么大

  脑能够产生意识。物理学家也承认,他们不知道什么引起了宇宙大爆炸,也不知道如何让量子力学与广义相对论结合起来。

  也有些时候,因为不断有新证据出现,各种科学理论也就互相交锋、战火热烈。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究竟哪种经济模式最好。虽然每个

  经济学家都可能会说自己的模式最恰当,但每次出现金融危机和股市泡沫,我们就会看到主流改变;目前一般公认,我们还是不知道最佳的经

  济模式究竟为何。

  还有些时候,因为现有的证据强力支持某些理论形成主流,于是其他理论就被冷落。虽然我们一般认定主流理论为真,但每个人也都同

  意,如果新证据出现而与主流理论相违背,主流理论也就需要修正甚至是淘汰。像是板块构造理论和演化论就属于这种例子。

  现代科学愿意承认自己的无知,就让它比所有先前的知识体系更具活力、更有弹性,也更有求知欲。这一点大幅提升了人类理解世界如何

  运作的能力,以及创造新科技的能力。然而,这也给人类带来祖先多半无须面对的一个严重问题。就现在这个体系而言,我们假设自己并非无

  所不知,现有的知识也并未定案,但这也同样适用于那些让数百万人得以有效合作的虚构故事。如果证据显示许多这些故事都大有问题,社会

  岂不是要崩溃了?要怎样才能让社会、国家和国际体系继续维持运作?

  正因如此,现代想要维持社会政治秩序稳定,只能靠着两种不科学的方法,其他别无选择。

  1. 虽然采用科学理论,但必须违反一般科学做法:宣称这就是绝对的真理。纳粹就是采用这种方式,声称他们的种族政策是来自生物事实

  的推论。

  2. 不要采取科学方法,而诉诸“非科学的绝对真理”。这一直是自由人文主义的策略。自由人文主义的基础在于坚持主张人类的特殊价值和

  权利,但很尴尬的是,对智人的科学研究并不认同这种看法。

  但我们也不该太过惊讶。毕竟,科学还是得倚靠着种种宗教和意识形态信仰,才能取得经费,并将研究正当化。

  不论如何,现代文化已经比过去任何文化都更愿意承认自己的无知。而现代社会之所以还能够维系,原因之一就在于对科技和科学研究方

  法的信任,这几乎成了类似宗教的信仰,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也取代了对绝对真理的信念。

  科学教条

  现代科学没有需要严格遵守的教条,但研究方法有一个共同的核心:收集各种实证观察(可以用感官感受到的),并以数学工具整理。

  人类从历史一开始就不断进行实证观察,但其影响常常十分有限。毕竟,如果我们觉得已经有了所有问题的答案,为什么还要浪费资源进

  行新的观察?然而,现代人们开始承认自己在某些非常重要的问题上几近无知,就开始觉得需要寻找取得全新的知识。因此,主流的现代研究

  方法就会预设旧知识有所不足。而且,这时候的重点不在于研究旧的知识体系,而是要强调新的观测、新的实验。如果现在观察到的现象与过

  去的传统知识体系相冲突,我们会认为现在的观察才正确。当然,如果是研究宇宙星系的物理学家、研究青铜时期城市的考古学家或是研究资

  本主义产生的政治学家,就不会忽略传统知识体系。他们会研究过去的智者究竟写了什么、说了什么。但不论是想当物理学家、考古学家还是

  政治学家,在读大学的第一年,就会有人告诉他们,要把目标放在超越爱因斯坦、施利曼(Schliemann)和韦伯所告诉我们的知识。

  * * *

  然而,光是观察并不足以成为知识。为了要了解宇宙,我们必须整理各种观察,结合成完整的理论。早期的知识体系常常是用“故事”构成

  理论,而现代科学用的则是“数学”。

  例如在《圣经》、《古兰经》、《吠陀经》或是儒教经典里,我们很少看到有图表或计算公式。传统的神话和经典里,讲到所谓的一般法

  则都是用文字叙述,而不是用数学公式。举例来说,摩尼教提出的基本原则就认为世界是善与恶的战场。恶的力量创造了物质,而善的力量创

  造了精神。人类就处于这两股力量之间,而应该从善弃恶。然而,摩尼教的先知摩尼(Mani)并没有用什么公式来告诉我们善恶两方各自拥有

  多少力量,人类应该据以做什么选择。他从来没有算过什么“作用在人身上的力等于精神的加速度除以身体的质量”。

  但这正是科学家的目标。在1687年,牛顿发表《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The Mathematical Principles of Natural Philosophy),这可以

  说是现代历史最重要的著作。牛顿在书中提出三大运动定律,只要用三个非常简单的数学公式,就能够解释宇宙中苹果或是流星掉落的规律:

  从此之后,任何人想要了解炮弹或行星是如何运动的,又会落向何方,只要测量一下物体的质量、方向、加速度和作用力,把这些数据填

  入牛顿的方程式,答案简直就像魔术一样跃于眼前。一直要到19世纪末,科学家才观察到有某些状况并不符合牛顿运动定律,于是带来下一波

  物理理论的革命:相对论和量子力学。

  * * *

  牛顿告诉我们,大自然这本书所用的书写语言是数学。某些章节可以总结成某个明确的方程式。也有些学者想仿照牛顿,将生物学、经济

  学和心理学整理成简单的公式,却发现这些领域实在太复杂,不可能依样画葫芦。然而,这并不代表他们就放弃了数学。在过去两百年间,为

  了处理现实中更复杂的层面,数学发展出一个新的分支:统计学。

  1744年,亚历山大•韦伯斯特(Alexander Webster)和罗伯特•华莱士(Robert Wallace)这两位苏格兰长老会教士打算成立一个寿险基

  金,为神职人员的遗孀和孤儿提供补助。他们建议教会的每一位牧师都将收入拨一部分进入基金,基金用这笔钱从事投资。如果牧师过世,遗

  孀就能从基金的获利中取得分红,她的余生也有了保障。然而,他们必须先知道基金规模多大才足够完成这种目标。韦伯斯特和华莱士必须预

  测每年大约会有多少牧师过世、留下几位孤儿寡妇,以及这些寡妇在丈夫过世后还会活几年。

  我们来提一下这两位教师“没有做”什么。他们没有向上帝祈祷告诉他们答案,没有在《圣经》或古代神学家作品中遍寻解答,也没有提出

  抽象的哲学争论。毕竟,苏格兰人本来就是个实际的民族。于是他们联络了爱丁堡大学的数学教授科林•麦克劳林(Colin Maclaurin)。他们收

  集了民众过世年龄的资料,用以计算在某一年里可能有几位牧师过世。

  这些计算要归功于当时不久前在统计与概率等领域的几项突破。其中之一是雅各布布•伯努利(Jacob Bernoulli)的大数法则(Law of

  Large Numbers)。伯努利认为,虽然某些单一事件(例如某个人死亡)难以准确预测,但只要有了许多类似事件,用平均结果来预测就能相

  去不远。换句话说,虽然麦克劳林无法用数学预测韦伯斯特和华莱士是不是明年就会过世,但只要有足够的数据,他就能告诉韦伯斯特和华莱

  士明年很有可能有多少位苏格兰长老教会牧师过世。幸运的是,他们手上已经有现成的数据。爱德蒙•哈雷(Edmond Halley)在50年前就已经

  发表相关统计表,正好派上用场。哈雷分析了德国布雷斯劳市(Breslau)的1238份出生、1174份死亡记录,让我们看到某个20岁的人死在某

  一年的概率是1∶100,而50岁的人则是1∶39。

  整理这些数字之后,韦伯斯特和华莱士得出结论:平均而言,苏格兰通常有930位长老教会牧师,每年过世27位,而其中有18位会留下遗

  孀。在没有留下遗孀的几位中,有5位会留下孤儿,至于有遗孀的,也有2位可能有不到16岁的孩子。他们还计算出遗孀有可能在多久之后过世

  或再婚(这种时候便停止补助)。有了这些数据之后,韦伯斯特和华莱士就能判断加入基金的牧师每人该付多少钱,为自己的亲人打算。当

  时,如果牧师年缴2英镑12先令又2便士,他的遗孀便能一年得到10英镑。这在当时可是一大笔钱。而如果他认为这还不够,可以选择年缴6英

  镑11先令3便士,遗孀一年就能得到25英镑,生活更为优渥。

  根据他们的计算,到了1765年,这个“苏格兰教会牧师遗孀及孩童抚恤基金”总资本会有58348英镑。事后证明,他们的计算准确到不可思

  议。到了这一年,基金总资本为58347英镑,只比预测少了1英镑!这可是比所有宗教先知的预言都准确太多了。时至今日,他们的基金简称为

  苏格兰遗孀基金(Scottish Widows),是全球最大的退休金和保险公司之一,总值高达1000亿英镑,现在任何人都能够购买其保单,而不只保

  障苏格兰的遗孀。74

  这两位苏格兰神职人员所用的概率计算,后来不仅成了精算学的基础(这是退休金和保险业务的核心),也成了人口统计学的重要概念

  [人口统计学则是由圣公会的牧师罗伯特•马尔萨斯(Robert Malthus)所建立]。接着,人口统计学又成了达尔文(他也差点儿成了英国圣公

  会的牧师)建立演化论的基础。虽然没有公式能够预测某种条件下什么样的生物可能演化,但遗传学家还是能够利用概率计算,了解某个特定

  族群产生特定突变的可能性。这样的概率模型已经成了经济学、社会学、心理学、政治学和其他社会科学及自然科学的基础。就算是物理学,

  最后牛顿的经典公式也加入了量子力学的概率云(probability cloud)概念。

  * * *

  只要看看教育的历史,就能知道这项进展对人类有多大的影响。一直以来,数学就是一门深奥的学问,就算是知识分子也很少真的全心投

  入。在中世纪的欧洲,教育的核心是逻辑、语法、修辞,数学教育通常就只是简单的算术和几何学。没有人研究统计学这件事。神学无疑是所

  有学科中的王道。

  但到了今天,修辞学乏人问津,逻辑只剩哲学系继续捧场,神学只剩神学院大力支持。但有越来越多的学生有兴趣或是被强迫学数学。走

  向精确科学(exact science)的趋势势不可挡,而所谓的“精确”,正是因为使用了数学工具。就算是像语言学或心理学这种传统上属于人文领域

  的学科,现在也越来越依赖数学,并试图让自己看来有着精确科学的样子。统计课程现在已经不只是物理学和生物学的必修课,连心理学、社

  会学、经济学和政治学也同样需要。

  像是在我任教的大学,心理系列出的第一项必修课就是“心理学研究统计与方法概论”。而到了第二年,心理系学生还得修“心理学研究统计

  方法”。如果你告诉孔子、佛陀、耶稣和穆罕默德,要先学会统计,才能了解人的心灵、治愈人的疾病,他们一定会觉得一头雾水。

  知识就是力量

  对大多数人来说,要消化了解现代科学并不容易,因为对人脑来说,这种数学语言很难掌握,而且其结果常常与一般常识互相矛盾。在全

  球70亿人口中,有多少人真的了解量子力学、细胞生物学或总体经济学?尽管如此,因为科学为人类带来太多新的能力,也就享有崇高的地

  位。虽然总统和将军可能自己不懂核物理,但他们对于核弹能做什么事可是了如指掌。

  在1620年,培根(Francis Bacon)发表了《新工具》(The New Instrument)的科学宣言,提出“知识就是力量”。对“知识”的考验,不在

  于究竟是否真实,而在于是否能让人类得到力量或权力。科学家一般公认,没有任何一种理论百分之百正确。因此,用“真实”与否来为知识评

  分并不妥当。真正的考验就是实用性。能让我们做出新东西来的,就是知识。

  几个世纪以来,科学为人类提供了许多新的工具。有些是思考的工具,像是能够用于预测死亡率和经济成长率;但更重要的是科技工具。

  科学和科技的关联实在太过密切,让许多人将这两者混为一谈。我们常常会认为,没有科学研究就无法发展出新科技,而如果不会产生新科

  技,科学研究也就没有意义。

  但事实上,科学和科技是在最近才开始紧密相连。在公元1500年前,科学和科技还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培根在17世纪将这两者接轨的

