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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部 通过“星门” 第一章 这是什么地方?

  

  并没有运动的感觉,但是他却在落向那些难以想象的繁星,在月球的黑心中闪烁的繁星。不——他肯定那里不可能有星星。

  现在已经为时过晚,但他仍希望自己对那些超宇宙、超空间导管的理论曾多加注意。对于大卫·鲍曼来说,它们已不再是什么理论了。

  或许土卫八的那个板块并不是空心的;或许那“屋顶”本来就是个幻觉或某种隔膜,开启一下放他过去。(但放他去哪里?)

  如果他能相信自己的感觉,他此时正垂直降落,沿着几千英尺深的一个长方形大竖井降落。他运动得越来越快——但那另一头看来大小不变,而且离他老是那么远。

  只有星星在移动,速度很慢,因此他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星星在逃逸出圈住它们的框框。又过了一会儿,星星显然在膨胀,好象是以难信的速度向他冲来。膨胀并不是一致的:在中心和星星似乎基本不动,靠边的则速度越来越快,在消失之前变成了一道道闪电。

  星星总是不断得到补充,从显然没有穷尽的来源涌向星野中心。鲍曼纳闷,如果一颗星直冲他而来那会发生什么情况呢?它会不会继续膨胀,直接撞到一颗恒星上?但是,哪一颗也没近到能够使他看到圆盘;每一颗最终都从他身边闪开,一下子越过长方形框框的边缘。

  然而,竖井的另一头却也不见离得更近。简直好象四面墙都在随着他移动,送他奔向一个不可知的前途。或者也许他自己并没动,乃是空间从他身边滑过……

  四堵黑檀般的墙壁在他身边滑过,其速度可能是零,也可能是光速的一百万倍;无论如何.他仍能够思索.甚至观察。不知怎的,他似乎不觉惊讶,也不觉害怕。相反,他感到一种冷静的期待,就象空间医务人员对他进行幻觉药品实验时一样。他四周的世界是奇怪而又美妙的,但没什么可怕。他旅行了几亿英里来寻求奇迹;现在奇迹似乎就要出现。

  前方的长方形变得越来越亮了。条条星光在乳白色天空中显得暗淡下去,而天色却还逐渐明亮。现在,字宙舱好象飞向一层云彩,被隐匿起来的太阳均匀地映出一层霞光。

  他快到达隧道的尽头了。原来那另一头总是保持同样模糊的距离,既不逼近,也不退远,现在突然开始遵循普通的透视规律。它正变得越来越近,并在他前方显得越来越宽敞。同时,他感到他有向上运动,刹那间拿不准是不是已经落到土卫八的中心,现在又向着土卫人的另一面升上去了。但是,甚至在宇宙舱从隧道冲出以前,他已经意识到此间与上卫八并无关联,也同人类经验所及的任何世界毫不相干。

  这里没有大气层,因为他极目望去,直到那平直的地平线极远处,看什么都清澈无阻。他俯视的世界一定十分宽广——或许比地球都大得多。然而,区域虽广,鲍曼视力所及的地表却都镶嵌成色彩奇异的人工花格图形,而每一接缝都长达若干英里。好象巨人使用行星在作七巧板游戏;那许多四方形、三角形、多边形的拼块中心都是些张着大口的黑洞洞竖井——个个都同他刚刚钻出来的深坑一模一样。

  但是,上空更是奇特——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更惊心动魄——连地面上的奇异景色也很难与之相比。因为漫漫天际竟无一颗星斗;也没有空间的黑暗。环顾四方,只是一片乳色柔光,显得一望无垠。鲍曼想起曾听别人描述过的南极“白夜”——“恍如置身在一个乒乓球里”。那些话倒颇适用眼前的奇境,但解释肯定全然不一样。这儿的天空有可能是浓雾和积雪所产生的天象效果,因为这儿是纯粹的真空。

  后来,等到鲍曼的眼睛逐渐适应这漫天的珠光时,他又觉察到另一点细节。与他初看时不同,天原来并不全是空的。成万个小黑点漫布天际,又都一动不动,也没有固定的格局。

  黑点很小,颇不易看到,但一经发现,却也清楚可辨。它们不禁使鲍曼联想到一个熟悉的景色,然而这种联想简直太难设想,他起先不肯相信,后来才承认颇有道理。

  白色天空上的黑洞原来就是繁星;他看到的犹如银河系照片的一张底板。

  我的老天,我究竟到了什么地方啦?鲍曼不禁自问;就在他提出这个问题时,他也觉得肯定永远找不到答案。似乎整个宇宙里外翻了一个个儿;这地方当然不再是人间。虽然宇宙舱里温暖适人,他却突然感到寒冷,而且禁不住浑身发抖。他想闭起双眼,不再去看四面八方的珠色空间;然而那是懦夫的行为,他还不肯屈服。

