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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小鸭要飞
她吃力地睁开眼睛,浑身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劳,好像几天没睡过觉,刚刚有机会小睡一会醒来。这是什么地方?她抬头四顾,白墙、白衣、白床单,人声嘈杂,原来这是医院的急诊室。她躺在一张病床上,红色的液体正在通过滴管一滴一滴地流进她的血管。
"不要动!"医生见她醒来,上前按住她的手臂,问她的姓名、工作单位,并告诉她,是几位好心人把她从汽车站的地上抬到医院的,经化验,是严重贫血,血色素只有4﹒6克,因此正在给她输廉价的红血球抢救。
啊,工作单位?抢救?她记起来了:随着知青回城潮返回上海已经一年了。在这一年中,她又投入了人生道路上的另一种拼搏,那就是寻找工作。道理很简单,没有工作就没有饭吃,这是最现实的问题。虽然她生性怯弱,只要开口同人打交道,总是呐呐地怯怯地,连话也说不连贯。但是事关生存大计,只好硬着头皮去求人了。先是争取到在街道挖防空洞,一天8毛钱,虽然不多,却比起农村一个劳动日6分钱的收入好多了,可就是体力不争气。6年的插队生活,弄得营养不良、身体虚弱,挖防空洞的重体力活,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头晕耳鸣。庆幸的是,正在这时她投给少年儿童出版社的刊物《上海少年》的一个短篇小说被采用了。出版社准备借调她。然而命运之神还要捉弄她:区劳动局(那时叫"地区组")的主管人员卡住不放,面上的理由仍然堂皇:"我们区里工作也需要"--是啊,挖防空洞,可是政治任务,备战备荒嘛,谁说不重要?尽管这些防空洞后来不少成了小偷、流氓、苍蝇、蚊子的庇护所,可那时是按最高指示办事啊!--当然,私下的原因没有这么"突出政治",是劳动局的这位主管大员认为出版社的名额是肥缺,想调包。可惜他要调去的人没有文学素质,出版社无法接受。这样,拖了8个月之后,她才接到了报到通知。记起来了,今天是去出版社报到的,却晕倒在了汽车站。
血液是人这架机器的原动力。它既使她增加了力气,又使她恢复了信心。输完血,她根本不理会医生要她住院继续观察的劝告,在记账处结完账,就向那家出版社奔去。
在公共汽车上,她情不自禁地从自己的小书包里抽出一本书来--这是一本安徒生童话集。她的报到通知就夹在里面。她打开一看,报到通知夹的那一页,正是《丑小鸭》一篇的开头。忽然她在心里相信起命运来了。她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丑小鸭的故事"她太熟悉了。丑小鸭虽然受尽了压迫和讥笑,但终于飞了起来。今天,命运之神既然把她推向了一种新的生活,她也要飞!
这时正是1975年的夏天。要飞,却没有飞的条件。"四人帮""批林批孔"的闹剧正甚嚣尘上。于是,她的性格更加内向了。政治学习、批判会、评法批儒,她总是默默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绝少发言;就是被点了名,硬要她表态,也只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一副木讷的神情。当然,这是要挨工宣队和科室领导批评的。但既然是性格如此,也奈何她不得。自然,她也更加小心谨慎了。认真地做好自己的工作,积极地参加劳动。她牢牢地记着越剧《红楼梦》中林黛玉刚进贾府时的那句唱词:"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但这样,又遭到了一些人的轻蔑:"这种人怎么能调来当编辑?"
"做人真是难啊!"这是她踏上工作岗位后的第一个感受。如果你使自己事事跑在前面,人家会说你骄傲;如果你不声不响,又要被人看不起。不过,因为有了工作,毕竟是衣食无忧了。在别人蔑视的眼光中,她开始梳理自己的羽毛,练习自己的翅膀了。她利用一切业余时间读书、练笔。根据当时的客观条件,她决定先攻儿童文学。这段时间,她陆续写作和发表了十几篇儿童散文和小说。与此同时,下乡插队时写下后又烧毁的那些知青们的真实生活素材和感悟,又在脑子里活跃起来,于是,从1975年下半年起,她开始构思一部要为知青朋友们讲真话的小说。她先悄悄地写了提纲,偷偷拿给辅导她做编辑工作的文艺室编辑赵元真看。赵看后就如何构思一部长篇小说给她提了不少意见,要她修改。待将那提纲反复修改和基本定下来,已经是1976年的下半年了。这时,"四人帮"垮台了,文艺的春天开始了。她满怀信心地开始了《生活的路》的写作。在此以后两年多的时间里,她几乎没有休息过一个节假日。那时,她住在单位的集体宿舍里,人们经常可以看到,这间作为集体宿舍的三层楼的小阁楼里,灯光常常深夜不灭。为了不影响同室的女同胞睡觉,她还给桌上的灯做了个纸罩,尽量让灯光少漏出去。到了冬天,写作的条件更加艰苦;也许是由于身体虚弱,贫血未愈,也许是因为长期熬夜,过分劳累,她常常在晚上写着写着,浑身发起抖来,上牙磕着下牙,手指头握不住笔杆,但脑子倒仍觉是清醒的。于是她就去买瓶黄酒放在床头,一遇到这种情况,就喝上几口。节假日单位的食堂不开伙,她只好就开水啃冷馒头或面包。
曾经有人给她介绍过一个对象,也见了几次面,但她觉得,为了一个过去所不认识的人而每星期花掉一天的时间,简直是件蠢事。因为她觉得,在她眼前的情况下,事业和爱情两者不能兼得。所以,她赶紧写了一封信,婉言拒绝了。
稿子倒是写得很顺利。一年多的时间里,抽斗里已经锁着厚厚的两大叠稿纸,计算一下有几十万字,但是心中却忽然恐慌起来。毕竟是第一次写长篇啊。这样写行不行?粉碎"四人帮"不久,大家还对刚刚经历过的文化恐怖记忆犹新。于是她就把写好的稿子私下里拿出去给她所信赖的编辑朋友们看。结果大部分同志劝她不要再写下去。他们那时认为,知青问题是个禁区,政策界线不清,弄不好是要"踩线"的;有的同志劝她写传统题材,认为写这个保险。她知道这些同志是出于好心,但心中不服,觉得自己讲的是真话,为什么不可以?而文学作品如果不讲真话,还有什么意思呢?(她那时根本不懂得什么文艺理论)他去请教辅导她当编辑的赵老师。他科班出身,毕业于北大中文系,对文学与理论有自己独特的看法。赵老师告诉她:"文学作品本来就应该去发现与挖掘生活的本质,反映生活的真实,推动生活前进,而不是粉饰掩盖生活,或者等生活做了结论后去鹦鹉学舌。"赵老师也认真读了她写好的稿子。她从他那儿得到了热情的肯定和鼓励。
这时,曾经和她在安徽一起插队的几个女友和同学知道她在写小说,她们带着好奇心,上她的集体宿舍的阁楼里去"抄家",逼着她交出来看。看后,大家激动得拍手叫好,说这才叫小说,写得像我们的生活,有我们自己的血和泪,为我们知青讲了心里话。这样,她终于又有了继续写下去的决心。
皇天不负苦心人。经过一年多的奋战,几次修改,长篇小说《生活的路》总算完稿了。这时,她的儿童散文集《老水牛的眼镜》也结集出版了。这部散文集出版后,引起了较大的反响。儿童文学界的老前辈严文井、陈伯吹、金近等同志都很赞赏,小读者也十分欢迎。于是,本来蔑视她的人开始妒忌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