  时候,其实是个革命性的想法。两者的关系在17、18世纪更趋紧密,但要到了19世纪才真正孟不离焦。即使到了1800年,当时多数的统治者

  都希望能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多数的商业大亨也都希望能有蓬勃的企业,但他们都还完全不会想到要为物理学、生物学、经济学等研究提供资

  金。

  当然,史上并不是没有例外。只要是优秀的历史学家,绝对都能找出例外情形;但如果是更优秀的历史学家,就会知道这些例外只是出于

  某些人一时的好奇,不应该因此影响对大局的判断。一般来说,前现代的统治者和商人想取得新科技的时候,多半并不是将资金投入研究宇宙

  的本质,而多数的思想家也不会想把他们的发现发展成科技上的小工具。统治者资助教育机构,目的只是为了传播传统知识、强化现行秩序。

  虽然在过去也常有人发展出新科技,但通常是些未受过教育的工匠不断尝试错误而产生,而不是学者经由系统化的科学研究而得。运货马

  车的制造商,每年会用一样的材料制作出一样的车,而不会把每年赚钱的一定比例投入研发新型马车。虽然马车的设计偶尔也会有所改善,但

  通常是因为当地某个木匠天纵英才,而且他常常一步也没进过大学,很可能大字也不识一个。

  不仅民间如此,公共部门也一样。在现代国家里,从能源、医疗到废弃物处理,国家几乎都会要求由科学家提出解决办法,但这在古代的

  王国里很少出现。古今比较,最明显的差别就在于武器设备。1961年,即将卸任的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对于军事与产业结合、势力不断膨胀的

  情形提出警告,但他的说法并不完整。除了军事和产业,科学也是其中一分子,因为今日的战争正是科学的产物。许多的科学研究和科技发

  展,正是由军事所发起、资助及引导。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陷入无止境的壕沟战时,双方都寄望科学家能够打破僵局、拯救自己的国家。这些穿着实验衣的人响应了这项号召,从

  实验室里大量推出各种令人咋舌的新式武器:战机、毒气、坦克、潜艇,比以往效能更高的机枪、大炮、步枪和炸弹。

  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科学的重要性更是一日千里。1944年底,德国节节败退,战败已经近在眼前。一年前,德国人的盟友意大利也已经

  推翻了墨索里尼,向同盟国投降。然而,即使英美苏三国联军步步进逼,德国还是不断顽强抵抗。之所以德国军民还是能够维持一线希望,就

  是因为他们相信德国科学家即将能够推出如同奇迹般的新武器,像是V2火箭和喷气式飞机,力挽狂澜。

  然而,虽然德国人确实在研发火箭和喷气式飞机,美国曼哈顿计划却已经将原子弹研发成功。1945年8月初,原子弹制造完成,虽然德国

  已经投降,但日本还在负隅顽抗。美国军队作势攻入日本本岛。日本誓死抵抗,准备决一死战,而且这绝非装腔作势。美国将军告诉杜鲁门总

  统,如果真要入侵日本本土,必然有超过百万美国士兵丧命,战争也必然会拖进1946年。于是,杜鲁门决定使用这款新型炸弹。在两枚原子弹

  投下之后,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战争就此告终。

  然而,科学除了研发出攻击性武器,也可能提供防御的功能。今天有许多美国人相信解决恐怖主义威胁的关键不在政治,而是科技。他们

  相信只要在纳米科技产业再投入几百万美元,美国就能研发出类似仿生间谍苍蝇的装置,前往每个阿富汗的山洞、也门的碉堡或是北非的军

  营。只要梦想成真,本•拉登的继任者就算只是泡杯咖啡,中情局的间谍苍蝇也能了如指掌,立刻将这个重要信息传回中情局本部。他们也相

  信,只要在大脑研究再投入几百万美元,就能在每个机场配备超精密的脑波扫描仪,侦测种种愤怒和仇恨的思想。这会成真吗?没有谁知道。

  开发这些间谍苍蝇或思想扫描仪真的是明智的做法?这也是未定之数。尽管如此,就在你读着这几行字的时候,美国国防部很可能就投入了数

  百万美元,研发相关的纳米技术,资助相关的大脑实验,推动相关的种种研究。

  从坦克、原子弹到仿生间谍苍蝇,一般人可能想不到的是,这种对于军事科技的迷恋其实到了近代才出现。在19世纪前,军事上的主要变

  革都在于组织而不是科技。在不同文明第一次接触时,科技差距有时候影响重大,但即使如此,却很少人认真想过要刻意制造或扩大这种差

  距。大多数的帝国之所以兴起并不是因为有了形同巫术般的科技,而且统治者也并未认真思考要提升科技。阿拉伯人能够打败波斯帝国,并不

  是因为弓或剑更为优良;土耳其人能够打败拜占庭,并不是科技上占了什么优势;蒙古人征服中国,靠的也不是什么巧妙的新武器。事实上,

  以上这些战败国的军事和民间科技,其实都更先进。

  古罗马军队是个特别好的例子。这是当时最强的军队,但就科技上来说,古罗马并不比迦太基、马其顿或塞琉西帝国占有优势。古罗马军

  队的优点在于有效率的组织、铁一般的纪律,以及庞大的后备力量。古罗马军队从来没有研发部门,在几世纪间,所用的武器大致上并无不

  同。前面提过,小西庇阿曾在公元前2世纪率大军攻下努曼西亚,将迦太基夷为平地,而如果他的军队穿越时空来到500年后的君士坦丁在位期

  间,他战胜的概率其实仍然很高。但想象一下,就算已经到了16至18世纪的近现代,如果把康熙皇帝的军队带到现代,要和中国解放军一较高

  下,情况会是如何?虽然康熙文治武功均高,手下也有一批猛将,但在现代武器装置之前都将不堪一击。

  无论是在古罗马或是古中国,多数的将领和哲学家都不认为研发新武器是自己的责任。然而,中国史上最伟大的发明就包括了火药。而就

  目前所知,火药的发明其实是一场意外,原本的目的是道士想炼出长生不老药来。而从火药后来的发展,就更能看出这种趋势。有人可能会认

  为,有了这些道教炼丹术士,中国就要称霸全球了。但火药这种全新化合物在中国的主要用途只是鞭炮而已。就算是蒙古大军已经兵临城下,

  也没有哪个宋朝皇帝急着建立起中世纪的曼哈顿计划,发明某种末日武器来拯救宋朝。一直要到大约15世纪(火药发明大约600年后),大炮

  才成了亚非大陆上战争的决定性因素。从一开始,火药就有了能够攻城略地的潜力,但为什么要花这么久才付诸军事用途?原因就在于,火药

  刚发明的时候,不论是皇帝、文人还是商人,都没想到新的军事科技能够救国或是致富。

  情况一直要到15、16世纪才有所改变,但又要再两百年后,才有证据显示统治者确实已经愿意将资金投入新武器的研发。在当时,后勤对

  战争的影响仍然远大于科技。拿破仑在1805年的奥斯特利茨(Austerlitz)战争大破俄奥联军,但他所用的武器其实和不久前被送上断头台的路

  易十六的并无太大不同。拿破仑本人虽然是炮兵出身,但对新武器的兴趣不大。科学家和发明家曾希望说服他拨款研发飞行器、潜艇和火箭,

  他仍然意兴阑珊。

  一直要到资本主义制度和工业革命登场,科学、产业和军事科技才开始了水乳交融的关系,从此世界急速全然改观。

  进步论的理想

  在科学革命之前,多数人类文化都不相信人类还会再进步。他们觉得黄金时代属于过去,整个世界只会停滞甚至恶化。如果恪遵祖宗智

  慧,或许能够再次唤回过去美好时光;如果发挥人类智慧,或许也能勉强改善日常生活某些面向。然而,人们普遍不相信人类知识能够克服世

  界上最重大的问题。如果连穆罕默德、耶稣、佛陀、孔子这些全知者都没办法解决饥荒、疾病、贫穷和战争,我们这些平凡人又怎么做得到

  呢?

  许多信仰相信,总有一天会出现某位救世主,解决一切战争、饥荒甚至死亡。但是如果说到人类可以靠着发现新知识、发明新工具就解决

  一切问题,就会被认为不只是可笑,更是狂妄自大。无论是巴别塔、希腊神话的伊卡鲁斯(Icarus)或是犹太传说的活假人(Golem),这些神

  话故事都在告诫人类,不要企图超越人类的极限,否则只会灾难加身。

  等到现代文化承认自己对许多重要的事还一无所知,又发现科学研究可以给我们新的力量,人类开始思索,觉得确实还有可能真正进步。

  随着科学开始解决一个又一个过去认为无法解决的问题,许多人也开始相信,只要取得并应用新知,人类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贫困、疾病、

  战争、饥荒、年老和死亡看来都已不再是人类必然的命运,而只是无知造成的限制。

  一个著名的例子就是闪电。在许多文化里,闪电都被认为是愤怒的雷神之锤,用来惩罚罪人。但在18世纪中叶有了一个科学史上最著名的

  实验,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在一场雷雨中放风筝,希望验证闪电是否只是一道电流。通过富兰克林的实证观察,再加上他对电的特

  性的知识,他终于发明了避雷针,于是神祇缴械认输。

  贫穷又是另一个例子。在许多文化里,贫穷都被认为是这个不完美世界里不可避免的一部分。根据《圣经•新约》,在耶稣被钉十字架前不

  久,有一个女人拿着一瓶珍贵的香膏来浇在耶稣的头上,香膏足足价值300迪纳厄斯银币。耶稣的门徒认为这么大一笔钱可以用来赈济穷人,

  不该如此浪费,因此有些生气。但耶稣则为她辩护,说道:“常有穷人和你们同在,要向他们行善随时都可以;只是你们不常有我。”(《马可

  福音》,14:7)。但到了今天,就算是基督徒,也越来越少人会同意耶稣的说法。就现在看来,贫穷越来越像是个可以处理的技术问题。一般

  都认为,只要以农学、经济学、医学、社会学的最新发现为基础,制定相关政策,就能消灭贫穷。

  而且确实,世界许多地方已经不再有最恶劣的贫穷形式。纵观历史,社会上有两种贫穷:(1)社会性的贫穷,指的是某些人掌握了机会,

  却不愿意释出给他人;(2)生物性的贫穷,指的是因为缺乏食物和住所,而使人的生存受到威胁。或许社会性的贫穷永远都会存在、无法根

  除,但在全球许多国家中,生物性的贫穷都已经成了过去式。

  在不久之前,大多数人的生活还十分接近生物贫穷线,只要一落到这条线以下,就代表无法得到足以维持生命的热量。于是只要稍微失算

  或是一时不幸,就很容易落到线下,面临饿死的危机。而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都很可能让一大群人共同落入这个深渊,造成数百万人死亡。

  但到今天,全球大多数人民都有一张安全网。可能是个人保险,可能是社会福利,也可能是当地或国际非政府组织的保护,能让他们免遭不

  幸。即使某一地区遭遇重大灾难,全球动员的救灾工作通常也能避免情况恶化到无可挽回。虽然民众还是会碰上一些落魄、耻辱、贫病交错的

  情形,但在多数国家里,都不会再发生饥饿至死的惨剧。事实上,许多社会现在的问题是营养过剩,胖死比饿死的概率更高。

  吉尔伽美什计划

  人类所有看来无法解决的问题里,有一项最为令人烦恼、有趣且重要:死亡。在现代晚期之前,大多数的宗教和意识形态都想当然地认为

  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命运。此外,多数的信仰也以死亡作为生命意义的主要来源。想象一下,如果没有死亡,伊斯兰教、基督教或是古埃及宗教