  地面的景色依旧,这个钻了许多小孔、有无数刻面的行星仍在他下方缓慢旋转。他估量自己离地面大约有十英里,应该很容易看到任何形式的生命。然而,这整个世界里没有活物;有智慧的生物曾经来过,在此有所作为,如今又已离去。

  接着他注意到,离他大约二十英里远处的平川上,匍匐着略呈圆柱形的碎壳,一望而知的一艘巨艇的残骸。细看还嫌太远,而且几秒钟后就越出视野,但他还是认出那断了的骨架以及象部分利开的橘皮状的、闪着暗光的金属薄板。他暗忖,这条废船不知已在这空无人迹的大棋盘上丢弃了多少个千年——又曾是什么样的生物驾驶它漫游过星际。

  随后,他又把这艘弃船抛到脑后;因为地平线外出现了一个物件。

  开始时,那物件看来象个扁盘子,但那仅仅因为它几乎是迎面冲着他飞过来的。它渐渐逼近并从他身下经过,他看出它是梭形的,有几百英尺长.虽然它通身到处是依稀可辨的箍条,却看不真切;那物件看来在颤动着,或是在高速旋转着。

  那物件两头都呈细椎状,看不到推进装置。只有一点是人们熟悉的——它的颜色。如果它并不是视觉中产生的幻影,而确实是件实在的文明产物,那么它的制造者或许同人类是感情相通的。然而,他们肯定没有人类的局限性;整个梭形物件竟象是纯骨制成的。

  鲍曼转脸通过后视系统看着它被甩到后边。那物件全然没理睬鲍曼,这时已从天空下降,落向那成千个巨孔之一。几秒钟后,它金光一闪,已俯冲下去,消失在行星的内腔。鲍曼又一次孑然一身,而在这险恶的天象之下,远离人世的孤独感更加难以忍受。

  接着他发现自己也正向那巨大世界的斑驳地面上降落,而且笔直下去又是一个张着大嘴的长方形深坑。空荡荡的天边向他合拢,时钟慢慢停止,他乘坐的宇宙舱又一次在四面黑透的墙壁间降落,向又一批远星下降。但是,这一次,他肯定自己不是在返回太阳系,突然一阵少有的洞察力——这也完全可能是假象——使他了解到这肯定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定是一种宇宙调度设计,把过往的星流分别地导入各种难以想象的时空度。他正经过银河系的一个大型中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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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成队的飞船

  

  稍远的前方,穴道的四壁又一次依稀可见,某种仍然隐蔽的光源散放出暗淡的光线。突然,黑暗一下子消失,宇宙舱又一次冲入一天星斗。

  他又回返到他了解的宇宙,但他在仓促中一眼就看出他已远离地球几百光年。自从有史以来就为人类所熟识的那些星辰,他知道在这里是找不到的;在他四周闪耀的繁星中,或许没有一颗是人类肉眼所能看到的。

  他回过头去看他刚才升起的地方,不禁大吃一惊。那多晶面的巨大世界已经不见,也没有类似土卫八的星球。什么也没有——除了星光下的一片墨色暗影,好象是从一间暗室中打开门,外边是更暗的黑夜。就在他还在观望时,那门已嘎然合拢。那门并没从他看到的原地后退;它只是逐渐被一些星斗填满,就好象宇宙是很大的一块布,撕开的口子被织补起来。于是,他又一次独处在陌生的天空之下。

  宇宙舱继续缓慢旋转,又带来更新的景观——一颗巨大的红太阳,比从地球上看月亮要大上许多倍。鲍曼可以正眼直视,并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从它的颜色可以看出,它不比一块燃烧着的煤更亮。在那暗红色的背景中,到处有一些鲜黄色河流——一些白热的巨川,曲折流经几千英里,然后消失在这颗即将熄灭的太阳上的沙漠之中。

  熄灭?不对——那完全是个错觉,是夕阳的色彩和余烬的光亮所引起的感情同人类经验结合而产生的幻觉。这是已渡过火热青春的一颗星星,在飞驰而过的几十亿年中经历了紫、蓝、青等几个光谱色,现在安然进人了太平的成熟期,还不知要活多长的年纪。过去的岁月不及未来的千分之一;这颗星星的历史其实才刚刚开始。

  宇宙舱停止了转动;火红的太阳就在正前方。虽然这时感觉不到运动,鲍曼知道把他从土星带到这里的控制力仍然掌握着他。地球上的一切科学和工程技巧,比起现在左右他命运的力量是原始得难以望其项背的。

  他向前方天边了望,打算发现他正在被带去的目的地——也许是围绕这颗伟大的太阳旋转的某个行星。但他看不见任何圆盘或特殊光点;如果这里确有沿轨道运行的行星,他也不能把它们从作为背景的繁星中辨别出来。

