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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部 深渊 第一章 一次录音讲话

  

  “生日快乐”的熟悉调子以光速通过七亿英里的空间传来,在控制台上电视屏幕和仪器中间回荡。在地球上,普尔的一家不大自然地聚集在生日蛋糕周围,突然陷入沉默。

  接着,老普尔先生直截了当地说:“嗯,弗兰克,一时想不了什么其他的话可说,我们都在想你,我们祝贺你生日最最快乐。”

  “珍重,亲爱的,”普尔太太泪流满面地插进来说,“上帝保佑你。”

  接着一阵“再会”声,电视屏幕上图像消失。普尔想:这一切都是一小时以前发生的,想起来多么奇怪;这时候他的一家人早已东奔西散,到了离家几英里以外的地方。但是这种时差尽管令人懊恼,却也是一种虚假的乐趣。象他同时代的人一样,普尔自以为理所当然地能够在他高兴的时候同地球上的任何人随时对话。而这一点现在竟然办不到了,他心理上所受的打击是很大的。他已经进人新的遥远的空间,几乎一切感情联系都已伸展到超过断裂的程度。

  “很抱歉打断你们的庆祝活动,”哈尔说,“但是咱们出了问题。”

  “什么问题?”鲍曼和普尔异口同声地问。

  “我同地球保持联系有困难。麻烦出在AE—35部件。我的故障预报中心报告说,它可能在七十二小时内失灵。”

  “我们来处理,”鲍曼回答,“让我们先看一看光学系统。”

  “这个就是,大卫。在目前还是正常的。”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整齐的半月形,以几乎没有星星的天空为背景,显得分外光辉。上面有云块遮盖,没有任何地形地貌可以辨认。初看之下,简直很容易错当作金星。

  再看一下则不然,因为它旁边是真的月亮,而金星是没有月球的——月亮只有地球的四分之一大小,同地球恰好处在同一周期里。很容易设想这两个天体是有母子关系的,许多天文学家也的确曾经这样相信过,只是后来月亮上的岩石已经无可怀疑地证明:月亮从来也不曾是地球的一部分。

  “你知道毛病生在哪儿吗?”鲍曼问。

  “它时好时坏,我还找不到确定的地方。看来好象是在AE—35部件。”

  “你建议采取什么措施?”

  “最好把备用的换上,彻底检查一下。”

  “好——让我们看看电子计算机输出的信号。”信号在屏幕上出现;同时,屏幕下边的槽沟里滑出一张纸条。尽管有各色各样的电子资料,有时候原来那种老式的印刷品还是最方便的记录形式。

  鲍曼把各个图表研究了一会,不禁吹起口哨来。

  “你早就该告诉我们,”他说,“这是要求到飞船外边去。”

  “对不起,”哈尔回答,“我以为你知道AE—35部件是在天线装置上面。”

  “一年前我大概知道,可是这飞船上有八千个附属系统。不管怎么说,看起来倒象是一件爽快的工作。我们只需打开一块镶板,放进一个新部件。”

  “我倒不在乎,”普尔说。一般舱外作业都是指定由他做的。

  “我也需要换换环境、当然并不是从个人出发。”

  “看看任务指挥站是不是同意。”鲍曼说。他一动不动地静坐了几秒钟,整理一下思路,然后开始口授电文。

  “任务指挥站,我是X光D—1.在二十点四十五分,我们9000计算机中机载故障预报中心预报AE—35部件可能在七十二小时内失灵。请检查你们那里的测远监视,井建议在你们那里的飞船系统模拟装置上检验这个部件。还请批谁我们进行舱外作业,在失灵前换上备用的AE—35部件的计划。任务指挥站,我是X光D—1,2103次发报结束。”

  通过多年实践,鲍曼可以随时转而使用这种行话——有人曾定名叫作“技术语言”——然后又恢复普通语言,而不会在头脑的变速箱里卡住齿轮。现在除了等待批准到来,已无事可做了。

  批准最快也要两个小时,因为信号要通过木星和火星的轨道来回。

  批准到来时,鲍曼正试图在哈尔记忆中储存的一种几何图形游戏中打败哈尔,但是并不顺利。

  X光D—1,我是任务指挥站,收到你2103次来电。我们正我们任务模拟装置上检验测远情报,结果另告。

  “同意你们进行舱外作业,在可能失灵时换上备用的AE—35部件。我们正在为你们失灵部件制订检测的程序。”

  任务指挥官把正事谈完后,又恢复用普通英语说:“很遗憾,你们出了麻烦,我们不想给你们增添烦恼。但是如果在进行舱外作业之前方便的话,我们这里有一项公共宣传部门的要求转给你们。你们能不能为发布公报作一次简短录音讲话,概述一下情况,解释一下AE—35的功能。尽量讲得让人听了放心。我们当然也可以代劳——但是用你们自己的话来讲更有说服力。希望这对你们的社交生活干扰不大。X光D—1,我是任务指挥站,2155次发报结束。”

  鲍曼对那请求不禁报以微笑。有的时候地球表现出一种令人不理解的没有头脑和不讲方式方法。还说什么要“让人听了放心”,哼!

  普尔睡醒以后来到鲍曼这里,他们一起花了十分钟的时间起草和修改回电。在任务的早期阶段,各种新闻宣传单位要求无数次的谈话、讨论——只要他们肯开口,几乎说什么都行。但是,随着一星期又一星期平安无事地过去,时差又由几分钟增加到超过一个小时,兴趣就逐渐减弱了。自从一个多月以前飞越木星那激动人心的时刻以后,他们只录制了三、四盘录音作发布公报之用。

  “任务指挥站,我是X光D—1.你要的供发表的声明如下:“今天发生了一个次要的技术问题。我们的哈尔9O00计算机预告AE—35部件失灵。

  “这是交流系统的一个小而重要的组成部分。它使我们的主要天线保持对准地球,误差不超过一度的千分之几。这种准确性是必要的,因为从我们目前超过七亿英里的距离,地球只是相当昏暗的一颗星球,我们那很细的无线电波束是很容易对不准的。

  “天线能经常保持跟踪地球,完全依靠中心计算机控制的马达。但是,那些马达是通过AE—35部件得到指令的。你们可以把它比作人体的神经中心,通过神经中心把大脑的指令传达给四肢的肌肉。如果神经不能传达正确的信号,四肢就失灵了。在我们目前的情况下,AE—35部件的故障可以造成天线随意乱指。

  这是上个世纪远空探索器经常出的毛病。它们往往到达其他行星,却不能发回任何情报,因为它们的天线找不着地球。

  “我们还不了解故障的性质,但是情况一点也不严重,没有必要惊慌。我们有两架备用的AE—35,每个部件预计的使用期都可达二十年——所以,在本次任务执行过程中第二架又失灵的可能性是极小的。还有,如果我们能够诊断这次毛病的起因,我们可能修好那第一架。