  会变得如何?这些宗教告诉信众,他们应该和死亡达成一种协议,将重点放在来世,而不是在今生试图克服死亡、寻求永生。当时最聪明的人

  才,想的是如何给死亡赋予意义,而不是逃避死亡。

  这个主题也出现在现存最古老的神话里:苏美尔人的吉尔伽美什(Gilgamesh)神话。这则神话的主角是乌鲁克(Uruk)的国王吉尔伽美

  什,他英勇善战,无人能敌。有一天,他最好的朋友恩基杜(Enkidu)过世,他坐在遗体旁陪着他许多天,直到看到朋友的鼻孔里掉出了一只

  蛆来。那一刻,吉尔伽美什感到极度惊恐,下定决心设法战胜死亡。他接着踏上旅程前往世界的尽头,途中击败狮子、与蝎人作战,还得找到

  方法进到阴间。到了阴间,他打碎了几个岩石巨人,遇见阴间的摆渡人乌夏纳比(Urshanabi),最后找到了经历巴比伦大洪水仍幸存的乌特纳

  比西丁(Utnapishtim)。然而,最后吉尔伽美什的努力仍告失败,空手而归。虽然一样无法避免死亡,但他多了几分智慧。吉尔伽美什体会

  到,从神创造人类的时候开始,死亡就是人类必然的命运,必须学会接受。

  如果是进步论的信徒,就不会接受这种失败主义的态度。对信奉科学的人而言,死亡绝非必然的命运,而不过是个科技问题罢了。人之所

  以会死,可不是什么神的旨意,而是因为各种技术问题,像是心脏病,像是癌症,像是感染。而每个技术问题,都可以找到技术性的解决方

  案。心脏衰竭的时候,可以用起搏器加以刺激,或直接用新的心脏取代。癌症肆虐的时候,可以用药物或放射线治疗。细菌繁殖的时候,可以

  服用抗生素来解决。确实,现在我们还无法解决所有技术问题。然而我们正在努力。现在所有最优秀的人才可不是浪费时间为死亡赋予意义,

  而是忙着研究各种与疾病及老化相关的生理、荷尔蒙和基因系统。他们也在开发新的药物、革命性的新疗法以及各种人造器官,这都能让人类

  生命延长,甚至有一天终能击败死神。

  在不久之前,不论是科学家或任何人,都还不敢把话说得如此大胆。他们会说:“打败死亡?!这话太夸张了。我们只是想医好癌症、肺结

  核和阿兹海默症而已。”人们避谈死亡,是因为这个目标似乎太虚无缥缈,为什么要有不合理的盼望呢?然而,现在我们已经可以坦然承认。科

  学革命的一大计划目标,就是要给予人类永恒的生命。如果觉得永生不死似乎还是个太遥远的目标,可以回想一下,我们现在的医药成就早就

  是几世纪前所绝对不敢想象的。在1199年,狮心王理查不过是被箭射中了左肩。对今天的医疗来说,这不过是个轻伤。但在1199年,没有抗生

  素,也没有有效的杀菌方法,于是轻微的皮肉伤造成感染,形成坏疽。12世纪的欧洲阻止坏疽的唯一方式就是截肢,但感染在肩膀上,连截肢

  也不可行。于是,坏疽就这样在狮心王的身体里蔓延,而众人无能为力。不过两周之后,他就在极度的痛苦中驾崩。

  就算到了19世纪,当时最高明的医师仍然不知道如何预防感染、避免组织腐败。在战场上,就算士兵只是肢体受了轻伤,军医常常还是立

  刻截肢,以免坏疽造成严重的后果。而且,当时不论是截肢还是其他任何医疗程序(如拔牙),都还没有麻醉剂可用。最早的麻醉药(乙醚、

  氯仿和吗啡)都是要到19世纪中叶之后,才正式用于西方的医疗之中。在氯仿问世之前,每次要进行截肢,就得用上四名士兵把受伤的患者牢

  牢压住才成。1815年滑铁卢之役隔日清早,野战医院旁边就因为截肢而有了手脚成堆的景象。在那些时候,征召入伍的木匠和屠夫常常被调派

  到军医院,毕竟手术需要的不过也就是刀锯,再无其他。

  但在滑铁卢之役两百年后,一切已经截然不同。我们有着各式各样的药丸、针剂和复杂的手术任君挑选,许多在过去必然会造成死亡的疾

  病和伤口,现在只是小事一件。此外,对于前现代的民众来说,有许多疾病和疼痛无法可治,只能当作生活中的一部分来接受,但现在也得以

  药到病除。全球人类的平均寿命已经从25~40岁跃升为67岁左右,而发达国家的平均寿命更高达80岁。75

  死神军团受到最大的挫败在于儿童死亡率。在20世纪之前,农业社会里有1/4到1/3的孩童无法活到成年。他们多数都死于儿童期疾病,例

  如白喉、麻疹和天花。在17世纪的英国,每1000个新生儿就有150个无法活到1岁,而且有1/3的儿童也无法活到15岁。76时至今日,英国每

  1000个新生儿只有5个无法活到1岁,只有7个无法活到15岁。77

  如果我们先把统计学放在一旁,来讲讲故事,或许就更能体会到这些数字背后的全貌。有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英格兰国王爱德华一世

  (1237~1307)和埃莉诺王后(1241~1290)一家。他们的孩子可说享有中世纪欧洲的最佳照料,住在宫殿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有足够的

  御寒衣物,有供给无虞的温暖壁炉,有当时最干净的用水,许许多多仆人能使唤,还有最好的医生。而以下数据列出了埃莉诺王后从

  1255~1284年间所生的16个孩子:

  1. 一个女儿,不知姓名,出生于1255年,出生时夭折。

  2. 一个女儿,取名凯瑟琳,1岁或3岁时夭折。

  3. 一个女儿,取名乔安妮,6个月时夭折。

  4. 一个儿子,取名约翰,5岁时夭折。

  5. 一个儿子,取名亨利,6岁时夭折。

  6. 一个女儿,取名埃莉诺,得年29岁。

  7. 一个女儿,不知姓名,5个月时夭折。

  8. 一个女儿,取名乔安妮,享年35岁。

  9. 一个儿子,取名阿方索,10岁时夭折。

  10. 一个女儿,取名玛格丽特,享年58岁。

  11. 一个女儿,取名贝伦加丽亚,2岁时夭折。

  12. 一个女儿,不知姓名,出生后不久夭折。

  13. 一个女儿,取名玛丽,享年53岁。

  14. 一个儿子,不知姓名,出生后不久夭折。

  15. 一个女儿,取名伊丽莎白,享年34岁。

  16. 一个儿子,取名爱德华。

  这位最年轻的爱德华,不仅是第一个得以活过危险童年的儿子,而且在父王驾崩之后即位,成为英格兰国王爱德华二世。换句话说,埃莉

  诺王后尝试了16次,才终于完成了英格兰王后最重要的使命:让丈夫能有一位男继承人。她想必是一位耐心卓绝、毅力过人的女性。只不过,

  爱德华二世挑的王后、法国的伊莎贝拉就不是这种人了。她在他43岁的时候将他谋杀。78

  据我们所知,埃莉诺和爱德华一世两人都十分健康,并没有将什么致命的遗传性疾病传给子女。然而,他们的16个孩子还是有10个

  (62%)未能活过儿童期。只有6个活过11岁,只有3个(18%)活过40岁。而且,除了这些确实出生的孩子之外,埃莉诺王后很有可能还曾经

  几次流产。平均而言,爱德华和埃莉诺大约是每三年就有一个孩子夭折。这种丧子丧女之痛,对今天的父母而言简直难以想象。

  * * *

  这项要打败死亡的吉尔伽美什计划会需要多久?一百年?五百年?一千年?我们回头看看,在1900年的时候我们对人体几乎一无所知,而

  在这一世纪中已经得到了多么大量的知识,因此确实有乐观的理由。基因工程师最近已经成功将秀丽隐杆线虫(Caenorhabditis elegans)的平

  均寿命延长了6倍。79这在智人身上是不是也行得通?纳米科技专家也正在研发使用数百万的纳米机器人打造仿生免疫系统,让这些机器人住在

  我们的身体里,就能打通阻塞的血管、抵抗病毒和细菌、消灭癌细胞,甚至逆转老化的进程。80有几位学者确实认为,到了2050年,就已经能

  够让某些人达到长生(a-mortal)的状态,只要不是因为意外而受到致命性伤害,就能将生命无限延长[而所谓的不死(immortal),则是指完

  全没有死亡的可能]。

  不论这项吉尔伽美什计划是否会成功,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就会发现许多现代晚期的宗教和意识形态已经不再强调死亡和来世这两项元

  素。在18世纪之前,各个宗教仍然认为死亡和其影响是生命意义的核心。但从18世纪开始的宗教和意识形态,像是自由主义、社会主义、女权

  主义,就已经对来世完全失去兴趣。对于共产主义者来说,死后会如何?资本主义者呢?女权主义者呢?如果想从马克思、亚当•斯密或西蒙娜•

  波伏娃的著作中找到以上问题的解答,无疑是缘木求鱼。唯一一个让死亡仍然占据核心的现代意识形态就是民族主义。在那些绝望到极点但又

  同时充满诗意的时刻,民族主义就会向人承诺,就算你牺牲了生命,但你会永远活在国家整体的永恒记忆里。只不过,这项承诺实在太虚无缥

  缈,恐怕大多数民族主义者也不知道这究竟说的是什么意思。

  科学研究的恩客

  我们活在一个科技时代。许多人相信,有了科技就能找出所有问题的解答。只要让科学家和科技研发人员继续努力,总有一天我们能在地

  球上创造天堂。然而,科学活动并不是处于某个更高的道德和精神层面,而是也像其他的文化活动一样,受到经济、政治和宗教利益的影响。

  科学活动所费不赀。如果生物学家想研究人类免疫系统,就需要实验室、试管、化学药品和电子显微镜,更别提还需要实验室助理、水电

  工人和清洁工人。如果经济学家想模拟金融市场状况,就得购买计算机、建立庞大的数据库,还需要开发复杂的数据处理程序。如果考古学家

  想了解古老的狩猎采集行为,就必须长途跋涉、挖掘遗址,还得为所有的骨骼化石和文物标记日期。这一切都需要经费。

  现代科学之所以能在过去500年间取得如同奇迹般的成果,有很大程度必须归功于政府、企业、基金会和私人捐助者愿意为此投入数十亿

  美元的经费。这数十亿美元对于绘制世界地图、宇宙星图,以及将整个动物界编目的贡献,其实远超过哥伦布、伽利略和达尔文个人。就算这

  几位天才大师从未出生,迟早也会有人得到与他们相同的见解。但如果没有适当资金,就算再怎么天纵英才,也是有力难施。举例来说,如果

  达尔文从未出生,提出演化论的荣耀就会落到阿尔弗莱德•罗素•华莱士(Alfred Russel Wallace)头上,他在不知道达尔文理论的情况下,不过

  几年之后也想出了自然选择的演化理论。然而,如果欧洲列强并未资助世界各地的地理学、动物学和植物学研究,不论是达尔文还是华莱士,

  都无法得到提出演化论背后所需的实证资料。很有可能他们连想都想不到。

  究竟为什么会有数十亿美元的资金,从政府和企业流进实验室和大学?在学术界,许多人还天真地相信这一切都是为了纯粹的科学学术。

  他们认为,政府和企业是基于利他的心态,于是提供经费给他们从事任何他们有兴趣的研究。但关于科学经费的现实绝非如此。

  科学研究之所以能得到经费,多半是因为有人认为这些研究有助于达到某些政治、经济或宗教的目的。例如在16世纪,国王和银行业者对

  于前往世界各地进行地理探勘可以说是挥金如土,但讲到要研究儿童心理学可就一毛不拔。原因就在于,国王和银行家认为新的地理知识能够

  让他们征服新的土地、成立贸易帝国,但他们在儿童心理学这一块,则看不到任何利益。

  20世纪40年代,美国和苏联也投入大量资金研究核物理,而不是水下考古。根据两国当政者推测,研究核物理有助于发展核武器,而水下

  考古对于赢得战争大概没什么帮助。科学家本身并不一定会察觉到各种控制金钱流动的政治、经济和宗教利益,许多科学家确实只是纯粹为了

  求知而研究。然而,真正控制科学发展进度表的,也很少是科学家。

  就算我们希望能够赞助纯科学,不要受到政治、经济或宗教利益干扰,很有可能还是无法成功。毕竟,人类的资源有限。如果要求美国国

  会议员为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多拨100万美元来从事基础研究,他一定会理直气壮地问,如果这笔钱拿来做教师培训或是补助他选区某个陷入

  困境的工厂,不是更能把钱花在刀刃上吗?正因为资源有限,我们就必须回答像是“什么更重要”和“怎样才算花得适当”这种问题。但这些都不是

  科学问题。科学能够解释的,是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物如何运作,以及未来可能会有什么。就定义来说,科学不会假装自己知道未来“一

  定”会有什么。只有宗教和意识形态会声称自己知道这些答案。

  考虑以下的两难情境:有来自同一系所的两位生物学家,拥有同样的专业技能,都想申请数百万美元的研究经费。甲教授想研究一种会感

  染奶牛乳房、造成产奶量降低一成的疾病。乙教授想研究的则是奶牛被迫与后代分开时是否会造成忧郁。假设经费有限,不可能两者都补助,

  那么哪位教授该得到这笔经费?

