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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对方回答,叹了口气,“是的!还是那个西德尼,还是那种命运。就在那时我也替别的同学做作业,自己的作业却很少做。”

  “为什么不做?”

  “天知道。也许我就是那德行,我猜想。”

  他把双手放在口袋里,双脚伸在面前,坐着,望着炉火。

  “卡尔顿,”他的朋友说,说时胸膛一挺,做出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态,仿佛壁炉是煅造坚毅顽强性格的熔炉,而能为老什鲁斯伯雷学校的老西德尼·卡尔顿服务的唯一妙法便是把他推进熔炉里去。“你那脾气现在吃不开,以前也一直吃不开。你就是鼓不起干劲,没有目标。你看我。”

  “啊,真腻味!”西德尼比刚才更淡泊也更和善地笑了笑。“你别装什么正经了!”

  “我己经办到的事是怎么办到的?”斯特莱佛说,“是怎么做成的?”

  “我看,有一部分是靠花钱请我帮了忙。可你也犯不着拿那来对着我,或是对着空气大呼小叫呀。你要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你总是在前排、我总是在后面不就行了。”

  “我必须在前排;我不是天生就在前排的,对不对?”

  “你的诞生大典我无缘躬逢其盛,不过,我看你倒天生是坐前排的。”卡尔顿说时哈哈大笑。两人都笑了。

  “在什鲁斯伯雷学校之前,在什鲁斯伯雷学校之后,从什鲁斯伯雷学校到如今,”卡尔顿说下去,“你就一直在你那一排,我也一直在我这一排。就连在巴黎的学生区,同学一起唠几句法国话,学点法国法律,捡点并不太实惠的法国破烂,你也总是显山露水,我也总是隐姓埋名。”

  “那该怪谁呀?”

  “我以灵魂发誓,不能肯定说不该怪你。你永远在推推搡搡、吵吵嚷嚷地挤来挤去,一刻也不停,我这一辈子除了生锈闲散还能有什么机会?不过,在天快亮的时候去谈自己的过去只会令人扫兴。还有别的事就开口,否则我要告辞了。”

  “那么,跟我一起为漂亮的证人干一杯吧,”斯特莱佛说,举起酒杯。“你现在心情好了些吧?”

  显然并非如此,因为他又阴沉了下来。

  “漂亮的证人,”他喃喃地说,低头望着酒杯。“我今天和今晚见到的证人够多的了。你说的漂亮的证人是谁?”

  “画儿上美人一样的医生的女儿,曼内特小姐。”

  “她漂亮么?”

  “不漂亮么?”

  “不。”

  “我的天呐,满法庭的人都崇拜她呢!”

  “让满法庭的人的崇拜见鬼去!是谁让老贝勒变作了选美评判员的?她是个金色头发的布娃娃!”

  “你知道不,西德尼,”斯特莱佛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一只手慢慢抹过涨红了的脸。“你知道不?那时我倒以为你很同情那金发布娃娃呢!那金发布娃娃一出问题,你马上就注意到了。”

  “马上注意到出了问题!不管布娃娃不布娃娃,一个姑娘在一个男子汉鼻子面前一两码的地方晕了过去,他是用不着望远镜就能看到的。我可以跟你干杯,但不承认什么漂亮不漂亮。现在我不想再喝酒了,我要睡觉了。”

  他的主人秉烛送他来到台阶上、照着他走下去时,白日已从肮脏的窗户上冷冷地望了进来。卡尔顿来到了屋外,屋外的空气寒冷而凄凉,天空阴云爱逮,河水幽黯模糊,整个场景像一片没有生命的荒漠。晨风吹得一圈圈尘埃旋卷翻滚,仿佛荒漠的黄沙已在远处冲天而起,其先驱已开始袭击城市,要把它埋掉。

  内心有种种废弃的力量,周围是一片荒漠,这个人跨下一步沉寂的台阶,却站定了。瞬息之间他在眼前的荒野里看到了一座由荣耀的壮志、自我克制以及坚毅顽强组成的海市蜃楼。在那美丽的幻影城市里有虚无缥缈的长廊,长廊里爱之神和美之神遥望着他;有悬满了成熟的生命之果的花园;有在他眼中闪着粼粼波光的希望之湖。可这一切转瞬之间却都消失了。他在层层叠叠的屋宇之巅爬到了一间高处的居室,衣服也不脱便扑倒在一张没有收拾过的床上,枕头上空流的眼泪点点斑斑,还是潮的。

  太阳凄凉地、忧伤地升了起来,照在一个极可悲的人身上。那是个很有才华、感情深厚的人,却无法施展自己的才能,用那才华和情感为自己获取幸福。他明知道它的危害,却听之任之,让自己消磨憔悴。

  第六章 数以百计的来人

  曼内特医生的幽静的寓所在一个平静的街角,距离索霍广场不远。叛国审判案受到四个月时光的冲刷,公众对它的兴趣和记忆已流入大海。一个晴朗的星期日下午,贾维斯·罗瑞先生从他居住的克拉肯威尔出发,沿着阳光普照的街道走着,要去曼内特医生处吃晚饭。经过业务上的反复交往之后,罗瑞先生已成了医生的朋友,那幽静的街角也成了他生命中一个日丽风和的成分。

  这是一个晴朗的星期日下午,罗瑞先生很早便往索霍走去。这里有三个习惯的原因。首先,晴朗的星期日的晚饭前他常要跟医生和露西去散步;其次,在天气不佳的星期日他又习惯于以这家的朋友身份跟他们在一起谈天、读书、看看窗外的景色,把一天打发过去;第三,他头脑精细,常有些小小的疑问,而他又知道按医生家的生活方式,星期日下午正是解决这些问题的时候。

