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人人都知道……我亲爱的朋友,邻居是最可怕的东西。他们什么都盯着。已经开始议论纷纷。戴眼镜那位的女佣、保拉。他们甚至去问若安娜姨妈。因为若热不在……内阁也注意到了。他们不知道你们是亲戚,而且他天天来……”
露依莎腾地站起身,拉下脸大声质问:
“那么,我接待自己的亲戚就非受他们辱骂不可吗?”
塞巴斯蒂昂也站了起来。如此温柔的女人,突然火气冲天,仿佛夏日的晴天霹雷,惊得他目瞪口呆。
他近乎迫不及待地解释说:
“亲爱的夫人!你听着,我不是说……是因为左邻右舍!”
“邻居们能说什么?”
她的声音尖利而颤抖,先是拍了拍手,随后激动地把两只手紧紧捏在一起:
“这太奇怪了!这是我唯一的亲戚,从小和我一起长大,几年不见了,刚来看我三、四次,他们就想恶语伤人!”
她振振有词,忘记了巴济里奥的甜言蜜语、忘记了两人的亲吻、马车……
塞巴斯蒂昂沮丧地用颤抖的双手揉着帽子,压低声音说:
“我是为了谨慎起见才提醒你;朱里昂也……”
“朱里昂?”她叫道,“与朱里昂有什么关系?他有什么权利干涉我家里的事情?这个朱里昂!”
朱里昂的干涉和决定,仿佛是对她更大的欺辱。她瘫坐在一把椅子上,双手抱着胸口,两眼盯着房顶:
“啊,如果若热在家就好了!啊,要是他在家……神圣的上帝呀!”
塞巴斯蒂昂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结结巴巴地说:
“这都是为你好……”
“可又能对我有什么不好呢?”
她站起身,从一边走到另一边,激愤异常:
“他是我唯一的亲戚。我们一起长大、一起玩耍。他一直在我妈妈家里,就是马达莱纳街,他天天去那儿吃晚饭,就好像亲兄妹。我小的时候,他还抱过我呢……”
她历数亲密关系的细节。有一些是夸大其词,另一些则是在火头上信口编造的。
“不错,他来过这里,”她接着说:“呆上一会儿,我们弹弹琴,他弹得非常好,抽根雪茄,也就走了……”
她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着。
塞巴斯蒂昂没有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对他来说,眼前是另一个露依莎,一个与从前迥然不同的、令他吃惊的露依莎;听着她从未有过的尖利的声音和振振有词的喊叫,他几乎缩起双肩。
他终于站起身,带着忧伤的自尊说道:
“夫人,我认为这是我的义务。”
一阵沉重的寂静。塞巴斯蒂昂那有节制的、近乎严厉的语调使她对自己的大喊大叫有点脸红了;她垂下眼睛,嘟嘟囔囔地说:
“请原谅,塞巴斯蒂昂!可是,真的!……不,请你相信,我发誓,对你的提醒由衷地感谢。你做得非常好,塞巴斯蒂昂!”
他立即兴奋地叫道:
“是为了不让这些讨厌的烂舌头进行任何污蔑!难道不是吗?”
他又非常友好地为自己的干预解释:有时候会因为某一句话闹出一场纠纷,而如果有所防备……
“说得对,塞巴斯蒂昂!”她重复说:“你这样提醒我,做得很好,的确……”
他坐了下来,眼睛里流露出热烈的神情,不断用手帕擦着发干的嘴角。
“可是我应该怎么做呢?塞巴斯蒂昂!告诉我。”
看到她让步了,转而又向他请教,塞巴斯蒂昂很是感动;几乎为来到这里、为提醒对方时使用的严重口气、为打搅她的愉快心境而感到遗憾了。他说:
“当然应该见你的表哥,招待他……但是,有这些邻居在,毕竟小心为妙!如果是我,我就会告诉他,给他解释……”
“可是,塞巴斯蒂昂,那些人到底说了些什么?”
“他们看见了。是谁呀?不是谁呀?他来了,在家里呀,活见鬼!”
露依莎猛地站起身:
“我一直对若热说,说过多少次,这条街让人无法忍受!就是手指头动一动,他们也会窥探、交头接耳!”
“无事可做……”
又是一阵沉默。露依莎低着头,皱着眉头,在厅里徘徊;她停住脚步,几乎是焦急地盯着塞巴斯蒂昂:
“如果若热知道了,也会不高兴!神圣的上帝!”
“不要让他知道,”塞巴斯蒂昂立即说:“这事到我们这里为止。”
“为了不让他难过,对吧?”她反问道。
“当然,这事到我们这里为止。”
塞巴斯蒂昂近乎谦卑地伸出手:
“那么说你不生我气啦,嗯?”
“我生气?塞巴斯蒂昂,你说到哪里去了!”
“好,好,请你相信!”他用手摸着胸口说,“我认为这是我的义务,因为,说到底,我的好朋友,你还蒙在鼓里……”
“一点儿也不知道!……”
“当然,好,再见,不想再打扰你了。”他低沉激动地说:“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嗯!”
“再见,塞巴斯蒂昂……可是那是些什么人呀!就因为看见可怜的年轻人来了三、四次!”
“一帮卑鄙小人,卑鄙小人!”塞巴斯蒂昂瞪着眼睛说。
他走了。
他刚刚关上门,露依莎便叫起来:
“太蛮横了!也只有我能忍受。”
其实,塞巴斯蒂昂出面干预比领导们的嘀嘀咕咕更让她气愤。她的生活,她的客人,她家里的事竟然要由塞巴斯蒂昂、朱里昂商量决定,由外人来商量决定!25岁了,还要有这些人监护!她并不坏嘛,神圣的主啊,这是为什么?就因为她的表兄、她唯一的亲戚来看看她!
不过,她心灵深处突然无话可说了。她想起了巴济里奥的眼神、他那炽热的语言、那些接吻,还有在鲁米亚尔的郊游。她的心灵悄悄感到脸红,然而,另一个反感的念头却高声反驳:“不错,的确有那么点感情,但那是真诚的、理想的、柏拉图式的!从来不会干出另一种事来!或许心灵深处有那么一点脆弱……可她永远是一位善良的女人,忠实的女人,只属于一个男人的女人……”
这个信念使她对街上无事生非的邻居们更加愤恨!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不就是看见巴济里奥在下午两点钟的时候来过那么四、五次,就开始嘀嘀咕咕、出口伤人了吗?……塞巴斯蒂昂像个隐士,顽固得可怕!他竟然去找朱里昂商量。朱里昂!肯定是他纵容塞巴斯蒂昂来这里说教、吓唬她、给她难堪的!……为什么呢?肯定是出于嫉妒、醋意!就是因为巴济里奥相貌好、衣冠楚楚、有风度、有钱!那还用说,当然有!
在她眼里,巴济里奥的种种品质像上帝赐给的那样完美,那样丰富。而正是这位天之骄子在狂热地爱着她!并且希望生活在她身旁。
在她看来,这样一位撒下过无数激情并且肯定抛弃过不少女人的男子对她的爱情光辉地表明她的美貌,表明她的诱惑力不可抵御。这种崇拜给她带来的喜悦又使她担心会失去他。她不愿意看到他变得渺小,希望他永远在面前,越来越高大,不断在她面前低声下气地小声诉说脉脉温情!怎能和巴济里奥分开呢?可是邻居们,朋友们已经开始议论,品头评足……若热会知道!……这一推测使她的心怦怦直跳……
“塞巴斯蒂昂说得对,实际上这再明白不过了!一条小小的街道,只有12户人家,这么一位漂亮潇洒的年青人,在她丈夫不在家的时候,天天来访……太可怕了!怎么办哪,神圣的上帝!”
门铃骤然响起,莱奥波尔迪娜走了进来。她还在生车夫的气。你想想,在邮局门口停了一下,要她两趟的车资。真是个无赖……
“哦,太热了!”她说着放下阳伞,摘下手套,抬起手抖了抖,让血液往下流,使皮肤颜色正常;接着走到梳妆台前,轻轻整了整鬈曲的头发,那头发和被束胸衣箍得紧紧的皮肤是一个颜色。她说:
“怎么啦,亲爱的?你怎么心神不定呀!”
“没什么,只是和女佣们生了点气……”
“哎,她们都让人难以忍受!”接着讲起了儒斯蒂娜要这要那,偷懒,心不在焉;“不过谢天谢地,她没离开我!因为还要靠她嘛!”她往脸上搽了点粉,慢条斯理地说:“我们家先生到坎勃格兰特去了。我准备在外面吃晚饭,和……”她停下来,笑了笑,压低了声音对露依莎真诚、愉快地说:“可你知道,说真的,不知道去哪儿,也没有钱……他也怪可怜的,薪水刚够自己花销,我只好对自己说:‘没关系,我去看露依莎。’也是,男人老是在身旁,也烦人!……你准备下什么吃的了?没有客气吧,嗯?”
突然冒出个念头:
“有鳕鱼吗?”
大概有。真奇怪!为什么?
“啊!”她叹了口气,“让她们为我煎点鳕鱼!我丈夫不喜欢鳕鱼,那个畜生,可我有我爱吃的东西。放橄榄油和蒜。”可是,她马上停住口,看样子满心不快,“活见鬼!”
怎么啦?
“我今天不能吃蒜。”
她笑着走进客厅,从塞巴斯蒂昂的玫瑰花上拿下一枝插在自己紧身上衣的扣眼里。“我早就想有间这样的客厅,”她看了看四周,心里想。要挂上蓝色的墙帷,有两面大镜子,一盏校形汽灯,还要有一幅穿袒胸衣服的全身油画像,旁边放一盆盛开的鲜花……她坐到钢琴前,手指在琴键上僵硬地弹起《蓝胡子》旋律。
看到露依莎走进来,她问:
“打发人去做鳍鱼了吗?”