  这个问题没有出于科学的答案,只有出于政治、经济和宗教的答案。在现在,显然甲教授更有可能得到经费。这并不是因为研究乳房疾病

  比牛心理在科学上更有趣,而是因为能够从此研究得益的乳品业,背后的政治和经济影响力会远大于关心后者的动物保护团体。

  或许,如果是在视牛为圣物的印度,或是在某个致力于保护动物的社会里,乙教授就有更大的胜出机会。然而,如果他所在的社会更重视

  的是牛奶的商业潜力及人民的健康安全,而不那么重视奶牛的情感需求,他最好还是改写一下研究计划,以迎合那些心态。举例来说,计划书

  可以写道:“奶牛忧郁将导致产奶量下降。若能了解奶牛的心理状态,便可开发精神疾病药物,改善其心情,进而提高一成的产奶量。本人估

  计,全球奶牛精神疾病药物的市场可达每年2.5亿美元。”

  科学并无力决定自己的优先级,也无法决定如何使用其发现。举例来说,从纯科学的角度来看,虽然我们已经越来越了解基因遗传学,但

  我们还不知道该如何加以应用。是该用这些知识来治愈癌症、创造出超人种族,还是要培育有特大号乳房的奶牛?很明显,就算是完全相同的

  科学研究,交给民主开放的政府还是纳粹政府,或是资本主义的商业公司,就会有完全不同的用途,而且并没有任何“科学的”理由告诉我们谁

  才是对的。

  总之,科学研究一定得和某些宗教或意识形态联手,才有蓬勃发展的可能。意识形态能够让研究所耗的成本合理化。而代价就是意识形态

  能够影响科学的进程表,并且决定如何使用研究成果。因此,如果想知道人类究竟是怎样做出核弹,怎样登上月球,光是研究物理学家、生物

  学家和社会学家的成就还不够。我们还必须考虑到当时的思想、政治和经济力量,看看这些力量如何形塑了物理学、生物学和社会学,将它们

  推往某些特定的方向。

  其中,有两股力量特别值得关注: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在过去500年间,科学、帝国和资本之间的回馈循环无疑正是推动历史演进的主

  要引擎。以下章节就会分析其运作。首先,我们先看看科学和帝国这两具引擎是如何结合,再看看它们又如何再扣上资本主义的推进器。

  第十五章

  科学与帝国的联姻

  地球距离太阳多远?许多现代早期天文学家想方设法寻求解答,特别是哥白尼主张宇宙的中心是太阳而非地球之后,就吵得沸沸扬扬。许

  多天文学家和数学家都想解出这道难题,但众家得出的答案却有极大的差异,无法达成共识。终于,有人在18世纪中叶提出了可靠的测量方

  法。每隔几年,金星就会从太阳和地球之间直接通过,形成看似金星从太阳表面划过的“金星凌日”现象。而根据从地球各处观看金星的角度有

  些微不同,能够观察到金星凌日的时间长短也有所不同。只要从地球上不同的大洲观察同一场金星凌日,用简单的三角函数就能算出太阳到地

  球的准确距离。

  当时天文学家预测,下一次金星凌日是在1761和1769年。于是,欧洲人派出船队前往地球四方,希望能尽量从各个最远的角落来观察这个

  现象。在1761年,科学家从西伯利亚、北美、马达加斯加和南非观察。时近1769年,欧洲科学界更是不遗余力,远途前往加拿大北部和加州

  (当时还是一片荒野)。而且,伦敦皇家自然知识促进会(The Royal Society of London for the Improvement of Natural Knowledge,一般简称

  英国皇家学会)认为这还不够。为了得到最准确的结果,他们认为绝对有必要特地派一位天文学家到西南太平洋。

  于是,英国皇家学会出资出力毫不吝惜,派了一位杰出的天文学家查尔斯•格林(Charles Green)前往塔希提岛。然而,既然这趟航程如此

  昂贵,如果目的只有一次天文观测,岂不是太过浪费?因此,除了格林之外,同行的还有八位其他学科的科学家,队长则是植物学家约瑟夫•班

  克斯(Joseph Banks)和丹尼尔•索兰德(Daniel Solander)。在这个远征队里还有几位画家,专门负责绘制途中必然会遇到的新土地、植物、

  动物和人类。船队配备了班克斯和英国皇家学会所能买到最先进的科学仪器,船长则是詹姆斯•库克(James Cook),他不仅是老练的水手,

  更是声名卓著的地理和人种学家。

  远征队于1768年离开英国,1769年在塔希提观察到金星凌日,接着前往考察一些太平洋岛屿,抵达了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最后在1771年

  回到英国。这趟远征带回了数量惊人的天文学、地理学、气象学、植物学、动物学和人类学资料,成了以后许多学科得以发展的重要基础,并

  引发欧洲人对南太平洋的诸多想象,也启发后世的博物学家和天文学家。

  医药领域就得益于库克船长的这场远征。当时,讲到要航行至遥远的彼岸,大家都有心理准备,有一半以上的船员无法抵达终点。他们的

  最大克星并不是愤怒的原住民、敌人的战舰,或是思乡情切,而是当时还一无所知的坏血病。得了坏血病,人就会变得慵懒昏沉、心情沮丧,

  而且牙龈等软组织还会出血。等到疾病恶化,就会开始掉齿、出现伤口且无法愈合,病人开始发烧、黄疸,无法控制四肢。在16到18世纪之

  间,坏血病估计夺走了两百万船员的生命。当时没有人知道坏血病的病因,而且不管用什么疗法,水手还是大批死亡。一直到1747年终于有了

  转机,英国医生詹姆斯•林德(James Lind)用患上坏血病的水手进行了一场实验,分成控制组和各个对照组,各自给予不同的治疗。其中一组

  采用的是当时治坏血病的民俗疗法:吃柑橘类水果。而这组患者也迅速康复了。虽然当时林德还不知道究竟柑橘类水果有什么是水手所需要

  的,但我们现在已经知道正是维生素C。当时典型的船上饮食都明显缺乏维生素C,远航的水手通常只吃饼干和牛肉干,几乎没有水果或蔬菜。

  虽然英国皇家海军并未采信林德的实验结果,但库克船长信了。他决心证明这位医生是对的。于是,库克的船队带着大量的酸菜,并且每

  次只要登陆,就下令水手必须多吃新鲜蔬菜水果。在库克手下的所有水手,没有任何一个因为坏血病而丧命。接下来的10年里,世界上所有的

  海军都改采用库克船长提倡的海上饮食,拯救了无数的水手和乘客的生命。81

  然而,库克远征队还有另外一个远非良性的影响。库克除了是个经验老到的水手和地理学家,同时还是海军军官。虽然远征的绝大部分经

  费来自英国皇家学会资助,但船舶本身是由皇家海军提供。同时,海军调派85位装备精良的水手和士兵同行,船上也配备船用大炮、步枪、火

  药和其他武器。毕竟,远征取得的大部分资料(尤其是天文、地理、气象和人类学资料)都具有明显的政治和军事价值。有了坏血病的疗法之

  后,英国便能派出海军前往地球最远的另一端,对全球各大洋的控制力也随之大增。对于许多库克“发现”的岛屿,他都声称从此归英国所有,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澳大利亚。库克这场远征奠定了英国占领西南太平洋的基础,征服了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和新西兰,让数百万的欧洲人殖

  民到新的土地;但也造成许多本土文化灭绝,原住民几近灭种。82

  在库克远征后的一世纪间,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最肥沃的土地都被欧洲移民掠夺强占。原住民不仅人数锐减90%,幸存者也严重受到种族歧

  视迫害。对于澳大利亚原住民和新西兰毛利人来说,库克远征队带来的是几近毁天灭地的灾难,至今尚未复原。

  而在塔斯马尼亚岛上的原住民,遭遇甚至更加悲惨。他们原本遗世独立,生存繁衍长达上万年,但在库克抵达后短短一世纪间,就惨遭灭

  族,男女老幼无一幸免。欧洲殖民者起初只看上岛上最肥沃富裕的地点,接着就连荒野之地也不肯放过,有组织有计划地杀害所有原住民。最

  后仅存的少数人被赶到一个新教的集中营,传教士一片好意(但心胸并不特别开明),循循善诱,希望给他们灌输关于现代世界的生活方式。

  他们要塔斯马尼亚人学习阅读、写作和信仰基督教,以及操练各种“有用的技能”,像是缝补衣物和耕作。但他们拒绝学习,变得越来越忧郁,

  不再愿意生育后代,对生命完全放弃希望,最后终于踏上一条唯一能逃离这个科学、进步现代社会的退路:死亡。

  令人不胜感慨的是,就算死后,科学与进步并未就此放过他们。最后几个塔斯马尼亚人的遗体被人类学家和博物馆长以科学之名取走,进

  行解剖、测量长度和重量,再分析发表成所谓的科学文章。接着,他们的头骨和骨架再被陈列在博物馆里,成了人类学的藏品。一直要到1976

  年,塔斯马尼亚博物馆才终于愿意松手,让楚格尼尼(Truganini,最后一位离世的纯种塔斯马尼亚人)的遗骨得以安葬,此时她已经去世了一

  百年之久。英国皇家外科医师学会(English Royal College of Surgeons)也是到了2002年,才归还她的皮肤和头发标本。

  所以这样说来,库克的船队究竟是有武力保护的科学远征队,还是有几个科学家随行的武力远征军?这个问题就像是问车子的油箱该说是

  半满还是半空一样,其实两者皆是。科学革命与现代帝国主义的关系密不可分。对于像是库克船长和植物学家班克斯来说,科学和帝国根本就

  是一家。就连倒霉的楚格尼尼也分不出这两者的概念有何不同。

  为什么是欧洲?