  比医生的住处更为独特的街角在伦敦是很难找到的。那儿没有街道穿过,从屋前的窗口望去,可以看到一片小小的风景,具有一种远离尘嚣的雅趣,令人心旷神怡。那时牛津街以北房屋还少,在今天已消失的野地里还有葱笼的树木和野花,山楂开得很烂漫。因此乡野的空气可以轻快有力地周游于索霍,而不至像无家可归的穷汉闯入教区里一样畏缩不前。不远处还有好几堵好看的朝南坝墙,墙上的桃树一到季节便结满了果实。

  上午,太阳的光灿烂地照入这个街角,可等到街道渐热的时候,这街角却已笼罩在树荫里。树荫不太深,穿过它还可以看到耀眼的阳光。那地方清凉、安谧、幽静,今人陶醉,是个听回声的奇妙地方,是扰攘的市廛之外的一个避嚣良港。

  在这样的港湾中理应有一只平静的小舟,而小舟也确实存在。医生在一幢幽静的大楼里占了两个楼层。据说楼里白天有从事着好几种职业的人在干活,可从来很少听见声音,而晚上人们又都回避这个地方。大楼后面有一个小天井,连接着另一幢大楼。小天井里梧桐摇着绿叶,沙沙地响。据说那幢楼里有一个神秘的巨人在制造教堂用的管风琴,雕铸银器,打制金器,这巨人把一条金胳膊从前厅的墙上伸了出来--仿佛他把自己敲得贵重了,还势必要让他全部的客人也贵重起来。除了上述的几种职业之外,据说还有一个住在楼上的孤独房客和模糊听说的住在楼下的一家马车饰物制造商的帐房,可都很少有人看见或谈起过。有时一个游荡的工人会一面披着衣服一面从大厅穿过。有时一个陌生人会在附近张望。有时从小天井那头也会传来辽远的叮当之声,或是从那金胳膊的巨人那里传来的砰的一声。但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偶然的例外,正好证明了从星期日早上直到星期六晚上屋后梧桐树上的麻雀和屋前街角的回声都各按自己的方式存在着。

  曼内特医生在这儿应诊,他的病家是他往日的声誉和悄悄流传的有关他的故事所唤醒的名声带来的。他的科学知识和他进行创新的手术实验时的机警与技巧也给他带来了一定数量的病家,因此他能得到他所需要的收入。

  这个晴朗的星期日下午,在贾维斯·罗瑞揿着这个街角小屋的门铃时,上述种种他都知道、想到,也都注意到。

  “曼内特医生在家么?”

  正等他回来。

  “露西小姐在家么?”

  正等她回来。

  “普洛丝小姐在家么?”

  也许在家。但是女仆却完全无法估计普洛丝小姐的意向,是会客,还是不承认在家。

  “我在这儿跟在家里一样,”罗瑞先生说,“我自己上楼去吧!”

  医生的女儿尽管对自己出生的国度一无所知,却似乎从那个国家遗传来了少花钱多办事的才能。这原是那个国家最有用处、也最受人欢迎的特点。这屋的家具虽简单,却缀满了小饰物。这些东西花钱不多,却表现了品位和想象力,因而产生了令人愉快的效果。室内诸物的安排从最大件到最小件,它们的色调搭配,高雅的变化和对比(那是通过节约小笔小笔的开支,再加上巧妙的手、敏锐的目光和良好的鉴赏力所取得的)都令人赏心悦目,体现了设计者的雅趣。因此,当罗瑞先生站在屋里四面打量的时候,就连桌子椅子都似乎带着一种他现在已颇为熟悉的特殊表情在征求他的意见:是否满意?

  这层楼有三间屋子。屋子之间的门全部敞开,便于空气流通。罗瑞先生一间一间地走过,带着微笑观察着身边不同的事物所表现的同一副巧手慧心。第一间屋子是最漂亮的,屋里是露西的花儿、鸟儿、书籍、书桌和工作台,还有一盒水彩画颜料。第二间是医生的诊所,兼作餐厅。第三间因有天井里的梧桐而树影婆娑,叶声细细,是医生的寝室。寝室一角放着那套没人用的鞋匠长凳和工具箱,和在巴黎圣安托万郊区酒店附近凄惨的建筑物五楼上的情况很相像。

  “真想不到,”罗瑞先生暂时停止了观察,“他竟会把这些叫他想起当年苦难的东西留下来!”

  “有什么想不到的:”一声突然的反问使他吃了一惊。

  这反问来自普浴丝小姐,那红脸膛粗胳膊的厉害女人。他跟她是在多佛的乔治王旅馆第一次认识的,后来印象有了改进。

  “我应当想得到--”罗瑞开始解释。

  “呸!你应当想得到!”普洛丝小姐说;罗瑞先生闭了嘴。

  “你好?”这时这位小姐才跟他打招呼--口气虽尖锐,看来对他并无敌意。,

  “很好,谢谢,”罗瑞先生回答,态度温驯,“你好么?”

  “没有什么值得吹嘘的,”普洛丝小姐说。

  “真的?”

  “啊!真的!”普洛丝小姐说。“我为我那小鸟儿着急死了。”

  “真的?”

  “天啦!你除了‘真的’‘真的’说点别的行不行?叫人腻烦死了,”普洛丝小姐说。她的性格特征就是简短--个子除外。

  “那就改成‘的确’怎么样?”罗瑞先生急忙改正。

  “改成‘的确’也不怎么样,”普洛丝小姐回答,“不过要好一点。不错,我很着急。”

  “我能问问原因么?”

  “我不喜欢有几十上百个配不上我的小鸟儿的人到这儿来找她,”普洛丝小姐说。

  “真有几十上百的人为了那个目的来找她么?”

