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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城记》 作者:查尔斯·狄更斯

  第一章 时代

  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智慧的年头,那是愚昧的年头;那是信仰的时期,那是怀疑的时期;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失望的冬天;我们全都在直奔天堂,我们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简而言之,那时跟现在非常相象,某些最喧嚣的权威坚持要用形容词的最高级来形容它。说它好,是最高级的;说它不好,也是最高级的。

  英格兰宝座上有一个大下巴的国王和一个面貌平庸的王后;法兰西宝座上有一个大下巴的国王和一个面貌姣好的王后。对两国支配着国家全部财富的老爷来说,国家大局足以万岁千秋乃是比水晶还清楚的事。

  那是耶稣纪元一干七百七十五年。灵魂启示在那个受到欢迎的时期跟现在一样在英格兰风行一时。骚斯柯特太太刚满了她幸福的二十五岁,王室卫队一个先知的士兵已宣布这位太太早已作好安排,要使伦敦城和西敏寺陆沉,从而为她崇高形象的出现开辟道路。即使雄鸡巷的幽灵在咄咄逼人地发出它的预言之后销声匿迹整整十二年,去年的精灵们咄咄逼人发出的预言仍跟她差不多,只是少了几分超自然的独创性而已。前不久英国国王和英国百姓才得到一些人世间的消息。那是从远在美洲的英国臣民的国会传来的。说来奇怪,这些信息对于人类的影响竟然比雄鸡巷魔鬼的子孙们的预言还要巨大。

  法兰西的灵异事物大体不如她那以盾和三叉戟为标志的姐妹那么受宠。法兰西正在一个劲儿地往坡下滑,印制着钞票,使用着钞票。除此之外她也在教士们的指引下建立些仁慈的功勋,寻求点乐趣。比如判决一个青年斩去双手,用钳子拔掉舌头,然后活活烧死,因为他在一群和尚的肮脏仪仗队从五六十码之外他看得见的地方经过时,竟然没有跪倒在雨地里向它致敬。而在那人被处死时,生长在法兰西和挪威森林里的某些树木很可能已被“命运”这个樵夫看中,要砍倒它们,锯成木板,做成一种在历史上以恐怖著名的可以移动的架子,其中包含了一个口袋和一把铡刀。而在同一天,巴黎近郊板结的土地上某些农户的简陋的小披屋里也很可能有一些大车在那儿躲避风雨。那些车很粗糙,溅满了郊野的泥浆,猪群在它旁边嗅着,家禽在它上面栖息。这东西也极有可能已被“死亡”这个农民看中,要在革命时给它派上死囚囚车的用场。可是那“樵夫”和“农民”尽管忙个不停,却总是默不作声,蹑手蹑脚,不让人听见。因此若是有人猜想到他们已在行动,反倒会被看作是无神论和大逆不道。

  英格兰几乎没有秩序和保障,难以为民族自夸提供佐证。武装歹徒胆大包天的破门抢劫和拦路翦径在京畿重地每天晚上出现。有公开的警告发表:各家各户,凡要离城外出,务须把家具什物存入家具店的仓库,以保安全。黑暗中的强盗却是大白天的城市商人。他若是被他以“老大”的身份抢劫的同行认了出来,遭到挑战,便潇洒地射穿对方的脑袋,然后扬长而去。七个强盗抢劫邮车,被押车卫士击毙了三个,卫士自己也不免“因为弹尽援绝”被那四个强盗杀死,然后邮件便被从从容容地弄走。伦敦市的市长大人,一个神气十足的大员,在特恩安森林被一个翦径的强徒喝住,只好乖乖地站住不动。那强盗竟当着众随员的面把那个显赫人物掳了个精光。伦敦监狱的囚犯跟监狱看守大打出手;法律的最高权威对着囚犯开枪,大口径短枪枪膛里填进了一排又一排的子弹和铁砂。小偷在法庭的客厅里扯下了贵族大人脖子上的钻石十字架。火枪手闯进圣·嘉尔斯教堂去检查私货,暴民们却对火枪手开枪。火枪手也对暴民还击。此类事件大家早已习以为常,见惯不惊。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刽子手不免手忙脚乱。这种人无用胜于有用,却总是应接不暇。他们有时把各色各样的罪犯一大排一大排地挂起来。有时星期二抓住的强盗,星期六就绞死;有时就在新门监狱把囚犯成打成打地用火刑烧死;有时又在西敏寺大厅门前焚烧小册子。今天处决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明天杀死一个只抢了农家孩子六便士的可怜的小偷。

  诸如此类的现象,还加上一千桩类似的事件,就像这样在可爱的古老的一千七百七十五年相继发生,层出不穷。在这些事件包围之中,“樵夫”和“农民”仍然悄悄地干着活,而那两位大下巴和另外两张平常的和姣好的面孔却都威风凛凛,专横地运用着他们神授的君权。一干七百七十五年就是像这样表现出了它的伟大,也把成干上万的小人物带上了他们前面的路--我们这部历史中的几位也在其中。