“打发人去做了。”
“油煎?”
“对。”
“谢谢。”说完,她扬起刺耳的嗓子,唱开了最喜欢的歌:《大公爵夫人》。
听说我嗜酒的祖父,
当年也百般风流……
可是,露依莎觉得这音乐太热闹,想听忧伤、甜蜜一些的……《法都》!对,弹一首《法都》!
莱奥波尔迪娜马上大声叫道:
“有一首新法都!你还没有听过!美极了!歌词简直是天堂的诗!”
弹过前奏,她摇头晃脑地唱起来,浑浊的眼睛望着上方:
昨天我看见的小伙子,
皮肤微黑,体态匀称……
“露依莎,你还不知道,这是最新的一首,让人掉泪!”
她又开始唱起来,声音非常缠绵。歌词说的是一个不幸的爱情故事。有嫉妒的恼怒,有卡斯卡依斯的巨石,有静静的月夜,有怀念的叹息,充满了里斯本市无病呻吟的陈词滥调。莱奥波尔迪娜使声音更加哀伤,转动无神的目光。有一段使她最为动情,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看见他高在下午的云端,
看见他在大海的浪尖,
不论他多么遥远,
我都感到他一直在我身边。
“太美了!”露依莎叹了一声。
莱奥波尔迪娜唱到最后,把一声“哎”拖得很长,并且在尾音上加上了颤音。
露依莎站在钢琴旁边,分明闻到了她身上的烟草气味;法都的歌词使她有点忧伤,她用怀念的目光看着莱奥波尔迪娜灵活而干瘦的手指在琴键上滑动,手指上伽马赠送的宝石闪闪发光。
这时,儒莉安娜走进来,身穿外出的服装,头戴那副新假发。晚饭准备好了。
莱奥波尔迪娜说她已经俄晕了!这里的餐厅玻璃窗大开,窗外有绿色的空地,蓝天上飘着朵朵白云。──这一切都让她高兴;她家的餐厅让她倒胃口,想起来都让人伤心,压在天井下边!
她揪下几粒葡萄,大口吃着罐头食品。打开餐巾的时候,眼睛停在若热父亲的画像上,
“你公爹一定很有趣,看样子是个吃喝玩乐的好手!”
两个人好久没有一起吃晚饭了。从什么时候?“从我结婚的第一年。”露依莎说。
莱奥波尔迪娜的脸稍稍红了。那时她们见面次数很多;若热让她们一起去商店、裁缝店、格拉萨教堂……对那段友好时光的回忆又把她们带到学生时代。几天前,她见到了丽达。佩索亚和她的侄子。“还记得她侄子吗?”
“那个‘菠莱’?”
叫菠莱也好,不叫菠莱也好,反正学校里他被视为理想的男人,被视为英雄汉,所有的女学生都给他写纸条,纸条上画着一颗冒火的心,还往他油乎乎的无檐帽里塞上一束纸花,在堆放大木箱的小屋里,米卡埃拉正疯狂地吻他,大家闯了进去……
露依莎说:“太丢人了。”
“不,是因为米卡埃拉爱他爱得发了疯!”
可怜的米卡埃拉!后来她嫁给一个少尉,生了一大群孩子,男人经常打她……“那真叫泪流成河呀……”
莱奥波尔迪娜往沙发背上靠了靠。
她口若悬河,胃口极好,吃得津津有味。后来,用叉子从盘子里叉起一点,尝尝又放下。最后,她又开始吃粘着黄油的面包皮。她沉醉在对学生时代的回忆中。多美好的时光!
“还记得我们闹别扭的时候吗?”
露依莎记不起来了。
“因为你吻了一下特雷萨,她是我的‘感情’。”莱奥波尔迪娜说。
她们又说起“感情”来。莱奥波尔迪娜有4个“感情”,最漂亮的要数小若安娜了,姓弗里塔斯。多美的眼睛,多好的身段!整整一个月,她一直向小若安娜献媚……
“胡闹!”露依莎脸红了。
“胡闹?为什么?”
啊!说起那些“感情”来,多么让人留恋!情窦初开,多么强烈!嫉妒起来,又多么痛苦!和好起来,又多么温情脉脉!还有那偷偷的亲吻,眉目传情!悄悄送一张纸条后,心跳得多么激烈!那是一生中头一次!。
“长成女人之后,”她喟叹道,“我对任何男人都没有产生过像对小若安娜那样的感情!”
露依莎用目光制止她再说下去──儒莉安娜!鬼东西!几乎把这个脸上带着奸笑的女人忘到了脑后!有这个胸部平平的女人在场,有她嘀嘀喀喀的皮鞋声,她们总是不自在。
“后来小若安娜怎么样了?”露依莎问。
“得痨病死了。”莱奥波尔迪娜的声音充满怀念,“这种病让人可怜,对吧?可我不怕。我会怕它!”她拍拍自己的乳房,“这儿硬着呢,结实着呢!”儒莉安娜刚出去,露依莎就说:
“看你说了些什么呀!小心点儿!”
莱奥波尔迪娜欠欠身子:
“啊,你说得对,家庭责任嘛!”
看到儒莉安娜端着煎鳕鱼走进来,莱奥波尔迪娜大声欢呼:
“好极了,太妙了!”
她贪婪地用指尖摸了摸鳕鱼:用刀切开几道的鳕鱼煎的焦黄。
“你看看!”她说,“难道你不馋?这就不对了!”
接着,她作了个坚决果断的手势:
“儒莉安娜太太,给我拿一头蒜来!拿一大头蒜来!”
儒莉安娜刚一出门,她又说:
“我马上要去和费尔南多见面,不过,没关系……啊,儒莉安娜太太,谢谢你!没有比蒜更好吃的东西了!……”
她把鳕鱼在盘子边上切开,在原来的一道道沟里浇上橄榄油,一本正经地说:“简直是天堂的美味!”接着又斟上一杯酒,还说酒能“让人开心”。
“喂,你怎么啦?”
确实,露依莎显得忧心忡忡,低声叹息。有两次,她直直身子,惴惴不安地问儒莉安娜:
“好像有人按门铃,你去看看!”
没有任何人按门铃。
“能是谁呢?肯定不能指望你丈夫回来吧?”
“啊!不会的。”
这时候,莱奥波尔迪娜已经用两只眼睛盯着盘子,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块鳕鱼肉。
“你表兄来看过你了吗?”
露依莎的脸红了:
“来过了,来过好几次了。”
“啊!”
一阵沉默之后:
“他还那么英俊吗?”
“不算丑……”
“啊……”
露依莎赶紧问她,是不是已经定做了那种小格连衣裙?还没有。
于是两人说起服装、布料、商店和价钱……后来又说起熟人、别的太太、流言蜚语──总之是女人们单独在一起时那种鸡毛蒜皮、无边无际、就像树枝上的分枝和树叶一样没完没了的悄悄话。
烤肉端上来。看来莱奥波尔迪娜的脸已经发热了。她让儒莉安娜把扇子取来,靠在椅子上一面扇,一面说自己觉得像个亲王一样舒坦!接着又啜了几口葡萄酒。我们俩在一起吃晚饭,多好的主意!……
儒莉安娜刚刚把一盘水果放到桌上,露依莎就告诉她:“可以出去了,等要咖啡时再叫。”她亲自过去把客厅的门关好,把印花棉布门帘拉上。
“现在我们可以自由自在了!整天看着这个人,我都变老了!看见她的背影也能把我气死!”
“可是,为什么不把她打发走呢?”
“是若热不让,否则……”
莱奥波尔迪娜立刻表示不满。岂有此理!是丈夫就不应当有自己的意志!……原来你缺少的是这个!……
“那么,你那位绅士怎么样?”露依莎笑着说。
“谢谢!”莱奥波尔迪娜大声说,“那个男人住他自己的卧室!”
况且,她讨厌那种管女佣、管零花钱、管油管醋的男人……
“我那个男人呀,恨不得连肉都要亲自去称一称!”她笑了,笑中带着憎恨,“也是他活该这样,否则……我一进厨房就恶心……”
她还要倒葡萄酒,可瓶子已经空了。
露依莎赶紧说:
“你想喝香槟酒吗?”她有上等香槟,是一位西班牙矿山主送给若热的。
她亲自取来一瓶,撕开蓝色包装纸,笑着打开瓶塞,“崩”的一声,吓了她一跳。两个人一声不响地望着杯子里的泡沫,一种惬意的情感油然而生,都未饮先醉了。莱奥波尔迪娜自吹自擂,说她是开香槟酒瓶的好手,接着又得意洋洋地谈起过去吃过的夜宵……
“那个星期二丰盛的夜宵,是两年前的事了!……”
她整个上半身仰在椅背上,脸上带着热切的笑容,鼻翼扩张,眼珠湿润,美滋滋地看着细高杯子里争相往上冒的小气泡。
“我要是有钱呐,就天天喝香槟。”她说。
露依莎却不然。她的奢望是一辆四轮马车;还想旅行,到巴黎去,访问塞维利亚、罗马……但是,莱奥波尔迪娜的愿望更广泛:想过富裕的生活,有车辆,订下包厢,在辛特拉区有座住宅,夜宵,舞会,时装,赌博……她喜欢作东,那能让她激动得心跳,并且相信也会喜欢上轮盘赌。
“啊!”她感叹道,“男人们比我们幸福得多!我生来适合当男人!我要是男人,什么都干!”
她站起身,又懒洋洋地倒在窗下的双人沙发上。
下午不声不响降临了。朝空地那边望去,一座座房屋后面聚起团团黄色的云彩,云彩边沿呈血红色或橙红色。
她又提起女人要敢作敢为,要不依附别人的想法:
“男人什么事都可以做!做任何事都没有什么不好!可以旅行,冒险……喂,你知道吗?现在我要抽支烟了……”
最糟糕的是儒莉安娜可能感到烟味。那就太不好了……
“这里成修道院了!”莱奥波尔迪娜嘟嘟囔囔地说:“亲爱的,你这座监狱还不错嘛!”
