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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几,躺在马车这边的角落里。“卡尔顿”被指了出来。

  “这位英国律师显然是昏迷不醒了,是么?”

  希望新鲜空气能叫他清醒。他身体原本不上好,又刚跟一个共和国不喜欢的朋友告了别,挺伤心的。

  “为这就昏过去了么?那能算多大的事!共和国不喜欢的人多着呢,全都得到那小窗口去往里瞧的。贾维斯·罗瑞,银行家,英国人。是谁?”

  “当然是我了,我是最后一个。”

  上面的问题都是由贾维斯·罗瑞一一回答的。他下了车,一手扶住车门,回答了官员们的提问。官员们慢条斯理地绕着马车转了一圈,又慢条斯理地爬上了车厢,看了看车顶上携带的少量行李。乡下人也围了过来,靠近车门,贪婪地往里瞧。一个抱在妈妈怀里的小孩伸出短短的手臂,再想摸摸一个上了断头台的贵族的妻子。

  “看看你们的证件吧!贾维斯·罗瑞,已经签过字了。”

  “可以走了吗,公民?”

  “可以走了。走吧,车夫,一路顺风!”

  “向你们致敬,公民们。一—第一道关口总算闯过了!”

  这又是贾维斯·罗瑞的话。这时他双手交握,往前望着。马车里有恐惧,有哭泣,还有昏迷的旅客的沉重呼吸。

  “我们是否走得太慢了一点?能不能叫他们快点?”露西紧靠着老年人说。,

  “快了会像逃跑,亲爱的。不能太催他们,否则会引起怀疑的。”

  “看看后头,看看后头,有人追没有?”

  “路上干干净净,亲爱的。到目前为止没有人追。”

  在我们身边经过的有两三座房屋、独立的农庄、建筑物的废墟、染坊和硝皮作坊之类,还有开阔的田野、一排排落了叶的树。我们下而是凹凸不平的坚硬的路,两旁是深深的污泥。我们有时从路边的泥里穿过,因为要避开石头、免得颠簸。有时我们陷在车辙和泥洼里,便很紧张、痛苦、心惊胆战、手忙脚乱,只想赶快拖出来逃掉。只要不外下,我们什么都愿意做。

  走出了空旷的田野,又走过了倾塌的建筑物、孤独的农庄、染坊和硝皮作坊之类、三三两两的农舍、一行行掉光了叶子的树木。赶车的骗了我们,要把我们从另一条路带回去么?又回到老地方了么?谢天谢地,没有。前面是一座村庄。看看后头,看看后头,有没有人追?嘘!驿站到了。

  我们的四匹马给懒洋洋地牵走了,马车车厢懒洋洋地停在小街上,马匹没有了,仿佛再也不会行动了。新的驿马一匹又一匹懒洋洋地出现了。新的车夫懒洋洋地跟在后面,编着鞭梢,用嘴吮着。原来的车夫懒洋洋地数着钱,算错了加法,一肚子不高兴。在这整个儿的时间里,我们那负担过重的心都在狂跳,跳得比世界上最快的马的最迅猛的奔跑还要快。

  新的车夫终于坐上了马鞍,原来的车夫留在了后面。我们穿过了村庄,上了山坡,又下了山坡,来到潮湿的平川地。突然两个车夫激动地打着手势争论起来,猛一带马,马匹几乎倒坐在地上。是有人追么?

  “喂!车里的客人,回答个问题。”

  “什么事?”罗瑞先生从车窗往外看,回答。

  “你们说是多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在刚才那驿站里,他们说今天有多少人上断头台?”

  “五十二个。”

  “我不是说过么!好漂亮的数字!这位公民老兄硬说是四十二。再加十个脑袋是应该的。断头台干得真漂亮,我真喜欢它。嗨,走呀。驾,驾!”

  夜渐渐降临,天黑了下来。昏迷的人的动作多了起来。他开始苏醒,说话也听得清了。他以为他俩还在一起,他叫着卡尔顿的名字,问他手上拿的是什么。啊,怜悯我们,仁慈的上天,帮助我们!小心,小心,看看是不是有人在追。

  风在赶着我们猛刮,云在我们身后紧跟,月亮向我们扑了下来,整个心惊胆战的夜都对我们紧追不舍。此外跟踪上来的到目前为止却只是一片空虚。

  第十四章 编织结束

  在五十二个人等待着自己的命运的同时,德伐日太太召集复仇女神和革命陪审团的陪审员雅克三号开了一个阴暗不祥的会。德伐日太太跟两位命运的差役磋商的地点不在酒店,而在过去的补路工、现在的锯木工的小屋里。锯木工并未参加会议,他像个外层空间的卫星一样呆在远处,准备只在必要时或得到邀请时才发表意见。,

  “可是我们的德伐日,”雅克三号说,“无疑是个优秀的共和分子,是么?”