  接着他注意到有些奇特的现象发生在那颗太阳的红色光盘边缘。一缕白光出现,很快越来越亮;他不知道他所见到的是不是那种突然的爆发或光爆,它们是大多数恒星不时要遇到的麻烦。

  白光越来越亮,白中透蓝;它开始沿着太阳的外缘扩散,太阳猩红的色彩相对地迅速变淡。鲍曼心想(同时也觉得这种想法离奇可笑)。这简直好象是身在太阳上观看日出。

  他的确是在观看日出。在火红的地平线上,腾空升起一件比星星大不了多少的东西,却亮得不能正眼观看。象电弧似的一道蓝白色亮光正以难以置信的速度闪过那颗大太阳的表面。那亮光一定离它的巨大伙伴很近;因为由于它的引力作用,一个高达成千英里的火柱就在下边不远。整个景象好象一股火的浪潮沿着这颗恒星的赤道咆哮前进,妄图追逐天空中灼热的鬼怪。

  那白炽的亮光一定是一个“白矮星”——那种奇特的小颗凶星,体积不比地球大,质量却超过地球一百万倍。这种不相称的星侣并不少见;但鲍曼从未梦想到自己竟有一天亲眼得见。

  “白矮星”已经在它伙伴的金盘上旅行过半——绕行一周一定也只需要几分钟——鲍曼终于肯定他自己也在移动。在他前方,有一颗星球很快地变得越来越亮,而且在背景衬托下显然在飘移。它一定是一颗小而严实的星体——或许就是他奔向的世界。

  它以未曾预料的速度迎着他过来;他看到那并不是什么世界。

  它是闪着暗光的一组金属蛛网或是镂花格子,直径几百英里,没见其来处,但须臾就布满天际。在它宽大的表面上散布着必定大如城市的结构,但看起来却象是机器。在机器状的许多结构四周,聚集着几十个小一些的物件,整齐地排列成行。鲍曼飞过了几组之后才意识到它们乃是成队的宇宙飞船;他正在飞越一个巨型轨道停泊站。

  因为缺乏熟识的对象可以对比来判断他下边景色的规模,他也无从估计在空间悬挂着的飞船的大小。但它们肯定都很大;其中有一些一定长达若干英里。它们分为多种类型——球状的、多面晶体状、铅笔形的、蛋形的和圆盘形的。这一定是一星际贸易集散地。

  或者它曾经是——也许在一百万年之前。因为鲍曼哪里也看不到任何活动迹象;这个庞大的航天港象月球一样没有生气。

  那上面不仅没有任何动静,那金属网上还有一个个大裂口,显然是被黄蜂般乱撞的小行星在不知多少年前冲击出来的。因此它不再是一个停泊站,而是一个宇宙中的垃圾场。

  他错过了这些飞船的制造者已不知有多少世纪,想到这一点他不禁心灰意懒。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会遇见什么,但他至少曾经希望能够遇见来自星球的某种有智慧的生物。现在看来他是来晚了。他陷入一个古老的自动陷阱,原来的目的已经无从考察,但在制造人早已离开尘世之后却仍在运转。它把他卷过银河,把他(还有多少难友?)抛弃在这个天国的海藻浮萍上,让他在空气耗尽后死去。

  嗯,抱更大的怨本来就不现实。他已经看到了多少奇迹,许多人肯定都愿为此付出生命代价。他想到死去的伙伴;他没有抱怨的理由。

  接着他看到废弃的航天港仍从他身旁滑过,并未稍稍减速。

  他正在飞越航天港的边远地带;它的不规则的边缘飞驰而过,不再部分地遮蔽繁星。几分钟后,它就被抛在后边。

  他的下场并不在此——而是在远前方,在那颗巨大的红太阳上,宇宙舱此时正明确无误地往那儿降落下去。

  现在只有那红太阳充满天际。他离得近,所以它的表面不再因为巨大而显得毫无动静。它表面上有来回移动的闪光小球,上下翻腾的气体风暴,缓慢射向天空的红焰。缓慢?它们上升的速度一定达每小时一百万英里,否则他的肉眼决看不到它们在移动。

  火的海洋在他身下扩展,鲍曼本来应该感到害拍的——但奇怪的是,他此时只觉得稍有疑惧。这倒不是因为他的头脑已经被奇异景象所麻痹;而是经过理智地分析,他觉得一定有某种至高无上的、几乎是全能的智慧在保护着他。他此时离红太阳很近,如果不存在某种看不见的屏障挡住辐射,他早就立刻化为灰烬了。而且在他的航行中,他经历的加速度本来也应该瞬息把他压扁的——但他竟毫无感觉。如果已经费了这么多的力气来保护他,他当然有理由仍抱着希望。