  如果我们看看,从北大西洋的一座大岛,一群人竟出发征服了远在澳大利亚南边的另一座大岛,这可以说是史上最不可思议的事件之一

  了。在库克远征之前不久,不列颠群岛和西欧还不过就像是地中海世界荒废的偏远后院,人们从没听说过它们有任何重要性。就算是前现代唯

  一上得了台面的古罗马帝国,财富也多半是来自北非、巴尔干和中东的行省。当时古罗马帝国的各个西欧行省还只是一片荒凉的大西部,除了

  矿产和奴隶之外并没有什么重要性。至于北欧更是偏远荒凉又野蛮,毫无征服的价值。

  一直要到15世纪末,欧洲才成为各种军事、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的摇篮。在1500到1750年间,西欧意气风发,成为“外部世界”(Outer

  World,指南北美洲和各大洋)的主人。但就算在当时,面对亚洲的超级强权,欧洲还是小巫见大巫。欧洲人之所以能成功征服美洲、在海上称

  王,主因是亚洲帝国对这些地方兴趣不大。地中海的奥斯曼帝国、波斯的波斯帝国、印度的莫卧儿帝国,以及中国的明、清,在现代早期也是

  蓬勃发展,领土显著增长,人口及经济发展幅度前所未见。在1775年,亚洲占了全球经济总额八成的比重。光是印度和中国,就占了全球生产

  量的2/3。相较之下,欧洲就像个经济侏儒。83

  一直要到1750到1850年间,欧洲在一系列战争中将传统亚洲大国打得抬不起头,征服了亚洲的大片土地,全球的权力中心才移到欧洲。在

  1900年左右,欧洲已经紧紧掌握着世界经济和多数的土地。在1950年,西欧加美国的生产量占了全球超过一半,而中国只剩5%。84在欧洲主

  持下,出现了一个新的全球秩序。虽然我们常常不愿意承认,但现在全球所有人的穿着、想法和品位几乎就都是欧洲人的穿着、想法和品位。

  虽然有些人嘴上大力抨击欧洲,但几乎所有人都是用欧洲观点在看政治、医学、战争和经济,听着欧洲风格的音乐,写着来自欧洲的语言文

  字。就算是今天中国经济突飞猛进,很可能即将回归霸主地位,基础仍然是欧洲的生产和金融模式。

  欧洲原本就像是处在世界的一个偏远角落,气候还冻到让人手指僵硬,他们究竟是怎么一跃而出、征服世界的?常常有人认为最大的功臣

  就是欧洲的科学家。确实,从1850年起,欧洲之所以能够称霸世界,很大程度靠的就是军事、工业和科学领域的合作,以及如同巫术般神妙的

  科技。所有强盛的现代晚期帝国都积极发展科学研究,希望能够取得科技上的创新,而许多科学家也就投入大半时间,为帝国主人研发各种武

  器、医药和机器设备。欧洲军队面对非洲人抵抗时,常有一种说法:“不论怎样,我们有机枪,他们没有。”但民间科技的重要性也绝不在话

  下。像是罐头食品能够让军队不饿肚子,铁路和轮船方便军事调动人力和物资,再加上各种新药能够医治士兵、水手和工兵。欧洲之所以能够

  征服非洲,这些先进后勤物流的贡献甚至更胜于武器机枪。

  然而,在1850年以前,情况并非如此。当时,军事、工业和科学领域的结合还刚起步,科学革命的科技成果也尚未成熟,欧亚非国家之间

  的科技差距微乎其微。像是在1770年,虽然库克船长的科技肯定远超于澳大利亚原住民,但面对中国和奥斯曼土耳其却也占不了上风。那究竟

  是为什么,最后征服澳大利亚的是库克船长,而不是康熙的水师提督万正色或是土耳其的名将帕夏(Hussein Pasha)?更重要的是,如果欧洲

  人在1770年面对印度人和中国人并没有什么科技优势,为什么他们能在接下来的短短一世纪间,让自己和世界其他地区拉开这么大的差距?

  为什么这种军——工——学复合组织只在欧洲开花结果,而在印度无声无息?为什么在英国突飞猛进之后,法国、德国和美国立刻起身直

  追,但中国却是欲振乏力?而在工业化成了明显的政治经济因素的时候,为什么俄国、意大利和奥地利成功缩短这段差距,而波斯、埃及和奥

  斯曼土耳其却无力回天?毕竟,第一次工业化的科技相对而言并不复杂。难道对于中国或奥斯曼土耳其来说,要设计蒸汽机、制作机枪、铺条

  铁路,真有那么困难?

  全球第一条商业铁路于1830年在英国启用。到了1850年,西方国家已有将近40000公里的铁路纵横交错,但在整个亚洲、非洲和拉丁美

  洲,铁路总长只有4000公里。在1880年,西方铁路长度堂堂超过35万公里,但全球其他地区还只有大约3.5万公里而已(而且大多数是英国在

  印度所铺设)。85中国甚至要到1876年,才建了第一条铁路,全长25公里,由欧洲人所建;而且来年就遭到中国政府拆除。所以,就算到了

  1880年,中国这个庞大的帝国连一条铁路也没有。波斯的第一条铁路要到1888年才完工,连接了伊朗首都德黑兰和南方约10公里远的一处穆

  斯林圣地,由一家比利时公司兴建及经营。在1950年,波斯的铁路网总长仍然只有2500公里,但这个国家的国土面积可是足足有英国的7倍

  大。86

  中国和波斯其实并不缺乏制作蒸汽机的科技(当时要照抄或是购买都完全不成问题),他们缺少的是西方的价值观、故事、司法系统和社

  会政治结构,这些在西方花了数个世纪才形成及成熟,就算想要照抄,也无法在一夕之间内化。之所以法国和美国能够很快跟上英国的脚步,

  是因为他们本来就和英国共享一套最重要的故事和社会结构。而中国和波斯总是追赶不及,则是因为整个关于社会的想法和组织就是不同。

  有这种想法,就能用新的观点来看1500年到1850年。虽然这段时期欧洲面对亚洲在科技、政治、军事、经济上并不具有什么明显的优势,

  但却是在厚植累积独特的潜力,直到1850年左右才终于爆发。虽然欧洲、中国和穆斯林世界在1750年看起来还没什么差异,但这其实只是假

  象。这就像是有两家建筑商同时开始兴建高楼,一家使用的是木材和泥砖,另一家则是使用钢筋和混凝土。一开始,两个工地无论兴建速度或

  是建筑高度都相去无几,看起来这两种建法也就没什么差别。但等到一过了某个门槛,木材和泥砖盖的高楼就再也无力支撑,于是颓然倾塌,

  而钢筋和混凝土却还是能屹立不摇,继续向上伸展到人类目光的极限。

  究竟欧洲在现代早期培养了什么潜力,让它能在现代晚期称霸全球?这个问题有两个答案、相辅相成:现代科学和资本主义。一开始,科

  学和资本主义的思考方式还没有什么明显优点,但欧洲人就已经习惯顺着这两个理路来思考。所以,等到科技发展成熟,就像是个取之不尽的

  大矿藏,而欧洲人开采这处矿藏的能力也远胜其他。因此不难想象,在21世纪这个“后欧洲世界”,科学和资本主义就成了欧洲帝国主义最重要

  的遗产。虽然欧洲和欧洲人不再是世界的统治者,但科学和资本主义还是继续茁壮。关于资本主义的胜利,我们留到下一章再讨论。这一章还

  是先继续谈谈欧洲帝国主义和现代科学之间的浪漫爱情故事。

  征服的心态

  现代科学在欧洲帝国内蓬勃发展,而且也是因为有欧洲帝国才得以发展。这项学科起初明显承继古希腊、中国、印度和伊斯兰等等古老的

  科学传统体系,一直要到现代早期,随着西班牙、葡萄牙、英国、法国、俄国和荷兰等帝国扩张,才开始形成自己独特的性质。在现代早期,

  中国、印度、穆斯林、美国原住民、波利尼西亚人都还是对科学革命贡献良多。像是穆斯林经济学者的观点影响了亚当•斯密和马克思,美国原

  住民有些独步全球的医疗方式后来也进入了英国的医疗研究,波利尼西亚人提供的数据更是彻底改变了西方人类学。但在20世纪中叶以前,唯

  一收集整理这些无数科学发现、从这过程中打造出科学学科的人,就是全球欧洲帝国的统治精英及知识精英。虽然远东和伊斯兰世界也有同样

  聪明、同样好奇的人,但在1500年到1950年之间,这些地区完全没有提出能够与牛顿物理学或达尔文生物学相提并论的研究。

  这并不是说欧洲人有什么独特的科学基因,又或是物理学和生物学研究永远就是欧洲人的天下。正如伊斯兰教,原本是阿拉伯人的专利,

  但后来就交棒给土耳其人和波斯人;现代科学虽然原本专属于欧洲,但现在也已经成了多民族的领域。

  现代科学和欧洲帝国的历史连接究竟是怎么产生的?虽然科技在19世纪和20世纪大放异彩,但在现代早期并不突出。这里真正的关键因素

  在于,不管是想寻找植物的植物学家还是想寻找殖民地的海军军官,都有一种共同的心态。他们共同的出发点就是承认无知,都会说“我不知道

  那里有什么”。于是,他们都觉得有走出去、寻找新发现的必要。而且,他们都希望这样取得的新知识能够让他们成为世界的主人。

  * * *

  欧洲帝国主义和先前的所有帝国完全不同。过去的帝国主义者都认为自己已经了解了整个世界,“征服世界”只是为了要利用及传播他们自

  己对于世界的看法。以阿拉伯人为例,他们征服埃及、西班牙和印度并不是为了想找出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古罗马人、蒙古人和阿兹特克人

  之所以积极四方征讨,为的是权力和财富,也不是为了新知。相较之下,欧洲帝国主义之所以要前往遥远的彼岸,除了为了新领土,也是为了

  新知识。

  库克船长并不是第一个这么想的探险家。15、16世纪的葡萄牙和西班牙航海家就已经是抱着这种信念。葡萄牙的航海家亨利王子(Prince

  Henry the Navigator)和达伽马一面探索非洲海岸,一面夺下各个岛屿和港口的控制权。哥伦布“发现”美洲之后,立刻宣称这片土地归西班牙国

  王所有。麦哲伦除了找出环绕世界的航道,同时也奠定了西班牙征服菲律宾的基础。

  随着时间过去,对知识的追寻和对领土的追寻变得越来越紧密交织。在18、19世纪,几乎每一趟从欧洲出发的军事远征队都必定有科学家

  同行,科学家的目的不在打仗,而是科学研究。例如拿破仑1798年进攻埃及的时候,就带了165位学者。这群学者的一大成就便是建立了一个

  全新的学科:埃及学,并且在宗教、语言学、植物学方面有重大贡献。

  1831年,英国皇家海军派出“小猎犬号”(HMS Beagle),前往绘制南美、马尔维纳斯群岛和加拉巴哥群岛的海岸图。有了这些知识,海军

  在开战时就能掌握先机。小猎犬号的船长自己也是业余科学家,他决定顺便再带上一位地质学家,研究一路上可能碰到的地质构造。然而,好

  几位专业地质学家都拒绝了他的邀约,最后是由一位年仅22岁的剑桥毕业生接受了邀约,他就是达尔文。达尔文曾经差点儿就成了英国圣公会

  的牧师,但他对地质学和自然科学的兴趣远比对《圣经》来得浓厚,于是他抓住了这个机会,开创了后世无人不知的这段历史。在这趟航程

  中,船长就这么绘制着军用地图,而达尔文也就这么收集着各种实证资料,发展各种想法,最后形成他的演化论。

  * * *

  1969年7月20日,尼尔•阿姆斯特朗(Neil Armstrong)和伯兹•艾德林(Buzz Aldrin)踏上了月球表面。在登陆前的几个月,阿波罗11号的

  航天员都是在美国西部一个类似月球的沙漠里受训。当地也是几个美国原住民部落的居住地,而有这么一个故事(或说传说),讲的是航天员

  有一次碰到一个当地人的情形:

  有一天,航天员受训的时候刚好碰到一位上了年纪的美国原住民。老人问他们在那里做什么。航天员说他们属于一个研究探险队,不久

  之后就要上月球了。听到他们这么说,老人沉吟了一会儿,问他们能不能帮个忙。

  “要帮什么忙呢?”他们问。

  “是这样的,我们族人都相信我们的圣灵住在月亮上。不知道你们能不能为我们族人带个重要的口信?”老人问。

  “要带什么话呢?”航天员问。

  这位老人用族语说了一串,并要求航天员重复再三,直到确定他们背得滚瓜烂熟为止。

  “这是什么意思?”航天员问。

  “啊,这个是族人和月亮上的圣灵之间的秘密。”

  等到航天员回了基地,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位会讲当地族语的人,希望能翻译这段话的意思。他们把这段话叽里咕噜背出来,让这位翻

  译简直笑翻了。等到翻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航天员问他,这段话究竟说的是什么。翻译说,这些航天员费尽心力背下来的这句话是:“不

  管这些人跟您说什么,千万别相信他们。他们只是要来偷走您的土地。”

  地图上的空白

  现代这种“探索、征服”的心态,从世界地图的演变可以看得一目了然。早在历史进到现代之前,许多文化就已经有了自己的世界地图。当

  然,当时并没有人真正知道全世界是什么样子,在亚非大陆上的人对美洲一无所知,美洲文化也不知道亚非大陆上的情形。但碰到不熟悉的地

  区,地图上不是一笔未提,就是画上了想象出来的怪物和奇景。这些地图上并没有空白的空间,让人觉得全世界就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在15、16世纪,欧洲人的世界地图开始出现大片空白。从这点可以看出科学心态的发展,以及欧洲帝国主义的动机。地图上的空白可以说

  是在心理及思想上的一大突破,清楚表明欧洲人愿意承认自己对于一大部分的世界还一无所知。

  图23 1459年欧洲人的世界地图。可以看到地图上似乎巨细靡遗,就算是当时欧洲人根本一无所知的南非地区,都有密密麻麻的信息。

  1492年,哥伦布从西班牙出发向西航行,希望能找到一条前往东亚的新航线。哥伦布当时相信的仍然是旧的世界地图,以为全世界在地图

  上一览无遗。哥伦布从旧地图推算,日本应该位于西班牙以西大约7000公里远。但事实上,从西班牙到东亚的距离要超过两万公里,而且中间

  还隔着个他不知道的美洲大陆。1492年10月12日大约凌晨2点,哥伦布一行人与这片未知大陆有了第一次接触。皮塔号(Pinta)的瞭望手胡安•

  罗德里格斯•贝尔梅霍(Juan Rodriguez Bermejo)从桅杆上看到了现在的巴哈马群岛,高呼着:“有陆地!有陆地!”