  “在法国没有比他更优秀的了,”口若悬河的复仇女神尖声尖气地肯定。

  “别吵,小复仇,”德伐日太太略微皱了皱眉,伸出个指头挡在她助手的唇边,“听我说,公民伙计,我的丈夫是个优秀的共和分子,也是个大胆的人,值得共和国的尊重。他也获得了共和国的信任。但是他有他的弱点,他对医生心慈手软。”

  “很遗憾,”雅克三号低沉地说,含义不明地摇着脑袋,几根残忍的手指又在嘴边猴急地抓挠。“那就不太像个好公民了,很遗憾。”

  “你们要明白,”老板娘说,“我对医生没兴趣。他丢不丢脑袋我不管,那对我都一样。但是埃佛瑞蒙德一家可得要斩草除根,老婆和孩子必须跟丈夫和爸爸去。”、

  “她有一个漂亮的脑袋跟着去呢,”雅克三号低沉地说。“我在这几看见过不少蓝眼睛金头发的脑袋,参孙提起那脑袋的样子可真迷人。”他虽是个吃人恶魔,说话倒像个美食家。

  德伐日太太垂下眼脸想了想。

  “还有那孩于也是金头发蓝眼睛,”雅克三号带着享受的神气思考着。“在那儿很少看见孩子。倒挺迷人的:”

  “总而言之,”德伐日太太停顿了片刻,说道,“这事我信不过我丈夫。我从昨天晚上起就感到不但不能把我计划的细节告诉他,而旦动手要快,否则他还可能走漏消息,让他们跑掉。”

  “绝不能让他们跑掉,”雅克三号低沉地说。“一个也不准。就现在这种情况人数还不到一半呢。应该每天杀他一百二十个的。”

  “总而言之,”德伐日太太说下去,“我要把这一家斩草除根的道理我的老公不理解;他对医生那么关怀的道理我也想不通。因此我得亲手采取行动。来呀,小公民。”

  锯木工用手碰了碰红便帽,走了过来。他对她毕恭毕敬,服服帖帖,怕得要命。

  “你今天就可以作证,证明那些手势么,小公民?德伐日太太严厉地说。

  “可以,可以,为什么不可以!”锯木工叫道,“每天,不论天晴下雨,从两点到四点,总在那儿打手势,有时带着那小的,有时没带。我知道的事我是知道的。我是亲眼看见的。”

  他说话时做了许多手势,仿佛偶然模仿着几个他其实从没见过的复杂手势。

  “显然是搞阴谋,”雅克三号说,“再清楚不过了。”

  “陪审团不会有问题吧?”德伐日太太露出个阴沉的微笑把眼光转向他说。

  “相信爱国的陪审团吧,亲爱的女公民,我可以为我陪审团的伙计们打包票。”

  “现在我来想想,”德伐日太太又沉思起来,“再想一想吧!为了我那老公,我能不能放过医生呢?放不放过对我都一样。我能放过他么?”

  “他也要算一个脑袋呢,”雅克三号低声说。“我们现有的脑袋还嫌不够,放过了怪可惜的,我觉得。”

  “我见到那女人的时候,医生也跟她一样在打手势呢!”德伐日太太争辩道,“我不能谈这个不谈那个,我不能把这案子全交给这个小公民去办,因为我做起证人来也并不差。”

  复仇女神和雅克三号彼此争先恐后地肯定她是最值得尊重,也是最精采的证人。小公民不甘落后,便说她是举世无双的证人。

  “不,我不能放过他,”德伐日太太说,“他得凭命去闯了!你三点钟有事,要去看今天杀的这一批——是吗?”

  这话问的是锯木工。锯木工赶快说他也要去,而且抓紧机会补充说,他是最积极的共和分子。实际上若是有什么东西使他失去了享受一边抽午后烟、一边欣赏国家级剃头师傅精采表演的机会,他就会成为最孤独的共和分子了。他的表白有点过分,甚至叫人怀疑他每时每刻都在为自己那渺小的安全担心。而他也许确实在受着怀疑,因为德伐日太太一双黑眼睛正轻蔑地望着他。

  “我也同样要到那儿去。”老板娘说。“那儿的事结束之后,你们就到我那儿,到圣安托万去,就定在八点吧,我们要到我那个区去揭发这几个人。”