  “有几百,”普洛丝小姐说。

  这位小姐有个特点,别人要是对她的话表示怀疑,她反倒要加以夸大。在她之前和之后许多人也都这样。

  “天呐!”罗瑞先生说,那是他所想得出的最安全的话。

  “我从小鸟儿十岁时起就跟她一起过日子--或者说她花钱雇了我,跟我一起过日子。她确实是大可不必花钱的,我可以说,如果我能不要报酬就养活自己或养活她的话-一从她十岁开始。可是我的确有困难,”普洛丝小姐说。

  罗瑞先生并不太明白她那困难是什么,却也摇摇头。他把他身上的那个重要部分当作仙人的大慰,什么意思都能表示。

  “什么样的人都有,一点都配不上我那心肝宝贝,却老是来,”\普洛丝小姐说。“你开始这事的时候--”

  “是我开始的么,普洛丝小姐?”

  “不是么?是谁让她爸爸复活的?”

  “啊!那要算是开始的话一一”罗瑞先生说。

  “总不是结束吧,我看?你刚开始这事的时候可是叫人够难过的;我并不是挑曼内特医生的毛病,只是觉得他不配有这样一个女儿。我没有责难他的意思,因为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应当责难他。可是成群结队的人来找他,要想把小鸟儿的感情从我这儿抢走,的确是令人双倍地难受,三倍地难受,尽管我可以原谅他。”

  罗瑞先生知道普洛丝小姐很妒忌。可是他现在也明白,她在她那古怪的外表之下却是一个毫不自私自利的女人--只有女人才可能这样--这种人纯粹为了爱与崇拜心甘情愿去做奴隶,为她们已失去而别人还具有的青春服务,为她们所不曾有过的美丽服务,为命运没有赋予她们的成功服务,为从未照临过她们那阴暗生活的光明希望服务。罗瑞先生深知世道人心,明白世上的一切都比不上发自内心的忠诚服务。那是一种全未受到雇佣思想污染的忠诚的奉献。他对她的这种感情持崇高的尊重的态度,并在心里做了补偿(我们都会这样做的,只是有的人做得多,有的人做得少罢了),把普洛丝小姐放到了近于下层天使的地位,排到在台尔森银行开有户头的太太小姐之上,虽然后者的天然秉赋和后天教养不知道要比她强多少倍。

  “配得上我这小鸟儿的男人过去和将来都只有一个,”普洛丝小姐说;“我弟弟所罗门,若是他没有犯下他那一辈子唯一的错误的话。”

  又是同样的情况:罗瑞先生对普洛丝小姐历史的调查表明,她的弟弟所罗门是个没有良心的坏蛋。他把她的一切都搜刮去孤注一掷搞了投机,从此便遗弃了她,让她永远过着贫穷的生活,却一点也不懊悔。罗瑞先生十分看重普洛丝对所罗门的忠诚与信任(对他那一点小小的过失除外)。在他对她的好评之中这一点占了很大的分量。

  “我们现在既然没有别的人,又都是业务人员,”两人回到客厅友好地坐下之后他说,“我想问问你--医生和露西谈话时从来没提他做鞋的时候么?”

  “没有。”

  “可他又把那条长凳和工具留在身边?”

  “啊:”普洛丝小姐摇摇头说。“我并不认为他心里就没有想到以前那些事。”

  “你相信他想得很多么?”

  “相信,”普洛丝小姐说。

  “你想象--”罗瑞先生还没说完,普洛丝小姐打断了他:

  “什么都别想象。一点也不要想象。”

  “我改正。可你假定--你有时也假定么?”

  “有时也假定的,”普洛丝小姐说。

  “你假定一-”罗瑞先生说下去,两眼慈祥地望着她,明亮的目光里含着笑意,,曼内特医生在那些年月里对他受到这样严重的迫害的理由,也许对迫害他的人是谁有自己的看法么?”

  “除了我那小鸟儿告诉我的话之外,我不做任何假定。”

  “她的话是-一?”

  “她认为他有看法。”

  “现在,我要问一些问题,你可别生气,因为我只不过是个笨拙的业务人员,你也是个办理业务的女人。”

  “笨拙?”普洛丝小姐不动声色地问。,

  罗瑞先生颇想收回那个客气的形容词,回答道,“不,不,不。当然不。咱们还是谈谈业务吧。我们都十分肯定曼内特医生没有犯过罪,可他对这事却从不谈起,这难道不奇怪么?我不是说他应该跟我谈起,虽然他跟我有业务关系已经多年,现在又成了好朋友。我是说他应当告诉他漂亮的女儿。他对她一往情深,而谁对她又能不这样一往情深呢?相信我,普洛丝小姐,我跟你谈这事不是出于好奇,而是由于强烈的关心。”

  唔!据我的最好的理解,你会说我的最好的理解也是坏的,”普洛丝小姐说,对方道歉的口吻软化了她的心,“他对这整个的问题都感到害怕。”,

  “害怕?”