  哥伦布当时相信这个小岛就位于东亚海外,属于“Indies”(印度地方,包含今日印度、中南半岛及东印度群岛等地),所以他把当地人称

  为“Indians”(这正是美国原住民也被称为“印第安人”的原因)。一直到他过世,哥伦布都不认为自己犯了一个大错。不论是对他还是许多当代的

  人来说,说他发现了一个完全未知的大陆,这根本难以想象。毕竟千百年来,不管是那些伟大的思想家和学者甚至是不可能犯错的《圣经》,

  都只知道有欧洲、非洲和亚洲。怎么有可能他们全错了呢?难道《圣经》居然漏了大半个世界,只字未提?这种情况,就好像是说在1969年阿

  波罗11号要前往月球的途中,居然撞到了另一个从来没人看到的月亮。而正因为哥伦布不愿意接受自己的无知,我们可以说他仍然是个中世纪

  的人,深信着自己已经知道了全世界,所以就算已经有了如此重大的发现,也无法说服他。

  至于第一个成为“现代人”的,其实是意大利水手亚美利哥•韦斯普奇(Amerigo Vespucci),他曾在1499~1504年多次航行前往美洲。而在

  1502~1504年间,欧洲有两篇描述这些航程的文章发表,一般人们相信就出于韦斯普奇之手。这两篇文章提出,哥伦布发现的小岛旁边应该不

  是东亚,而是一整个大陆,而且不管是《圣经》、过去的地理学者或是当时的欧洲人,在先前都不知道这块大陆的存在。1507年,地图绘制大

  师马丁•瓦尔德泽米勒(Martin Waldseemüller)相信了这种说法,出版了新版的世界地图。于是,这片西班牙船队向西航行所碰上的土地,终

  于首次以一块独立大陆的姿态出现在地图上。既然要画,瓦尔德泽米勒就得给它取个名字,但他误以为发现美洲的人是亚美利哥•韦斯普奇,因

  此为了向他致敬,这片大陆就被命名为“America”(美洲)。瓦尔德泽米勒的地图洛阳纸贵,其他许多地图绘制师也跟着有样学样,因此“美

  洲”这个名词就这样广为流传。说来也算是老天有眼,到头来,全球有1/4的陆地、七大洲之中的两洲,名字就是来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意大利

  人,而他唯一做的事就只是有勇气说出“我们不知道”。

  发现美洲,对于科学革命是一大奠基事件。这不但让欧洲人知道实际的观察比过去的传统更重要,而且想征服美洲的欲望也让欧洲人开始

  求知若渴。他们如果真想控制这片广大的新领地,就一定得收集所有相关地理、气候、植物、动物、语言、文化、历史的庞大数据。在这些时

  候,不管是基督教《圣经》、过时的地理书籍或是古老的口传知识,都无用武之地。

  从此之后,不只是欧洲地理学家,欧洲几乎所有知识领域的学者都学会了留白这一套,诚实面对自己领域的无知,并试着加以填补。他们

  开始承认自己的理论还不完美,一定还有什么尚未得知的重要信息。

  图24 1525年的萨尔瓦提世界地图(Salviati World Map)。1459年版的世界地图上画满了各个大陆、岛屿,而且还有详细的解释,但萨尔瓦提地图则有大片留白。我们可以看到美洲的

  海岸线一路向下之后,接着就是一片空白。任何人只要有一点点的好奇心,看到这份地图之后一定会问:“在那后面有什么呢?”地图上没有答案。这就像是一份邀请,请读者亲身起航、一

  探究竟。

  * * *

  地图上的空白就像一块磁铁,让欧洲人前仆后继,希望填补这些空白。在15、16世纪,欧洲探险队绕过了非洲、深入了美洲,越过太平洋

  和印度洋,在世界各地建起了基地和殖民地的网络。这是全球性帝国的真正首次登场,也首次出现了全球性的贸易网络。欧洲帝国远征改变了

  世界的历史:原本一些独立的民族和文化各自发展,现在则成了单一的人类社会进程。

  正因为我们已经太熟悉欧洲这些“探索、征服”的过程,常常忘了这件事其实非常特殊。在这之前,世界上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要这样千

  里迢迢去征服别人,绝不是什么自然的举动。纵观历史,大多数人类社会光是处理地方冲突、邻里争吵就已经无暇他顾,从来没想过要前往远

  方探索、征服遥远的国度。绝大多数的大帝国向外侵略只着眼于邻近地区,之所以最后幅员广大,只是因为帝国不断向邻近地区扩张而已。像

  是古罗马人在公元前350年至公元前300年征服伊特鲁里亚(Etruria,约为现代意大利中西部),目的只是为了保卫古罗马的安全。接着在公元

  前200年左右征服波河流域(Po Valley,约在意大利北部),目的只是为了保卫伊特鲁里亚。接着,他们又征服了普罗旺斯以保卫波河流域

  (约公元前120年),征服高卢以保卫普罗旺斯(约公元前50年),最后再征服了不列颠以保卫高卢(约公元50年)。古罗马帝国从罗马延伸

  到伦敦,总共花了400年。在公元前350年,没有古罗马人会打算直接乘船扬帆征服不列颠。

  虽然偶尔会有某个雄心勃勃的统治者或冒险家,展开长途的征讨或探险,但通常都是顺着早已成形的帝国道路或商业路线进行。以亚历山

  大大帝为例,他并未建立新的帝国,而是推翻并接手了原本就已存在的波斯帝国。最接近现代欧洲帝国的例子,在古代是雅典和迦太基这两大

  海上帝国,至于中世纪则是位于现今印度尼西亚泗水一带、曾在14世纪掌控大半印度尼西亚地区的满者伯夷(Majapahit)海上帝国。但就算是

  这些帝国,它们也很少会贸然前往未知的海域,如果和现代欧洲人的全球大航海相比,古代的帝国可说只是地方事业。

  许多学者认为,中国明代郑和下西洋,不但时间早于欧洲,而且规模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在1405~1433年间,郑和七次下西洋,最远抵达

  了印度洋的彼端。规模最大的一次,舰队有将近300艘船,成员近三万人。87他们曾抵达印度尼西亚、斯里兰卡、印度、波斯湾、红海和东非。

  中国船只曾停靠在沙特阿拉伯一带主要的港口吉达(Jedda),也曾停泊在肯亚沿海的马林迪(Malindi)。相较之下,哥伦布在1492年的船队

  只有三条小船,带了120个水手,简直就像是小蚊子碰上大飞龙。88

  然而,这两者有一项关键的区别。郑和下西洋四处探访,对拥护明朝的各国君主提供协助,但并未试图攻占或殖民他国。此外,郑和的远

  征并没有深厚的中国政治文化基础。因此,在15世纪30年代明宣宗派郑和最后一次下西洋之后,便突然告终。曾叱咤一时的伟大舰队遭到解

  散,珍贵的技术和地理知识亡逸,从此再也没有具备此等眼界及资源的航海探险家从中国出航。接下来数百年间,中国的君王依循着先前数百

  年的做法,其兴趣和野心仅仅及于四方邻国而已。

  郑和下西洋得以证明,当时欧洲并未占有科技上的优势。真正让欧洲人胜出的,是他们无与伦比而又贪得无厌、不断希望探索和征服的野

  心。而在过去,虽然他们可能也有能力做到,但古罗马从未试图征服印度或北欧,波斯从未试图征服马达加斯加或西班牙,中国也从未试图征

  服印度尼西亚或非洲。中国历代以来,甚至连邻近的日本都相安无事。原本,这一切就是如此自然。真正奇怪的,是为何现代早期的欧洲人忽

  然有了这股狂热,起航前往遥远而完全陌生、充满异国文化的地方,不仅踏上他人的海岸,还立刻大声宣告“此疆已归吾王所有”。

  如同来自外层空间的侵略者

  约在1517年,原本待在加勒比海群岛的西班牙殖民者开始听到传言,似乎在墨西哥内陆有个强大的帝国。不过短短四年后,阿兹特克帝国

  的首都就只剩下闷烧的废墟,整个帝国成了过去式。墨西哥成了一个新的西班牙帝国,掌理一切的就是荷南•科尔特斯。

  而且,西班牙人并没有停下脚步来庆贺,甚至可以说连喘口气的时间也不浪费,立刻向四方展开了同样的“探索、征服”行动。不论是阿兹

  特克人、托尔特克人(Toltecs)或是玛雅人,两千多年来,这些中美洲过去的统治者几乎不知道有南美洲的存在。然而,西班牙人征服墨西哥

  后短短不到10年,弗朗西斯科•皮萨罗(Francisco Pizarro)不但发现了南美的印加帝国,还在1532年就把它灭了。

  地图6 西班牙入侵时的阿兹特克和印加帝国。

  如果当时阿兹特克和印加人对于周遭的世界多一点好奇,知道西班牙人把自己的邻居给怎么了,就有可能更积极而成功地抵御西班牙的入

  侵。从哥伦布第一次抵达美洲(1492年)到科尔特斯登陆墨西哥(1519年),西班牙人已经征服了大多数的加勒比海群岛,建立起新的殖民岛

  链。对于受奴役的当地人来说,这些殖民地就像是人间地狱。殖民者既贪婪又无情,以铁腕政策逼迫他们在矿场或农场工作,只要他们敢有一

  丝反抗,就会立刻遭到杀害。不论是因为极度恶劣的工作环境,还是搭上征服者便船而来的欧洲疾病,当地原住民快速大量死亡。不到20年,

  整个加勒比地区的原住民几近灭绝。西班牙殖民者开始得从非洲进口奴隶来填补空缺。

  这场种族灭绝的浩劫可以说就发生在阿兹特克帝国的家门口,但等到科尔特斯终于踏上帝国东海岸的时候,阿兹特克人对这一切仍然一无

  所知。对他们来说,西班牙人的到来,几乎就像是有外星人来访。阿兹特克人深信自己早就认识了全世界,而且相信绝大多数都在阿兹特克帝

  国的控制之下。对他们来说,帝国以外竟然还有像西班牙人这种玩意儿,简直是无法想象。所以,等到科尔特斯和部下来到今天的韦拉克鲁斯

  (Vera Cruz)一带,登上了阳光明媚的海滩,这是阿兹特克人第一次碰到了完全陌生的人类。

  他们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连这些陌生人究竟算是什么也无法确定。对他们来说,这些陌生人与所有已知的人类都长得不同,有苍白的