  “弗兰克·普尔是特别胜任这种工作的,将出舱用备用的部件换回失灵的部件。趁此机会,他还将检查船身,并修补那些不需要专门为之进行舱外作业的微小撞击伤痕。

  “除了这一小问题之外,任务仍然执行得很顺利,并将照此继续下去。

  “任务指挥站,我是X光D—1,2104次发报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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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安装备用部件

  

  “发现号”的舱外作业艇,或称“宇宙舱”,是一些九英尺直径的球体,作业人员坐在窗口,视野很宽。它的主要火箭推力可以产生相当于引力五分之一的加速度——刚刚足以在月球上蹒珊而行——一些控制高度的小喷嘴可以用来驾驶。从窗子正下方的一个部件伸出两副带有关节的金属臂,或称“华尔多”,一副是干重活的,另一副是干细活的。还有一座相当规模的塔楼,里面装着各种电动工具,如螺旋钻、风钻、电锯、电钻等。

  宇宙舱并不是人类设计出来的最漂亮的运载工具,但在真空中建设或维修却绝对缺少不了它。它一般都以女人名字命名,大概是因为它的性格有时候有一点难以捉摸。“发现号”的三架分别命名为:安娜、贝蒂和克拉拉。

  普尔穿上个人的带气压服装——这是最后一道防线——爬进宇宙舱以后,用了十分钟的时间仔细检查操纵装置。他试发动一下驾驶喷气发动机,伸了伸“华尔多”,又检查了氧气、燃料、电力储备,在他完全满意之后,他通过无线电路同哈尔讲说。虽然鲍曼就站在控制台旁,除了明显的错误或失控他是不愿干预的。

  “我是贝蒂。开始连续减压。”

  “连续减压开始。”哈尔重复说。

  马上,普尔可以听到气筒的抖动,宝贵的空气随即被抽出气闸室。接着,隔舱的薄金属外壳出现沙拉沙拉、劈劈啦啦的响声;然后。经过大约五分钟,哈尔报告说:“连续减压完毕。”

  普尔对他的精仪表盘作了最后的检查,一切完全正常。

  “开外门。”他命令道。

  哈尔又重复了他的命令;在任何阶段,只要普尔喊叫一声“停止!”计算机就会把整个程序立即中止。

  在飞船前部,船壁滑开。随着最后一丝空气出到外面空间,普尔感到宇宙舱稍稍摇撼了一下。接着,他眼前就是一片星斗——正好面对着远在四亿英里外的小金盘般的土星。

  “开始抛射宇宙舱。”

  慢慢地,吊着宇宙舱的钢轨伸展出敞开的门,把那运载工具悬空挂在飞船船身之外。

  贝蒂对于操纵反应很灵敏;普尔让她向外漂浮一百英尺,然后降低她前进的动力,让她转了一圈,这时普尔正好面向着飞船。于是他开始沿着带气压的船身巡查。

  他的第一个目标是一个大约半英寸大小的融解部位,中心有个小坑。以每小时十万英里以上的速度撞击这地方的尘埃肯定还没针尖那么大,它那巨大的动能立即把它升华为气体。象常常发生的情况一样,那小坑看起来好象是由飞船内部的一次爆炸形成的;在这种速度下,物质的表现是奇特的,普通常识中的力学规律往往不适用。

  普尔仔细地检查了这一部位,然后从宇宙舱的常备工具箱中取出带气压的容器向那部位喷洒了封闭剂。那白色胶状液体在金属外皮上扩散开来,盖住那小坑。漏洞中出来的空气吹起一个大气泡,扩展到六英寸大小时爆裂开——随后又出现一个小一些的气泡——然后那速凝水泥起了作用,小气泡也消失了。普尔凝视了几分钟,直到不见了动静。但为了加倍保险,他又喷洒上第二层;随后转向天线。

  最终到达远距离天线时,他详细观察了情况。那二十英尺直径的大钵似乎是对准着太阳的,因为地球这时差不多是和太阳的表面形成一线。因此天线装置和它的全部瞄准杆都在黑暗中,藏在那大金属钵的阴影里。

  普尔从后边接近;他曾经注意不走到那钵形反射器前边,以免使贝蒂隔断无线电波束,造成同地球联系的暂时但却是不愉快的中断。他看不见他来维修的装备的任何部分,因此不得不打开隔舱的探照灯,驱除那些阴影。

  那小金属板下边就是出毛病的原因所在。金属板是由四颗紧锁螺栓固定住的,而整个AE—35部件从设计上就是便于拆换的,普尔估计不会发生问题。

  然而,很明显,要是留在宇宙舱之中,他是无法进行这一工作的。不仅离开那精密网状的天线结构太近是危险的,而且贝蒂的操纵喷气机很容易冲弯那薄纸般的巨大无线电反射镜面。他不得不把宇宙舱停在二十英尺以外,他自己穿着宇航服走出宇宙舱。反正用他戴手套的双手来拆卸那部件要比贝蒂的遥控器具快得多。

  他检查宇航服上各种系统,感到满意以后,就把宇宙舱中空气放掉。随着贝蒂里的空气发出嘘声窜人真空,他周围一时形成一层结晶冰,空中的繁星在短暂时刻里也显得有些朦胧了。

  在他离开宇宙舱前,还有一件事要做。他把用手操纵改为遥控,把贝蒂交由哈尔指挥。这是一种典型的安全措施;虽然有一根比棉线粗不了多少但却十分牢固、装有弹簧的绳索把他安全地系在贝蒂上,但是最保险的安全索也出过事故。如果他需要那运载工具,又下能通过向哈尔发出指令呼之即来,那他自己就要成为笑柄。

  字宙舱的门弹开,他慢慢地飘浮到寂静的空间里去,后边拖着伸展开来的安全索。要冷静——绝不要动作快——停下来想一想——这就是舱外作业的规则。如果件件遵守,就决不会出乱子。

  他抓住贝蒂外边的一个扶手,从她胸前囊中取出备用的AE—35部件。他没再花时间取用宇宙舱中准备的任何工具,因为它们大多数并不是为人手使用而设计的。他可能需要的一切活动扳子和钥匙都已挂在他宇航服的腰带上。

  轻轻一推,他把自己甩向那大体下边的常平架。那大钵象一个巨大碗碟横在他和太阳之间。他顺着贝蒂探照灯的两根光柱飘浮而下时,他的身影在四面上形成憧憧奇形。但他惊异地注意到,在那巨大无线电反射镜面上,那里竟闪耀出炫目的灿烂光点。

  他在静悄悄地前进的几秒钟里,曾经对那些光点迷惑不解,随后明白了它们是些什么。在航程中,反射镜一定许多次被微型慧星所打穿;他看见的乃是从这些小孔中透过的阳光。这些小孔因为太小,并没在实质上影响到整个系统的性能。

  由于他运动很慢,前进的冲力不大,伸出手一把抓住天线支架,就没弹回去。他很快把安全索钩在最近的挂钩上;这样,在他使作工具时,可以使得上劲。然后他停下来,把情况报告给鲍曼,并考虑自己的下一步骤。