  “我认为他之所以害怕的道理很清楚,因为那回忆本身就很可怕。而且,他是因为这件事才失去记忆的。他的记忆是怎么失去的,又是怎么恢复的,他至今也弄不清楚。因此他感到永远也无法保证不再失去记忆。光这个理由就已经使问题不愉快了,我看。”

  这个解释比罗瑞先生想找到的答案要深刻一些。“不错,而且一想起就令人害怕。可是我心里还有个疑问,普洛丝小姐,曼内特医生把自己遭到的迫害永远禁闭在心里对他有没有好处?实际上我现在跟你交换意见正是因为这个问题和它在我心里所引起的不安。”

  “无可奈何,”普洛丝小姐摇摇头说,“一碰上那根弦他就出问题。最好别去碰它。简单地说,无论你喜欢不喜欢,也不能碰它。有时我们听见他半夜三更爬了起来在屋里(也就是我们头上)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后来小鸟儿体会到了他的心还在他当年的牢房里走着,走着,便匆匆赶到他面前,两人一起走,走呀,走呀,直走到他平静下来。但他对她却从来只字不提那使他不安的原因。她也发现最好别对他提起这个问题。两人就这样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直走到她的爱心和陪护叫他平静下来。”

  尽管普洛丝小姐不承认自己有想象,可在她重复那句话“走来走去”时也露出老是受到一个悲惨的念头纠缠时的痛苦,这就证明她也有着想象。

  前面说过,那街角是一个听回声的绝妙处所。这时一阵逐渐靠拢的脚步的回声响亮地传了过来,仿佛一提起那疲劳的脚音,脚音便开始走来了。

  “回来了!”普洛丝站起来,停止了谈话,“马上就会有数以百计的人来了。”

  这是个奇妙的地方,它的耳朵特别灵,有些不寻常的音响效果。罗瑞先生站在敞开的窗前寻找已有脚步声传来的父女俩时,简直以为他们再也不会到达了--不但他俩的脚步声仿佛逐渐远去,而且有并不存在的别人的脚步声取而代之,而后者也并不走近,只在仿佛逼近时又消失了。不过,父女两人终于出现了。普洛丝小姐已在临街的门口迎接。

  普洛丝小姐尽管红脸,粗野,而且严厉,她在她的宝贝身边忙碌时却是一片喜气洋洋。她在她上楼时帮她取下帽子,用手巾角掸着灰尘,用口吹着灰尘。她把她的外氅折好,以便收存。她抹着她那一头丰美的秀发时非常骄傲,仿佛即使她自己是个最虚荣最漂亮的女人,为自己的头发得意时也不过如此。她的宝贝也是一片喜气洋洋。她拥抱她,感谢她,也对她为她那么忙来忙去表示抗议--她只能用闹着玩的口气,否则普洛丝小姐是会感到非常委屈,回到房里去哭的。医生也是一片喜气洋洋。他望着两人,告诉普洛丝小姐说,她把露西宠坏了,而他那口气和眼神所表现出的宠爱并不亚于普洛丝小姐,如果可能,说不定还甚过她。罗瑞先生也是一片喜气洋洋。他戴着小假发望着这一切憨笑,对他单身生活的福星们表示感谢,因为他们在他的垂暮之年照亮了他,给了他一个家。但是这一片景象并没有被“数以百计的人”看见,罗瑞先生寻找普洛丝的预言的验证,却没有找到。

  晚饭时间到了,“数以百计的人”仍然没有出现。在家务活动之中,普洛丝小姐负责的是下层工作,她总干得很出色。她做的饭菜用料虽然一般,却是烹调得体,设计精美,半英国式半法国式,出类拔萃。普洛丝小姐的友谊是很实际的。她在索霍区和附近地区四处搜寻贫困的法国人,付出一先令或半克朗的金币向她们学来烹调的秘诀。她从这些式微的高卢后裔处学来了那么多精采的技术,就连仆妇女佣中的佼佼者也都把她看作女巫或是灰姑娘的教母:只须从禽场菜圃订购一只鸡、一只兔、一两棵菜,便能随心所欲做出自己想做的美味佳肴。

  星期天普洛丝小姐在医生的桌上用膳,别的日子总坚持在没人知道的时候到底层或二楼她的屋里去吃一一那是个蓝色的房间,除了她的小鸟儿之外谁也不许进入。此时此刻,普洛丝小姐因为小鸟儿那快活的脸蛋、也因她在努力使她高兴,表现得十分随和。因此,大家晚饭时都很愉快。

  那是个闷热的日子。晚饭后露西建议到露天坐坐,把葡萄酒拿到外面梧桐树下去喝。因为家里一切都围着她转,决定也因她而作,所以他们便来到了梧桐树下。她专为罗瑞先生拿来了葡萄酒,因为她在前不久已经自封为罗瑞先生的捧杯使者。在梧桐树下闲淡时,她总把他那杯子斟得满满的。他们谈话时,邻近的住宅以它们神秘的后背或是山墙偷窥着他们。梧桐也以自己的方式在他们头顶细语。

  “数以百计的人”仍然没有出现。他们在梧桐树下闲坐着。达尔内先生倒是来了,可他也只是一个人。

  曼内特医生和蔼地接待他,露西也一样。可是普洛丝小姐却感到头和身子一抽一抽地痛,便回屋里去了。她常发这种病,闲谈时把它叫作“抽筋发作”。

  医生状况极佳,看去特别年青。在这种时候,他跟露西最相似。两人坐在一起,她偎在他的肩头,他的手臂搭在她的椅背上。细看两人的相似之处是很叫人高兴的。

  医生精力异常旺盛。他谈了一整天,谈了许多话题。“请问,曼内特医生,”大家坐在梧桐树下,达尔内先生顺着刚才的话头自然地谈了下去。他们谈的是伦敦的古建筑--“你对伦敦塔熟悉么?”