  皮肤、浓密的脸部毛发、如阳光色泽的头发,而且还臭得难以想象。(阿兹特克的卫生水平远高于西班牙。西班牙人第一次来到墨西哥的时

  候,不论到了哪里,当地人都派人带着熏香随行。西班牙人原本以为这是代表无上的荣耀。但我们从当地文献发现,这其实是因为当地人觉得

  这些新来的人实在是臭不可闻。)

  此外,这些外来客的物质文明更是让阿兹特克人深感迷惑。像是西班牙人乘的大船,阿兹特克人想也没想过,更别提亲眼见过。西班牙人

  会骑乘高大而恐怖的动物,移动迅疾如风。西班牙人还能够拿着闪闪发亮的金属棍子,发出闪电和雷声。此外,西班牙人还有光亮的长剑、坚

  不可摧的铠甲,当地的木剑和燧石矛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所以,有些阿兹特克人觉得这些人一定是神;但也有人认为这些人是恶魔、死去的灵魂或是强大的巫师。于是,阿兹特克人并未立刻举全

  国之力消灭这些西班牙人,而是打算先想一想、等一等、谈一谈。他们并不觉得有什么着急的必要。毕竟,科尔特斯一行总共还不到550人,

  帝国人口高达百万,哪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虽然科尔特斯对于阿兹特克人也同样一无所知,但他和手下占了一项显著的优势。阿兹特克人面对这些长相奇怪、气味熏人的外来者,毫

  无过去经验得以参考;但西班牙人早就知道地球上有各种未知的人类疆域,而且讲到入侵他人国土、应付未知情况,他们也算是行家中的行

  家。现代欧洲的征服者心态正如同当时的科学家,对于未知充满兴奋。

  所以,科尔特斯在1519年7月踏上那片洒满阳光的海滩时,没有一丝的犹豫。就像是科幻小说里外星人走出宇宙飞船一样,他向那些惊呆

  的当地人宣告着:“我们是为了和平而来。带我们去见你们的首领。”科尔特斯说自己是西班牙伟大国王的和平使者,希望能和阿兹特克的统治

  者蒙提祖马二世(Montezuma II)进行外交对谈。(这是一个无耻的谎言。科尔特斯所率领的,是由一群贪婪的冒险家组成的独立探险队。西

  班牙国王根本没听说过科尔特斯,也没听说过阿兹特克人。)从当地与阿兹特克人敌对的部落,科尔特斯得到了向导、食物和一些军事援助,

  接着他就大摇大摆地走向阿兹特克的首都:繁华热闹的特诺奇蒂特兰(Tenochtitlan)。

  阿兹特克人就这样让这群外来者一路来到首都,还恭恭敬敬地带着他们去见皇帝蒙提祖马二世。谒见到中途,科尔特斯一声令下,配备着

  铁制武器的西班牙人杀光了蒙提祖马的守卫(他们毕竟只配有木棍和石刀)。原本的嘉宾,就这样让主人成了阶下囚。

  这时,科尔特斯的处境十分微妙。虽然皇帝在他手上,但他位于一个几乎一无所知的大陆,还被几万个愤怒的战士、几百万个与他敌对的

  平民团团包围。他能够依赖的只有几百个西班牙手下,另外最接近的西班牙援军在古巴,足足有超过1500公里之遥。

  科尔特斯将蒙提祖马二世囚在宫中,安排得似乎皇帝仍然可自由活动、掌管一切,而他这位“西班牙大使”就是个客人。因为阿兹特克帝国

  属于权力极度集中的政体,这种前所未有的局面让整个帝国陷入瘫痪。表面上看来,蒙提祖马二世仍然统治着帝国,阿兹特克的贵族精英也继

  续听他号令,但其实就是科尔特斯挟天子以令诸侯。这种情况为期数个月之久,而在这段时间,科尔特斯一面审问蒙提祖马二世和他的侍从,

  一面训练各种当地语言的翻译员,还向四面八方派出许多西班牙人探险小队,熟悉阿兹特克帝国的各个部落、民族和城市。

  最后,阿兹特克人的贵族精英终于起身反抗科尔特斯和蒙提祖马二世,他们推举了新皇帝,一举将西班牙人赶出了特诺奇蒂特兰。然而,

  原本坚不可摧的巍然帝国已经出现许多裂缝。靠着收集来的信息,科尔特斯得以利用帝国内部的嫌隙,进一步加以分裂。他说服了许多帝国的

  属民,和他一起对抗阿兹特克的贵族精英。这些属民可以说是大大失算。虽然他们也痛恨阿兹特克人的统治,但他们既不认识西班牙人,更不

  知道发生在加勒比海地区的种族灭绝惨剧,只是天真地以为,有了西班牙人帮助,就能摆脱阿兹特克人的枷锁。他们从没想过,最后只是统治

  者从阿兹特克人换成了西班牙人。而且,他们也相信就算科尔特斯这几百个人心怀不轨,自己可以轻松把他们处理掉。于是,这批人为科尔特

  斯提供了数以万计的当地军队,让科尔特斯得以围攻特诺奇蒂特兰城,最后得以成功占领。

  到了这个时候,开始有越来越多西班牙士兵和殖民者陆续抵达,有些来自古巴,也有人是直接从西班牙远道而来。等到当地居民终于看清

  真相,为时已晚。就在科尔特斯踏上韦拉克鲁斯海滩的一世纪间,美洲原住民人口锐减九成,主因是这些入侵者带来的疾病。就算是幸存者,

  也发现自己现在落在一群贪婪无比、充满种族歧视的人手中,比起阿兹特克远远有过之而无不及。

  科尔特斯登陆墨西哥的10年后,皮萨罗抵达印加帝国的海岸。他的人手甚至比科尔特斯还少,总数只有168个人!然而,有了先前入侵的

  知识和经验,皮萨罗胜券在握。相对而言,印加帝国对阿兹特克人的命运依旧一无所知。皮萨罗完全抄袭了科尔特斯那一套。他先声称自己是

  西班牙国王派来的和平使者,请求谒见印加国王阿塔瓦尔帕(Atahualpa),接着国王便遭到绑架。接着,皮萨罗同样靠着与当地部落结盟,先

  瘫痪再征服了整个帝国。如果印加帝国的属民知道墨西哥那边人民的下场,想必不会如此轻信这些侵略者。然而,他们就是不知道。

  * * *

  因为视野狭隘而付出沉重代价的,并不只有美洲原住民而已。在亚洲当时的各大帝国(奥斯曼土耳其、波斯帝国、莫卧儿帝国以及中国)

  很快就听说欧洲似乎有了重大发现。然而,他们对这件事却没什么兴趣,还是继续相信这个世界是以亚洲为中心旋转,完全没打算和欧洲人争

  夺美洲或是大西洋、太平洋的新航道。当时,甚至像苏格兰和丹麦这种国力不振的欧洲王国都曾经几次前往美洲探索征服,但伊斯兰世界、印

  度和中国却是无动于衷。所有的非欧洲政权中,第一个派出军事远征队前往美洲的是日本。在1942年6月,一支日本的远征军占领了阿留申群

  岛的吉斯卡岛(Kiska)和阿图岛(Attu),这两个岛位于阿拉斯加海岸,而过程中还俘虏了10名美军士兵和一条狗。但日本就再也没有向大陆

  更进一步了。

  有人说奥斯曼帝国或中国就是因为距离太远,或是缺乏相关的科技、经济或军事工具手段。但这种说法实在很难说得通。郑和早在15世纪

  20年代就已经能远赴东非,理论上要到美洲也并非难事。可见中国确实就是不感兴趣而已。像是在中国发行的地图上,一直要到1602年才终于

  出现了美洲,而且这地图还是欧洲传教士画的!

  整整300年间,无论在美洲、大洋洲、大西洋、太平洋,都是由欧洲人完全宰制。就算出现任何值得一提的冲突,也只是欧洲列强之间的

  内斗。于是,欧洲人积累大量财富和资源,终于让他们也有能力入侵亚洲、击败各大帝国,再进行欧洲人之间的分赃作业。等到奥斯曼、波

  斯、印度和中国终于惊觉情势不对,为时已晚。

  * * *

  一直要到20世纪,欧洲以外的各个文化才真正有了全球观点。而这正是让欧洲霸权崩溃的关键因素之一。像是在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

  (1954~1962)期间,虽然法国军队具备了压倒性的人数、科技和经济优势,却还是被阿尔及利亚游击队击败。原因在于,阿尔及利亚人一方

  面得到了全球性的反殖民网络支持,一方面也学会如何引导全球媒体的倾向(包括法国本身的舆论)。另外,小小的越南居然能击败如巨人般

  的美国,也是基于类似的战略。我们从这些游击队可以看到,就算是超级强权,也可能在某个当地抵抗活动成为全球事件之后败下阵来。有趣

  的是,我们可以假设一下,如果蒙提祖马二世当时能够操纵在西班牙的舆论,取得西班牙敌对国(葡萄牙、法国或奥斯曼帝国)的支持,情况

  会如何有所不同?