  锯木工说他若是能陪伴女公民,他会引以为荣,感到骄傲的。女公民却白了他一眼,弄得他很尴尬,像小狗一样躲着她的目光,钻到木柴堆里拉起锯来,借以掩饰自己的狼狈。

  德伐日太太招呼陪审员和复仇女神往门边靠了靠,向他俩进一步说明了她的观点:

  “那女的现在准在家等着他死去的时刻。她会哀悼,会痛苦,一定会对共和国的审判心怀不满,对共和国的敌人满怀同情。我要到她那儿去。”

  “多么令人钦佩的女人,多么值得崇拜的女人!”雅克三号欣喜若狂,叫道。“啊,我的心肝宝贝!”复仇女神叫了起来,拥抱了她。

  “你把我的编织活儿拿去,”德伐日太太把毛线放到助手手里,“把它放在我平时的座位上,占好座包。马上去,因为十有八九今天的人会比平常多。”

  “我衷心接受上级的命令,”复仇女神敏捷作答,而且亲了亲她的面颊。“你不会迟到吧?”

  “行刑开始之前我准到。”

  “囚车到达之前。一准要到,我的宝贝,”复仇女神对着她的背影说,因为她已转身上了街。“囚车到达之前!”

  德伐日太太轻轻挥了挥手,表示她听见了,一定准时到达,然后便穿过泥泞、绕过了监狱大墙。复仇女神和陪审员望着她远去,对她那漂亮的身影和无与伦比的道德秉赋表示了崇高的赞赏。

  那时的许多妇女都被时代之手捏弄得可怕地变了形,却没有一个妇女能比现在走在大街上的这个无情的女人更可怕的了。她有坚强勇敢的性格,精明敏捷的头脑,还有巨大的决心。她具有一种美,那美不但赋予了她稳定坚实、苦大仇深的特色,而且使人不由得由衷地赞美这一特色。无论情况如何,那“混乱的时代”是必然会使她出人头地的。但是由于她从儿童时代起就深感含冤受屈,养成了根深蒂固的阶级仇恨,机会便把她发展成了一只母老虎。她是绝对没有怜惜之情的。即使曾有过也早已泯灭了。

  一个清白无辜的男人要为父辈的罪行而死亡,这在她完全不算一回事。她看见的不是他,而是他的父辈。那个男人的妻子要变成寡妇,女儿要变成孤儿,这在她也不算一回事。那种惩罚还不够,因为她们都是她天生的敌人,是她的战利品,本没有活下去的权利。要使她谅解是办不到的,她没有怜惜之心,甚至对自己也如此。若是她在自己参加过的战斗中倒下了,她也不会怜惜自己;若是她被送上断头台,她也只会咬牙切齿恨不得让送她上断头台的人跟她易地而处,却没有丝毫怨艾伤感的柔情。

  在德伐日太太那粗布袍子下而的就是这样一颗心。那布袍她随意穿着,却很合身,但带几分怪诞。那一头黑发在粗糙的红便帽之下显得尤其丰密。她胸前掖了一把子弹上膛的手枪。腰间别了一把磨得飞快的匕首。她便以这样一身装束、这样一个角色的自信步伐在大街上走着:表现了习惯于光着腿赤着脚在褐色的沙滩上行走的妇女的矫健和轻松。

  此时那辆旅行马车正在等着旅客到齐。昨天晚上罗瑞先生为普洛丝小姐是否坐这辆车曾经煞费踌躇。马车需要避免超重,尤其需要尽量缩短检查马车和乘客的时间,因为他们是否能逃掉大有可能决定于在这儿那儿省下的分分秒秒。经过苦苦思索,他终于决定让普洛丝小姐和杰瑞去坐那时很有名的最轻便型马车,在三点钟出发,因为他们可以自由出入巴黎。他们没有行车拖累,可以很快便赶上驿车,赶到前面去,事先给驿车雇好马匹,使它在夜间宝贵的时间里迅速前进—一夜里是最怕耽误的。

  普洛丝小姐明白了照这种安排她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可以起到的真正作用,便高高兴兴地同意了。她跟杰瑞看到马车出发,看清楚了所罗门送来的是什么人,又提心吊胆地忙了十来分钟,现在正做着追赶驿车的最后准备。这时德伐日太太正在街上行走,距离这间寓所越来越近了一—这里的房客已全都撤离,只有他俩还在商量:

  “现在,克朗彻先生,”普洛丝小姐说,她激动得话也说不出,站也站不住,动也不会动,连活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你觉得我们若是不从这个院子出发,怎么样?今天已经从这儿走了一辆车,再走一辆车会引起疑心的。”

  “我认为你说得对,小姐,”克朗彻先生回答。“而且我总是拥护你的,不管你对不对。”

  “我为几个心肝宝贝又是害怕、又抱着希望,简直都急疯了,”普洛丝小姐放声大哭,“我是什么主意都想不出来了。你能出个主意么,我亲爱的可怜的克朗彻先生?”