  “露西和我一起去过,但去得偶然。不过,看得也够多的了。我知道它有趣的东西很多。其它就不大知道了。”

  “我在那儿蹲过监狱,你还记得,”达尔内说,带着微笑,但因为愤怒,也略有些脸红。“扮演的是另外的角色,不是有资格参观的那种。我在那儿时他们告诉过我一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露西问。

  “在改建某个地方时,工人发现了一个地牢,修成之后被人忘掉已经多年。那地牢围墙的每一块石头上都刻着字,是囚徒们刻的。日期、姓名、冤情、祈祷。在墙角的一块地基石上有一个囚徒(他好像被杀掉了)刻下了他最后的作品,是用很蹩脚的工具刻成的三个字母。粗看似乎是0、1、C,但仔细一辨认,最后的字母却是G。没有以DIG作为姓名缩写的囚徒的档案,也没有关于这个囚犯的传说。对这名字做过许多无用的猜测。最后,有人设想这些字母并非姓名缩写,而是一个词DIG。有人十分仔细地检查了刻字处的地面,在一块石头、砖块或铺砌石的碎块下面的泥土里发现了一张腐败成灰的纸跟一个腐败成灰的小皮箱或皮口袋。两者已混成一片。那无名的囚徒究竟写了些什么是再也读不到了,但他的确写下了一点东西,而且藏了起来,混过了狱卒的眼睛。”

  “爸爸,”露西叫道,“你不舒服了么!”

  他已经一手抚着头突然站了起来,那样子把他们全都吓了一跳。

  “不,亲爱的,没有什么不舒服。下雨了,雨点很大,吓了我一跳。我们最好还是进去!”

  他几乎立即镇定了下来。的确,大点大点的雨已在下着。他让大家看,看他手背上的雨点,但是他对刚才谈起的发现一句话也没说。而在他们回到屋里去时,罗瑞先生那老于业务的眼睛却发现了(或是自以为发现了),在医生把脸转向查尔斯·达尔内时那脸上露出了一种特别的表情,这种表情那天在法庭通道里他把脸转向达尔内时也曾出现过。

  医生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罗瑞先生甚至怀疑起自己老于业务的眼睛来。医生在客厅里的黄金巨人身下站住,告诉大家他还是经不起轻微的意外(尽管有时未必如此),那雨点就吓了他一跳。这时就是那黄金巨人的胳膊也并不比他更稳定。

  喝午后茶了。普洛丝小姐做着茶,抽筋又发作了。“数以百计的人”仍未出现。这时卡尔顿先生也信步来到,不过加上他也才两个客人。

  夜很闷热,他们虽然门窗大开地坐着,仍然热得受不了。茶点结束之后大家又坐到一扇窗户面前去眺望沉沉的暮色。露西坐在爸爸身边,达尔内坐在露西身边,卡尔顿靠在一扇窗前。窗帘是白色的,很长。旋卷入街角的雷电风把一幅幅窗帘掀到了天花板上,扑扇着,像幽灵的翅膀,

  “雨还在下,稀稀落落,雨滴却又大又猛,”曼内特医生说,“雷雨来得很慢。”

  “却肯定要来,”卡尔顿说。

  大家都放低了嗓门--观察着、等待着的人大多如此;在黑暗的屋里观察着、等待着闪电雷霆的人总是如此。

  街头一阵忙乱。人们要抢在风暴之前找地方躲雨。这个听回声的好地方震响着跑来跑去的脚步的回声,却没有脚步来到屋前。

  “有蜂拥的人群,却又是一片孤独:”大家听了一会儿,达尔内说。

  “这不是很动人的么,达尔内先生?”露西说。“我有时要在这儿坐整整一个晚上,直到产生一种幻想--可是今晚一切都这么黑暗庄严,即使是一点点愚蠢的幻想也叫我心惊胆战。”

  “我们也一起心惊胆战吧。这样我们就可以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对你似乎不算回事。在我看来这种幻觉是难以言传的,只有产生于我们自己才会动人。我有时要坐在这儿听一个整夜,最后才明白原来它是将要逐渐走入我们生活的所有脚步的回声。”

  “如果是那样,有很多人是会在有一天走进我们生活的,”西德尼·卡尔顿一如既往忧郁地说。

  脚步声时断时续,却越来越急,在街角上反复回荡。有的似乎来到了窗下,有的似乎进入了屋子,有的来,有的去,有的缓缓消失,有的戛然而止,却都在远处的街道上,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这些脚步声是注定了要进入我们共同的生活呢,还是要分别进入我们各自的生活,曼内特小姐?”

  “我不知道,达尔内先生。我告诉过你,那只不过是一种愚蠢的幻觉,你却偏要我回答。我被脚步声征服时我是孤独的,于是我便想象它们是要进入我和我父亲生命的人的脚步声。”"我接受他们进入我的生活!”卡尔顿说。“我不提问题,也没有条件。一个巨大的人群正向我们逼来,曼内特小姐,我已看见了他们!--借助于闪电。”一道耀眼的电光闪过,照见他斜倚在窗前,补充出最后这句话。

  “而且听见了他们!”一声炸雷劈下,他又补充道。“他们来了,又快、又猛、气势磅礴!”

  他描写的是那场暴风骤雨,那声势叫他住了嘴,因为已经听不见说话了。一阵令人难忘的疾雷闪电随着横扫的疾雨袭来。雷声隆隆,电光闪闪,大雨如注,没有间歇,直到夜半才止。然后月亮又升了起来。

  圣保罗大教堂的大钟在云收雨散的空中敲了一点,罗瑞先生才在脚穿高统靴、手拿风灯的杰瑞陪同下动身回克拉肯威尔去。从索霍到克拉肯威尔的路上有一些荒凉的路段,罗瑞先生怕遇到翦径的,总预先约好杰瑞护送,虽然通常是在要比现在早两个钟头以前就动身。

  “好可怕的夜!几乎让死人从坟墓里跑了出来呢!”

  “我自己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夜晚,大爷,也不想再遇上-一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杰瑞回答。

  “晚安,卡尔顿先生,”业务人员说。“再见,达尔内先生。咱俩还会在一起共度这样的夜晚么?”