露依莎没有回答,两只手抱着后脑勺一仰,目光迷惘,似乎在继续谈论什么想法:
“其实,旅游之类都是胡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事情是和自己的男人呆在家里,养一个或两个孩子……”
莱奥波尔迪娜从双人沙发上跳了起来,孩子!我的天,千万别提这种事!我天天向上帝祈祷,为的是不要生孩子!
“太可怕了!”她把握十足地大声说,“时时刻刻不得安宁!……要花钱,费力,不要说有病了!愿上帝不要让我有孩子!等他们长大了,什么都相信,会说三道四……一个女人要是有了孩子便一切全完了,被捆住手脚!生活就一点趣味也没有了。整天在家里哄他们……我的天!我?但愿上帝不要惩罚我。要是真的怀上孩子,我想那真的要去找干草巷的那个老太婆了!”
“什么老太婆?”露依莎问。
莱奥波尔迪娜解释了一下,露依莎认为那太“不光彩”,但对方耸了耸肩膀:
“还有,亲爱的,女人会人老珠黄,没有哪个人的美貌抵挡得住。最好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失去。等到成了你的女友费里西达德太太那样!……即使穿得整整齐齐,打扮得漂漂亮亮……亲爱的,也都全完了!免不了受窘!”
下面,本区的风琴手又照例来到街上,进行下午的表演,弹的是《茶花女》的最后一段。天渐渐暗下来,后院的绿叶也变成灰色,远处的房屋在阴影中已经模糊不清。
乐曲使露依莎想起了《茶花女》那本小说,两个人谈起来,还提到了几个情节……
“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对阿尔曼多爱得多么疯狂!”莱奥波尔迪娜说。
“我对达尔塔南不也一样吗?”露依莎天真地感叹道。
两个人笑了一次又一次。
“我们开始得早。”莱奥波尔迪娜说,“再给我倒上点酒。”
她一口把酒喝完,放下酒杯,耸了耸肩膀:
“哦!我们开始得还算早?所有的姑娘都从那时候开始?13岁的时候就进行第四次热恋了。所有的女人都是女人,所有女人感受到的都一样!”她用脚打着拍子,唱起了《法都》:
爱是一种疾病,
总在空中飘荡,
只要倚在窗前几次,
就会染上爱的疯狂!
“今天我一直在想!”她懒洋洋地伸伸胳膊,“归根结底,这是世界上再好不过的东西了:其他都无所谓!对吧?你说话呀!对吧?”
露依莎嘟囔了一声:
“怎么会呢!”接着又补充一句:“我才不信呢!”
莱奥波尔迪娜站起身,讥讽她说:
“不相信!可怜又可爱的贞洁女人!你们看呀,这是位小天使!”
她靠到窗前,透过玻璃望着落下的晚霞。突然又慢慢说起来:
“一个上帝的可怜虫自我节制真的值得吗?像个猫头鹰似的度过一生,受苦受难,等到有一天发起高烧,或者吹过一阵风,或者天气大热,说声晚安,就埋到圣着奥山上去了,一个姑娘就算完了!”
客厅里暗下来。
“你不觉得是这样吗?”她问。
这些话使她坐立不安:她感到脸红了。可是,那晚霞,莱奥波尔迪娜的话,都仿佛使她像受了诱惑似的感到浑身无力。然而,她还是说这种念头“不道德”。
“不道德,为什么?”
露依莎空泛地说起什么“义务”,说起“宗教”。可是,听到“义务”两个字莱奥波尔迪娜大为恼火。要说有什么事气得她七魂出窍的话,那就是听人说起“义务”!……
“义务?为谁承担义务?为像我丈夫那样的恶汉吗?”
她停住嘴,气乎乎地在厅里踱来踱去:
“至于宗教,都是些胡说八道!那个一口漂亮牙齿、戴夹界眼镜的埃斯特万神父亲口对我说过,要是我肯跟他一起到卡里山去,他就宽恕我的一切罪孽!”
“啊,神父们……”露依莎低声说。
“神父们怎么样?他们就是宗教。我从来没有见过别的样的宗教。上帝嘛,我亲爱的,他离我们远着呢,顾不上管女人们干些什么。”
露依莎觉得“那种想法”太糟糕。她认为,幸福,真正的幸福,在于为人正派……
“那是家庭里说的胡话!”莱奥波尔迪娜忿忿地说。
露依莎精神一振:
“你看看你一次又一次的狂热……”
莱奥波尔迪娜停下来:
。什么?”
“并不能让你幸福!”
“当然不错!”她叫道,“可是……”她搜寻合适的字眼,显然又不想用那个字眼,只是干巴巴地说:“他们让我开心!”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露依莎叫送咖啡来。
儒莉安娜端着盘子进来了,把灯也拿来了。过了一会儿,她们到客厅去了。
“你知道昨天谁跟我说起你了吗?”莱奥波尔迪娜躺到无背沙发上。
“谁?”
“卡斯特罗。”
“哪个卡斯特罗?”
“那个戴眼镜的银行家。”
“啊!”
“他一直狂热地爱着你。”
露依莎笑了笑。
“爱得发疯,真的!”莱奥波尔迪娜肯定地说。
客厅里已经黑了,窗户全都开着。街道在昏暗的晚霞中一片模糊,甜蜜而慵懒的空气使夜色也显得温柔。
莱奥波尔迪娜静静地呆了一会儿;但是,下肚的香槟酒。昏暗的光线很快使她想嘀咕点心事。她在无背沙发上舒展舒展身子,舒舒服服地躺好,开始说起“他”来。仍然是费尔南多,她打心眼里爱这位诗人。
“你太应当知道这件事了!”她声音很低,但表情激动,“那才是小伙子的爱情呢!”
她那装腔作势的声音随着炽热的感情抑扬顿挫。露依莎感到了她呼出的热气和身上的燥热,也觉得浑身无力,几乎躺到沙发上。她急促的呼吸声有时像是在叹气,听莱奥波尔迪娜讲到某些刺激性的细节时发出像身上痒痒似的短促而热烈的笑声……带铁钉的皮靴声沿街走上来,对面的汽灯射出明亮的光柱。柔和而苍白的光线漾进客厅。
莱奥波尔迪娜马上站起来──必须马上走,点汽灯的时候走。可怜的小伙子正等着呢!──她走进卧室,摸着黑戴上帽子,拿起阳伞──已经答应了那可怜虫,不能食言。可是,她真的不想一个人去,路又那么远!要是儒莉安娜能陪她去……
“我让她去,亲爱的!”露依莎说。
她“哎”了一声,无精打采地站起身去开门,在黑暗的走廊里冒出了儒莉安娜。
“我的天!你这个女人,吓死我了!”
“我是来问问要不要点灯……”
“不要。去披上披肩,陪莱奥波尔迪娜太太走一趟!快!”
儒莉安娜跑着走了。
“你什么时候再来呀,莱奥波尔迪娜?”露依莎问。
只要有空马上就来。这个星期打算到波尔图去看看费格雷多姨妈,在弗斯镇住上半个月……
门打开了。
“什么时候太太想……”儒莉安娜说。
两个人一再告别,吻了又吻。露依莎笑着凑到莱奥波尔迪娜耳边说:“愿你幸福!”
只剩下一个人形影相吊。她关上窗户,点上蜡烛,慢慢搓着手;在客厅里踱来踱去。鬼使神差;她无法摆脱莱奥波尔迪娜去看情夫的思绪!她去看她的情夫……
她的脑海里出现了莱奥波尔迪娜的行为举止:一面跟儒莉安娜说话,一面快步走着;到了;神经紧张地上楼梯;猛地把门关上──头一个亲吻多么舒心,多么贪婪,多么深沉!她叹了口气。她也爱着一个,而且更英俊,更迷人。为什么他还没有来呢?
她懒洋洋地坐到钢琴前,唱起莱奥波尔迪娜那首法都曲来,声音低沉、凄凉:
不论他多么遥远,
我都感到他一直在我身边!
可是,一股孤寂无依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急不可耐了。独自一人呆在这里多么烦躁!炎热、美丽而又甜蜜的夜色吸引着她,召唤她到外边去情意缠绵地散步,或者手拉手坐在花园的椅子上望望星空。她这样生活多么愚蠢!啊!这个若热呀!你怎么会鬼迷心窍到阿连特茹省去呢!
莱奥波尔迪娜的话和对她幸福时刻的回忆,时时出现在脑际;那几口香槟酒在她血液中翻腾。卧室的钟表慢腾腾敲响9点──突然门铃响了。
她吃了一惊:还不到儒莉安娜回来的时候!她提心吊胆地听了听。门口有人说话。
“夫人,”若安娜进来低声说,“是夫人的表兄,他说来告别……”
她强忍住没有喊出声,结结巴巴地说:
“让他进来!”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急切地盯着门口。门帘一撩,巴济里奥进来了。他脸色苍白,似笑非笑。
“你要走!”她压低声音叫了一声,朝他冲过去。
“不走!”巴济里奥伸出双臂搂住她,“不走!我怕这个时候你不接待我,找了个借口。”
巴济里奥把她紧紧搂住,使劲地吻她;她任凭他亲吻,完全听他摆布:她的嘴唇紧紧贴在对方的嘴唇上。巴济里奥环顾一下客厅,搂着她往里走,一边走一边低声说:“亲爱的!我的宝贝!”不小心绊在无背沙发前面铺着的虎皮上。
“我爱你!”
“你吓了我一跳!”露依莎叹了口气。
“真的吓了一跳?”