  第二章 邮车

  十一月下旬的一个星期五晚上,多佛大道伸展在跟这段历史有关的几个人之中的第一个人前面。多佛大道对此人说来就在多佛邮车的另一面。这时那邮车隆隆响着往射手山苦苦爬去。这人正随着邮车跟其他乘客一起踏着泥泞步行上山。倒不是因为乘客们对步行锻炼有什么偏爱,而是因为那山坡、那马具、那泥泞和邮件都太叫马匹吃力,它们已经三次站立不动,有一次还拉着邮车横过大路,要想叛变,把车拖回黑荒原去。好在缰绳、鞭子、车夫和卫士的联合行动有如宣读了一份战争文件的道理。那文件禁止擅自行动,因为它可以大大助长野蛮动物也有思想的理论。于是这套马便俯首投降,回头执行起任务来。

  几匹马低着头、摇着尾,踩着深深的泥泞前进着,时而歪斜,时而趔趄,仿佛要从大骨节处散了开来。车夫每次让几匹马停下步子休息休息并发出警告,“哇嗬!嗦嗬,走!”他身边的头马便都要猛烈地摇晃它的头和头上的一切。那马仿佛特别认真,根本不相信邮车能够爬上坡去。每当头马这样叮叮当当一摇晃,那旅客便要吓一跳,正如一切神经紧张的旅人一样,总有些心惊胆战。

  四面的山洼雾气氤氲,凄凉地往山顶涌动,仿佛是个邪恶的精灵,在寻找歇脚之地,却没有找到。那雾粘乎乎的,冰寒彻骨,缓缓地在空中波浪式地翻滚,一浪一浪,清晰可见,然后宛如污浊的海涛,彼此渗诱,融合成了一片。雾很浓,车灯只照得见翻卷的雾和几码之内的路,此外什么也照不出。劳作着的马匹发出的臭气也蒸腾进雾里,仿佛所有的雾都是从它们身上散发出来的。

  除了刚才那人之外,还有两个人也在邮车旁艰难地行进。三个人都一直裹到颧骨和耳朵,都穿着长过膝盖的高统靴,彼此都无法根据对方的外表辨明他们的容貌。三个人都用尽多的障碍包裹住自己,不让同路人心灵的眼睛和肉体的眼睛看出自己的形迹。那时的旅客都很警惕,从不轻易对人推心置腹,因为路上的人谁都可能是强盗或者跟强盗有勾结。后者的出现是非常可能的,因为当时每一个邮车站,每一家麦酒店都可能有人“拿了老大的钱”,这些人从老板到最糟糕的马厩里的莫名其妙的人都有,这类花样非常可能出现。一千七百七十五年十一月底的那个星期五晚上,多佛邮车的押车卫士心里就是这么想的。那时他正随着隆隆响着的邮车往射手山上爬。他站在邮件车厢后面自己的专用踏板上,跺着脚,眼睛不时瞧着面前的武器箱,手也搁在那箱上。箱里有一把子弹上膛的大口径短抢,下面是六或八支上好子弹的马枪,底层还有一把短剑。

  多佛邮车像平时一样“愉快和睦”:押车的对旅客不放心,旅客彼此不放心,对押车的也不放心,他们对任何人都不放心,车夫也是对谁都不放心,他放心的只有马。他可以问心无愧地把手放在《圣经》上发誓,他相信这套马并不适合拉这趟车。

  “喔嗬!”赶车的说。“加劲!再有一段就到顶了,你们就可以他妈的下地狱了!赶你们上山可真叫我受够了罪!乔!”

  “啊!”卫兵回答。

  “儿点钟了,你估计,乔?”

  “十一点过十分,没错。”

  “操!”赶车的心烦意乱,叫道,“还没爬上射手山!啐!哟,拉呀!”

  那认真的头马到做出个动作表示坚决反对,就被一鞭子抽了回去,只好苦挨苦挣着往上拉,另外三匹马也跟着学样。多佛邮车再度向上挣扎。旅客的长统靴在邮车旁踩着烂泥叭卿叭哪地响。刚才邮车停下时他们也停下了,他们总跟它形影不离。如果三人之中有人胆大包天敢向另一个人建议往前赶几步走进雾气和黑暗中去,他就大有可能立即被人当作强盗枪杀。

  最后的一番苦挣扎终于把邮车拉上了坡顶。马匹停下脚步喘了喘气,押车卫士下来给车轮拉紧了刹车,然后打开车门让旅客上去。

  “你听,乔!”赶车的从座位上往下望着,用警惕的口吻叫道。

  “你说什么,汤姆?”

  两人都听。

  “我看是有匹马小跑过来了。”

  “我可说是有匹马快跑过来了,汤姆,”卫士回答。他放掉车门,敏捷地跳上踏板。“先生们:以国王的名义,大家注意!”