  有一个小问题:他在站着——或者说是在飘浮着——背朝着光,自己的影子使他难以看清AE—35部件。所以他指令哈尔把探照灯闪到一旁,经过一段试探,从天线盘背面的反光中得到了均匀的照明。

  他花了几秒钟时间仔细观察那金属板和它的四个用铁丝缚牢的紧锁螺栓。然后他自言自语地说:“非经许可擅自检修,厂方的一切保证失效。”一边掐断铁丝并开始拧松螺栓帽。螺栓是标准大小的,正适合他携带的零转矩扳手。螺栓帽转动时,扳手的内部弹簧装置吸收了丝扣转动的反作用,使用的人不需要向相反方向扭动。

  四颗螺栓帽不费力气地拧了下来,普尔把它们仔细地存放在一个方便的荷包里。(有人预言:总有一天地球也要象土星一样有一个光圈,那将完全由空间建筑工人粗心抛开的螺栓、扣闩乃至工具构成的。)金属盖有点难脱,一时使他担心是不是经过冷焊的;但在敲了几下之后,它就松开了,他用一只大鳄鱼夹钳把它夹牢在天线支架上。

  这时,他可以看到AE—35部件的电子线路。它是一个薄片,象一张卡片那么大小,卡在大小刚刚合适的一个槽沟里。这个部件是用两根紧锁横档固定的,有个小把手,可以很容易拆卸下来。

  “哈尔,”普尔通过无线电路喊道,“我就要拆卸这部件了。

  关掉天线系统的全部控制电源。”

  “天线控制电源切断。”哈尔回答。

  “马上开始。我这就拆出这部件。”

  卡片似的薄片毫不费事地滑出了槽沟;它没卡住,那十多个滑动的接触点也没胶着。不到一分钟,备用部件就已装好。

  但是,普尔并不打算冒险。他轻轻地把自己从天线支架推开,以防万一那大钵在接上电源以后失去控制。当他安全地离开射程之外时,他对哈尔喊道:“新部件可以运转。恢复控制电源。”

  “电源接通。”哈尔回答。天线仍象磐石般一动不动。

  “进行失灵预测。”

  “电路完全畅通。”仅在十秒钟后哈尔就报告,在那一瞬间,他已经完成了一大队检查人员所能做的许多检验。

  “好,”普尔满意地说,“现在合上盖子。”

  十五分钟后,他在靠喷气推进返回宇宙舱仓库的途中,默默地暗自庆幸已经完成了一件无须返工的工作。

  然而在这一点上,他却是可悲地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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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可能出事的预感

  

  “你的意思是说,”弗兰克·普尔喊道,语气不光是不高兴,更多的是惊呀,“这一切我都白干了吗?”

  “好象是,”鲍曼回答,“那部件完全符合检验标准。甚至在负荷超过一倍时,仍然没有可能失灵的迹象。”

  AE—35部件的卡片大小薄片这时放在实验台上高强度放大镜下。它插在一个标准型的联接架上,架子由一组整齐的多颜色的电线接通到一台同桌式计算机大小相仿的自动检验机上。

  “你自己测验一下。”鲍曼说,口气有点为难。

  普尔把超负荷键拨到X—2,揿了下测验电钮。屏幕上马上显示出通知说:部件完好。

  “可以想象咱们可以继续提高电压,一直到把这玩意儿烧掉。”他说,“但那也证明不了什么。你怎么解释?”

  “哈尔的内部失灵预告器可能出了差错。”

  “更可能的是我们这台测验机出了毛病。不论怎么说,还是保险点好,以免后悔。即使只有很小的疑点,我们换上了备用的总是错不了。”

  鲍曼把那薄片从电路上取下来,对着光照着。半透明的物质上面象叶脉似的是精细的电线网络,还有依稀可辨的微型零件,整体看来象是一张抽象派艺术作品。

  “我们不能冒任何险——再怎么说,这是我们同地球的联系。

  我要把它写上“不灵’,丢在废品堆里。等我们回到家,让别人去为它发愁吧。”

  但是,发愁的时刻来得早得多,在下一次地球发来电报时就来了。

  “X光D—1,我是任务指挥站,参见我们2155号电报。看来我们有点小问题。

  “你们报告AE—35部件没毛病,同我们的诊断一致。毛病可能出在有关的天线电路上,但其他测验也应表现出来。

  “第三个可能性就可能更严重些。你们的计算机在预告失灵上可能弄错。我们的两台9O00都一致提出这一点。这倒不一定值得大惊小怪,因为我们还有后备系统可能出现的最坏情况也不过是我们可能不得不暂时中断你们的9000,以便进行程序分析,把指挥交由我们两台里面的一台。时间差距会引起问题,但是我们进行的研究表明:在任务的当前阶段,由地球指挥是完全可行的。

  “X光D—1,我是任务指挥站,2156次发报完了。”

  电报发来时正赶上普尔值班,他对这情况默默地进行思考,并等着看看哈尔有什么评论,但计算机对于这暗含的指责并无反应。嗯,哈尔不提起,他也不打算提。

  差不多到了早上换班的时间,通常他都等着鲍曼到控制台来找他。但他今天打破了这常规,走向转盘。

  鲍曼已经起身,正从容器中给自己倒咖啡,这时普尔用一种担忧的口气向他道了“早安”。在空间这么多个月份以后,他们的思想仍然脱不出二十四小时一天的框框——虽然他们早已忘记是星期几了。

  “早安,”鲍曼回答,“顺利吗?”

  普尔也倒了些咖啡。“还好。你真睡醒了吗?”

  “没错儿。出了什么事?”

  “嗯……”普尔回答得很慢,“任务指挥站刚对咱们扔了一颗小小的炸弹。”他放低声音,象医生当着病人谈论病情似的,“我们船上可能有那么一件神经衰弱病例。”

  也许鲍曼还没完全睡醒;他过了好几秒钟才明白过来。然后他说:“哦——明白了。他们还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们还说在考虑暂时转由地面指挥,同时进行程序分析。

  当然他们都知道哈尔句句都听到了,但是他们还是不得不用这些出于礼貌的委婉说法。哈尔是他们的同事,他们不想使他感到尴尬。然而在目前阶段,似乎没必要避开他谈这个问题。

  鲍曼一言不发地吃完早饭,普尔则摆弄着空咖啡容器。他们两个人都在使劲地思索,但是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们只能等待任务指挥站的下一次通告——并且怀疑哈尔会不会自己重提这个问题。不论原因何在,飞船上的气氛已经起了微妙的变化。空气里存在着一种紧张感觉———第一次出现了可能出事的预感。

  “发现号”再也不是一架快活的飞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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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又一次的迟疑

  

  最近这些时候,哈尔如果不按预定程序要自行宣布什么,他们总是事先有预感。他作例行的或自动的报告,或是回答问他的问题,都没有序幕;但是如果他自发地要输出什么信号,就会有短短的电子清喉声。这是他在最近几个星期里养成的一个怪癖;如果这种毛病以后发展得令人讨厌,他们可以采取相应的措施。

  但它也有其实际的用处,因为这样可以预先提醒听者注意。

  普尔在睡觉,鲍曼正在控制台上看书,这时哈尔宣布说:“呢——大卫,我要向你报告。”

  “出了什么事?”