  宇宙舱此时正沿着一条扁弧形轨道,几乎朝着与那恒星的表面平行的方向移动,但它又在缓慢降落到恒星上去。鲍曼现在第一次觉察到有了声音。有一种隐约而连续的吼声不时被裂尾声或远方闪电声所打断。这只可能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噪音的微弱回声;他周围的大气一定受到巨大的震荡,任何物质的东西都会被扯得粉碎。但他却受到保护,象不受灼热一样不受震荡。虽然几千英里高的火舌往上蹿后又在他四周散落,他却完全与这些暴力隔绝。那恒星的各种能量从他身边咆哮而过,好象在另外一个宇宙中;宇宙舱在它们中间悠闲地行驶,不受冲击,也不怕火烤。

  鲍曼的眼睛一旦适应周围的宏伟景色,就开始能够辨认出一些细节,这些细节本来一定早已存在,只是他不曾看见而已。这颗恒星的表面并不是不具形体的乱糟糟一团;它象大自然中的一切一样,自有它一定的模式。

  他首先注意到一些气体的小漩涡——大概不比亚洲或者非洲大——漫游在恒星的表面。有时候他可以直接从上面俯视这样一个漩涡,看到下边远得多的、更暗更冷的地区。奇怪的是,这里似乎没有太阳黑点;也许黑点是光照地球的那颗恒星的特有病症。

  这里偶尔还有云雾,犹如和风吹送的缕缕炊烟。或许它们确是烟雾,因为这颗太阳冷得可以产生火。可以产生化合物,它们存留几秒钟后又被周围更强烈的核暴力所碾碎。

  天边逐渐发亮,颜色由暗红变黄、变蓝,最后接近纯紫。

  “白矮星”正在从地平线上升起,后边拖着一股火浪。

  鲍曼用手遮住眼睛,避开那小太阳耀眼的闪光,集中观察它的引力场往上空吸时造成的奇异景象。他曾看到过加勒比海面上运动的水龙柱;现在的火柱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规模有点不同,火柱的基础部分大概比地球的横截面还要大。

  随后,鲍曼在他的正下方注意到某种肯定是新的事物,因为他过去如果见过,就决不可能忽视。在燃烧的气体海洋表面上,成万颗明珠在运动;它们珍珠般的闪光每隔几秒钟时隐时现。而且它们全都朝着同一方向运动,好象鲑鱼逆流溯江而上;它们有时游来游去,行踪交叉,但从不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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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神奇的房间

  

  “白矮星”沿轨道运转,此时已在下沉;不久就到达地平线,点燃起一片红霞,随即消失。下边的地狱沉浸在一片虚假的黄昏之中;就在这突然的光度变化中,鲍曼觉察到有什么事要在他周围的空间中发生了。

  那红太阳的世界似乎泛起层层涟漪,好象他是在透过流水观看似的。他一时纳闷这是不是折光的效果,要不或许是一股异常强烈的冲击波经过他所处的不平静大气造成的。

  光线在暗下去:似乎又一个黄昏在降临。鲍曼不由得抬头观看,接着又腼腆地止住自己,因为他想起这里的主要光源并不来自天空,而是来自下边燃烧着的世界。

  由毛玻璃似的物质构成的墙在他四面加厚,隔断了红光,使他看不清楚。天越来越黑;星球上飓风的微弱吼声也听不见了。

  宇宙舱在无声中和黑夜中飘浮。顷刻之后,它降落到某种硬地面上,只是轻轻碰撞几下,随即停泊下来。

  停泊在何处?鲍曼莫名其妙地自己问自己。接着,光线恢复了;莫名其妙让位给极度失望——因为他一看到他四周的情况,知道他一定已经中了魔。

  他以为自己已有充分准备,能见怪不怪。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看见的竟是非常普通的情况。

  宇宙舱正停泊在一家不知名旅馆里一间雅致套房的光漆地板上,这类套房在地球上任何大城市里都可以见到。他眼前看到的是一个起坐间,里面摆设着小咖啡桌、躺椅、十几把靠背椅、一张写字台、各种电灯、一座半空的书橱,上面平放着一些期刊,甚至还有一盆鲜花。梵蒿的名画(阿尔河桥)挂在一面墙上——韦恩的《克里斯蒂娜的世界》挂在另一面墙上。他自信如果拉开那书桌的抽屉,一定可以在里面找到一本《圣经》……