她没有回答,渐渐看不清周围的东西,觉得好像昏昏入睡了,嘴里还结结巴巴地说着:“上帝呀,不!不!”她闭上了眼睛。
10点钟,门铃使劲响起来。在这之前不久,露依莎已经坐到无背沙发沿上。她还有气力对巴济里奥说:
“一定是儒莉安娜,她出去了……”
巴济里奥持着唇髭,在客厅里转了两圈,点着了一支雪茄。为了打破沉默,他坐到钢琴前,随便弹了几个节拍,稍稍提高一点嗓门,哼起《浮士德》第三场的片断:
在金星的
暗淡星光下……
露依莎的神经震颤了几下,渐渐进入现实;她的膝盖不停地颤抖。此时,听着这个曲调,虽然头脑仍然昏沉,但慢慢回忆起往日的一个场面。几年前的一个晚上,她和若热坐在圣卡洛斯剧场的包厢里;一束灯光照着舞台上的花园,花园里月光暗淡,男高音正在向群星呼唤;若热转过身对她说:“太美了!”──他当时的目光简直要把露依莎吞下去。那是婚后的第二个月。她穿的是深蓝色的连衣裙。回家的路上,若热在马车里搂着她的腰,唱起来:
在金星的
暗淡星光下……
当时,若热把她搂得紧紧的……
她坐在无背沙发沿上一动不动,几乎要滑下来,两只胳膊无力地下垂,目光呆滞,脸色苍老,头发散乱。巴济里奥慢慢在她旁边坐下:“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有想。”
他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腰,说他一定要找个小房子,两个人更自在,更随便;在她家里确实不够谨慎……
他一面说,一面不时扭过脸去喷一口雪茄烟。
“你不觉得我天天来这里会弓愧人们注意吗?”
露依莎猛地站起身,提醒他,塞巴斯蒂昂已经说过了!……说话声音都有些狂乱了:
“已经太晚了!”
“说得对。”
他跟着脚尖拿来帽子,又吻了她一阵子才走出去。
露依莎感到他划了一根火柴,又慢慢把门关上。
现在剩下她独自一人,像个白痴一样;环顾了一下四周。客厅似乎太寂静了,蜡烛上摇曳着红色的火苗。她眨了眨眼睛,嘴里发干。
无背沙发上的一个软垫掉到了地上,她拣起来放回原处。
她像个梦游症患者一样走进卧室。儒莉安娜拿来了帐单,等一会儿就把灯端来……
儒莉安娜已经摘下假发,快步上楼,到了厨房里。刚刚打了个盹的若安娜正在伸懒腰,张着大嘴打哈欠。
儒莉安娜开始收拾灯芯,手指颤抖,目光异常明亮;慢慢于咳了几声后,对着安娜说:
“那么,夫人的表兄几点钟来的?”
“你刚出去他就来了,正好敲响9点。”
“啊!”
她端着灯下了楼,感到露依莎还在卧室脱衣服;“夫人要茶吗?”口气关切备至。
“不要。”
她走进客厅,关上钢琴,雪茄气味呛人。她往四周看看,轻轻朝前迈了一步……她突然蹲下,神情紧张:无背沙发旁边有个东西闪闪发光。原来是露依莎的一个金箍玳瑁发卡。她踞着脚尖走进去,放到梳妆台上。
“谁在那儿?”卧室里传出露依莎困倦的声音。
“是我,夫人,是我。我把客厅关上了。晚安,夫人!”
这时候,巴济里奥走进了格雷米奥,到各个室看了看,几乎都空无一人。有两个家伙正弯着腰,双手拿着报纸读着,样子很是悲伤。
稀稀落落几个穿白裤子的人围着小圆桌津津有味地吃烤面包片。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在这炎热的夜晚,加上汽灯的灯光,显得更加憋闷。
他正要下楼,一个台球室里突然传出怒气冲冲的争吵声,双方互相喊叫、咒骂:“撒谎,你这头蠢驴!”
巴济里奥停住脚,侧耳细听。突然沉寂下来,其中一个人心平气和地说:
“你下杆吧!”
另一个声音宽宏大量地回答:
“刚才你就该这样做。”
但是,争吵立刻再次爆发,骂声骤起,声音尖利,下流话不堪入耳。
里奥走进台球室。雷纳尔多子爵站在那里,拄着球杆,表情严肃,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对手开球。可是,一看见巴济里奥就飞快地迎上去,兴致勃勃地问:
“怎么样?”
“刚才出来。”巴济里奥咬着雪茄说。
“总算办成了,嗯?”雷纳尔多瞪着眼睛,兴高采烈地叫道。
“办成了!”
“还好,伙计,还好!”
他激动地拍了拍巴济里奥的肩膀。
人们叫他赶快下杆;他探着身子,一只脚悬在空中以打得更准,嘴里还说着,但这种姿势使他口齿不清了:
“祝贺你,祝贺你,因为这种事一开始不能着急……”
“哒!”没有能连撞两球。
“赢不回老本了!”他带着火气嘟囔说。
他走到巴济里奥身边,一面往球杆上打滑石粉一面说:
“你听我说……”
接着凑到他耳边嘀咕了一句。
“伙计,她像个天使!”巴济里奥叹了口气。
6
第二天上午,是儒莉安娜来叫醒露依莎的。她站在卧室门口,压低声音,神秘地说:
“夫人!夫人!有个佣人送来这封信,说是从旅馆来的。”
她蹑手蹑脚地去打开一个窗户,又小心而又神秘地回到卧室门口:
“他在门口等您的回信呢。”
露依莎睡眼惺忪地打开蓝色大信封,信封有缩写名称──一朵皇冠花下面的两个字母“B”。
“好,没有回信。”
“没有回信。”儒莉安娜过去告诉佣人,他还靠在扶手上等候,嘴上叼着一支大雪茄,持着黑黑的侧须。
“没有回信?好,日安。”他例行公事似地把手指举到礼帽檐上,沿着街道一摇一晃地走了。
“这男人蛮不错!”她上楼梯去厨房时心里暗想。
“儒莉安娜太太,谁敲门来着?”厨娘马上问。
儒莉安娜嘟囔着说:
“没什么人,是时装店送了个口信来。”
从上午起,若安娜就觉得她“神态异常”:7点钟就扫地,掸灰尘,抖衣服,擦餐厅的玻璃窗,整理架子上的餐具,一直忙个不停!
若安娜还听见,打开的阳台上那几只金丝雀在阳光下尖声叫起来的时候,她在唱《心上的信》。来到厨房吃早点,儒莉安娜也不像往常那样说长道短,似乎有什么心事,有点神不守舍。
若安娜不禁问道:
“觉得病情加重了吗?”
“我?感谢上帝,我没有感觉这么好过。”
“我看你不想说话……”
“我这心里说得欢着呢……我并不总是想胡扯。”
尽管已经9点,她还不想叫醒夫人。“看她挺可怜的,让她多休息会儿吧。”说完,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慢慢给大澡盆倒满水;为了不发出响动,她到走廊上去抖夫人头一天穿过的连衣裙;当感到衣服的小口袋里有张揉皱了的纸时,她的眼睛里闪出贪婪的光芒!原来是露依莎给巴济里奥写的那个便条:“你为什么不来?……你该知道这让我多么难受!……”她把纸条拿在手里呆了一会儿,咬着嘴唇,两眼发直,心里紧张地盘算着;最后她又把纸条塞回露依莎的口袋里,叠上连衣裙,非常小心地放在沙发上。
后来,时钟又响了,她才决定去告诉露依莎,声音非常温柔:
“夫人,10点半了!”
露依莎躺在床上,把巴济里奥的便条看了又看:“我再也不能不告诉你我爱你了。我一夜没有睡好!一早起来就向你发誓,我真的疯了,要把我的生命放到你的脚下。”其实,这几句陈词滥调是头一天夜里3点钟打了几圈惠斯特牌、吃了牛排、喝了两杯啤酒、懒洋洋地看了一会儿画报以后写成的。在便条的末尾,他写道:“让别人去追求财富、荣誉吧,我却想得到你!只想得到你,我的鸽子,因为你是把我和生命维系在一起的唯一绳索,如果明天失去了你的爱情,我向你发誓,一定用一颗善良的子弹结束这无用的生命!”他又要了啤酒,后来才把信带回家用信封封好,签上他名字的缩写,“因为这样总是效果更佳。”
露依莎一连叹了几口气,一次又一次虔诚地亲吻那张便条!这是头一次有人给她写情意缠绵的话语,话语中流露出的炽热的爱,使她的自豪感像个晒干的东西放在温水里一样膨胀开来:她感到自己的身价提高了,觉得终于开始了一种高尚而有趣得多的生活,每个小时都有不同的魅力,每一步都有新的冲动,灵魂披上了一层光彩夺目的豪华的激情!
她跳下床,迅速穿上室内长袍,走过去拉开透明窗帘……多么美的上午!时值8月末,夏季已经告一段落,炎热和光线中透出秋天的平静;阳光依然灿烂,但落到地上却显出几分轻柔;空气再没有酷夏的闷热,高高的天空像洗过一样瓦蓝清澈;人们可以更自由自在地呼吸,已经看不到过往行人那种有气无力的沮丧神情。一阵欢乐涌上心头,她感到浑身轻松;一夜酣睡之后,前几天的紧张和烦躁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走过去照照镜子,觉得皮肤更明亮更清新,目光中还有一丝淡淡的哀怜。莫非莱奥波尔迪娜说得干真万确?“没有比干点什么坏事更让人显得漂亮的了。”有了个情夫,她有了情夫!