  也许会的,也许。你看那疾走呼号的巨大人群正向他们逼来。

  第七章 大人在城里

  宫廷里炙手可热的大臣之一的某大人在他巴黎的府第里举行半月一次的招待会。大人在他的内室里,那是他圣殿里的圣殿,是他在外厢诸屋里的大群崇拜者心目中最神圣的地点中最神圣的。大人要吃巧克力了。他可以轻轻松松吞下许多东西,而有些心怀不满的人也认为他是在迅速地吞食着法兰西。但是,早餐的巧克力若是没有四个彪形大汉(厨师还除外)的帮助却连大人的喉咙也进不去。

  不错,需要四个人。四个全身挂满华贵装饰的金光闪闪的人。他们的首领口袋里若是没有至少两只金表就无法生活(这是在仿效大人高贵圣洁的榜样),也无法把幸福的巧克力送到大人的唇边。第一个侍从要把巧克力罐捧到神圣的大人面前;第二个侍从要用他带来的专用小工具把巧克力磨成粉打成泡沫;第三个侍从奉上大人喜好的餐巾;第四个(带两只金表的入)再斟上巧克力汁。削减一个侍从便难免伤害大人那受到诸天赞誉的尊严。若只用三个人就服侍他吃下巧克力将是他家族盾徽上的奇耻大辱。若是只有两个人他准会丢了命。

  昨天晚上大人在外面吃了一顿便餐,用餐时有迷人的喜剧与大歌舞表演。大人大多数晚上都要跟美艳的友伴们外出使餐。大人彬彬有礼,敏感多情,在处理今人生厌的国家大事和国家机密时,喜剧和大歌剧对他的影响要比整个法国的需要大得多。这种情况是法兰西之福--受到上帝类似恩宠的国家也都如此。例如在出卖了英格兰的快活的斯图亚①当权的令人遗憾的日子里,英格兰也是这样。

  对于一般的公众事务大人有一个地道的高贵想法:一切听其自然;对于特别的公众事务他又有另外一个地道的高贵想法:一切要听他指挥--要为他的权力与钱袋效劳。而对于他的玩乐,无论是一般的或特殊的,大人还有一个地道的高贵想法:上帝创造世界原是为了使他快活的。他的命令的措词是:“地和其中所充满的都属于我,大人说。”(只给原文换上了一个代词,小事一桩)

  可是,大人却慢慢发现庸俗的窘涩已经渗入了他的公私事务,因此他只好在这两类事务中跟一个赋税承包商结了盟。原来对公家财政大人一窍不通,不得不交给一个懂行的人去办;而谈起私人财政,赋税承包商又有钱,偏偏大人经过几代人的挥霍之后又渐渐露出了窘状。因此,大人便从一个修道院里把他的妹妹接了出来,趁她还来得及扔掉修女面纱和廉价的修女长袍的时候,把她作为奖品嫁给了一个出身寒微却富可敌国的赋税承包商。此时这位承包商手上拿着一根金苹果嵌头的专用手杖正和外厢房的宾客们在一起。大家见了他都毕恭毕敬,只是具有大人血统的优秀人种除外,这些人--包括承包商的夫人在内--都怀着极其傲慢的轻蔑,瞧不起他。

  赋税承包商是个奢侈的人。厩内有三十匹良马,厅堂有二十四名男仆,夫人由六个仆妇服侍,总装出凡是能到手的东西都要掠夺搜刮净尽、此外一律不感兴趣的样子,并不把他的婚姻关系所引起的道德责任放在眼里。但他却至少是那天在大人府第随侍的贵人中最了不起的现实。

  因为这些房间尽管漂亮豪华,具有当时最高雅最精美的设计和装饰,实际上已是摇摇欲坠。考虑到别的地方那些衣衫褴褛、戴着睡帽的穷汉们的存在(他们离此不远,巴黎圣母院的高塔差不多就在两极的正中,从那里可以眺望到这两处),这些华屋已成了令人极其不安的地方-一若是大人府第里也有人负责研究这个问题的话。对于军事一窍不通的军事官员;对于船舶一无所知的海军大员;对于政事全无概念的政府要员;还有凡心最重的无耻教士,目光淫邪,舌头放荡,生活更放荡。这些人全都在滥竽充数,全都在撒着弥天大谎,摆出对工作胜任愉快的样于。他们都或亲或疏地隶属大人城下,借此混迹于一切公众职务之中,从中捞取好处,这样的人数以百计。在这儿还有一种人为数也不少。他们跟大人或国家并无直接关系,跟任何实际事物也无关系,跟风尘仆仆远涉穷荒绝域的生活也没有关系。用花哨的药物治疗并不存在的臆想的疾病而发了财的医生在大人的前厅里向仪态优雅的病人微笑;为国家的小忧小患设计出形形色色的策略却连任何一桩罪恶也无法认真消除的清客,在大人的招待会上对他们抓得住的耳朵滔滔不绝地发出令人茫然的高论。想用空谈改造世界、想用纸牌建立巴别塔通向天堂的不信神明的哲学家,在大人的精采集会上跟一心要化铝为金的不信神明的炼金术士促膝谈心。受过最优秀的教养的风雅高贵的先生们(在那个出色的时代--以后也如此--最优秀的教养可以从它所培养的人对与人类利害攸关的自然话题不感兴趣鉴别出来)在大人的府第里总是以玩得精疲力竭成为众人的最佳表率。这类家庭给巴黎上流社会留下了各色各样惹人注目的人物。聚集在大人府第里的诸多忠诚人士中的包打听们(她们占了上流社会的一大半)要想在那仙女出没的天地里找出一个在态度和外貌上承认自己是母亲的孤独妻子是很困难的。实际上除了那个能把惹麻烦的生命带到人世的动作之外--那动作远远不能体现母亲这个称号--在时髦圈子里母亲这东西是不存在的。那些不合时宜的孩子都交由农村的妇女们秘密抚养、悄悄带大,而迷人的花甲老妇却打扮得像二十岁的姑娘去参加晚宴。