  如果他真是疯了,他的幻觉倒是安排得井井有条。一切都完全真实;他回过身去,什么也没消失。唯一同环境不相称的因素——而且很不相称——就是那宇宙舱。

  鲍曼在舱座上坐了许多分钟。他强烈地感觉到周围的景色会突然消失,但那景色却同他一生中所见的任何东西一样实在。

  它确是真——要不然就是安排得巧妙到可以乱真的幻觉。或者这是一种测验;果真如此,那不仅他自己的命运,甚至人类的命运,也很可能决定于他以后几分钟里的行动。

  他可以坐在原地等待什么事发生,也可以打开宇宙舱,走到外边去向周围的现实挑战。地板看来是结实的;至少,它承受住了宇宙舱的重量。他不大可能掉下去,不管下边可能是什么。

  但仍然存在着空气的问题;就他所知,房间里可能是真空的,或者可能充斥着有毒的空气。他认为这样的事不大可能发生——在费了这么番苦心以后,谁也不会忽略这一重要细节的——但他不打算进行不必要的冒险。无论如何,他多年的训练使他随时提心传染;他不情愿让自己暴露在不熟悉的环境里,除非他没有别的选择。这地方看来好象美国某地的旅馆房间。但这一点并没改变他已经远离太阳系几百光年的事实。

  他关闭宇航服上的头盔,把自己密封起来,开启宇宙舱的舱门。里外气压的平衡引起短暂的“嘘”声;接着他迈步走进房间。

  他感觉到自己是在完全正常的引力场中。他举起一只手臂,然后让它自然落下。它不到一秒钟就叭哒落在他身旁。

  这就使周围的一切加倍地不真实。他在这里穿着一身宇航服,站——他本来应该飘浮着的——在一个运载工具旁边,那工具本来只能在没有引力的情况下才能正常运转。作为宇航员的一切正常反应都被打乱了;他在采取每一个行动之前,必须先好好想一想。

  他象一个神志不清的人慢慢从他那没有陈设的半个房间走向那旅馆套间。它并没象他预期那样在他走近时立刻消失,而是确确实实地照样存在——看上去也扎扎实实,绝非幻觉。

  他在咖啡桌旁停住脚步。桌上摆着一架普通的贝尔系统显像电话,旁边还放着一本电话簿。他弯身用他戴着手套、不甚灵便的双手拿起电话簿。

  上面用他曾经成万次看到过的熟悉字体印有:“哥伦比亚特区·华盛顿”等字样。

  他接着更仔细地观察;于是他第一次取得客观证据证明:虽然这一切都可能是真实的,他却并不在地球上。

  他只认得出“华盛顿”这几个字;其余的印刷都是一片模糊,好象从一张报纸图片上复制的。他随意打开电话簿,用手翻;弄着。各页都是空白的,由一种坚韧的白色物质制成,看来虽然很象纸,却肯定不是纸。

  他拿起电话话筒,把它按在他头盔的塑料壳上。要是有拨号声的话,他是可以通过那导声物质听到的。然而,正如他想象的那样,话筒寂然无声。

  所以——这一切都是假的,虽然假得异常逼真。而且,这一切显然并不是为了哄骗,而是——但愿如此——为了使人放心。

  这种想法给他一些安慰;但他还不肯脱掉宇航服,他要到彻底完成这次探险旅行后才脱。

  全部家具好象都是扎扎实实的;他试了几把椅子,都能承受他的重量。然而书桌的抽屉打不开;它们是虚设的。

  书刊也一样,完全象那本电话簿,只有封面上的题目可以认出来。那是一套相当奇特的藏书——大多数是些无聊的畅销书,有几本投合时好的非小说类作品,有一些是广为宣传的自传。都不是三年以内出版的,也很少有值得回味的内容。其实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因为那些书甚至不能从书架上取下来。

  有两扇门倒都很容易打开。第一扇通到一间小而舒适的卧室,有床、柜子、两把椅子、真正能够开关的电门以及一个壁橱。他打开壁橱,看见四套衣服、一件是衣、十几件白衬衫、几套内衣,都整齐地挂在衣架上。

  他拿下一套衣服,仔细地进行检查.就他戴着手套的双手所能判断的程度而言,质料更象皮毛而不象呢绒。式样也有点过时;在地球上,至少有四年没人穿单排扣的服装了。

  在卧室旁边是洗澡间,设备齐全;他还注意到都不是假的,用起来完全和普通的一样,这使得他放了心。再过去是一间小厨房,里面有电炉、冰箱、食橱、碗碟和刀叉、洗碗池和桌椅。鲍曼不仅出于好奇心,而且带着越来越大的饥饿感,开始搜索起来。

  他首先打开冰箱,一股冰冷的雾气从门里冲出来。冰箱里一层层都装满纸盒和罐头,远看起来都很熟悉,近看则商标厂家都是模糊一片,辨认不出。然而,很明显里边没有鸡蛋、牛奶、牛油、肉食、水果或任何其他没有加工的食品;冰箱里的东西都是经过包装的。