她站在卧室中间,双臂交叉在胸前,一动不动,目光停滞,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
“我有了情夫!”她回忆起头一天晚上客厅里的情景,尖尖的烛光轻轻摇曳,一次次奇特的沉默使她觉得生命已经停止,照片上若热母亲那黄脸上黑黑的眼睛从墙上死死盯着她。可是,这时候儒莉安娜抱着一摞衣服走进了卧室。该穿衣服了……
这个上午她多么高雅!施的是鲁宾香水,挑选了花边最漂亮的衬衫。如此华贵,她长出了一口气!她还想要最昂贵的荷兰衣料,最重的英国首饰,一辆用绸缎村里的四轮马车……这是因为,对天质聪颖的人来说,内心的欢乐需要有豪华的享受为补充:一直固若金汤的灵魂头一次失足必将立即导致新的过错通过弯弯曲曲的途径接踵而至:
──这样,登堂入室的窃贼就会悄悄为他穷凶极恶的同党打开大门。
她上楼去吃午饭,身穿白色室内长袍,头发梳成两条辫子,精神焕发。儒莉安娜忙不迭地过去把窗户关上,“虽然天气不算太热,但关上门窗更加凉爽!”看见夫人忘了戴头巾,她赶紧取来一条,并且洒上了花露水。她殷勤地伺候女主人,看着她吃了好几个无花果。
“夫人,多吃点没有关系!”她激动得几乎带着哭腔。
她在夫人四周轻轻走动,面带连媚的微笑,脚下没有一点响动,或者站在桌子对面,双臂交叉在胸前,望着女主人,似乎在自豪地赞叹一位至亲至爱的人物!那瞪得圆圆的眼睛不离女主人左右。
她的心里却在自言自语;
“你这个臭泼妇!你这个大醉鬼!”
午饭后,露依莎回到卧室,躺在长沙发上,手里拿着《新闻报》,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对头一天晚上的回忆像秋风时时从平静不语的地上卷起落叶一样,在她灵魂中翻腾:他的某些话语、冲动和谈情的样子……她一动不动,双目水光流溢,感受着甜蜜的回忆长时间刺激她的神经。然而,若热的形象并没有离开她的脑海,而且从头一天夜里就一直在她的头脑之中,但既不使她惊恐也不使她痛苦,而是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她既不因此而害怕,也无须感到后悔和歉疚;似乎若热已经死去,或者在遥远的地方不再回来,或者已经抛弃了她!她甚至为心境如此平静而感到惊讶。然而,心中这种挥之不去的幽灵一般固执而又麻木的念头又使她惴惴不安。她开始寻找为自己开脱的理由。这不是她的过错。不是她主动向巴济里奥张开双臂的……这是“天意”,那时天气太热,晚霞满天,也许还因为喝了一点儿葡萄酒……她当时一定是疯了。她一再用自古以来人们使用的借口把自己的所做所为想得无足轻重:欺骗丈夫的女人她不是头一个,很多女人是因为恶习,而她却是由于炽热的爱情……备受尊崇的名门贵妇之中有非法爱情者多得数不胜数!甚至女王们也有情夫!再说,巴济里奥那样爱她!他会非常忠诚,非常谨慎从事!他的话语是那样让人倾倒,他的亲吻那样令人晕眩!……现在,还能怎么办呢?事已至此……
她决定去写回信,朝书房走去。刚一进门,就看见了黑色油漆镜柜里若热的照片──头和真人一样大小。激情油然而生,心头一阵紧缩。她活像个跑了很长的路之后燥热窒息的人突然走进冰冷的地窖一样,不能动弹了,望着若热鬈曲的头发,黑黑的胡须、花点领带,还有镜柜上方交叉着的两柄宝剑。要是若热知道了,一定会杀死她!……她顿时脸色煞白,茫然四顾。若热工作时穿的衣服挂在一颗钉子上,平时用来盖住脚的绒毯叠起来放在一边,一大摞图纸放在另一张桌子上,还有烟丝罐、手枪匣……他一定会杀死她!这个房间里若热的特点太浓了,使她觉得他就要回来了,过一会儿就走进书房……要是他突然来了!……3天没有收到信了──她在给情夫写信的时候,丈夫随时可能出现,当场逮住她!……可是,她又一想,这都是胡思乱想。从巴雷罗开来的火车5点钟才到;况且他在最后一封信上说还要耽搁一个月,也许更长……
她坐下来,挑了一张纸,开始写信,笔划有点儿粗:
我亲爱的巴济里奥:
一阵不期而来的恐惧,她写不下去了,感到有一种预兆,他来了,要走进书房……也许不写为好!……她站起身,慢慢走到客厅,坐到无背沙发上。仿佛与宽大的沙发的接触和沙发唤起的炽热的回忆鼓励她大胆去进行这罪恶的爱情似的,她非常坚定地返回书房,飞快地写起来:
你想象不到今天上午我接到你的信时是多么高兴……
笔太旧了,不好使!她又蘸了蘸墨水;刚一开始写,由于手在颤抖,一滴墨水掉在纸上。她很是扫兴,似乎这是“不祥之兆”。她犹豫片刻──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手挠着头,觉得儒莉安娜在扫平台,嘴里哼着《心上的信》。最后,她失去了耐心,把纸撕了又撕,把碎片扔进带两个金属环的油漆木盒里。放在桌子下边一个角落里的这个木盒是若热用来放草稿和废纸的,他们称它为“石棺”。肯定是儒莉安娜忘了倒垃圾,里边的纸满得快溢出来了。
她挑了一张纸,又开始写起来:
我亲爱的巴济里奥:
你想象不出来今天上午刚一醒来就收到你的信时多么高兴。
我在信上
吻了又吻……
可是,门帘稍稍一皱,传来儒莉安娜小心翼翼的声音:
“夫人,裁缝来了。”
露依莎吓了一跳,赶紧用手捂住信纸:
“让他等着。”
她接着写起来:
太让我难过了!是这封信而不是你在我身边!我对自己都感到惊讶,
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占有了我的心。其实,我对你的爱从来没有停止过。
你不要因此而认为我轻浮,也不要以为我不好,因为我希望得到你的爱,
而我对你的爱从来没有停止过;在你那次愚蠢的远游之后再次见到你的时
候,我亲爱的巴济里奥,我无法控制扑到你身边的感情。我的巴济里奥,
你比我坚强。昨天,那该死的女佣来告诉我你来告别,我简直要死过去了;
但是,当看到并非如此,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心里爱你!如果你当时要我
的生命,我也会把生命给你,因为我爱你,我也感到莫名其妙……可是,
你为什么撒那个谎,为什么来了呢?你太坏了!我恨不得对你说声永远不
再见。可是,我亲爱的巴济里奥,我做不到!做不到!我一直爱着你;现
在既然已经是你的人,既然整个身心都属于你,我觉得对你爱得更深了,
如果还能更深的话……!
“她在哪儿?她在哪儿?”客厅里有人说。
露依莎吓一跳,站了起来,脸色煞白。是若热?她惊慌失措地把信揉成一团,想藏到口袋里──偏偏室内长袍没有口袋!她精神恍惚,来不及思考,一把扔到“石棺”里。她站在那里,两只手支在桌面上等待着,生命似乎停止了。
门帘掀开了──她立刻认出了是费里西达德太太那蓝色天鹅绒帽子。
“在这儿藏着,你这个调皮鬼!你在这里干什么呢?亲爱的,你怎么啦,脸白得像石灰……”
露依莎瘫坐到扶手椅上,脸色苍白,浑身发冷,带着疲倦的笑容说:
“正在写信,突然一阵头晕……”
“哎,头晕,我更厉害!”费里西达德太太接过话茬,“倒霉透了!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扶着家具,甚至怕一个人走动。是因为没有吃泻药!”
“到卧室去吧!”露依莎马上说,“在卧室里好一点。”
她站起来,腿还在抖个不停。
她们穿过客厅,儒莉安娜开始收拾屋子,经过椭圆形镜子下边的博物架的时候,露依莎看见博物架的石头面上有一点烟灰:那是头一天晚上“他”的雪茄留下的!她轻轻掸掉──一抬头,大吃一惊:自己的脸那样苍白!
裁缝穿一身黑衣服,戴一顶有绛紫色饰条的帽子,坐在无背沙发沿上等着,衣服包放在膝盖上,目光凄凉。她是来试裁好的连衣裙的。先在露依莎身上用别针别好,拉直,低声说着什么,态度谦恭得让人伤心,还不时干咳几下。等裁缝用披肩紧紧裹着瘦瘦的肩膀,像个幽灵似地轻轻走出去,费里西达德太太立刻说起“他”来──当然指的是顾问。她在风磨公园遇到了他。可是,先生们,他甚至不走过来说句话!只是干巴巴问候了一下,就“咚咚”地走开了,这太过分了,简直像是故意躲避!你说呢,哎!这冷漠的态度要气死她了!她无法理解,真的无法理解……
“因为说到底,”她叫道,“我非常了解我自己,我当然已经不是个孩子,可毕竟不算一文不值吧!你说对吧?”
“当然。”露依莎心不在焉地回答,她想起了那封信。
“喂,你看我,40岁了,穿上这身袒胸衣服还很像样子呢?这肩膀,这胸脯,丰满得很!”
露依莎站起身,费里西达德太太又说:
“丰满得很,跟许多年轻姑娘一模一样。”
“我完全相信。”露依莎茫然地笑着表示同意。
“可他也算不上什么年轻小伙子……”
“当然……”
“不过保养得很好!”她的眼睛发出兴奋的光芒,“还能让女人感到非常幸福!”
“非常……”
“让人眼馋的男人!”费里西达德太太叹了口气。
这时候露依莎说:
“你稍等一会儿可以吗?我进去一下,马上回来。”
“去吧,亲爱的,去吧。”
露依莎跑进书房,直奔“石棺”。空了!她的信呢?上帝!
她吓得魂不附体,马上喊来儒莉安娜:
“你把纸箱倒了?”
“倒了,夫人,倒了。”她非常镇静地回答说。
接着,关切地问道:
“为什么?丢了什么文书吗?”