  不切实际是一种麻风病。它扭曲了随侍大人的每一个人。在最外层的屋子里有那么六七个与众不同的人若干年来就模糊地感到不安,认为总的说来形势不妙。作为一种颇有希望匡救时弊的办法,那六七个人有一半加入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宗派:抽搐派。他们正在圈内考虑是否应当在现场口吐白沫、大发脾气、大喊大闹,作出强有性昏厥的样子,为未来留下很容易理解的谶语,为大人指引迷津。除了这几个德尔维什分子之外,其他三个加入了另一个教派,这个教派想以“真理中心”来挽救世人。他们认为人类虽已离开了真理中心--这用不着多加证实--但还没有脱出“圈子”,因此必须设法制止脱出,甚至送回中心去,其办法是斋戒与通灵。因此,这些人常跟仙灵通话,带来了说不尽的福祉,虽然那福祉尚未显露。

  值得安慰的是,大人豪华府第里的人们全都衣冠楚楚,若是末日审判定在盛装的日子到临,那儿的每一个人便可以永恒地正确无误了。他们的头发是那么鬈曲,那么高耸,又扑了那么好看的发粉;他们的皮肤受到那么精心的保养和弥补,看去那么鲜艳娇嫩;他们的佩剑是那么潇洒风流;他们的鼻官受到那么精妙的款待,凡此种种都将亿万斯年地继续下去。受过最优秀教养的精雅的先生们挂着小小的饰物,在他们懒洋洋地行动时叮当作响,一-这类黄金的镣烤真像些宝贵的小铃铛。一方面有黄金佩饰的叮当,一方面有丝绸衣裙的响声,于是空气便掀动起来,把圣安托万和他那吞噬着人们的饥饿吃得远远的。

  服饰是百试不爽的灵符和神咒,可以维持一切事物的现有秩序。人人都打扮穿着,参加一场永不休止的化装舞会。从杜伊勒丽宫、大人、宫廷、枢密院、法庭,到整个社会都是一场化装舞会(衣衫褴褛者除外),连普通的刽子手也要参加。刽子手行刑也得按灵符的要求“卷发、扑粉、身穿金边外氅、白色长统丝袜和轻便无袢鞋”。“巴黎先生”就是穿着这一身精美的服装来到绞刑架和车裂架(那时斧头很少使用)主持盛典的。他在各省的弟兄们,包括奥尔良先生等人都按天主教的习俗把他叫作“巴黎先生”。在我主一干七百八十年的大人这场招待会中又有谁能料想到一个以卷发、扑粉、金边大氅、无袢便鞋和长统白丝袜的刽子手为基础的制度会有一天看到自己的星宿消逝呢!

  大人吃下了他的巧克力,解除了四个手下人的负担,命令最神圣之中最神圣的大门敞开,然后迈步出场。好一个低眉垂首、阿谀逢迎、胁肩谄笑、卑躬屈膝的场面!那从肉体到精神的-躬到地就是对上苍也没有这样恭顺--这也许正是大人的崇拜者们从不去打扰上天的一个原因吧!

  大人对这边作出个承诺,对那边绽出个微笑,对这一个幸福的奴才耳语一句,对那一个奴才摆一摆手,和蔼可亲地穿过了几道房间来到“真理边缘”的遥远地带,又转过身来,过了一会儿又让他的巧克力精灵们把他关闭在内殿里。

  接见大典结束,空气的振动转化成了一场小小的风暴,宝贵的小铃铛叮叮咚咚下了楼。转瞬之间全场的人只剩下了一个,此人腋下夹着帽子,手上拿着鼻烟盒,从一排镜子面前走了出去。

  “我把你奉献给一一”这人来到最后一道门口站住,对内殿转过身去,“魔鬼!”

  说完这话,他像抖掉脚下的灰尘一样抖掉了手指上的鼻烟,然后一声不响地下了楼,

  这是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衣饰豪华,态度傲慢,那张脸像个精致的假面。脸色是透明的苍白,五官轮廓分明,老是板着。那鼻子若不是在两道鼻翼上略微凹下了些,便可以算得上漂亮。而他那脸上仅有的变化却正表现在那凹陷之处(或叫鼻翼小窝)。那地方有时不断改变颜色,有时又因为轻微的脉搏跳动而扩大或缩小,有时又给整个面孔带来一种奸诈、残忍的表情。但若仔细观察,你又会发现这种表情的根子却在嘴边和眼角的皱纹上。那些皱纹都太淡,太细。不过,就那张脸给人的印象而言,它还是漂亮的,引人注目的。

  这张脸的主人走下了楼,来到院子里,坐上他的马车走掉了。在招待会上跟他说诉的人不多,他站在略微离开人群的地方,而大人对他的态度却不太热情。此时此刻他颇为得意,因为看到普通老百姓在他的马车前四散奔逃,常常险些被车撞倒。他的手下人赶起车来仿佛是在对敌人冲锋陷阵,而这种鲁莽的做法并没有从主人的眉梢,嘴角引来丝毫制止的意思。即使在那个耳聋的城市和暗哑的时代,人们的抱怨有时其实是能听得见的,说是那种古罗马贵族式的凶狠的赶马习惯在没有人行道的大街上野蛮地威胁着平民百姓的生命或把他们变成残废。可是注意到这类事件并加以考虑的人却很少。因而在这件事上也跟在别的事上一样,普通的穷苦百姓便只有自行努力去克服困难了。