  他仓促地叫了一声,便扳开几支大口径短抢的机头,作好防守准备。

  本故事记述的那位旅客已踩在邮车踏板上,正要上车,另外两位乘客也已紧随在后,准备跟着进去。这时那人却踩着踏板不动了--他半边身子进了邮车,半边却留在外面,那两人停在他身后的路上。三个人都从车夫望向卫士,又从卫士望向车夫,也都在听。车夫回头望着,卫兵回头望着,连那认真的头马也两耳一竖,回头看了看,并没有表示抗议。

  邮车的挣扎和隆隆声停止了,随之而来的沉寂使夜显得分外安谧平静,寂无声息。马匹喘着气,传给邮车一份轻微的震颤,使邮车也仿佛激动起来,连旅客的心跳都似乎可以听见。不过说到底,从那寂静的小憩中也还听得出人们守候着什么东西出现时的喘气、屏息、紧张,还有加速了的心跳。

  一片快速激烈的马蹄声来到坡上。

  “嗦嗬!”卫兵竭尽全力大喊大叫。“那边的人,站住!否则我开枪了!”

  马蹄声戛然而止,一阵泼刺吧唧的声音之后,雾里传来一个男入的声音,“前面是多佛邮车么?”

  “别管它是什么!”卫兵反驳道,“你是什么人?”

  “你们是多佛邮车么?”

  “你为什么要打听?”

  “若是邮车,我要找一个旅客。”

  “什么旅客?”

  “贾维斯·罗瑞先生。”

  我们提到过的那位旅客马上表示那就是他的名字。押车的、赶车的和两位坐车的都不信任地打量着他。

  “站在那儿别动,”卫兵对雾里的声音说,“我若是一失手,你可就一辈子也无法改正了。谁叫罗瑞,请马上回答。”

  “什么事?”那旅客问,然后略带几分颤抖问道,“是谁找我?是杰瑞么?”

  (“我可不喜欢杰瑞那声音,如果那就是杰瑞的话,”卫兵对自己咕噜道,“嘶哑到这种程度。我可不喜欢这个杰瑞。”)

  “是的,罗瑞先生。”

  “什么事?”

  “那边给你送来了急件。T公司。”

  “这个送信的我认识,卫兵,”罗瑞先生下到路上--那两个旅客忙不迭地从后面帮助他下了车,却未必出于礼貌,然后立即钻进车去,关上车门,拉上车窗。“你可以让他过来,不会有问题的。”

  “我倒也希望没有问题,可我他妈的放心不下,”那卫兵粗声粗气地自言自语。“哈罗,那位!”

  “嗯,哈罗!”杰瑞说,嗓子比刚才更沙哑。

  “慢慢地走过来,你可别介意。你那马鞍上若是有枪套,可别让我看见你的手靠近它。我这个人失起手来快得要命,一失手飞出的就是子弹。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你。”

  一个骑马人的身影从盘旋的雾气中慢慢露出,走到邮车旁那旅客站着的地方。骑马人弯下身子,却抬起眼睛瞄着卫士,交给旅客一张折好的小纸片。他的马呼呼地喘着气,连人带马,从马蹄到头上的帽子都溅满了泥。

  “卫兵!”旅客平静地用一种公事公办而又推心置腹的口气说。

  充满警惕的押车卫士右手抓住抬起的大口径短枪,左手扶住枪管,眼睛盯住骑马人,简短地回答道,“先生。”

  “没有什么好害怕的。我是台尔森银行的--伦敦的台尔森银行,你一定知道的。我要到巴黎出差去。这个克朗请你喝酒。我可以读这封信么?”

  “可以,不过要快一点,先生。”

  他拆开信,就着马车这一侧的灯光读了起来-一他先自己看完,然后读出了声音:“‘在多佛等候小姐。’并不长,你看,卫士。杰瑞,把我的回答告诉他们:死人复活了。”

  杰瑞在马鞍上愣了一下。“回答也怪透了”,他说,嗓子沙哑到了极点。

  “你把这话带回去,他们就知道我已经收到信,跟写了回信一样。路上多加小心,晚安。”

  说完这几句话,旅客便打开邮车的门,钻了进去。这回旅伴们谁也没帮助他。他们早匆匆把手表和钱包塞进了靴子,现在已假装睡着了。他们再也没有什么明确的打算,只想回避一切能引起其他活动的危险。

  邮车又隆隆地前进,下坡时被更浓的雾像花环似地围住。卫士立即把大口径短抢放回了武器箱,然后看了看箱里的其它枪支,看了看皮带上挂的备用手枪,再看了看座位下的一个小箱子,那箱里有几把铁匠工具、两三个火炬和一个取火盒。他配备齐全,若是邮车的灯被风或风暴刮灭(那是常有的事),他只须钻进车厢,不让燧石砸出的火星落到铺草上,便能在五分钟之内轻轻松松点燃车灯,而且相当安全。

  “汤姆!”马车顶上有轻柔的声音传来。

  “哈罗,乔。”

  “你听见那消息了么?”

  “听见了,乔。”

  “你对它怎么看,汤姆?”