  鲍曼拿出一筒他熟悉的早饭用麦片,心里想着把这也冰起来真奇怪。他手里一掂,就知道里边肯定不是麦片,因为重得多。

  他撕开盖子,检查内容。盒子里装的是有点潮湿的蓝色物质,分量和质地都象面包冻。虽然颜色奇怪,看了却使人馋涎欲滴。

  然而这太可笑了,鲍曼对自己说。几乎肯定有人在监视着我,我穿着这一身宇航服一定象个傻瓜。如果这是一种智力测验,我大概已经不及格了。

  他不再犹豫,走进卧室,开始解开头盔上的扣子。解开以后,他把头盔抬起几分,把封条撕开,小心地吸了一口气。根据当时的判断,他呼吸的是完全正常的空气。

  他把头盔放在床上,开始带着感激的心情——动作也有点僵硬——脱下宇航服。脱下以后,他伸伸腰,作了几次深呼吸,然后仔细地把宇航服挂在壁橱里,同那些普通衣服挂在一起。宇航服在壁橱里看起来并不顺眼,但鲍曼同全体宇航员一样,都有保持整洁的习惯,绝不肯把宇航服随便乱放。

  然后,他又快步走回厨房,开始更进一步检查那盒“麦片”。

  蓝面包冻微带辣味,有点象杏仁点心。鲍曼又拿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掰下一块,小心地闻了闻。虽然他此刻感到肯定没人有意要毒害他,但总还要防止出差错的可能——特别是生物化学这类复杂的玩意儿。

  他啃下一些,嚼了嚼,然后咽下去;很好吃,只是味道很难捉摸,几乎无法形容。他要是闭着眼睛,可以把它当作肉食或黑面包,甚至当作果脯。只要没有预想不到的事后反应,他可以不必担心挨饿了。

  他吃了几口,感到相当满意之后,就开始寻找饮料。冰箱里边有几罐啤酒——也是名牌的——他接了一下小盖,想把罐头打开。

  那金属片在压后弹出来,和普通的完全一样。然而罐头里装的不是啤洒;鲍曼感到又惊奇又失望,因为它又是那种蓝色食品。

  几秒钟之后,他已经打开了好几个盒子和罐头。不管贴着什么商标,内容全都一样;看来他的饮食将要有点单调,而且只能喝白水了。他从厨房水龙头灌了一杯,小心地吸饮着。

  他马上把第一口吐出来;味道很坏。接着,他对于自己本能的反应有点惭愧,勉强喝了下去。

  第一口已经可以判断出那液体是什么。它所以味道很坏,因为它什么味道也没有;水龙头里放出来的是纯净的蒸馏水。他那不相识的主人们显然很关心他的健康。

  吃饱喝足以后,他匆匆洗了个淋浴。没有肥皂是个小小的不方便,然而有一个很有效的热气吹干机,使他享受了一番。他从壁橱里拿出裤权、背心和晨衣穿上,然后躺在床上,眼望着天花板,打算对这怪异的情况琢磨出个道理来。

  他这方面还没什么进展,就又被另一个思路打断。床的正上方是一个普通旅馆式的屋顶电视屏;他原以为它同电话和书籍一样,也是假的。

  但是,床边摇晃着的扶手上的开关看上去很象是真的,他情不自禁地拨弄起来;他的手指一接触“开”的感应盘,屏幕就亮了。

  他开始激动地随意轻轻敲出频道选择的电码,几乎马上就看到了第一幅图像。

  那是一个著名的非洲新闻广播员,正在谈论他的国家保护最后残存的野生动物的努力。鲍曼听了几秒钟,因为被人类的语声所迷住,丝毫也不在乎他说的是些什么。然后他又改换了其他频道。

  在其后的五分钟里,他先后收看了一个管弦乐队演奏瓦尔登的提琴协奏曲、关于合法剧院悲惨局面的谈论、一张西部影片。

  治疗头疼新方法的示范、用某种东方语言进行的小组讨论、一出心理剧、三次新闻节目、一场足球赛、一次(俄语的)立体几何讲座、几次调节符号和数据播送。这一切实际上是世界电视节目的完全正常的挑选,除了对他的心理上起鼓舞作用之外,还证实了已经在他头脑中形成的一种猜疑。

  一切节目都大约是两年前的,差不多就有T.M.A——1被发现的时候。很难相信这是纯粹的巧合。有什么东西在监听着无线电波;那紫檀色板块干的比人类猜到的还要多。

  他继续调拨各个频道,突然认出来一个熟悉的场面。地点就在这个旅馆套间,人物则是一个声誉很高的演员在愤怒地斥责不忠实的情妇。鲍曼认出了他刚刚离开的起坐间,不禁吓了一跳——而在镜头追踪那一对怒冲冲的男女进卧室时,鲍曼更不由自主地转向屋门看看是不是真有人走进来。