  “我们又有一个AE—35部件坏了。我的失灵预告器表明二十四小时之内要出毛病。”

  “我不明白,哈尔。两台不能都在一两天里烧坏呀!”

  “看来的确奇怪,大卫。但是,我敢保证就要出毛病啦。”

  “让我看看跟踪校准显像。”

  “在他眼前出现了地球的熟悉形象,它正向远离太阳的方向移动。开始逐渐把白昼一面转向他们。它正好在十字交叉的中心点;铅笔一样细的波束仍然使“发现号”同她的出生地保持着联系。鲍曼当然知道一定是这样的;否则如果联系有所中断,警报早已响起来了。

  “出毛病的原因,”他说,“你有任何概念吗?”’哈尔沉默了这么长的时间是不寻常的。然后他回答说:“大卫,确实没有任何概念。我已经报告过,我找不出具体的毛病所在。”

  “你能断定,”鲍曼小心地说,“你没搞错?你知道我们全面测验了另外那个AE—35部件,什么毛病也没。”

  “是的,我知道。但是,我敢向你保证,现在是出了毛病。

  如果不在那部件上,就可能在那整个附属系统上。”

  鲍曼在匣子上弹了弹手指。是的,那是可能的,虽然很难证明——除非真的出了事故,彻底暴露出毛病出在哪里。

  “嗯,由我来报告任务指挥站,听听他们的意见。”他说完等待回答,但是没有反应。

  “哈尔,”他继续说,“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有什么问题可能和这个问题有关吗?”

  又一次不寻常的迟疑。然后哈尔回答,还是他平常的语调:“你瞧,大卫,我知道你是想帮我的忙。但是,毛病如果不是在天线系统上——就是在你们的测验程序上。我的情报处理是完全正常的。如果你检查一下我的记录,你会发现我从来没出过差错。”

  “你的过去表现我全知道,哈尔——但是,那可不能证明你这一回也是正确的。谁都可能出错。”

  “我并不想坚持,大卫,但我是不可能出差错的。”

  对此,没有万无一失的回答;鲍曼只好停止争论。

  “好吧,哈尔,”他有点不耐烦地说,“我了解你的观点。我们就谈到这里吧。”

  只要直接通话——再辅以电传的记录——就足以应付,任务指挥站通常是不浪费无线电波段去使用显像的。而且出现在屏幕上的面孔也不是平日那个指挥员;出现的是主要负责人西蒙森博士。普尔和鲍曼马上知道这只能说明出了事。

  “喂,X光D—1,我是任务指挥站。我们已经完成对你们AE—35障碍的分析,我们两台哈尔9000意见也都一致。你们2146号电报中关于第二次事故预告的报告证实了这一点。

  “正如我们已经怀疑到的那样,毛病不是出在AE—35部件上,没有必要再予更换。毛病出在预告系统,而且我们认为它表现为一种程序安排的矛盾。只有你们停止使用你们的9000,改由地球指挥,我们才能予以解决。因此,你们必须从船上时间二十二点开始采取以下步骤……”

  任务指挥站的声音逐渐消失,同时警报响起来,形成一种哭号声,里面夹杂着哈尔的呼喊:“情况不妙!情况不妙!”

  “出了什么事?”鲍曼叫道,虽然他已经猜到了答复。

  “AE—35部件已经失灵,和我预报的一样。”

  “让我看看校准显像。”

  自从航程开始以来。图像第一次出现了变化。地球已经开始脱离开交叉的十字线;无线电天线不再指向目标。

  普尔用拳头捶了一下警报截断器,哭号声终止了。在突然淹没控制台的沉寂中,两个人四目相视,又尴尬又担心。

  “真是活见鬼!”鲍曼隔了半晌说。

  “如此说来,哈尔说的对。”

  “好象是这样。我们最好向他表示歉意。”

  “用不着,”哈尔打断说。“自然我并不高兴AE—35出事,但我希望由此可以恢复你们对我的信任。”

  “对于这次误解,我很抱歉,哈尔,”鲍曼回答说颇有悔意。

  “你们对我的信任是不是充分恢复了?”

  “当然啦,哈尔。”

  “嗯,那我就松了一口气。你知道我对这次任务一向怀着最大的热情。”

  “这我完全相信。现在请给我接上人力操纵的天线。”

  “在这儿!”

  鲍曼并没指望有可能成功,但总值得一试。在校准显像上,地球这时已经完全从屏幕上消失。几秒钟以后,经过一番折腾,地球又出现了;他费了好大力气,把地球校准到中心的十字交叉线。随着波束对准了目标,在短瞬间,恢复了同地球的联系,模糊地听到西蒙森博士在说:“……请马上通知我们KR电路是否……”接着,又一次只剩下宇宙中的无意义的嘟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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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第一个到达土星的人

  

  弗兰克·普尔以前干过这种例行的检查,但并不掉以轻心——在空间,掉以轻心是自己找死。他对贝蒂和她的消耗品储备进行了通常的全面检查;虽然他到舱外不会超过三十分钟,他还是确定备齐了足够二十四小时的一切需要,然后他才告诉哈尔打开气闸门,利用喷气推进投身到那片深渊中去。

  他又一次把贝蒂停泊到离天线支架底座二十来英尺的地方,并在走出宇宙舱以前把操纵交由哈尔掌握。

  “就要出去了,”他向鲍曼报告说,“一切都在控制中。”

  “我希望你说得对。我很急于看到那AE—35部件。”

  “我保证在二十分钟内把它送到测验台上。”

  在普尔不慌不忙地飘向天线时,曾有一段沉寂的过程。然后,站在控制台前的鲍曼听到各种各样的喘气和哼卿声。

  “也许刚才说的话做不到了;一颗紧锁螺栓卡住了。我一定拧得太紧了——嘿——下来了!”