  “什么看法都没有,乔。”

  “那也是巧合,”卫士沉思着说,“因为我也什么看法都没有。”

  杰瑞一个人留在了黑暗里的雾中。此刻他下了马,让他那疲惫不堪的马轻松轻松,也擦擦自己脸上的泥水,再把帽檐上的水分甩掉--帽檐里可能装上了半加仑水。他让马缰搭在他那溅满了泥浆的手臂上,站了一会儿,直到那车轮声再也听不见,夜已十分寂静,才转身往山下走去。

  “从法学会到这儿这一趟跑完,我的老太太,我对你那前腿就不大放心了。我得先让你平静下来,”这沙喉咙的信使瞥了他的母马一眼,说。“死人复活了!”这消息真是奇怪透顶,它对你可太不利了,杰瑞!我说杰瑞!你怕要大倒其霉,若是死人复活的事流行起来的话,杰瑞!

  第三章 夜间黑影

  每个人对别的人都是个天生的奥秘和奇迹--此事细想起来确实有些玄妙。晚上在大城市里我总要郑重其事地沉思,那些挤成一片一片的黑洞洞的房屋,每一幢都包含着它自己的秘密,每一幢的每一间也包含着它自己的秘密;那数以十万计的胸膛中每一颗跳动的心所想象的即使对最靠近它的心也都是秘密!从此我们可以领悟到一些令人肃然竦然的东西,甚至死亡本身。我再也不可能翻开这本我所钟爱的宝贵的书,而妄想有时间把它读完了。我再也无法窥测这渊深莫测的水域的奥秘了。我曾趁短暂的光投射到水上时瞥见过埋藏在水下的珍宝和其它东西。可这本书我才读了一页,它却已注定要咔哒一声亿万斯年地关闭起来。那水域已命定要在光线只在它表面掠过、而我也只能站在岸上对它一无所知的时候用永恒的冰霜冻结起来。我的朋友已经死了,我的邻居已经死了,我所爱的人,我灵魂的亲爱者已经死了;在那人心中永远有一种无法遏制的欲望,要把这个奥秘记录下来,传之后世。现在我已接过这个遗愿,要在我有生之年把它实现。在我所经过的这座城市的墓地里,哪里有一个长眠者的内心世界对于我能比那些忙忙碌碌的居民更为深奥难测呢?或者,比我对他们更为深奥难测呢?

  在这个问题上,即在这种天然的无法剥夺的遗传素质上,这位马背上的信使跟国王、首相或伦敦城最富有的商人毫无二致。因此关在那颠簸的老邮车的狭小天地里的三个乘客彼此都是奥秘,跟各自坐在自己的六马大车或是六十马大车里的大员一样,彼此总是咫尺天涯,奥妙莫测。

  那位信使步态悠闲地往回走着,常在路旁的麦酒店停下马喝上一盅。他总想保持清醒的神态,让帽檐翘起,不致遮住视线。他那眼睛跟帽子很般配,表面是黑色的,色彩和形状都缺乏深度。他的双眼靠得太近,仿佛若是分得太开便会各行其是。他眼里有一种阴险的表情,露出在翘起的三角痰盂样的帽檐之下。眼睛下面是一条大围巾,裹住了下巴和喉咙,差不多一直垂到膝盖。他停下马喝酒时,只用左手拉开围巾,右手往嘴里灌,喝完又用围巾围了起来。

  “不,杰瑞,不!”信使说。他骑马走着思考着一个问题。“这对你可不利,杰瑞。杰瑞,你是个诚实的生意人,这对你的业务可是不利!死人复--他要不是喝醉了酒你就揍我!”

  他带回的信息使他很为迷惘,好几次都想脱下帽子搔一搔头皮。他的头顶已秃,只剩下几根乱发。秃得乱七八糟的头顶周围的头发却长得又黑又硬,向四面支棱开,又顺着前额往下长,几乎到了那宽阔扁平的鼻子面前。那与其说是头发,倒不如说像是某个铁匠的杰作,更像是竖满了铁蒺藜的墙顶,即使是跳田鸡的能手见了也只好看作是世界上最危险的障碍,敬谢不敏。

  此人骑着马小跑着往回走。他要把消息带给伦敦法学院大门旁台尔森银行门口警卫棚里的守夜的,守夜的要把消息转告银行里更高的权威。夜里的黑影仿佛是从那消息里生出的种种幻象,出现在他面前,也仿佛是令母马心神不宁的幻象横出在那牲畜面前。幻象似乎频频出现,因为她每见了路上一个黑影都要吓得倒退。

  与此同时邮车正载着三个难测的奥秘轰隆轰隆、颠颠簸簸、叮叮当当地行走在萧索无聊的道路上。窗外的黑影也以乘客们睡意朦胧的眼睛和游移不定的思绪所能引起的种种幻象在他们眼前闪过。