露依莎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我把一张纸扔到箱子惊了。你倒在哪儿了?”
“跟往常一样,夫人,倒在垃圾桶里了。我以为都是没有用的……”
“啊,我去看看!”
她快步朝厨房走去。
儒莉安娜紧随在后,一面走一面说:
“哎呀,还不到5分钟!箱子太满了……我正在收拾书房……上帝保佑……要是夫人早说一声……”
可是,垃圾桶也空了。若安娜刚刚拿到下边倒了。看到露依莎很着急,她问:
“为什么?丢了什么东西吗?”
“一张纸。”露依莎看看四周,看看地上,地板很白。
“那里边有几张纸,夫人,”姑娘说,“我一古脑儿都倒了。”
“若安娜太太,会不会有张纸掉在外边呢?”儒莉安娜怯生生地提醒说。
“去看看,若安娜,去看看。”露依莎有了一线希望。
儒莉安娜显得很焦急:
“上帝,我主!我怎么会想得到呢!可是,夫人,您怎么没说呢……?”
“好啦,好啦,不是你的过错……”
“我的天,吓得我胃里都堵得慌……夫人,是重要东西吗?”
“不是,是一张账单……”
“上帝保佑!……”
若安娜回来了,手里摇晃着一张皱巴巴的纸。露依莎一把抓过去,念道:“……第一口探测井的直径……”
“不!不是这个!”她没好气地叫道。
“那就是顺着管道下去了,夫人,什么也没有了。”
“你看清楚了?”
“都看了一遍……”
儒莉安娜又失望地说:
“还不如让我丢10块钱呢!出这种事!夫人,我怎么会想到……
”
“好啦,好啦!”露依莎嘟囔着下了楼。
但是,她惊魂未定,模模糊糊感到事情有点可疑……她想起了头一天给巴济里奥写的那张便条,揉成一团装进连衣裙口袋里了……她慌惊慌张地走进卧室。
费里西达德太太摘下帽子,舒舒服服地坐在长沙发上。
“对不起,嗯?”露依莎说。
“没关系,亲爱的,没关系。什么事?”
“丢了张账单。”露依莎回答说。
她去打开衣柜,马上在口袋里找到了那个便条……这下子她放了心。信肯定倒进垃圾棕了。可是,太马虎了!
“好,没事了!”她无可奈何地坐下来。
费里西达德太太马上压低声音,非常秘密地说:
“喂,我是来跟你说件事的。注意,这是个秘密!”
露依莎心惊一惊。
“你知道,”费里西达德太太接着说,她说得很慢,并且一句一停顿,“我的女佣叫若泽珐,她要跟那个西班牙人结婚了……那男人是图伊一带的人,说他家乡有个女人法力神奇,能撮合婚姻……说是再灵验不过了……对男人施符咒──男人就产生爱情,婚姻马上就成功,并且还非常美满。”
露依莎已经平静下来,笑了。
“喂,”费里西达德太太接着说,“先别说你的事……”
她口气中透出迷信的崇拜:
“说她创造了许多奇迹。那些遗弃了恋人的男子、看不起恋人的男人、有了女友的丈夫,总之,各种各样的忘恩负义……只要那女人一使法力,他们就害怕、后悔,激情顿起,爱得发狂……那姑娘告诉了我这件事。我立刻想到……”
“想到用符咒迷惑顾问!”露依莎叫道。
“你看怎么样?”
露依莎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费里西达德太太险些发起火来。她又讲了一些例子:一个纨挎子弟污辱了洗衣女子,一个男人抛弃了妻子儿女与一个“疯女人”私奔……符咒在这些人身上都大显神通,使他们突然回心转意,炽热地爱被他们歧视的人。如果离得近,就立刻回来认错;如果离得远,就迫不及待地往回赶,或步行,或骑马,或乘邮件马车,匆匆忙忙如救燃眉之急……像被铁丝捆住手脚的奴隶一样服服帖帖、低声下气地投降……
“可是,那西班牙人说,”她非常激动,“要到他家乡去,跟那个女人谈,带着顾问的照片──必须带他的照片──和我的照片,然后再回来,还要7块钱!……”
“哎呀,费里西达德太太!”露依莎打了个制止她的手势。
“你用不着说我,别说了!我还知道别的……”
她站起身,瞪大眼睛:
“可是,要花7块钱!7块钱!”
儒莉安娜来到门口,面带微笑,声音非常低:
“夫人请出来一下,可以吗?”
在走廊上,她悄悄地说:
“这是一封信,从旅馆来的。”
露依莎红了脸。
“我的天!你这个女人,何必那么神秘!”
她没有回到卧室,在走廊便把信打开了。是用铅笔写的,字迹潦草:
“我的宝贝,”巴济里奥说,“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了我们需要
的东西,一个用来会面的秘密窝……”他说明了街道名,门牌号数、信号和
最近的路线。“你什么时候来,我的宝贝?明天就来吧。我给那个家起了名
字,叫‘天堂’:我亲爱的,对我来说,那里是名符其实的天堂。我从中午
就在那里等你;只要看到你来了,我就下去。”
他的爱情如此强烈,如此匆忙地找一个“窝”──这证明他对她的激情专注而且急不可耐──使她心中的自豪膨胀开来;同时,那个秘密“天堂”像小说棕的景象一样,给了她享受异样幸福的希望;在炽热的情感中,丢失那封信造成的不安和惊怕像太阳升起后的片片雾霭一样消失了。
她返回卧室,目光里含着笑容。
“你觉得怎么样,嗯?”费里西达德太太马上问道,她硬让对方考虑她的想法。
“什么?”
“你觉得应当把他交给图伊巫神吗?”
露依莎耸了耸肩膀,对靠巫术强拉硬拽得到一厢情愿的爱情产生了一种厌恶感。她为自己浪漫的密谋沾沾自喜,就越发觉得老太婆的多情令人作呕了。
“胡闹。”她轻蔑地说。
“哎呀,亲爱的,可别这么说!可千万别这么说!”费里西达德太太赶紧说,语调凄凉。
“那么你就把他交去好了!”
“可是,要花7块钱!”费里西达德太太几乎带着哭声感叹说。
露依莎笑了:
“为了得到个丈夫?我看很便宜……”
“要是不灵呢?”
“那就贵了!”
费里西达德太太“哎”了一声。她在情欲的冲动和经济上精打细算之间犹豫不决,非常难过。露依莎动了侧隐之心,从衣柜里拿出一件上衣:
“算了,亲爱的,用不着去找什么巫师……”
费里西达德太太抬头望着天空。
“你要出去?”她凄凉地问。
“不。”
于是,费里西达德太太建议露依莎跟她一起去附体神庙,看望西尔薇拉──真可怜,她长了个疖疮,再去看看教堂为节日搭的舞台,刚刚搭好,漂亮极了!
“我还想去教堂祷告,乞求这肠胃病快点好。”她又叹了口气。
露依莎同意了。她乐意去看看灯火明亮的神龛,听听人们齐声祈祷的嗡嗡声,似乎那十分虔诚的声音与她现在的心境极为合拍。于是,她赶紧穿衣服。
“哎呀,亲爱的,你胖多了!”费里西达德太太吃惊地望着她的肩膀和胸脯。
露依莎对着镜子照着,露出热切的笑容。她动情地摸着自己白哲细腻的皮肤,为她优美的线条高兴万分。
“很丰满。”她怜爱地说。
“丰满?你要变成个圆球了!”
接着,又伤感地说:
“是啊,过你这样的生活,有这样的丈夫,心情愉快,没有儿女,不用操心……”
“亲爱的,我们走吧。”露依莎说,“伤心也没有让你瘦了呀……”
“是啊,是啊,可是……”她一副沮丧的神态,好像在为自己的毁灭而悲哀,“这五脏六腑都不行了,胃、肝……”
“既然图伊的女人能创造奇迹,让她把五脏六腑换成新的嘛!”
费里西达德太太带着悲哀的怀疑苦笑了一下。
“你知道我有一顶漂亮的帽子吗?”突然,露依莎叫道,“没有看见?太漂亮了!”
她马上从衣柜棕取出帽子。用细麦秸编的,边上饰有琉璃草。
“你看怎么样?”
“美极了!”
露依莎望着帽子,用指尖轻轻抚摸着上面蓝色的小花。
“看上去都觉得凉爽!”费里西达德太太说。
“真的?”
她神态庄重、小心翼翼地把帽子放回原处。戴着合适极了!她想,要是巴济里奥看见了,一定会喜欢。她们很可能会遇到他……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心花怒放:觉得生活、出门,到附体神庙去、想自己的情夫,这一切都那么欢畅!……她飘然欲仙,在卧室里寻找梳妆台的钥匙。
把钥匙放在哪儿了?也许放在餐厅了吧!去看看。她昏头昏脑地跑出去,嘴里哼着歌儿:
朋友们,夜晚迷人……
啦 啦 啦……
几乎和正在扫走廊的儒莉安娜撞了个满怀。
“儒莉安娜,不要忘了熨明天穿的绣花裙子!”
“是,亲爱的夫人,正熨着呢!”
说完,用凶狠的目光望着她的背影:
“唱吧,你这个小泼妇!唱吧,你这条小毒蛇!唱吧,你这个小醉鬼!”
她突然心花怒放,飞快地扫了几下,用嘶哑的嗓子唱起来:
“明天,好戏唱完,
人们说……
如果这是真的,不是谎言……
她压低声音,狠狠唱道:
我将幸福无边!
第二天下午两点钟,塞巴斯蒂昂和朱里昂到圣彼得。阿尔甘特拉散步。
塞巴斯蒂昂刚才讲了与露依莎见面的场面,仿佛从那时候起对她更加尊重了。一开始,他很恼火,真的……
“可是,你做得对,猛然间听到那些话,我还有点生气呢,太莽撞了……”
后来,可怜的露依莎马上同意了他的意见,表示非常不愿意出现这种情况,看样子很注重名声,问他该怎么办……甚至还流了眼泪。
“我立刻对她说,最好和表兄谈谈,告诉他出了什么事……你看怎么样?”