  “要说对将来的生活出点主意,我大概还能行,小姐,”克朗彻回答,“要说在此刻开动我这上帝保佑的老脑筋,我怕是办不到了。在眼前的紧急关头我想作出两个保证,发两道誓言,你能帮助我记住么,小姐?”

  “啊,天呐!”普洛丝小姐还在号啕痛哭说,“我马上记住,可你得像个出色的男子汉一样别把它挂在心上。”

  “首先,”克朗彻先生全身发抖,说话时面如死灰,神情庄重,“只要那几个可怜的人能安全脱险,我以后就不再干那种事了,再也不干了!”

  “我很肯定,克朗彻先生,”普洛丝小姐回答,“你以后决不会再干了,不管是什么。我求你不要认为需要特别说明那是什么。”

  “不会的,小姐,”杰瑞回答,“我是不会告诉你的。第二,只要那几个可怜的人能平安脱险,我就再也不会干涉克朗彻太太跪地做祈祷了。再也不会了!”

  “‘不管是什么家务事,”普洛丝小姐擦着眼泪努力镇定着自己说,“我都相信,还是完全交给克朗彻太太经管为好。啊,我可怜的宝贝们!”

  “我甚至还要说,小姐,”克朗彻先生接着讲下去,样子很令人吃惊,好像是在布道台上发表演说,“请你记下我的话,亲自告诉我太太,我对做祷告的事已经改变了看法。我倒打心眼里希望克朗彻太太这时在为我们跪下来做祷告呢!”

  “好了,好了,好了,我希望她在祷告,亲爱的,”急得发疯的普洛丝小姐叫道,“还希望她的祷告应验!”

  “千万别应验,”克朗彻先生说下去,说得更庄严、更缓慢、更有坚持到底的意思。“可不能让我说过的话、干过的事现在报应在我为这些可怜的人许的愿上!别应验,我们都应当跪下来(若是方便的话)祈祷他们逃出这种可怕的危险。别应验,小姐:我要说的是,别应—一验!”这是克朗彻先生在长期努力想得到一个更好的结论之后所下的结论。

  这时,德伐日太太正沿着大街走来,越来越近了。

  “你说得太动人了,”普洛丝小姐说,“若是我们能回到故乡,请相信我,我一定把我记得住而又听懂了的话转告克朗彻太太。而且,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可以相信我,对你在这个可怕时刻的一本正经的态度可以作证。现在,请让我们来想一想,我尊重的克朗彻先生,让我们来想一想!”

  这时,德伐日太太正沿着大街走来,越来越近了。

  “若是你能先走一步,”普洛丝小姐说,“叫马车别到这儿来,另找个地方等我,是不是会更好?”

  克朗彻认为那样会更好。

  “那你在什么地方等我呢?”普洛丝小姐问。

  克朗彻满脑子糊涂,除了伦敦法学会,他想不出别的地点。可是天哪!伦敦法学会远在千里之外,而德伐日太太只不过咫尺之遥

  “在大教堂门口吧,”普洛丝小姐说。“我在那地方上车不太绕道吧?在大教堂两座钟楼中间那大门口?”

  “不绕道,小姐,”克朗彻回答。

  “那么,就像个最好的男子汉一样,马上去车站,把路线改了,”普洛丝小姐说。

  “我离开你可有点不放心,”克朗彻先生犹豫起来,摇着头说。“你看,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的。”

  “那只有天才知道,”普洛丝小姐回答。“别为我担心。三点钟或略早一点到大教堂来接我,我相信那要比从这儿出发好得多,我肯定。好了!上帝保佑你,克朗彻先生!别顾着我,顾着那几条命吧,那得靠我们呢!”

  这一番言辞,再加上普洛丝小姐两只手攥住他的手,表现了痛苦的请求,使克朗彻先生下定了决心。他点了点头,表示鼓励,便去改变行车路线了,留下她一个人按自己的建议去跟他会合。

  想出了这么一个预防措施,而且已经开始执行,普洛丝小姐大大她松了一口气。她的外表必须镇静如常,以免引起特别注意,这也使她安定下来。她看看表,两点二十分。她再也不能浪费时间了,必须立即作好准备。

  她心里乱成一团。没了人的屋子空荡荡的,她害怕;每一道开着的门背后都仿佛有面孔在窥视,她也怕。普洛丝小姐打了一盆水开始洗她那双红肿的眼睛。她满怀莫名的恐俱,很怕眼睛上的水会暂时挡住了视线,因此不断停下来四面瞧瞧,怕有人在看她。有一次她刚停下来却不禁大叫起来,往后一退,因为她见到一个人影站在屋里。

  脸盆落到地下摔碎了,水流到德伐日太太脚边——那双脚曾从血泊中走过,步伐威严而独特。”

  德伐日太太冷冷地望着她说,“埃佛瑞蒙德的太太到哪儿去了?”