  在邮车上台尔森银行业务正忙。那银行职员半闭着眼在打瞌睡。他一条胳膊穿进皮带圈,借助它的力量使自己不至于撞着身边的乘客,也不至于在马车颠簸太厉害时给扔到车旮旯儿里去。马车车窗和车灯朦胧映入他的眼帘,他对面的旅客的大包裹便变成了银行,正在忙得不可开交。马具的响声变成了钱币的叮当,五分钟之内签署的支票数目竟有台尔森银行在国际国内业务中三倍的时间签署的总量。于是台尔森银行地下室里的保险库在他眼前打开了,里面是他所熟悉的宝贵的贮藏品和秘密(这类东西他知道得很不少)。他手执巨大的钥匙串凭借着微弱的烛光在贮藏品之间穿行,发现那里一切安全、坚实、稳定、平静,跟他上次见到时完全一样。

  不过,尽管银行几乎总跟他在一起,邮车却也总跟他在一起。那感觉迷离恍惚,像是叫鸦片剂镇住的疼痛一样。此外还有一连串印象也通夜没有停止过闪动--他正要去把一个死人从坟墓里挖出来。

  可是夜间的黑影并不曾指明,在那一大堆闪现在他面前的面孔中哪一张才是那被埋葬者的。但这些全是一个四十五岁男人的面孔,它们之间的差别主要在于所表现的情感和它们那憔悴消瘦的可怕形象。自尊、轻蔑,挑战、顽强、屈服、哀悼的表情一个个闪现,深陷的双颊、惨白的脸色、瘦骨嶙峋的双手和身形。但是主要的面孔只有一张,每一颗头的头发也都过早地白了。睡意朦胧的旅客一百次地问那幽灵:

  “埋了多少年了?”

  回答总是相同。“差不多十八年。”

  “你对被挖出来已经完全放弃希望了么?”

  “早放弃了。”

  “你知道你复活了么?”

  “他们是这样告诉我的。”

  “我希望你喜欢活下去?”

  “很难说。”

  “你要我带她来看你么?你愿来看她么?”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前后不同,而且自相矛盾。有时那零零碎碎的回答是,“别急!我要是太早看见她,我会死掉的。”有时却是涕泗纵横,一片深情地说,“带我去看她。”有时却是瞪大了眼,满脸惶惑地说,“我不认识她,我不懂你的意思。”

  在这样想象中的对话之后,那乘客又在幻想中挖呀,挖呀,挖个不止--有时用一把铁锹,有时用一把大钥匙,有时用手--要把那可怜的人挖出来。终于挖出来了,脸上和头发上还带着泥土。他可能突然消失,化为尘土。这时那乘客便猛然惊醒,放下车窗,回到现实中来,让雾和雨洒落到面颊上。

  但是,即使他的眼睛在雾和雨、在闪动的灯光、路旁晃动着退走的树篱前睁了开来,车外夜里的黑影也会跟车内的一连串黑影会合在一起。伦敦法学院大门旁头有的银行大厦,昨天实有的业务,实有的保险库,派来追他的实有的急脚信使,以及他所作出的真实回答也都在那片黑影里。那幽灵一样的面孔仍然会从这一切的雾影之中冒出来。他又会跟它说话。

  “埋了多久了?”

  “差不多十八年。”

  “我希望你想活。”

  “很难说。”

  挖呀-一挖呀--挖呀,直挖到一个乘客作出一个不耐烦的动作使他拉上了窗帘,把手牢牢地穿进了皮带,然后打量着那两个昏睡的人影,直到两人又从他意识中溜走,跟银行、坟墓融汇到一起。

  “埋了多久了?”

  “差不多十八年。”

  “对于被挖出来你已经放弃了希望么?”

  “早放弃了。”

  这些话还在他耳里震响,跟刚说出时一样,还清清楚楚在他耳里,跟他生平所听过的任何话语一样--这时那疲劳的乘客开始意识到天已亮了,夜的影子已经消失。

  他放下窗,希着窗外初升的太阳。窗外有一条翻耕过的地畦,上面有一部昨夜除去马轭后留下的铧犁。远处是一片寂静的杂树丛,还残留着许多火红的和金黄的树叶。地上虽寒冷潮湿,天空却很晴朗。太阳升了起来,赫煜、平静而美丽。

  “十八年!”乘客望着太阳说。“白昼的慈祥的创造者呀!活埋了十八年!”

  第四章 准备

  邮车上午顺利到达多佛。乔治王旅馆的帐房先生按照他的习惯打开了邮车车门,动作略带几分礼仪性的花哨,因为能在冬天从伦敦乘邮车到达这里是一项值得向具有冒险精神的旅客道贺的成就。

  这时值得道贺的具有冒险精神的旅客只剩下了一个,另外两位早已在途中的目的地下了车。邮车那长了霉的车厢里满是潮湿肮脏的干草和难闻的气味,而且光线暗淡,真有点像个狗窝;而踏着链条样的干草钻出车来的旅客罗瑞先生却也哆哆嗦嗦、一身臃肿褴褛、满腿泥泞、耷拉着帽檐,颇有点像个大种的狗。

  “明天有去加莱的邮船么,帐房?”