“可以。”朱里昂含糊地说。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使劲吸烟。土黄色的脸颊凹陷,成了铁青色。
“这么说,你认为我做得对,嗯?”
停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
“她是个正经善良的女人。朱里昂,她非常正派!”
两个人又沉默不语了。天气阴沉,看样子雷雨即将来临;又黑又厚的浓云聚集,格拉萨那边小山顶上已是黑压压一片;偶尔一阵风吹过,树叶瑟瑟发抖。
“现在我总算放心了。”塞巴斯蒂昂概括说,“你不觉得是这样吗?”
朱里昂耸耸肩膀,苦苦一笑。
“伙计,但愿我也像你一样操心!”他说。
接着,他苦涩地谈起了他的心事。──一个星期以前,学校有个教师的空缺,他参加了竞争。这是他的救命稻草。他说,要是能抓到这个职位,马上就名声大震,顾客盈门,财源不断……可是,活见鬼!名字算是报上了!……不过,对自己高人一等的信心使他无法安下心来──因为我们毕竟是在葡萄牙,对吧?在这类问题上,科学、研究和天才是一回事,而重要的是后台!他没有什么后台靠山──而竞争对手──一个不学无术的东西──是一位董事长的侄子,在市政厅有亲戚,后台硬得很!所以,他在认真准备,可是,觉得也必须下手!但是,找谁呢?
“塞巴斯蒂昂,你不认识什么人吗?”
塞巴斯蒂昂想起了他的一位表兄,此人是个大胖子,说话瓮声瓮气,是阿连特茹省议会的多数派议员。要是朱里昂愿意,他就去找他说说……可是,常听说学校的人不靠推荐和私下做手脚……还有,我们不是认识亚卡西奥顾问吗?……
“他是个蠢蛋!”朱里昂说:“一个夸夸其谈的家伙!谁看得起他?你那表兄,行!我看你表兄不错!需要有个人说说话,活动活动……”因为他非常相信“担保”在“大人物”们当中的影响,相信只要手腕高强就能让富人们动心。他带着一种自豪得近乎威胁的口吻说:“塞巴斯蒂昂,我要让他们领教领教什么叫有学识!”
他刚要解释他的论文的内容,塞巴斯蒂昂打断了他:
“她来了。”
“谁?”
“露依莎。”
确实,她穿一身黑衣服,独自一个人在帕塞约外面走着,微微一笑回答了两个男人的问题,把手轻轻一抬向他们道了声再见,只是脸稍稍红了。
塞巴斯蒂昂一动不动,虔诚地目送她走过去:
“这种人看上去就正派!去商店了……多好的姑娘!”
就要初次在“天堂”和巴济里奥幽会,她非常紧张,从上午就控制不住心中的恐惧,戴上了一块很厚的面纱,遇到塞巴斯蒂昂的时候心跳得厉害。不过,同时又有一种复杂而强烈的好奇心推动着她,使她心中因欢乐而轻轻颤抖。她终于要亲身感受在爱情小说里读过多少次的冒险了!即将试验一种新形式的爱情,经历奇特的感受!万事俱备──神秘的小家、非法的秘密,还有面临危险心头的悸动!因为排场比感情更让她动心;对她来说,那个“家”本身比巴济里奥更有趣,更具有吸引力!是个什么样的“家”呢?在亚罗依奥一带,圣巴巴拉广场前面:模糊地记得那里有一排旧房子……她更希望去郊外,在一个小庄园里,绿草蓬松,树木低语,两个人携手漫步,四周一片寂静,充满诗情画意,然后,在泉水滴在石头池塘里的有节奏的叮咚声中进入爱情的梦乡……可是,是在第三层──谁知道里面怎么样呢?
她记得保罗。费瓦尔写的一本小说,主人公是位公爵诗人,他的情妇所在的茅屋里面用绸缎裱糊,在屋前经过的人看到这破败的小屋一定会怜悯在其中居住的人如此贫穷──其实谁也不知道里面的塞夫雷斯花盆里鲜花盛开,两个人光着脚踩的是名贵的戈贝林地毯!她了解巴济里奥的喜好──“天堂”一定和保罗。费瓦尔的小说里描写的一样。
可是,到了卡蒙斯广场,她发现在帕塞约见过的那个长脸男人正在像个公鸡似地一直跟在身后;她立刻上了一辆马车。在希亚多下车的时候,为能很快把她送到情夫这里而十分快活,甚至以某种轻蔑的心情看着为庸庸碌碌的生活而奔波的来往行人──她要去度过爱情生活的浪漫时刻;然而,随着离“天堂”越来越近,她像个不得不在手持剑戟的两队威武的卫兵中间走上皇宫台阶的庶民一样,由于难为情而胆怯、紧张。她想,巴济里奥或许正躺在缎子无背沙发上等她到来:她几乎担心自己这个没有经验的普通小市民说不出高雅的语言,做不出动情的温存。他大概见识过许多非常美丽、非常富有而且在爱情上极有教养的女人!他一定想让她乘他用几百米尔瑞斯包租的马车前来,说话像小说里一样妙趣横生……
马车在一所黄色的房子前面停住。刚到小小的门口,一股咸乎乎的污浊气味迎面扑来,她顿时感到恶心。破旧的楼梯陡直、狭窄,夹在两堵墙之间,墙上水渍斑斑,石灰皮剥落。阁楼平台上那扇带铁丝网的窗户积满灰尘,蜘蛛网遍布,透出天井里昏暗的光线。旁边的一扇小门后面,传出摇篮的吱扭声和孩子痛苦的哭声。
巴济里奥马上走下来,嘴里叼着雪茄低声说:
“太晚了!上去吧!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出了什么事?”
楼梯太窄,不能两个人一起上。巴济里奥侧着身子在前面走:
“我从一点钟就在这里等你,亲爱的!还以为你忘记了是哪条街……”
他推开一扇铁门,让她走进一间糊着蓝白条墙纸的小卧室。
露依莎第一眼就看见卧室里面放着一张铁床,床垫年久变黄,打着各色补丁;白色厚布床单很脏,显然没有洗干净,在床上凌乱地摊开……
她红着脸坐下,一声不响,很是尴尬,两只瞪得大大的眼睛看着床头划过火柴的杂乱痕迹;虫蛀、开绽的破席子上有一摊墨水的痕迹;红色窗帘上可以看到有几个窟窿;墙上挂着的一张银版照片摇摇晃晃,照片上的人披一件蓝色束腰外衣,正在撒鲜花……最引起她兴趣的是蒿草垫的旧长椅上方一张大照片:一个果头呆脑、喜笑颜开的矮胖子,留着一绺胡须,像正在休息星期日的舵手;穿白色裤子,坐在那里,双腿叉开,一只手放在膝盖上,另一只则伸出来,放在半截石柱上;照片框架的下方,仿佛墓石上一样,黄色的钉子上挂着个万世花圈!
“只能找到这样的房子。”巴济里奥告诉她,“还算不错:非常隐蔽、非常安全……只是不够豪华……”
“没关系。”她低声说,随后站起身,走到窗前,掀起玻璃窗上的窗帘一角:对面是一片简陋的房舍,一个花白头发的鞋匠在门前钉鞋掌;一个小店铺门口有束金雀枝花晃动。旁边用绳子吊着一盒香烟;一扇窗户里有个女人正伤心地晃动怀里的病孩子,孩子甜瓜色的小脑袋上有厚厚的疮痴。
露依莎咬着嘴唇,心里难受。这时候,有人用指关节轻轻敲门。
她吃了一惊,马上放下面纱。巴济里奥走过去开门。一个娇里娇气的、带口音的人低声嘀咕了几句,露依莎只模模糊糊地听见:
“你们放心吧,这是钥匙……”
“好,好!”巴济里奥赶紧说了一声,转身把门关上。
“谁呀?”
“女房东。”
天开始黑下来,偶尔有大雨点落到街上的石地上;晚霞的余辉使屋里显得更加凄凉。
“你怎么找到的这个地方?”露依莎难过地问。
“人家介绍的。”
这么说,已经有别人来过,在这里作过爱?她顿时觉得床肮脏得让她恶心。
“把帽于摘下来。”巴济里奥几乎有点不耐烦了,“你戴着这帽子我心里着急。”
她慢慢解开松紧带,怏怏不乐地把帽子放到长椅上。
巴济里奥抓住她的手,拉着她坐到床上:
“你太美了!”巴济里奥吻了她的脖子,把头倚在她胸前,非常温柔地看着她:
“昨天晚上我梦见了你多少次呀!”
突然,豆大的雨点打在玻璃窗上。马上有人焦急地敲门。
“怎么回事?”巴济里奥火了,大声喊。
那带口音的声音解释说,一条被子在阳台上晾着,忘了收回来;要是淋湿了,那被子就完了!
“我赔你被子!走吧!”巴济里奥吼道。
“把被子给她嘛……”
“让她见鬼去吧!”
露依莎感到赤裸的肩膀一阵发冷,打了个寒战,带着点模模糊糊的无可奈何的心情偎在巴济里奥的双膝间──舵手那张呆头呆脑的脸一直看着她。
这样,一条准备开航进行浪漫旅行的快船,刚一启航就在河里的泥淖中搁浅了,本来指望乘船到清香宜人的森林去的,冒险大师现在却一动不动地躺在后甲板上,捂着鼻子,以免闻到臭水沟的气味。
露依莎开始天天出去,儒莉安娜马上想:“好啊,去会那家伙了!”