  普洛丝小姐突然想起所有的门分开着,会叫人想到逃跑。她的第一个动作便是把门全都关了起来。屋里有四道门,她全关上了。然后她站在露西的房门口。

  德伐日太太深色的眼睛跟随着她那迅速的行动,然后落在她身上。岁月并不曾驯服普洛丝小姐的野性,也不曾让她那粗糙的外形变得柔和。她也是个强悍的女人,虽然路数不同。她也用眼睛打量了德伐日太太身上的每一部分。

  “别看你那样子像魔鬼的老婆,”普洛丝小姐细声说,“你占不了我的上风,我可是个英国女人。”

  德伐日太太轻蔑地望着她,她的感觉跟普洛丝小姐却也差不多;她俩可算是狭路相逢了。德伐日太太眼前是个结实、健壮、矫捷的妇女,正跟多年前罗瑞先生眼前那个胳膊结实的妇女一样。德伐日太太很清楚,普洛丝小姐是这家的忠实朋友;普洛丝小姐也很清楚,德伐日太太是这家的凶恶敌人。

  “我要到那边去,”德伐日太太一只手往那杀人的地方略微挥了一挥,“她们在那几给我保留了座位和我的毛线活儿。我是顺道来向她致敬的。我想见见她。”

  “我知道你不怀好意,”普洛丝小姐说。“不过你放心,你那坏心眼休想在我面前得逞。”

  两人一个说法语,一个说英语,谁也听不懂谁的话,可彼此都很警惕,想从对方的神色态度推测出没听懂的意思。

  “这个时候把她藏起来不让她见我,对她可没有好处,”德伐日太太说。“优秀的爱国者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让我见她。告诉她我要见她。听见了没有?”

  “就算你那眼睛骨碌碌转得像辘轳,”普洛丝小姐回答,“我可是张四根柱子的英国床,任你眼睛怎么转,也别想动我一分一毫。不行,你这个恶毒的女老外,我今儿跟你泡上了。”

  看来德伐日太太对这些村言俚语并不理解,但却明白对方并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白痴,蠢猪!”德伐日太太皱着眉头。“我不要你回答,我要求跟她见面。你去告诉她,我要见地,再不然就别站在门口,让我自己进去!”说时她怒气冲冲打着手势。

  “我才懒得听你那瞎胡闹的外国话呢,”普洛丝小姐说,“不过为了知道你是否猜到了真象(或许只猜到一部分),我倒愿意把我的一切都送给人——除了这一身衣服之外。”

  两人彼此目不转睛地盯着。德伐日太太从普洛丝小姐意识到她来到这儿以后就在原地没动,可现在她前进了一步。

  “我可是个不列颠人,”普洛丝小姐说。“今天我豁出去了,我愿拿这条不值两便士的命拼了。我知道我把你缠在这里的时间越长,我那小鸟儿就越有希望。你要是敢碰我一指头,我就把你那黑头发拔个精光,一根不剩!”

  这样,普洛丝小姐每匆忙说完一句话就要摇一摇脑袋,瞪一瞪眼睛,而她的每句话又都说得气喘吁吁。她像这样开始了战斗—一她可是一辈于没跟人干过仗的。

  可是她的勇气却带着感情冲动的性质,她的眼里已不禁噙满了泪珠。对她这种形式的勇气表现,德伐日太太却误会了,以为是软弱。“哈!哈!”她笑了,“你这个可怜虫!还充什么好汉!我要找医生讲话。”说时便放开嗓门叫了起来,“医生公民!埃佛瑞蒙德太太!埃佛瑞蒙德家的媳妇!除了这个可怜兮的笨蛋,你们谁来跟女公民德伐日答话?”

  也许是由于随之而来的沉默,也许是由于普洛丝小姐的表情无意中泄露了天机,也许是由于与两者无关的突然灵机一动,总之德伐日太太看出他们已经走掉了。她赶紧打开了三道门,往里面看。

  “三间屋子都乱糟糟的,有人匆忙打过行李,七零八碎的东西扔了满地。你身后的屋里怕也是没有人了!让我看看!”