  原来为他安排的这个接待地点是这么准备出来的;他的主人们是根据电视节目得出他们对地球上生活的概念的。他本有一种身在电影布景中的感觉,现在看来真是这么回事。

  此刻他想要了解的都了解到了,于是关上了电视。我现在该怎么办?他问自己,两只手紧紧锁在一起,支在脑后,眼睛盯着空白的电视屏幕。

  他这时身心憔悴,然而处在这种怪诞的环境里,又比历史上任何人都更远离地球,叫他怎么睡得着?然而,舒适的床铺和身体的本能需要相互勾结,终于战胜了他的意志。

  他用手摸着电灯开关,室内立刻陷入黑暗。在几秒钟内,他就越过梦境深入睡乡。

  大卫·鲍曼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最后一次入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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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获得重生

  

  大卫·鲍曼在睡眠中辗转不安。他没醒过来,也没做梦,却并不是完全没有知觉。有什么东西象森林中的晨雾一般侵入他的思想。他只是朦胧中有所感觉,因为全面理解的冲击会毁掉他,正好象此刻在四壁之外熊熊燃烧的烈火一样。在造物者不带感情的考察下,鲍曼既不抱有希望,也不感到惧怕;一切情感都已被滤干净了。

  他似乎是在自由的空间中飘浮,在他四面八方无限伸展着黑色线条组成的几何方格图形,线条上移动着小的光点——有的移动缓慢,有的快得使人眼花缭乱。

  这种形象或者幻觉只持续了片刻。接着,晶体状的平面和格线,以及那些互相交错移动的光点的构图,都很快消失;而大卫·鲍曼也随着进入一种没人经历过的意识领域。

  开始时,似乎时间在倒流。甚至这种奇迹他也准备接受,但他马上意识到,实际情况还要微妙得多。

  记忆的源泉疏通了;在受到操纵的情况下,他重又经历自己的过去。旅馆套间——宇宙舱——红太阳的燃烧景色——银河的明亮核心——他重新回返宇宙时所通过的大门。不仅是形象,还有他的一切感觉印象,当时的一切情感都在倒流着,而且越流越快。他的一生好象一架磁带录音机,正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被倒着重放一遍。

  现在他又一次回到“发现号”上,土星的光环横亘在天际。

  再往前,他又重新同哈尔进行那最后一次对话;他看着弗兰克·普尔离开去执行他最后一次任务;又一次听到地球的声音,向他保证一切都顺利。

  甚至就在他重新经历这些事件时,他也知道一切的确是顺利的。时间在沿着时间的长廊倒退回去,正在被洗掉头脑中的知识的经验,被送回童年。当然,什么也没有丢失;他一生中每一刻所经历的,正在被安全地储存下来。一个大卫·鲍曼停止存在的时候,另一个大卫·鲍曼正在得到永生。

  越来越快地,他重新度过已经遗忘的岁月,回到了更为简单的世界。他曾经喜爱过的、后来以为已经毫无印象的面孔,又在他眼前呈现出甜蜜的笑容。他高兴地以微笑作答,并不感到任何痛苦。

  现在,那一个劲儿的倒退终于放慢速度;记忆的源泉已近于干涸。时间流动得越来越缓慢,渐渐趋向停滞——好象运动中的钟摆,摇到弧线的极限,一时似乎完全停顿,然后又开始新的振幅。

  完全停顿的一刹那终于过去;钟摆向反方向摆过去。离开地球两万光年的一颗双星上,飘浮在火焰中的一间空室里,一个婴儿睁开了双眼,开始呱呱啼哭。

  后来,婴儿安静下来,因为他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单独一个人了。

  一个闪光的可怕长方形在空气中形成。长方形凝固成晶体板块,由透明转变成浸透着乳白色的寒光。轮廓不清、时隐时现的影像在晶体板块的表面和深处游动。影像聚合成条条光柱和阴影,又复交叉成车轮条辐状,向四面放射,并开始旋转,其速度和这时充斥着整个宇宙的颤动节奏一致。

  这种奇观当然会吸引任何儿童——或者任何人猿。但正如三百万年前那样,它只是力量的外在表现,不那么容易被清楚地了解。它只是个扰乱感官的玩具,而其真正作用则发生在思想深处。

  婴儿用比人类更炯炯有神的目光,直盯着晶体板块的深处,看到了——虽然还不理解——其背后的奥妙。婴儿知道他已回到老家,这儿就是他自己的种族和许多其他种族的起源;然而,他敢知道他不能停留。再一转眼,他又要投生,但不同于任何过去的出生。