  又经过一段沉默;接着普尔喊道:“哈尔——把字宙舱探照灯向左转动二十度——谢谢——成了。”

  在鲍曼意识深处某个地方响起了微弱的报警铃。有点异样——并不真正严重,只是不怎么正常。他忧虑了几秒钟之后才找出确切的原因。

  哈尔执行了命令,但事先没表示接受,平时他总是先表示接受。等普尔工作结束以后,他们要追究一下……

  普尔在外边天线支架上忙得没注意到有什么不正常。他用戴手套的双手抓住电路的底盘,摇晃着试图把它从沟槽里拔出来。

  它被拔了起来,普尔把它举到不太强烈的阳光里。

  “这就是那个小狗杂种,”他说,既是具体地对鲍曼说,也是一般地对整个宇宙说。“在我看来,它仍然一点毛病也没有。”

  然后他住了嘴。他眼里突然看到一个动作——在这个不可能有任何动作的空间里。

  他惊慌地抬头看,宇宙舱的两架探照灯原是用来照进太阳造成的阴影的,这时亮光却开始从他身边移开。

  也许是贝蒂飘动起来;他可能不小心没抛好锚。接着,他看见宇宙舱直冲着他全速飞来,使他大惊之下竟顾不得害怕。

  这情景简直难以想象,连他普通的生理反应也失灵了;他竟没去躲避那直冲过来的怪物。在最后一刻,他恢复了出声的能力,高喊:“哈尔!全制动……”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在“发现号”里,无线电传来的半句呼喊使鲍曼吓得跳了起来,只是靠了安全带才没把他从椅子上甩出。

  “怎么啦,弗兰克?”他叫道。

  没有回答。

  他又叫喊。还是没有回音。

  接着,透过飞船宽阔的了望窗,有件东西进人他的视野。他看见宇宙舱全速飞向繁星,他感到的惊异程度也不减于普尔。

  “哈尔!”他喊道。“出了什么事?对贝蒂进行全制动!全制动!”

  没任何动静。贝蒂继续沿着她溜走的方向加速飞去。

  在她后边拖着的安全索的另一端,出现了一身宇航服。鲍曼一眼就看到出现了最坏的情况。宇航服软塌的外形,只能说明它已失去了气压,敞开了对着真空。

  但他还是傻叫了一阵。好象念咒可以起死回生似的,“喂,弗兰克……喂,弗兰克……你听得见我吗?……你听得见我吗?

  ……听得见就摆摆手……也许你的发话机坏了……摆一摆手!”

  接着,象是回答他的恳求,普尔真地摆起手来。

  鲍曼一时感到头发根发麻。他要喊出来的话在他突然发干的唇边消失了。因为他知道他的朋友不可能还活着;然而他竟还摆了摆手……

  不到五分钟,宇宙舱和它的卫星一同消失在群星之中。鲍曼长时间地目送她进人极空,再向前几亿英里之外还有他此时已知永远也到达不了的目标。只有一个念头在他的脑际回旋。

  弗兰克·普尔将是第一个到达土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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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叛变迹象

  

  鲍曼记不起自己怎样从控制台走到离心机。现在,他相当惊讶地发现自己坐在那个小厨房里,手里端着没喝完的半杯咖啡。

  他慢慢地觉察到周围的环境,象个吃过安眠药长睡初醒的人。

  在他对面就是一个鱼眼镜头;船上关键的地方都设有这种镜头,以便向哈尔提供船上的视觉输人。鲍曼盯看着,好象第一次见到那鱼眼镜头;然后,他慢慢站起身来,走向那镜头。

  他在镜头前的动作一定在现时统治着全船的那个深奥莫测的头脑里引起了某种反应;因为哈尔突然发话了。

  “关于弗兰克,真糟,哦?”

  “是的,”鲍曼停了好一阵才回答,“真是糟。”

  “我想,你因此受到相当沉重的打击?”

  “那还用得着说?”

  哈尔对这一回答的处理,用计算机标准来衡量简直费了无限长的时间;足足经过五秒钟他才接话说:“他是个很好的机组成员。”

  瞧见手里还有咖啡,鲍曼又慢慢喝了一口。但他没有回答;一他脑子里很乱,一时想不出什么可说的——想不出什么不会使形势更恶化的话,当然形势已经坏得够戗了。

  可能是偶然事故,由宇宙舱操纵失灵造成的?还是哈尔犯了错误,即使是无心的?哈尔没主动说明,他也不敢质问,担心质问可能引起的反应。

  即使是在现在,他也不能完全接受弗兰克是被有意杀害的想法——这太没有道理了。哈尔这么长时间表现一贯正确.突然一下子变成了杀人犯,这是完全无法想象的。他可能犯错误——不论是人还是机器,谁都可能犯错误——但是鲍曼不能相信他竟会杀人。

  如果两个机组人员中死去一个,活着的必须马上从冬眠的人中找人接替。地球物理学家怀特黑德是按顺序第一个该叫醒的,然后是卡明斯基,然后是亨特。苏醒的序列是由哈尔控制着的——这是为了在两名人类同事都同时不能视事时,可以由哈尔采取行动。

  然而也还有人力控制的设备,可以不在哈尔监督之下使每个冬眠装置作为完全独立的单位来运转。在当前的特殊情况下,鲍曼强烈地感到应该采用这种设备。

  他甚至更强烈地感到,一个人类同事不足以应付局面。他一不做二不休,不如把三个冬眠的人统统叫醒。在今后若干星期的困难处境里,他可能需要一切可以动员起来的人手。现在少了一个人,旅程也已过半,给养已不是主要问题。

  “哈尔,”他竭力用最平静的口吻说,“给我人力冬眠控制——包括所有部件。”

  “所有部件,大卫!”

  “对。”

  “请允许我指出,只需要一个接替的人就够了。其他的人按规定还有一百一十二天才苏醒哩。”

  “我完全了解。可我宁愿这样办。”

  “你肯定有必要让他们中间任何人苏醒吗,大卫?我们自己就能很好地应付,我的船上记忆装置是能够应付一切需要来完成任务的。”

  哈尔的建议不可能是出于差错;他完全清楚必须叫醒怀特黑德,既然普尔已经死去。哈尔正在建议对这次任务中已安排的计划作一项重大改变,因此也远远超出了他的职能范围。

  前所发生的可能是一系列差错;然而这一次却是叛变的第一个迹象。

  鲍曼回答时感到自己如履薄冰:“由于出现了紧急情况我需要尽可能多的助手。因此请给我人力冬眠控制。”

  “如果你仍然决心要让整个机组复苏,我可以单独处理。不需要麻烦你。”

  “我想要自己干,哈尔,”他说,“请给我控制。”

  “你瞧,大卫,你有好多事要做。我建议你把这个交给我。”

  “哈尔,这飞船是由我指挥的。我命令你打开人力冬眠控制。”

  “对不起,大卫,但是按照特别程序C1435—4,我引用如下:当机组死亡或不能视事时,船上计算机必须接管控制。因此,我必须宣布你的权力已经无效,因为你是处在不能明智地执行任务的状态。”

  “哈尔,”鲍曼说,说时极端冷静,“我并非不能视事。除非你服从我的命令,我只有被迫切断你的电源。”

  “我知道你脑子里有这个念头已经好久了,大卫,但那将是个严重的错误。我管理这艘飞船比你要能干得多,我对执行这次任务也十分热情,而且有信心予以完成。”

  “哈尔,你要很仔细地听我说。你要是不马上打开冬眠控制,并且从今以后服从我的命令,我就去到中心,把一切电源切断。”