  “休想!”普洛丝小姐完全明白她的要求,正如德伐日太太完全明白她的回答一样。

  “他们若是不在那屋里,便是逃跑了。还可以派人去追,把他们抓回来,”德伐日太太自言自语。

  “只要你弄不清楚她们究竟在不在这屋里,你就无法决定该怎么办,”普洛丝小姐自言自语。“只要我不让你弄清楚,你就别想弄清楚。不管你清楚不清楚,我只要能缠住你,你就别想离开这儿。”

  “我从小就在街面上跑,什么东西也没拦住过我。我能把你撕得粉碎,我现在得把你从门口轰走,”德伐日太太说。

  “我们这院子孤零零的,高楼顶上又只有我们两个,看样子不会有人听见。我祈祷上帝给我力量把你缠住,你在这儿的每一分钟对我那宝贝儿都值十万金币呢!”普洛丝小姐说。

  德伐日太太往屋里便闯,普洛丝小姐一时性起,伸出双臂把她紧紧拦腰抱住。德伐日太太又是挣扎,又是殴打,但都无济于事。普洛丝小姐满怀挚爱,有坚韧的活力,把她抱得很紧——爱比恨永远要强大得多——在挣扎中她甚至把她抱离了地面。德伐日太太用两只手打她,抓她的脸,可是普洛丝小姐只顾低了头搂住她的腰,比怕淹死的女人搂得还紧。

  德伐日太太马上停止了殴打,伸手往被搂紧的腰间摸去。“你那玩艺儿在我的胳膊下呢,”普洛丝小姐屏住气说,“你休想拔出来。谢谢老天爷,我的力气可比你大。我要一直抱住你,直到我们有一个昏过去或者是死掉!”

  德伐日太太的手己到了胸前。普洛丝小姐抬头一看,认出了那是什么东西,便一拳打了过去,打出了一道闪光、一声巨响,然后便是她一个人站在那里,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一切只发生在刹那之间。硝烟散去,只留下可怕的平静。硝烟就像那大发雷霆的妇女的灵魂一样在空气里消散了,那女人的身子却躺在地上,死了。

  普洛丝小姐被这情况吓了一跳,怕得要命。她先是往楼下跑,想离那尸体远远的,去找其实找不到的人帮忙。幸好她想起了自己惹下的祸的后果,便赶快停步,跑了回来。她十分害怕重新进屋,可她仍然进去了,而且从尸体身边走过,取出了她必须穿戴的帽子和衣物。她然后下了楼,关了门,上了锁,取下钥匙,又坐在台阶上喘了一会儿气,哭了一会儿,这才站起身来匆匆走掉。

  幸好她的帽子上垂着面纱,否则她在路上怕是难免受人盘问的。也幸好她天生长相奇特,因此不至于像别的妇女给人衣冠不整的印象。她需要这两个有利条件,因为她头发散乱,脸上留下深深的指甲印,衣服也给东拉西扯弄了个乱七八糟,只用颤抖的手匆忙整理过一下。

  过桥时她把钥匙扔进了河里。她比她的保镖早几分钟到达大教堂,在等他时她想了许多。若是那钥匙叫渔网网住了会怎么样?若是鉴定出是哪家的钥匙会怎么样?若是门打开,发现了尸体会怎么样?若是在城门自把她扣留下来,送进监狱,判她杀人罪又会怎么样?她正在满脑子胡思乱想,她的保镖来了,让她上了车,把她带走了。

  “街上有闹声没有?”她问他。

  “有日常的闹声,”克朗彻先生回答,他因为这个问题和她那副怪像露出一脸惊讶。

  “你的话我没听见,”普洛丝小姐说,“你说的是什么?”

  克朗彻先生重复了他的回答,可那也没有用,普洛丝小姐仍然听不见。“那我就点头吧,”克朗彻先生大吃一惊,想道。“这她无论如何是懂得的。”她倒是懂的。

  “街上现在有闹声没有?”普洛丝小姐不久又问。

  克朗彻先生义点了点头。

  “可我没听见。”

  “才一个小时耳朵怎么就聋了?”克朗彻先生寻思,心里很着急。“她出了什么事了?”

  “我觉得,”普洛丝小姐说,“好像火光一闪,又砰的一声,那一声就成了我这一辈子听见的最后一声了。”

  “她这个样子可真奇怪!”克朗彻先生越来越紧张,“她喝了什么玩艺儿给自己壮胆了么?听!那吓人的囚车在隆隆地响!你听见车声了没有,小姐?”