  时刻已经到来;发光的形象不再反映晶体的内在秘密。形象一消失,那屏障的四壁也渐渐消失在“不存在”中,它们本来就是短暂地来自“不存在”的。天空中只剩下了那颗红太阳。

  被遗忘的宇宙舱上的金属和塑料,还有被自称为大卫·鲍曼那个实体所穿过的衣服,顿时都烧成灰烬。同地球的最后联系已经完结,都已溶解成原来构成它们的原子。

  然而,婴儿对这一切都几乎未加注意,他在一心适应他新环境中的舒适红光、他还短暂地需要这种物质的外壳来集中他的力量。他的不坏躯体乃是他当时心目中自身的形象;不管他有多大力量,他知道自己还不过是个婴儿。在他决定采取一种新的形式、超脱出必要的物质之前,他还将继续是个婴儿。

  现在该离开了——尽管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将永远离不开使他获得重生的这个地方,因为他将永远属于为了深不可测的目的使用这颗双星的那个实体。他虽不清楚,但前途自有定数,方向已明,不必再重蹈他曲折的来路。靠了三百万年的本能,他现在认识到在宇宙的背后,道路不只一条。“星门”那古老的装置曾经为他很好地效劳,然而他已不再需要。

  曾经一度看来不过是个晶体板块的发光长方形体还在他前面飘浮,和他一样不在乎下方地狱的那些无害的火焰。它满装着迄今仍深不可测的时空秘密,然而他现在至少已经懂得并能掌握其中的某些秘密。它的长宽高的数学比例——平方序列1:4:9——多么不言自明,多么必要!以为这序列就到此为止,就只有三度空间,这种设想又是多么天真!

  他思想集中在这些简单的几何原理上,而随着他的思想接触到那板块,板块的空架开始淹没在星际之夜的黑暗里。红太阳的光亮渐隐——也可以说同时从各个方向消退;在他前方出现了灿烂的银河漩流。

  这好象是个精雕细琢的美丽模型,衬托在一块塑料板上。但它就是现实,他靠着比视力更敏锐的感觉已掌握其全部奥秘。如果他愿意,他可以集中注意银河中一千亿颗星球中的任何一颗;他能做的还远不止此。

  他此刻随波逐流飘浮在这无数太阳组成的大河里,飘浮在银河中心封闭的银河外缘上孤零零的星辰之间。他希望呆在这里,就在天空断层的外边,在这没有任何星辰的弯曲黑暗地带。他知道就是这个尚未定型的混沌地带——只依靠远处火雾反光才依稀可辨的混沌地带,才是宇宙间尚未使用的材料,才是未来进化的素材。在这里,时间尚未开始;只有在现在燃烧着的太阳完全熄灭之后,光和生命才将改造这个真空。

  他在不知不觉中曾经横渡过一次;现在他又须再次横渡——这一次光凭着他自己的意志。这个念头一时使他突然充满恐惧,使他完全迷失了方向,使他对宇宙的新观点受到震动,差一点破灭。

  他倒不是害怕那使他心灵受惊的银河漩流,而是对尚未诞生怀着一种更为深刻的不安。因为他已经抛掉了人类的时间尺度;现在,当他默默观察着那无星之夜的黑色地带时,他知道这就是他面临的永生的前兆。

  接着,他记起自己永远不会是孤独的,于是他感觉到的惊慌也就慢慢减退。他对宇宙的清澈洞察力又得到恢复——他知道,这并不完全是通过他自己的努力。在他刚刚蹒珊学步需要引导时,他是会得到引导的。

  象一个高台跳水运动员恢复了胆量一样,他又有了信心,把自己投向光年的长河。银河冲出了他的思想局限;星球和星云在他侧畔飞驰而过,速度似乎无限。他象一个影子似的穿过无数太阳的中心,这些幻影般的太阳一个个爆裂,落在后边;他所害怕的冰冷黑暗的宇宙尘,此时似乎不过是乌鸦的翅膀掠过太阳的表面。

  星星稀疏了;银河的耀眼光辉只剩下记忆中的陈迹——等他准备停当后,他还要旧地重游的。

  他回来了,恰好回到他希望停留的地方,在人类称之为现实的空间。

  他前边是哪个“星孩”都会着迷的灿烂夺目的玩具——载着各国人民的地球在运转。

  他回来得正是时候。在人烟稠密的地球上,雷达屏幕上闪着警报,巨型的天方望远镜搜索着天空——人类所谓的历史正在终结。

  在一千英里的下方,他觉察到那颗满载着死亡的星球已经醒来,正在轨道上伸懒腰。它所包含的微弱能量是不可能对他产生威胁的;然而他喜欢比较洁净的天空。他伸张自己的意志,于是那颗旋转着的数百万吨级炸弹被无声地引发,爆炸开来,给酣睡中的半个地球带来了短暂的假黎明。

  然后他等着,整理着思路,琢磨着自己尚未经过试验的力量。因为尽管他已是世界的主宰,他还不大肯定他下一步该做什么。

  他早晚会想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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