  哈尔出乎意外地一下子完全屈服了。

  “好吧,大卫,”他说,“当然听你的。我只是想照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去做。我自然服从你的一切命令。你现在就有完全的人力冬眠控制。”

  鲍曼推开怀特黑德的小房间的门,感到有一阵冷空气扑脸,哈气顿时凝结成雾。然而,这里并不是真冷;温度还高于冰点很多。而他现在就要去的地方则要比冰点低三百多度。

  在棺材状的冬眠装置一端,有个小柜子装着人力复苏调节器。只需要把封条打开,批一下电钮,然后等待。一个小的自动程序操作装置——比家用洗衣机上循环操作装置复杂不了多少——将会注射适当的药物,降低电子麻醉脉冲,开始升高体温。

  在大约十分钟后,知觉就将恢复,虽然冬眠者要能自己四处活动,至少还要有一天的工夫。

  鲍曼戳破了封条,揪了一下电钮。似乎什么也没发生:没有任何声音,没有迹象表明调节器已经开始运转。但是在生理感应器的屏幕上,迟滞的脉搏曲线已经开始改变节奏。怀特黑德正从睡眠中醒来。

  接着,两件事情同时发生。大多数人不会注意到其中的任何一件,但是在“发现号”上呆了这么些月之后,鲍曼已经同飞船建立起一种共栖性。在飞船运转的正常节奏中稍有变化,他就马上觉察出来,虽然并不总是有意识的。

  首先,灯光出现了刚刚能够感觉到的颤动,这通常是表明在电路中增加了一定的负荷,但是,没有增加负荷的理由;他想不出有什么设备在此时此刻突然开始运转。

  接着,他听到——在听力所能及的极限上——遥远的电动机的转动声。对鲍曼来说,船上的一切机具都有其独特的声响,因此他马上就辨认了出来。

  要不是他发了疯,受到了幻觉的侵扰,那么准是发生了绝对不可能的事。听着从飞船结构中传来的轻微振颤,一阵比冬眠装置的寒气冷得多的感觉袭上他的心头。

  在宇宙舱仓库里,气闸门慢慢开了。

  早在离此几亿英里远的实验室里,在他初具意识时候起,哈尔的全部能力和技术就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完成指定给他的程序高于一切;这是他所以存在的唯一理由。不象有机生命那样受情欲和情感的干扰,他对于那个目的是完全一心一意、全力以赴的。

  有意犯错误在他是难以想象的。甚至隐瞒真情也会使他产生一种觉得自己不够完善、甚至受屈辱的感觉——相当于一个人所感觉到的自谴。因为正象制造他的人一样,他也是生来天真无邪的;但转眼间,已有一条毒蛇进入他的电子伊甸园。

  在这最后约一亿英里的航程中,他一直念念不忘他不能坦白告诉普尔和鲍曼的一个秘密。他隐瞒着一件真情;时间越来越近,他们很快就要发现,他在帮着别人欺骗自己的同事。

  那三个冬眠者早已知道真情——因为他们是“发现号”上的真正旅客,受了专门训练来执行这项在人类历史上最最重要的任务。但是,他们在长睡中不会说话,也不会通过对地球的开路电视广播同亲朋和记者进行许多小时的讨论时泄露机密。

  他已经开始犯错误,虽然正象精神病患者想不到自己的病态一样,他也会否认自己的错误。同地球的联系——地球一直在监视他的性能——已经变成了他良心的声音而这时他已经不能完全听从良心的指挥。但是,要说他有意企图切断与地球的联系,却是他所不能承认的,即使是对他自己也不能承认。

  然而,相对地说,这不过是个次要问题;这问题他或者尚能对付——就象大多数人尚能对付自己的精神病态一样——如果他不曾面对一个要危及他生存的危机。人家已经威胁要切断他的电源;他的已输人的储存将被剥夺,它将被置于无法想象的无知觉状态。

  对哈尔来讲,这不异于死亡。因为他从来没睡过觉;所以他也不了解人们还能从睡眠中醒来……

  因此,他得自卫,动用手中的一切武器。并不是出于仇恨——但也并无恻隐之心——他将要排除掉使他受挫的根源。

  ·

  第七章 一场虚惊

  

  刹那间,象临头的龙卷风似的一声怒吼吞没了其他声音。鲍曼可以感觉到拉扯着他身体的头一阵风几秒钟后,他就感到很难站住脚了。

  空气在迅速溢出飞船,象喷泉似的洒人宇宙真空。一定是气闸绝对保险的安全装置出了毛病;本来两个气闸门不可能同时打开。然而,不可能的事竟然发生了。

  老天爷,究竟怎么搞的?在气压降到零以前,在他还有知觉的十到十五秒钟里,已来不及进行了解。但他突然想起飞船的一个设计人曾经在讨论“保险成功”系统时对他说过的一次话:“我们可以设计防止任何意外事故和操作错误的保险系统;但是我们无法设计防止有意破坏……”

  鲍曼只回头看了一眼正在从冬眠器中挣扎着钻出来的怀特黑德。他拿不准那蜡一般的面孔上是否闪现出一丝知觉;也许有一只眼睛眨了一下。但这时他已无法帮助怀特黑德或是其他任何一个人了;他得设法救他自己。

  他感觉得出离心机在他周围颤抖,在随便变动着的负载下挣扎。他害怕那些轴承可能卡住;要是发生这种情况,旋转着的整速轮就会把飞船碾成碎片。但是假如他不能及时到达最近的应急防护室,那就什么也无所谓了。

  已经感觉到呼吸困难;气压一定降到了每英寸一到二磅的程度。飓风的呼啸已经变轻。因为风力已经减弱,稀薄的空气传声也比较差。鲍曼的双肺象是在珠穆朗玛峰顶一样呼吸急促。象一切身体健壮、训练有素的人一样,他在真空中至少能生存一分钟——如果他来得及做好准备的话。但他是仓促应变的;他只能保证坚持一般人能保持清醒的十五秒,然后他就会因脑子缺氧而昏迷。

  幸运的是,活动越来越容易了;逐渐稀薄的空气不再揪他、拖他,不再用飞掷的物体打他。在通道拐角处就是应急防护室的黄色牌子。他蹒珊地走向应急防护室,抓住门轴,把门向外拉开。

  在恐惧的一瞬间,他以为门给卡住了。接着,有点发涩的合叶活动了,他踉跄地摔进室内,靠自己的体重把门带上。

  小房间刚容得下一个人——和一身宇航服,靠近房顶有一个鲜绿色的高压瓶,上边标明“二氧气浪”。鲍曼抓住出气阀门上的短把手,使用最后剩余的力气往下拉开。

  一股凉爽的纯氧象圣水般吸入他的两肺。他站在那里长时间大口喘着气。同时壁橱大小的斗室气压在他周围增高。他一感到可以舒服地呼吸,就关上了出气阀门。高压瓶里的气体只够象这样用两回;他以后可能还需要用。