  “一点儿也没听见,”普洛丝小姐见他说话便回答。“啊,我的好人,先是一声砰,声音大极了,然后就没有声音了,再也没有声音了,永远没有了,我这一辈子怕是再也听不见声音了。”

  既然她连那些可怕的四车的轰隆声都听不见,——囚车,快到目的地了,”克朗彻先生掉过头看了一眼说,“我看她确实是再也听不见这世界上的声音了。”

  她确实是再也听不见了。

  第十五章 足音断绝

  死亡之车在巴黎街上隆隆驶过,声音空洞而刺耳。六辆死囚车给断头台小姐送去了那天的美酒。自从想象得以实现以来,有关饕餮颟顸不知饱足的种种恶魔的想象便都凝聚在一个发明上了,那发明就是断头台。然而在法兰西,尽管有各种各样的土壤和气候,却没有一棵草、一片叶、一道根、一条枝、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的生长成熟条件能比产生了这个怪物的条件更为一成不变的了。即使用类似的锤子再把人类砸变了形,它仍然会七歪八扭地长回它原来那受苦受难的模样。只要种下的仍然是暴戾恣雎与欺凌压迫的种子,那么结出的必然是暴戾恣雎与压迫欺凌的果实。

  六辆死囚车沿着大街隆隆走过。时间,你强大的魔术师,你若让死囚车恢复它原来的面目,它便分明是专制帝王的御辇、封建贵族的车骑、弄权的耶洗别的梳妆台,是成了贼窝而非上帝住所的教堂和千百万饥饿的农民的茅舍!不,那庄严地制定了造物主的秩序的伟大魔术师从不逆转他的变化。“若是上帝的意志把你变成这种模样,”智慧的天方夜谭中的先知对身受魔法者说,“那你就保持这副模样!但若你这形象只是来自转瞬即逝的魔法,那就恢复你的本来面目吧!”不会变化,也没有希望,死囚车隆隆地前进。

  这六辆车的阴沉的轮子旋转着,似乎在街上的人群中犁出了一条弯弯曲曲的沟畦。人的脸是沟畦的脊,犁头稳定地犁过,人的脸便向两面翻开,街两边的居民太熟悉这重场面,许多窗户前都没有人,有的窗户上开窗的手连停也没停,眼睛只望了望车上的面孔。有些窗户的主人有客人来看热闹,主人便带着博物馆馆长或权威解说员的得意之情用手指着这一辆车,那一辆车,好像在解说昨天是谁坐在这儿,前天又是谁坐在那儿。

  死囚车上有人注意到了上述种种和自己最后的路上的一切,却只冷漠地呆望着;有人表现出对生命和人的依恋;有人垂头坐着,沉入了无言的绝望;也有人很注意自己的仪表,照他们在舞台或图画里见到的样子在群众面前表露一番。有几个在闭目沉思,力图控制混乱的思想。只有一个可怜人吓破了胆,形象疯狂,昏沉如醉,唱着歌儿,还想跳舞。可全部死囚并无一个用目光或手势向人们乞求怜悯的。

  由几个骑兵组成的卫队跟囚车并排前进着。有的人不时转向他们,向他们提出问题。问题似乎总是相同,因为问过之后,人们总往第三辆囚车挤去。跟第三辆囚车并排走着的骑兵常用战刀指着车上的一个人。人们主要的好奇心是找出那人在哪里。那人站在囚车后部低头在跟一个姑娘谈话。那站娘坐在囚车的一侧,握住他的手。那人对周围的景象并不好奇,也不在意、只顾跟姑娘淡着。在圣奥诺雷长长的街道上不时有人对他发出叫喊。那叫喊即使能打动他,也不过让他发出一个沉静的微笑,并随意甩一甩落到脸上的头发——他的手被绑着,不容易摸到脸。

  在一个教堂的台阶上等着囚车到来的是密探兼监狱绵羊。他望了望第一辆,不在。他望了望第二辆,不在。他已经在问自己,“难道他拿我作了牺牲?”他脸上却立即平静了下来,望进了第三辆

  “埃佛瑞蒙德是哪一个?”他身后有人问。

  “那一个。后面那个。”

  “手被一个姑娘握住的?”,

  “是的。”

  那人叫道,“打倒埃佛瑞蒙德!把全部贵族都送上断头台!打倒埃佛瑞蒙德!”

  “嘘,嘘!”密探怯生生地求他。

  “为什么不能叫,公民?”

  “他是去抵命的,五分钟后就要完事了,让他安静一下吧。”

  可是那人还继续叫着,“打倒埃佛瑞蒙德!”埃佛瑞蒙德的脸向他转过去了一会儿,看见了密探,仔细望了望他,又转向了前方。

  时钟敲了三点,从人群中犁出的沟畦转了一个弯,来到刑场和目的地。人的脸向两边分开,又合拢了,紧跟在最后的铧犁后面往前走——大家都跟着去断头台。断头台前有几个妇女手中织着毛线,坐在椅子上,仿佛是在公共娱乐园里。复仇女神站在最前面的一把椅子上。她在寻找她的朋友。

  “泰雷兹!”她用她那失利的声音叫道。“谁见到她了?泰雷兹.德伐日!”