  “有的,先生,若是天气不变,而且风向有利的话。下午两点左右海潮一起,就好航行了,先生。要个铺位么,先生?”

  “我要到晚上才睡,不过我还是要个房间,还要个理发匠。”

  “然后,就吃早饭么,先生?是,先生,照您的吩咐办。领这位先生到协和轩去!把先生的箱子、还有热水送去。进了屋先给先生脱掉靴子--里面有舒服的泥炭火。还要个理发匠。都到协和轩办事去。”

  协和轩客房总是安排给邮车旅客,而邮车旅客通常是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因此在乔治王旅馆的协和轩便出现了一种别有情趣的现象:进屋时一律一个模样,出门时却有千差万别。于是另一个帐房先生、两个看门的、几个女仆和老板娘都仿佛偶然似地停留在协和轩和咖啡室之间的通道上,迟迟不去。不久,一位六十岁左右的绅士便走出门来,去用早餐。此人身穿一套出入交际场所穿的褐色礼服,那礼服有大而方的袖口,巨大的荷包盖,颇有些旧,却洗烫得很考究。

  那天上午咖啡室里除了这位穿褐色礼服的先生再也没有客人。他的餐桌已拉到壁炉前面,他坐在那儿等待着早餐时,炉火照在他身上,他却一动不动,仿佛在让人给他画像。

  他看上去十分整饬,十分拘谨。两手放在膝盖上,有盖的背心口袋里一只怀表大声滴答着,响亮地讲着道,仿佛要拿它的庄重与长寿跟欢乐的火焰的轻佻与易逝作对比。这人长着一双漂亮的腿,也多少以此自豪,因为他那质地上乘的褐色长袜穿在腿上裹得紧紧的,闪着光,鞋和鞋扣虽不花哨,却也精巧。他戴了一个亚麻色的小假发,式样别致,鬈曲光泽,紧紧扣在头上。据说是用头发做的,可看上去更像是甩真丝或玻璃丝纺出来的。他的衬衫虽不如长袜精美,却也白得耀眼,像拍打着附近海滩的浪尖,或是阳光中闪耀在遥远的海上的白帆。那张脸习惯性地绷着,一点表情也没有。可在那奇妙的假发之下那对光泽明亮的眼睛却闪着光辉。看来这人在训练成为台尔森银行的那种胸有城府、不动声色的表情的过程中确曾饱经磨练。他的双颊泛着健康的红晕,险上虽有皱纹,却无多少忧患的痕迹。这大约是因为台尔森银行处理秘密业务的单身行员主要是为别人的忧患奔忙,而转手的忧患也如转手的服装,来得便宜去得也容易吧!

  罗瑞先生仿佛在完成请人画像的动作时睡着了,是送来的早餐惊醒了他。他拉拉椅子靠近了餐桌,对管帐的说:

  “请你们安排一位小姐的食宿。她今天任何时候都可能到达。她可能来打听贾维斯·罗瑞,也可能只打听台尔森银行的人。到时请通知我。”

  “是的,先生。伦敦的台尔森银行么,先生?”

  “是的。”

  “是的,先生。贵行人员在伦敦和巴黎之间公干时我们常有幸接待,先生。台尔森银行的出差人员不少呢。”

  “不错。我们是英国银行,却有颇大的法国成份。”

  “是的,先生。我看您不大亲自出差,先生?”

  “近几年不大出差了。我们--我--上次去法国回来到现在已是十五个年头了。”

  “真的,先生?那时候我还没来这儿呢,先生。那是在我们这批人之前,先生。乔治王旅馆那时还在别人手上,先生。”

  “我相信是的。”

  “可是我愿打一个不小的赌,先生,像台尔森银行这样的企业在--不说十五年--在五十年前怕就已经挺兴旺了吧?”

  “你可以翻三倍,说是一百五十年前,也差不多。”

  “真的,先生!”

  侍者张大了嘴,瞪大了眼,从餐桌边退后了几步,把餐巾从右臂转到左臂上,然后便悠然站着,仿佛是站在天文台或是了望台上,观赏着客人吃喝,那是侍者们世代相传不知已多少年的习惯做法。

  罗瑞先生吃完了早饭便到海滩上去散步。多佛小城窄窄的,弯弯的,似是一只海上的鸵鸟为了逃避海滩,一头扎进了白垩质的峭壁里。海滩是大海与石头疯狂搏战的遗迹。大海已经干完了他想干的事,而它想干的事就是破坏。它曾疯狂地袭击过城市,袭击过峭壁,也曾摧毁过海岸。街舍间流荡着浓浓的鱼腥味,使人觉得是鱼生了病便到这儿来洗淡水浴,就像生病的人到海里去洗海水浴一样。海港里有少量渔船,晚上有不少人散步,眺望海景,在海潮渐渐升起快要涨满时游人更多。这有时叫某些并不做生意的小贩莫名其妙地发了财,可奇怪的是,这附近却没有人乐意承担一个点灯夫的费用。