  车声叮当,蹄声得得,马车发疯一样奔驰,那放纵骄横、不顾别人死活的样子在今天是很难理解的。它疾驰在大街上,横扫过街角处,妇女在它面前尖叫,男人你拽我扯,把孩子拉到路旁。最后,当它在一道泉水边的街角急转弯时,一个轮子令人恶心地抖了一下,几条喉咙同时发出了一声大叫,几匹马前腿凌空一腾落下,随即后臀一翘停下了。

  若不是刚才那点障碍,马车大概是不会停下的;那时的马车常常是把受伤的人扔在后面,自已扬长而去。为什么不可以?可是大吃一惊的侍从已经匆匆下了车--几匹马的辔头已叫二十只胳膊抓住了。

  “出了什么事?”大人平静地往外看了看,说。

  一个戴睡帽的高个子男人已从马匹脚下抓起了一个包裹样的东西,放在泉水边的石基上,自己匍匐在泥水里对着它野兽一样嗥叫。

  “对不起,大人!”一个衣衫褴的恭顺的男人说,“是个孩子。”

  “他干吗嚎得那么讨厌?是他的孩于么?”

  “请原谅,侯爵大人,很可惜,是的。”

  泉水距此略有些距离,因为街道在泉水处展开成了一块十码或十二码见方的广场。高个子男人突然从地上跳起身子,向马车奔来。侯爵大人一时里用手抓着剑柄。

  “碾死了!”那男人拼命地狂叫,两条胳膊高高地伸在头上,眼睛瞪着他。“死了!”人群围了过来,望着侯爵大人。那些盯着他看的眼睛除了警惕和急迫之外并无别的表情,并无可以后到的威胁或愤怒。人们也没说什么。自从第一声惊呼之后他们便没再出声,以后也一直这样。那说话的人低声下气的嗓门是平淡的、驯善的,表现了极端的服从。侯爵先生的目光从每一个人身上掠过,仿佛他们是一群刚从洞里窜出来的耗子。

  他掏出了钱包。

  “我看这事真怪,”他说,“你们这些人连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都照顾不了。老是有一两个人挡在路上。我还不知道你们把我的马伤成什么样子了呢!看着!把这个给他。”

  他扔出了一个金币,命令他的侍从拾起来。所有的脑袋都像白鹤似地往前伸,所有的眼睛都想看见那金币落下。高个子男人又以一种绝对不是人间的声音大叫道,“死了!”

  另一个男人匆匆赶来拉住了他,别的人纷纷让开。那可怜的人一见来人便扑到他的肩上抽泣着、号啕着,指着泉水。那儿有几个妇女躬身站在一动不动的包裹前,缓缓地做着什么,却也跟男人们一样,无声无息。

  “我全知道,我全知道,”刚来的人说。“要勇敢,加斯帕德。可怜的小把戏像这样死了倒还好些。转眼工夫就过去了,没受什么痛苦。他活着能像这样快活一个小时么?”

  “你倒是个哲学家,你,”侯爵微笑说。“人家怎么叫你?”

  “叫我德伐日。”

  “你是干什么的?”

  “卖酒的,侯爵大人。”

  “这钱你拾起来,卖酒的哲学家,”侯爵扔给他另外一个金币。“随便去花。马怎么样,没问题吧?”

  侯爵大人对人群不屑多看一眼。他把身子往后一靠,正要以偶然打碎了一个平常的东西,已经赔了钱,而且赔得起钱的大老爷的神态离开时,一个金币却飞进车里,当啷一声落在了车板上,他的轻松感突然敲打破了。

  “停车!”侯爵大人说,“带住马!是谁扔的?”

  他望了望卖酒的德伐日刚才站着的地方。可是那凄惨的父亲正匍匐在那儿的路面上,他身边的身影已变成个黝黑健壮的女人在织毛线。

  “你们这些狗东西,”侯爵说,可是口气平静,除了鼻翼上的两点之外,面不改色,“我非常乐意从你们任何一个人身上碾过去,从人世上把你们消灭掉。我若是知道是哪一个混蛋对马车扔东西,若是那强盗离我的马车不远,我就要让我的轮子把他碾成肉泥!”

  人群受惯了欺压恐吓,也有过长期的痛苦经验。他们知道这样一个人能用合法的和非法的手段给他们带来多么大的痛苦,因此没作-声回答。没有一只手动一动,甚至也没有抬一抬眼睛-一男人中一个也没有,只是那织着毛线的妇女仍然抬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侯爵的面孔。注意到这一点是有伤候爵的尊严的,他那轻蔑的眼睛从她头顶一扫而过,也从别的耗子头上一扫而过,然后他又向椅背上一靠,发出命令,“走!”

  马车载着他走了。别的车一辆接着一辆飞驰过来:总管、谋士、赋税承包商、医生、律师、教士、大歌剧演员、喜剧演员,还有整个化装舞会的参加者,一道琳琅满目的人流飞卷而去。耗子们从洞里爬出来偷看,一看几个小时。士兵和警察常在他们和那织纷的行列之间巡视,形成一道屏障,他们只能在后面逡巡、窥视。那父亲早带着他的包裹躲得不见了。刚才曾照顾过躺在泉边的包裹的妇女们在泉边坐了下来,望着泉水汩汩流过,也望着化装舞会隆隆滚过。刚才惹眼地站在那儿织毛线的妇女还在织着,像个命运女神一样屹立不动。井泉的水奔流着,滔滔的河水奔流着,白天流成了黄昏,城里众多的生命按照规律向死亡流去,时势与潮流不为任何人稍稍驻足。耗子们又在它们黑暗的洞里挤在一起睡了,化装舞会在明亮的灯光下用着晚餐,一切都在轨道上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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