  “她从来不曾错过的,”姐妹行中的一个织毛线的妇女说。

  “不会的,现在也不会错过,”复仇女神气冲冲地说。“泰雷兹!”

  “声音大一点,”那女人建议。

  是的,声音大一点,复仇女神。声音很大了,可她仍然没听见。再大一点吧,复仇女神,再加上几句咒骂什么的。可她仍然没出现。打发别的女人到各处去找找吧!是在什么地方舍不得离开了么?可是去找的人未必情愿走远,尽管她们做过许多可怕的事。

  “倒霉!”复仇女神在椅子上顿脚大叫,“囚车到了!埃佛瑞蒙德一转眼工夫就要报销了,可她不在这儿!你看,她的毛线活儿还在我手里呢!她的空椅子在等她。气死我了,我太失望了,我要大喊大叫!”

  复仇女神从椅子上跳下来喊叫时,囚车已开始下人。圣断头台的使者们已经穿好刑袍,做好准备。嚓——一个脑袋提了起来,在那脑袋还能思想、还能说话的时候,织毛线的妇女连抬头看一眼都不愿意,只是数道,“一。”

  第二辆囚车下完了人走掉了,第三辆开了上来。“嚓”——从不迟疑、从不间断地织着毛线的妇女们数道,“二。”

  被当作是埃佛瑞蒙德的人下了车,女裁缝也跟着被扶了下来。下车时他也没有放松她那无怨无尤的手,总按自己的诺言握住它。他体贴地让她用背对着那“嚓”“嚓”响着的机器——那机器正不住地呜呜响着,升起和落下。她望着他的眼睛,表示感谢。

  “若不是有了你,亲爱的陌生人,我不会这么镇静,因为我天生是个可怜的小女人,胆子很小。我也不能抬头看上帝——上帝也被杀死了——向他祈求今天能给我们希望和安慰。我认为你是上天送给我的。”

  “你也一样,是上天送给我的,”西德尼.卡尔顿说,“让你的眼睛总看着我,亲爱的孩子,别的什么都不要想。”

  “我握住你的手就什么都不想了。若是他们很快,我放手之后甚至可以完全不想。”

  “他们会很快的。别害怕!”

  两人虽在迅速减少的死囚群中,说起话来却似乎没有旁人。他们眼睛相望,声音相应,手拉着手,心映着心。这一对万类之母的儿女原本距离很远,还有种种差异,现在却在这阴暗的大路上走到了一起,要同路回家,到母亲怀里去休息。

  “勇敢而大度的朋友,你能回答我一个最后的问题吗?我很无知,因此这问题叫我烦恼——只有一点点烦恼。”

  “什么问题?告诉我。”

  “我有.一个表妹,是我唯一的亲戚,也跟我一样是个孤儿。我非常爱她。她比我小五岁,住在南方一户农民家里。我们是因为穷而分手的,她对我的命运完全不知道,因为我不会写信。若是我能写,我能怎样告诉她呢!那总比现在这样好吧!”

  “是的,是的,是要好一些。”

  “来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现在我望着你那善良坚强的脸,觉得你给了我很大的支持。我仍然在想,是这么个问题:若是共和国真地为穷人办好事,穷人少挨饿了,受的各种苦也少了,我的表妹就可以活很久,甚至活到老年。”

  “你的问题是什么,我温和的妹妹?”

  “你认为,”那一双无怨无尤、受得起委屈的眼睛噙满了泪水,嘴唇颤抖着张得略大了些,“我在一个更好的世界里等她,我相信在那儿你和我都会受到慈祥的关注。那时你认为我会感到等得太久么?”

  “不可能。那儿没有时间,也没有烦恼。”

  “你给了我很多安慰!我太无知了。我现在是不是该跟你吻别了?时间到了么?”

  “到了。”

  她吻吻他的嘴唇,他也吻吻她的嘴唇,两人彼此郑重地祝福。他松了手,那消瘦的手没有颤抖。在那无怨无尤的脸上只有甜蜜的光明的坚韧,没有别的。她在他前面一个——她去了;打毛线的妇女们数道,“二十二。”

  “主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仰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着;凡活着信仰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一大片语声唧唧哝哝;一大片面孔抬了起来;许多脚步从外围往里挤,人群往前涌动,有如潮水兴起。一切如闪电般消失。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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