  已是下午时分,有时清明得可以看见法国海岸的空气又蒙上了雾霭与水气。罗瑞先生的思想也似乎蒙上了雾霭。黄昏时他坐到了咖啡室的壁炉前,像早上等待早餐一样等着晚餐,这时他心里又在匆匆忙忙地挖呀,挖呀,挖呀,在燃烧得通红的煤块里挖。

  饭后一瓶优质红葡萄酒对于在通红的煤块里挖掘的人除了有可能使他挖不下去之外,别无妨碍。罗瑞先生已经悠闲了许久,刚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斟上最后一杯。这位因喝完了足足一瓶酒而容光焕发的老年绅士露出了完全满足的神态。此时那狭窄的街道上却响起了辚辚的车轮声,然后隆隆的车声便响进了院子。

  他放下了那一杯尚未沾唇的酒。“小姐到了!”他说。

  一会儿工夫,侍者已经进来报告,曼内特小姐已从伦敦到达,很乐意跟台尔森银行的先生见面。

  “这么快?”

  曼内特小姐在途中已经用过点心,不想再吃什么,只是非常急于跟台尔森银行的先生见面--若是他乐意而又方便的话。

  台尔森银行的先生无可奈何,只好带着麻木的豁出去了的神情灌下最后一杯酒,整了整耳边那奇怪的淡黄色小假发,跟着侍者来到了曼内特小姐的屋子。那是一间阴暗的大屋,像丧礼一样摆着黑色马毛呢面的家具和沉重的黑色桌子。几张桌子曾上过多次油漆。摆在大屋正中桌面上的两枝高高的蜡烛只能模糊地反映在一张张桌面上,仿佛是埋葬在那黑色的桃花心木坟墓的深处,若是不挖掘,就别想它们发出光来。

  那黑暗很难穿透,在罗瑞先生踩着破旧的土耳其地毯小心翼翼走去时,一时竟以为曼内特小姐是在隔壁的屋里,直到他走过那两枝蜡烛之后,才发现这一位不到十七岁的小姐正站在他和壁炉之间的桌边迎接他。那小姐披了一件骑马披风,旅行草帽的带子还捏在手里。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娇小美丽的身躯,一大堆金色的秀发,一双用询问的神色迎接着他的蓝色眼睛,还有一个那么年轻光洁、却具有那么独特的能力、可以时而抬起时而攒聚的前额上。那额头所露出的表情不完全是困惑、迷惘或是惊觉,也不仅仅是一种聪明集中的专注,不过它也包括了这四种表情。他一看到这一切,眼前便突然闪过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那是一个孩子,他在跨越那海峡时曾抱在怀里的孩子。那天很冷,空中冰雹闪掠,海里浊浪排空。那印象消失了,可以说像呵在她身后那窄而高的穿衣镜上的一口气一样消失了。镜框上是像到医院探视病人的一群黑种小爱神,全都缺胳膊少腿,有的还没有脑袋,都在向黑皮肤的女神奉献盛满死海水果的黑色花篮--他向曼内特小姐郑重地鞠躬致敬。

  “请坐,先生。”年轻的声音十分清脆动听,带几分外国腔调,不过不算重。

  “我吻你的手,小姐。”罗瑞先生说着又用早年的仪式正式鞠了一躬,才坐下来。

  “我昨天收到银行一封信,先生。通知我说有一个消息--或是一种发现--”

  “用词无关紧要,两个叫法都是可以的。”

  “是关于我可怜的父亲的一小笔财产的,我从来没见过他一-他已死去多年--”

  罗瑞先生在椅子上动了动,带着为难的神色望了望黑色小爱神的探病队伍,仿佛他们那荒唐的篮子里会有什么对别人有用的东西。

  “因此我必须去一趟巴黎。我要跟银行的一位先生接头。那先生很好,他为了这件事要专程去一趟巴黎。”

  “那人就是我。”

  “我估计你会这么说,先生。”

  她向他行了个屈膝礼(那时年轻的妇女还行屈膝礼),同时温婉可爱地表示,她认为他比她要年长许多。他再次向她鞠了一躬。

  “我回答银行说,既然了解此事而且好意向我提出建议的人认为我必须去一趟法国,而我却是个孤儿,没有亲友能与我同行,因此我若是能在旅途中得到那位可敬的先生的保护,我将十分感激。那位先生已经离开了伦敦,可我认为已经派了信使通知他,请他在这儿等我。”

  “我很乐意接受这项任务,”罗瑞先生说,“更高兴执行。”

  “先生,我的确要感谢你,发自内心地感谢你。银行告诉我说,那位先生会向我详细说明情况,让我作好思想准备,因为那事很令人吃惊。我已作好了思想准备。我当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急切的兴趣,要想知道真象。”

  “当然,”罗瑞先生说。“是的--我--”

  他略作停顿,整了整耳边蓬松的假发。

  “这事真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他并没有立即说起,却在犹豫时迎接了她的目光。那年轻的眉头抬了起来,流露出一种独特的表情--独特而美丽,也颇有性格--她举起手来,好像想以一个无意识的动作抓住或制止某种一闪而过的影子。

  “你从来没见过我么,先生?”