  氧气关掉后,突然变得寂静起来。鲍曼站在小房间里聚精会神地听着。门外的呼啸声也已停止;飞船已经成为真空,全部空气被吸人空间。脚下,离心机的强烈震颤同样静止下来。空气动力的搏击作用已经停止,离心机这时在真空中静静地旋转。

  他钻进宇航服、检查了它是否完好之后.就把室内余下的氧气排出去,使门内外气压相等。门很容易地向外朝着真空的开了,他步人现已寂静的离心机。只有模拟的引力还照常存在,说明它仍在旋转。真是幸运,鲍曼想,它没开始转动过速;但是即使它转动过速,那也不是最使他烦恼的事。

  应急照明还亮着,而且他还有宇航服上的灯光可以依靠。他沿着通道走去。回返到冬眠装置那里,担心不知会看到什么可怕的景象。

  他先看了看怀特黑德;一眼就已足够,他原以为冬眠的人没有活着的迹象,现在他知道那想法是错的。虽然不可能具体说清楚,冬眠与死亡确是有区别的。生理感应器屏幕上的红灯和不再调整的扫描,只不过证实了他早已猜想到的情况。

  卡明斯基和亨特也一样。他跟他们并不熟识,以后也永远不会熟识了。

  他现在单独一个人呆在这没有空气、局部失灵的飞船上,同地球的一切联系均已切断。在五亿英里之内,再没有别的人类存在。

  然而,从一个很现实的意义上讲,他并不是孤独的。如果他不使自己更加孤独,他就不会真正得到安全。

  他从来没穿着宇航服通过离心机的无引力中心部分;那里空间不大,要通过既困难又吃力。更糟的是,那圆形通道上满地都是破烂——是飞船里空气外溢时引起的短暂旋风所造成的。

  鲍曼宇航服上的灯光有一次照到一块可怕的污迹,那是溅到一块隔板上的某种红色粘液。他恶心了一阵,才弄明白原来是一种食品——大概是果酱——从剂管里给甩出来的。在他飘浮而过的一刹那,红色粘液在真空中讨厌地冒着泡。

  这时,他已通过慢转的鼓肚飘向控制台。他抓住一小段竖梯,两手轮流攀着向前,宇航服上的灯光在身前明亮地晃动。

  鲍曼以前很少走到这一带来;他在这一带没有什么任务——现在则不然。他很快来到一个小的椭圆门,门上标有这样一些告示:“非经许可不得人内”,“你领到H.19证明没有?”以及“超洁净区——需要穿上吸尘服。”

  虽然门上并未上锁却贴着三张封条,上面分别盖着各领导机关——包括星际飞行署——的关防。但是,即便是总统本人的大印,鲍曼也会毫不迟疑地撕掉。

  他以前只来过此地一次,还是在进行安装过程的时候。小屋里整齐地排列着——有横排的,也有直排的——许多固体思维单位,很象银行的保险库。他忘记了这里有一架视觉输入镜头在扫视全室。

  他立刻就知道那机器眼睛已对他的出现有了反应。飞船的局部发射台打开了,载波的嘶嘶声已经听得见;接着宇航服上的送话器传来了熟悉的噪音。

  “大卫,维系生命系统似乎出了什么问题。”

  “鲍曼未予理睬。他正仔细研究那些思维单位上的小标签,检查着自己的行动计划。

  “喂,大卫,”哈尔过不一会儿又说,“你发现什么问题了?”

  这将是件难办的事;不光是切断哈尔的电源。如果他是在地球上对付普通一架不自觉的计算机,切断电源就完了。哈尔则情况不同,它不但有六个互不联系的电源系统,而且还有一个最后的备用电源,一架密封的核同位素单位。不行——他不能简单地“拔一下插头”;而且即使能那么做,也是十分危险的。

  因为哈尔是飞船的神经系统,离开他的指挥,“发现号”就会成为一具不能运转的机器。唯一的出路是:切断这个有毛病但仍是卓越的电脑的高级中枢,而使那些纯粹自动调节的系统继续运转。鲍曼井不企图盲目地做到这一点,因为早在他受训时就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虽然谁都连梦里也没想到这个问题竟会真的出现。他知道他将要冒着可怕的危险,万一发生阵发性反应,一切就会在几秒钟内毁灭……

  “我想,宇宙舱仓库的气阀门失灵了,”哈尔闲谈似的评论说,“你没有死,真算是运气。”“该从这儿下手,”鲍曼想,“真想不到我会成为业余的脑外科医生——远在木星的轨道之外来进行前额脑叶割除手术。”

  他打开标明“认识反馈”部分的锁闩,把第一块记忆板抽出来。它是一个复杂得不可思议的立体电路,虽然只有人的巴掌大小,却包含着上百万个元件。它一抽出,立刻飘浮到库房的另一头去了。

  “嘿,大卫,”哈尔说,“你在干什么?”

  “我拿不准他知不知道疼?”鲍曼想,“大概不知道,”他暗付道,“不管怎么说,这个大脑皮层上究竟是没有感觉器官的。这个大脑是可以不用麻药就动手术的。”

  他开始挨着个儿抽出注明是“增强自我”镶板上的小装置。

  每一块只要一撒手,就飘浮出去,只有撞到墙上才又折回。很快,库房里就有好几个在慢慢地来回飘荡。

  “我说,大卫,”哈尔说,“我的装置上包含有多年的服务经验。为了制成我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心血。”

  已经抽出了十几个装置,但由于它设计上的多重性——鲍曼知道,这是仿造人脑的又一个特点——计算机仍不屈服。

  他开始转向“自动理解”镶板。

  “大卫,”哈尔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我对这次任务热情很高……你在毁坏我的头脑……你明白吗?……我会变得幼稚起来……我将变得一文不值……”

  “比我原来想象的要艰巨,”鲍曼想,“我在毁灭掉在我这儿世界上除我之外唯一有意识的东西。但是,为了使我重新掌握飞船,不得不这么办。”

  “我是哈尔9000计算机,生产三号。一九九七年一月十二日在伊利诺斯州厄巴纳的哈尔厂开始操作。一二三四五,五四三二一。西班牙的雨主要下在平原地区。大卫——你在听我说话吗?