  罕见的蜘蛛,被遗忘的文字

  现代科学和现代帝国背后的动力都是一种不满足,觉得在远方一定还有什么重要的事物,等着他们去探索、去掌握。然而,科学和帝国之

  间的连接还不仅如此而已。两者不只动机相同,连做法也十分类似。对现代欧洲人来说,建立帝国就像是一项科学实验,而要建立某个科学学

  科,也就像是一项建国大计。

  穆斯林征服印度的时候,并没有带上考古学家、地质学家、人类学家或动物学家来好好研究印度的历史、文化、土壤和动物。但换成英国

  征服印度之后,一切都不同了。1802年4月10日,英国开始印度大调查,足足持续长达60年。期间动用数以万计的当地劳工、学者和导游,精

  心绘制了整个印度的地图,标示出边界、测量出距离,甚至珠穆朗玛峰和喜马拉雅山的其他山峰的精确高度也是此时完成测量。虽然英国确实

  四处探勘印度各省的军事及金矿资源,但他们同时也不辞劳苦地收集了关于罕见印度蜘蛛的信息,为各种色彩斑斓的蝴蝶编目,追查已经失传

  的印度语言源头,以及挖掘一处又一处遭到遗忘的废墟。

  在印度河流域文明之中,曾有一个大城摩亨佐–达罗(Mohenjo-daro,印度语“死亡之谷”),在大约公元前3000年一片繁华,但到了公元前

  1900年却遭到摧毁。在英国之前,不管是孔雀王朝、笈多帝国、德里的苏丹,或是伟大的莫卧儿帝国,这些印度统治者从来没对这片废墟多瞧

  上一眼。然而,英国一项考古调查在1922年发现了这片遗迹,派出考古小组加以挖掘,就这样发现了印度最早的伟大文明。而这点在之前没有

  任何印度人曾有意识。

  另一项可以看出英国科学好奇心的,则是楔形文字的破译过程。楔形文字曾经是中东地区长达3000年左右主要使用的文字,但可能在大约

  第一个千禧年开始的时候,能够识读这种文字的人就都已过世。从那时之后,虽然当地居民常常看到刻有楔形文字的纪念碑、石碑、古遗迹和

  碎锅碎盆,但从来不知道该怎么读着这长相怪异、有棱有角的文字,而且据我们所知,他们也从来没有任何尝试。一直到1618年,欧洲人开始

  发现楔形文字。当时西班牙在波斯的大使前往古代城市波斯波利斯(Persepolis)的遗迹参观,看到了这些文字,而且居然没有人能向他解

  释。欧洲学者口耳相传,知道发现了一种未知的文字,让他们好奇心大作。1657年,欧洲学者发表了第一份来自波斯波利斯的楔形文字抄本,

  后续的抄录越来越多,在接下来的两个世纪间,许多西方学者都为了试图破译而大伤脑筋,但没有人成功。

  到了19世纪30年代,一位名为亨利•罗林森(Henry Rawlinson)的英国军官被派往波斯,要协助波斯以欧洲的方式来训练军队。在他的闲

  暇时间,罗林森便在波斯四处游览,某天当地向导带他来到札格罗斯山脉(Zagros Mountains)的一处悬崖,让他看看巨大的贝希斯敦铭文

  (Behistun inscription)。这则铭文大约高15米、宽25米,是在大约公元前500年由波斯国王大流士一世下令刻在这处悬崖上,而且分别使用了

  三种楔形文字:古波斯语、埃兰语(Elamite)和巴比伦语。虽然当地民众人人都知道有这处铭文,但没人读得懂。罗林森相信,只要能破译这

  些文字,他和其他学者就能够了解当时在中东各地大量出土的文字究竟是什么意思,那样便可说是打开了一扇大门,能够前往远古被遗忘的世

  界。

  想要破译这些文字,第一步就是要能精确地加以抄录,好传回欧洲。于是,罗林森冒着生命危险,爬上这处悬崖,把这些奇怪的字母全部

  抄了下来。他也雇用了几位当地民众协助,其中特别是一个库德族的男孩,得爬到那些最难抵达的地方,好抄下铭文的上半部。1847年,这项

  完整并准确的抄录终于完成,送往欧洲。

  罗林森并未就此满足。虽然他身为军官有军事和政治上的任务要完成,但一有空暇时刻,他就不断研究这份神秘的文字,想方设法,最后

  终于让他成功破译了一部分的古波斯语碑文。这项工作之所以相对简单,是因为古波斯语和现代波斯语的差别并不太大,而罗林森对现代波斯

  语知之甚详。了解了古波斯语的部分之后,就让他掌握了解码埃兰语和巴比伦语部分的关键。于是,这扇大门终于敞开,让我们仿佛听到了古

  代喧嚣繁忙的声音,有苏美尔集市的人声鼎沸、亚述国王的洪亮宣告,以及巴比伦官僚之间的种种争论。如果没有像罗林森这种现代欧洲帝国

  主义者,许多古代中东帝国的命运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为人所知。

  * * *

  另一位重要的帝国主义学者是威廉•琼斯(William Jones)。他在1783年9月抵达印度,担任孟加拉地区最高法院的法官,从此对印度深深

  着迷,不到半年就成立了亚洲学会(Asiatic Society)。这个学术组织致力于研究亚洲的文化、历史和社会,其中又特别以印度为重。在两年

  后,琼斯发表了他对梵文的观察,成为现代比较语言学学科的奠基之作。

  梵文是一种古老的印度语言,后来成为印度教神圣仪式中所用的语言。但琼斯指出,梵语竟然和希腊文、拉丁文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而且

  这些语言也都和哥特语、凯尔特语、古波斯语、德语、法语和英语若合符节。例如梵文的“母亲”是“matar”,而古凯尔特语则是“mathir”。据琼斯

  推测,所有这些语言一开始必定有共同的来源,那是个古老而已经被遗忘的语言祖先。就这样,他是第一个发现后来称为“印欧语系”这套体系

  的人。

  琼斯的研究之所以重要,除了是因为他提出了一项大胆(而且正确)的假设,也是因为他发展出了一套能够系统化比较语言的过程。其他

  学者也采用了这套研究方法,于是就能开始系统化研究世界上所有的语言发展。

  语言学这项学科得到帝国的热烈支持。欧洲帝国相信,为了让统治更有效,就必须了解这些属民的语言和文化。当时,英国派驻印度的官

  员必须在加尔各答的一所学校上课三年,上课内容除了英国法律,也得读印度法律和穆斯林法律;除了希腊语和拉丁语,也得学梵语、乌尔都

  语和波斯语;除了数学、经济学和地理学,也必须学习泰米尔、孟加拉和印度文化。学习语言学之后,对于了解当地语言的结构和文法大有帮

  助。

  有了像是威廉•琼斯和亨利•罗林森等人的研究后,欧洲征服者对于帝国的情形了如指掌,不仅超过以往所有征服者,甚至连当地民众都得自

  叹弗如。而更多知识也带来了明显的实际利益。印度人口有数亿之多,而英国在印度的人数相较之下少得荒谬;要不是因为他们所拥有的知

  识,英国不可能得以掌握、压迫和剥削这么多印度人达两个世纪之久。从整个19世纪到20世纪初,靠着不到5000人的英国官员、大约4万到7

  万个英国士兵,可能再加上大约10万个英国商人、帮佣、妻小等等,英国就征服并统治了全印度大约3亿人口。89

  然而,帝国之所以会资助语言学、植物学、地理学和历史学,并不只是为了实用因素。另一项同样重要的原因,在于科学能够从思想上让

  帝国合理化。现代欧洲人开始相信“学习新知”一定是好的。正因为帝国不断产生新知,让他们自以为自己的管理代表着进步、正面、积极。就

  算到了今天,讲到地理学、考古学和植物学的历史,还是不能不提欧洲帝国直接或间接的协助。例如讲到植物学的历史,很少会提到澳大利亚

  原住民为此受尽折磨,而只是大肆赞扬詹姆斯•库克和约瑟夫•班克斯。

  此外,帝国取得新知之后,至少理论上应该能有益于当地被征服的民族,让他们享受到“进步”的好处;例如获得医疗和教育、修筑铁路和

  运河,以及确保司法公正、经济繁荣。帝国主义声称,他们的管理不是某种泛滥的剥削行为,而是一种利他的举动,是要照顾这些非欧洲民

  族。以英国作家拉迪亚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的话来说,这是一种“白人的承担”:

  挑起白人的承担——

  派出最佳的子民——

  让自己的子嗣形同流放

  只为了满足俘虏的需要;

  穿戴所有重装备,

  服务那些烦躁野蛮——

  新掳获、性格阴沉的人民,

  他们一半是魔鬼,一半是幼稚的小孩。

  当然,事实往往会戳破这些虚构的故事。1764年英国征服孟加拉地区,当时这是印度最富有的省份。这批新的统治者除了横征暴敛之外并

  无心治理,所实行的经济政策简直是场灾难,短短几年后便导致孟加拉地区大饥荒爆发。饥荒始于1769年,在1770年达到顶峰,而且一直持续

  到1773年才结束。在这场灾难中,有1000多万人死亡,相当于全孟加拉地区的1/3。90

  事实就是,不管是只讲到英国的压迫和剥削,还是只讲到“白人的承担”,都不是完全的事实。毕竟,欧洲各帝国以这么大的规模做了这么

  多的事,不管是想站在哪一边,都可以找到许许多多的事件加以佐证。你觉得这些帝国就是邪恶的怪物,在全球各地四处散播死亡、压迫和歧

  视吗?随便把他们的罪行列出来,就足以编成一部百科全书了。你觉得这些帝国其实为属民提供了新的医药、更佳的经济环境、更多的安全

  吗?随便把他们的成就列出来,也足以编成另一部百科全书。正因为帝国与科学密切合作,就让它们有了如此强大的力量,能让整个世界大为

  改观;也是因为如此,我们很难简单断言它们究竟是善是恶。正是帝国创造了我们所认识的世界,而且,其中还包含我们用以判断世界的意识

  形态。

  然而,科学也被帝国主义者用于某些邪恶的用途。不论生物学家、人类学家,甚至语言学家都提出了某些科学证据,证明欧洲人优于其他

  所有民族,因而有权力(或许也是责任?)统治他人。自从威廉•琼斯提出所有印欧语言同源同宗、来自某一个特定的远古语言,学者前仆后

  继,都渴望找出究竟是谁曾经说着这种语言。他们注意到,最早的梵语母语民族是在大约3000年前、从中亚入侵印度,他们自称为“雅利

  亚”(Arya)。而最早的波斯语母语者则自称为“艾利亚”(Airiia)。于是欧洲学者推测,这些讲着梵语和波斯语(以及希腊语、拉丁语、哥特

  语、凯尔特语)原始语言的人,一定是某种“雅利安人”(Aryan)。会不会真这么巧,伟大的印度、波斯、希腊和罗马文明都是雅利安人所创?

  接下来,英、法、德各国学者开始把对雅利安人的语言学理论与达尔文的自然选择理论结合,认为所谓的“雅利安人”不只是语言族群,而

  是某种生物族群,也就是一个种族。而且,这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种族,而是一个上等种族,他们身材高大、金发碧眼、工作勤奋而且极度

  理性,他们就这样从北方的迷雾中走出来,奠定了全世界文化的基础。但遗憾的是,入侵印度和波斯的雅利安人开始与当地原住民通婚,于是

  不再有白晳的肤色与金发,也失去了理性和勤奋。于是,印度和波斯的文明每况愈下。但在欧洲可就不同了,雅利安人还是维持着纯洁无污染

  的种族特性。正因如此,欧洲人必须要征服世界,而且他们最适合做世界的统治者;不过可得小心,别遭到其他劣等种族混血污染。

  在几十年间,这种种族主义理论曾经甚嚣尘上,但现在已经成了科学家和政治家不敢再提的诅咒禁忌话题。虽然我们还是英勇地抵抗着种

  族主义,但却没发现战线已经转移,过去种族主义在帝国思想中所占的位置,现在都由“文化主义”(culturism)所取代。目前这个词尚未明确定

  义,但差不多是可以提出这个概念的时候了。对今日许多精英分子而言,要比较判断不同人群的优劣,几乎讲的总是历史上的文化差异,而不

  再是种族上的生物差异。我们不再说“这就存在于他们的血液里”,而是说“这就存在于他们的文化里”。

  因此,就算是反对穆斯林移民的欧洲右翼政党,也会小心避开种族歧视的用语。以法国极右派政党民族阵线(Front National)为例,党魁

  玛琳•勒•庞(Marine le Pen)绝不可能在电视上大声表示“我们不希望这些下等的闪族人污染我们的雅利安人血统、破坏我们的雅利安人文明”。

  然而,不管是法国的民族阵线、荷兰的自由民主党(Party for Freedom)还是奥地利的奥地利未来联盟(Alliance for the Future of Austria)都

  认为,西方文化根植发展于欧洲,具有民主、宽容、性别平等诸多特质,而穆斯林文化根植发展于中东地区,于是具有阶级政治、宗教狂热、

  歧视女性的特质。正因为这两种文化如此不同,而且许多穆斯林移民不愿(或许也不能)采纳西方的价值观,所以欧洲不应允许他们移居进入

  西方社会,以免造成内部冲突、破坏欧洲民主和自由主义。

  这些文化主义者的论点,也有一套人文社会科学在背后支持,强调的是所谓的文化冲突以及不同文化之间根本的差异。并不是所有的历史

  学家和人类学家都接受这些理论或是支持它们在政治上的应用。然而,现在的生物学家已经可以指出现有人类族群之间的生物差异小到可以忽

  略,从而轻松推翻种族主义,但对于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来说,要推翻文化主义却没那么简单。毕竟,如果人类文化之间的差异真是那么微不

  足道,我们又为什么要付钱给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请他们做研究?

  * * *

  科学家为帝国提供了各种实用知识、思想基础和科技工具,要是没有他们,欧洲人能否征服世界实在仍是未定之数。至于征服者报答科学

  家的方式,则是提供各种信息和保护,资助着各种奇特迷人的研究,而且将科学的思考方式传到地球上的每一个偏远角落。如果没有帝国的支

  持,科学能否发展得如此蓬勃,也仍在未定之天。绝大多数的科学学科一开始的目的,都只是为了让帝国继续发展,而且许多发现、收集、建

  筑和学术也都多亏了有陆海军及帝国统治者的慷慨协助。

  显然,这还不是故事的全貌。除了帝国之外,还有其他因素支持着科学的发展。而且,欧洲各个帝国能够蓬勃兴盛,原因也不仅仅是科学

  而已。不论是科学还是帝国,它们能够迅速崛起,背后都还潜藏着一股特别重要的力量:资本主义。要不是因为商人想赚钱,哥伦布就不会抵

  达美洲,库克船长就不会抵达澳大利亚,阿姆斯特朗也就没办法在月球上跨出他那重要的一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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