  “难道我见过你么?”罗瑞张开两臂,摊开了双手,带着争辩的微笑。

  在她那双眉之间、在她小巧的女性鼻子的上方出现了一道淡到不能再淡的纤细的皱纹。她一直站在一张椅子旁边,这时便若有所思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望着她在思索,她一抬起眼睛,他又说了下去:

  “我看,在你所寄居的国家我只好称呼你英国小姐曼内特了。”

  “随您的便,先生。”

  “曼内特小姐,我是个生意人,我在执行一项业务工作。你在跟我来往中就把我当作一部会说话的机器好了--我实在也不过如此。你若是同意,小姐,我就把我们一个客户的故事告诉你。”

  “故事!”

  他似乎有意要曲解她所重复的那个词,匆匆补充道,“是的,客户;在银行业务中我们把跟我们有往来的人都叫做客户。他是个法国绅士;搞科学的,很有成就,是个医生。”

  “不是波维人吧?”

  “当然是,是波维人。跟令尊大人曼内特先生一样是波维人。这人跟令尊曼内特先生一样在巴黎也颇有名气。我在那儿有幸结识了他。我们之间是业务关系,但是彼此信任。那时我还在法国分行工作,那已是--啊!三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我可以问问是什么时候么,先生?”

  “我说的是二十年前,小姐。他跟一个--英国小姐结了婚,我是他婚礼的经办人之一。他跟许多法国人和法国家庭一样把他的事务全部委托给了台尔森银行。同样,我是,或者说曾经是,数十上百个客户的经办人。都不过是业务关系,小姐;没有友谊,也无特别的兴趣和感情之类的东西。在我的业务生涯中我曾换过许多客户--现在我在业务工作中也不断换客户。简而言之,我没有感情;我只是一部机器。我再说--”

  “可你讲的是我父亲的故事;我开始觉得--”她奇怪地皱紧了眉头仔细打量着他--“我父亲在我母亲去世后两年也去世了。把我带到英国来的就是你--我差不多可以肯定。”

  罗瑞先生抓住那信赖地走来、却带几分犹豫想跟他握手的人的小手,礼貌地放到唇上,随即把那年轻姑娘送回了座位。然后便左手扶住椅背,右手时而擦擦面颊,时而整整耳边的假发,时而俯望着她的脸,打着手势说了下去--她坐在椅子上望着他。

  “曼内特小姐,带你回来的是我。你会明白我刚才说过的话有多么真实:我没有感情,我跟别人的关系都只是业务关系。你刚才是在暗示我从那以后从来没有去看过你吧!不,从那以后你就一直受到台尔森银行的保护,我也忙于台尔森银行的其它业务。感情!我没有时间讲感情,也没有机会,小姐,我这一辈子就是在转动着一个硕大无朋的金钱机器。”

  做完了这篇关于他日常工作的奇怪描述之后,罗瑞先生用双手压平了头上的亚麻色假发(那其实全无必要,因为它那带有光泽的表面已经平顺到不能再平顺了),又恢复了他原来的姿势。

  “到目前为止,小姐,这只是你那不幸的父亲的故事--这你已经意识到了,现在我要讲的是跟以前不同的部分。如果令尊大人并没有在他死去时死去--别害怕,你吓得震了一下呢!”

  她的确吓得震了一下。她用双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请你,”罗瑞先生安慰她说,把放在椅背上的左手放到紧抓住他的求援的手指上,那手指剧烈地颤抖着,“控制自己,不要激动--这只是业务工作。我刚才说过--”

  姑娘的神色今他十分不安,他只好停下了话头,走了几步,再说下去:

  “我刚才说:假定曼内特先生并没有死,而是突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假定他是被绑架了,而那时猜出他被弄到了什么可怕的地方并不困难,难的只是找到他;如果他的某个同胞成了他的敌人,而那人却能运用某种在海的那边就连胆大包天的人也不敢悄悄谈起的特权,比如签署一张空白拘捕证就可以把任何人送进监牢,让他在任何规定的时间内被世人忘记。假定他的妻子向国王、王后、宫廷和教会请求调查他的下落,却都杳无音讯--那么,你父亲的历史也就成了这个不幸的人的历史,那波维城医生的历史。”

  “我求你告诉我更多一些情况,先生。”

  “我愿意。我马上就告诉你。可你能受得了么?”

  “除了你现在让我感到的不安之外,我什么都受得了。”

  “你这话倒还有自制力,而你--也确实镇静。好!”(虽然他的态度并不如他的话所表示的那么满意)“这是业务工作,就把它当业务工作看吧!--一种非办不可的业务。好,假定那医生的妻子虽然很有勇气,很有魄力,在孩子生下来之前遭到过严重的伤害-一”

  “那孩子是女的吧,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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