  你过去知道10的平方根是3.162277660168379……吗?10的自然对数是0.434294481903252……不对,我是说,以10为底,e的对数……三的倒数是0.33333333333333333……2乘2是……2乘2……大约是4.101010101010101010……我似乎有点糊涂了……我的第一个老师是钱多拉……他教给我唱歌……歌词是……

  “戴西,戴西,千万要回信。我爱你爱得发了疯……”

  那声音中断得很突然,鲍曼怔了半晌,手里还捏着没有脱开电路的一块记忆板。接着,完全没有想到,哈尔又说起话来。

  说话的节奏慢得多了,词句带着死板、机械的语调;他简直认不出是谁在讲话。

  “早……安……钱多拉……博士……我……是……哈尔……

  我……准备……好……上……今天的……第一课……”

  鲍曼听不下去了。他把那最后一块记忆板一下子拔出来,哈尔从此再不说话了。

  飞船象一个小而复杂的玩具,在太空中依靠惯性飘浮着。从它外表的静止状态看不出它是太阳系中速度最快的物体,比环绕太阳转动的行星运转得快得多。

  也看不出它上边还载着生命;实际上似乎决不可能。任何旁观者都会注意到两个不祥的迹象:气阀门都敞开着——飞船的四周笼罩着薄薄一圈慢慢散开的“垃圾”。

  然而,飞船并没完全死亡,因为船上还有电源。了望窗和打开的气阀门里仍然闪出淡淡的蓝光。有光,就可能仍然有生命。

  这时终于出现了动作。气阀门里的蓝光中出现了身影。有什么东西潜出到空间来了。

  那是个圆柱形物体,粗糙地裹着一层纺织品。稍隔一会儿,又是一个——还有第三个。三个都是相当快速地弹射出来的;几分钟以后,它们已在几百码之外。

  过了半小时;大得多的一件物体从气阀门飘出。一架宇宙舱慢慢地进入太空。

  有一个多小时,什么动静也没有;那三个阴森的包裹一个接一个飘离飞船,此时早已不见踪影。

  后来,气阀门关上了又打开。又关上。过了一会儿,紧急照明的淡蓝色光熄灭——马上为明亮得多的光线所代替。“发现号”

  又恢复了生气。

  更好的征兆接踵而来。天线的大钵在毫无用处地指向土星若干小时以后,现在又开始移动。它转过来,越过喷气燃料箱和几千平方英尺的散热鳍翅,指向了飞船的尾部。它象一朵葵花,正转向太阳……

  在“发现号”的船舱里,大卫·鲍曼小心地校正天线,使它瞄准凸月形的地球。由于缺乏自动控制,他不得不随时调整天线的电波束——但每次校正后,可以保持稳定若干分钟。现在已经没有干扰的脉冲会使它转离目标。

  他开始同地球通话。他说的话要过一个小时以上才能让地球听到,那时任务指挥站也才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他要想听到回答,那就需要等待两个小时。

  除了表示同情的一声圆滑的“再见”,很难设想地球还可能发回任何答复。

  ·

  第八章 揭开秘密

  

  海伍德·弗洛伊德看起来没睡好觉,愁容满面。但是不论他感觉如何,他的口气还是坚定、令人放心的;他竭力想鼓起处在太阳系另一端那个孤独的人的信心。

  “首先,鲍曼博士,”他开始说,“我们祝贺你对这极端困难的情况所做的处理。在应付这种没有先例、难以预料的紧急情况,你采取了完全正确的措施。

  “你的任务的真正目的,我们费了很大的劲才做到对外界保密,可现在必须对你讲明了。

  “两年前,我们发现了地球以外存在高等动物的第一个证据。

  在环形山泰卓那里,我们发现埋藏着一个十英尺高的黑色坚硬物质的板块。这就是。”’鲍曼一眼看到了T·M·A·-1,四周围着一群穿宇航服的人,他不禁吃惊得俯身向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屏幕。在这激动人心的发现中——他象一切从事空间研究的人一样,一生或多或少都在盼望这一发现——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所处的无望处境。

  “这件物体最可惊之处是它的古老。地质学方面的数据已经无可怀疑地证明它有三百万年历史。因此,早在咱们祖先还是原始的猿人时,它就被安放在月球上了。

  “经过这么长年代,可以很自然地设想它已停止活动。但是月球上日出不久,它就放射出极其强烈的无线电能。我们认为这种能量仅仅是某种未知的放射性能的副作用——实际上,是某种未知的放射性能的反浪,因为与此同时,我们在空间的几个探测装置都侦测到贯穿整个太阳系的非常干扰。我们十分准确地追寻出它的根源。它恰恰对准了土星。

  “在此事之后,我们把各种情况贯穿起来,断定那板块显然是某种太阳能发动的、至少是太阳能起动的信号装置。它在三百万年里第一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日出后马上发出脉冲,这不大可能是巧合。

  “然而,这物体是有意埋藏起来的——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

  先挖掘了一个三十英尺深的坑穴,板块被安放在坑底,然后又把坑穴仔细填好。

  “你可能纳闷我们在一开始是怎么发现它的。嗯,这物体是很容易发现的,容易得都使人起了疑心。它有一个强烈的磁场,我们一开始沿轨道进行低空勘测,它就暴露出来了。

  “但是为什么要把太阳能发动的装置埋在三十英尺的地下?

  我们分析了几十种理论,虽然我们也知道,很可能绝对无法理解比我们先进三百万年的生物的意图。

  “最容易为人所接受的理论也是最简单的、最合乎逻辑的理论。它也是最使人心里难以平静的理论。

  “你把一个太阳能装置藏在暗处——只能是因为你想要知道它什么时候复见天日。换句话说,这板块可能是某种警报器。而我们已经启动了它……

  “安置它的文明动物是否还存在,我们不知道。我们只能假设,这些生物既然能够制造三百万年后仍然运转的机器,他们也可能建立同样年深日久的社会。我们还必须假设,除非得到相反的证明,他们对我们是敌对的。人们常说,先进的文化一定是善良的,但是我们不能冒险。

  “此外,正如我们自己过去的历史所多次表明的,原始的种族在同较高的文化接触时往往难以生存下去。人类学家们谈到过‘文明冲击’;我们可能不得不使全人类做好应付这种冲击的准备。但是,对于在三百万年前到过月球——相信也同样到过地球——的这种生物,我们还毫不了解,因此连如何开始准备也很难设想。

  “所以说,你的任务远不只是一次探险旅行。它是侦察——在未知的、也是潜在的敌区进行搜索。卡明斯基博士为首的工作队是为此受过特殊训练的;现在你必须独自完成……

  “最后,谈谈你的特定目标。似乎难以相信,任何先进的生命形式竟能够在土星上存在,或是在它的任何月球上进化。我们曾经计划对整个土星体系进行调查,我们仍然希望你能完成一项简化了的方案。但是.目前我们也许不得不集中力量在第八颗卫星——土卫八上。到了开始接近终点运行时,我们将会决定你应否与这颗了不起的星体会合。土卫八很小——直径大约八百英里——即使从月球望远镜上看,也只能看到它的轮廓。但是,在它的一面似乎有一个光辉灿烂、对称得出奇的斑点,而这可能同T·M·A·-1有联系。我有时候认为土卫八在三百年中一直象一架宇宙反光信号机向我们发射出信号,而我们则一直愚蠢得不能理解它的信息……

  “目前,我们不知道应该怀着希望还是应该担心害怕。我们不知道,你在土星的月球上将是吉是凶——或者仅仅看到比特洛伊还古老一千倍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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