她的态度变得更加谦恭。露依莎5点钟回来,她带着下人特有的谄媚兴高采烈地跑过去把门打开。真是关心备至!真是分秒不差!掉了一个扣子,一条缎带歪了,她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说:“夫人,非常对不起,请原谅我这一次。”还低声下气地叹息个不停。现在,她非常关心女主人的身体,关心她的穿着,关心她晚饭吃得怎么样……
然而,自从女主人开始到“天堂”去,她的活多了:要天天熨衣服,往往到晚上还要洗衣领、镶边、袖口,伏在洋铁皮大盆上洗到11点钟。但她毫无怨言,反而对若安娜说:
“哎呀,看到打扮得这样整齐漂亮的女主人真叫人打心里高兴!
少见呀!我的天!少有呀!我不是故意这么说,是打心眼里高兴。并且,感谢上帝,我现在身体也好,不怕活多。”
她不再嘟囔女主人这个不好那个不好,反而一再对若安娜说:
“这夫人呀,嘿,简直是个圣女!心地善良,能忍受……没有比她再好的了!”
她的脸上失去了往日的胆汁色,也不再痛苦地痉挛。有时候,吃晚饭或者晚上,她在若安娜旁边借着油灯一声不响地缝衣服,会突然间脸上露出微笑,眼中射出兴奋的光芒。
“儒莉安娜太太,看样子你好像想起了什么好事……”
“若安娜太太,这心里高兴呀!”她心满意足地说。
她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嫉妒心;有一天,听说博士的女人热尔特鲁德斯在9月的一个节日上穿了件簇新的缎子连衣裙,她竟然毫不动心,只是说:
“有一天我也要穿新衣裳,而且要好的,时装店订做的!”
还有几次,她含含糊糊透露出不久就要富了的想法。吉安娜甚至这样问过她:
“儒莉安娜太太,你在等着接受遗产吗?”
“也许吧。”她干巴巴地回答说。
她越来越讨厌露依莎。上午,看到她梳妆打扮,往身上酒花露水,哼着小曲照镜子,她就走出卧室,因为一阵疯狂的仇恨涌上了心头,她唯恐按捺不住发作一通!恨她的衣服,恨她那兴高采烈的神气,恨她的内衣,恨她要去会见“男人”,恨她女主人的优越条件。“臭女人!”露依莎出门的时候,她悄悄窥视,望着她沿街往上走,随后带着愤怒的冷笑关上玻璃窗:
“小泼妇,你去寻欢作乐吧!我扬眉吐气的那一天一定到来!一定到来!”
确实,露依莎寻欢作乐。她每天下午两点钟就出去。街上,人们已经在议论“工程师的那位现在有了圣米格尔式的情夫。”
她刚绕过十字路口,人们就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他们肯定她去会那位“花花公子”。在哪里?这是煤炭店老板娘最关心的问题。
“在旅馆里!”保拉小声说,“因为所有的旅馆都是干丑事的好地方。也许……”他想了一下,轻蔑地补充说,“也许在下区一个肮脏地方吧!”
烟草店老板娘感叹说:“那夫人本来很明白事理呀!”
“我说埃列娜太太,没人管的母牛全都让舔嘛!”保拉带着很重的鼻音说,“所有的女人都一样!”
“除了我以外!”烟草店老板娘表示不满,“我一直是个正派女人!”
“可她呢?”煤炭店老板娘说,“谁也没有说过她有什么不好!”
“我说的是上层社会,说的是那些贵妇们,那些拖着绸缎衣服的女人们,她们是一伙混帐东西!这我可清楚!”他接着严肃地说:“老百姓更讲道德,老百姓是另一种人!”他把手插进口袋,叉开双腿,低头看着地上,若有所思:“当然是这样!当然是这样!”看样子他确实认为,老百姓的美德比人行道上的石子还多!
塞巴斯蒂昂在阿尔马达小庄园住了两个星期,回来以后听到若安娜姨妈说的“大新闻”,吓得魂飞天外:现在,小露依莎天天下午两点出门,表兄再没有去过;这是热尔特鲁德斯告诉她的;这成了街谈巷议的唯一话题……
“难道那可怜的夫人不能到商店给自己买点东西?”塞巴斯蒂昂叫道,“热尔特鲁德斯是个不要脸的女人,我不明白若安娜姨妈怎么会让她到这个家里胡说八道!
“罪孽呀!瞧你这脾气!”若安娜姨妈非常生气,“孩子,真的,那可怜的女人说的都是在街上听到的!她还为露依莎说话呢!为她说话,还埋怨街上人们说三道四呢!这叫什么事呀!”若安娜姨妈嘟嘟囔囔地出去了:“瞧你这脾气,我的天!”
塞巴斯蒂昂叫住她,安慰说:
“若安娜姨妈,究竟谁在说呀?”
“谁在说?”若安娜姨妈没好气地说:“整条街都在说,整条街!整条街!”
塞巴斯蒂昂心急如焚。整条街!这还了得!若热在的时候她从不离开窝,现在却天天出去,原先邻居们对那个人来访已经嘀嘀咕咕,现在自然对她天天出门说三道四!这正在让她声名狼藉!而他却无能为力!去提醒她?再有一次那样的场面?不能。
他去找露依莎。当然,什么事也不想跟她说,只是去看看她。不在。两天以后又去了一次。儒利安娜来到大门口,带着冷笑说:“刚刚出去。到教堂准能找到她。”终于有一天在圣罗克街口上碰到了。
露依莎看到他,显出非常高兴的样子:“为什么在阿尔马达呆了那么久?故意躲着吗?”
“有木匠在那里干活,我得看着点。他呢?”
“还好。有点烦闷。若热说还要耽搁一段时间,我非常孤单。朱里昂不去,顾问也不去,谁都不去。有时候费里西达德太太去看一眼,她现在忙着拜附体神呢……虔诚的信徒嘛……”她笑了笑。
那么,她到哪儿去?
去买点东西,然后找时装裁缝……“塞巴斯蒂昂,来坐坐呀,嗯?”
“我一定去。”
“晚上去吧,我太寂寞了。经常弹钢琴。那架琴可顶大用了!”
当天下午,塞巴斯蒂昂收到若热的信:“最近看见露依莎了吗?
我几乎有点担心了,因为5天没有收到她的信。并且,她懒得像个修女;写信来也只有四行,因为邮差就要走了,还要让邮差等一等,真是活见鬼!她抱怨心里烦闷,感到孤单,没有人理睬,好像在沙漠里生活。你看能不能陪陪她……真可怜……”
他第二天傍晚就到她家去了。也身穿室内便袍,脸很红,睡眼惺忪。从外边回来,很累,晚饭以后因得在长沙发上睡着了……有什么新鲜事吗?她一边说一边打哈欠。
他们谈了阿尔马达的工程,谈了朱里昂和顾问,后来就无话可说了,都有些拘谨。
于是,露依莎点上了钢琴上的蜡烛,把她正学习的新乐曲给塞巴斯蒂昂看──古诺的《米雷叶》;有一段她总是出错,请塞巴斯蒂昂弹弹;塞巴斯蒂昂弹得出神入化,她在钢琴旁边低声哼着乐曲,用脚打着拍子;随后她想试试,又错了。她生气了,把乐谱扔到一边,坐到沙发上:
“我几乎没有弹过,手都生锈了!”
塞巴斯蒂昂不敢问及巴济里奥,露依莎也没有提到他的名字。塞巴斯蒂昂看到对方态度冷淡,以为这是不够信任或者没有忘记前一次的不快,于是借口说要到农业总会去一趟,灰溜溜地走了。
每天都给他带来新的不安。有时候是若安娜姨妈下午对他说:“小露依莎今天又出去了!天这么热,她会热出病来!我的天!”有时候是他远远望见邻居们交头接耳,那肯定是在“说可怜的夫人坏话”
!
他觉得这一切与歌剧《塞维利亚理发师》中“诽谤”一场毫无二致:诽谤一开始,如同鸟儿翅膀的窸窣,但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吓人,最后像霹雳一样爆发!
现在,他往往绕过那条街,不愿意在保拉和煤炭店老板娘跟前走过:见了他们难为情!有一次遇上了特谢拉。阿泽维多,对方问他:
“喂,若热什么时候回来?真是活见鬼!这小伙子留在那里了!”
听这类话成了家常便饭,塞巴斯蒂昂心惊肉跳。
有一天,他烦闷已极,前去找朱里昂。到了4层楼,看见他正在忙碌,脚上趿着拖鞋,身上穿件皱皱巴巴的汗衫,头发蓬乱,身边尽是纸张,脚下放着一把咖啡壶,黑黑的地板上满是烟头,屋子一角堆着几件脏衣服;凌乱的床上摊着几本打开的书──又脏又乱的东西发出一股潮湿霉烂的气味。带扶手的窗户对着天井,从那里传来一个女佣刺耳的歌声和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刷锅声。
塞巴斯蒂昂一进门,他站起来,伸个懒腰,卷上一支烟,说他从7点钟一直工作到现在……嗯?真有意思!非让你塞巴斯蒂昂知道不可!
“啊,你来得是时候。我正要去你家呢……今天本应当收到钱,可没有送来,给我点钱吧。”
他马上开始说他的论文。一定能行!
朱里昂带着像父母炫耀孩子似的欢快心情给他读了序言中的几段,喜形于色,信心十足,迈着大步在屋里走来走去:
“塞巴斯蒂昂,我要向世人表明,在葡萄牙尚有葡萄牙人在!让他们目瞪口呆!你等着瞧吧!”
说完,他坐下来,吹着口哨,开始为写好的稿纸编号码。塞巴斯蒂昂战战兢兢,为用些家庭事情打扰了他的科学兴趣而难为情。他低声说:
“我是为了我们朋友家的事来找你的……”
可是,门猛地打开了,闯进一个胡子拉碴、目光有点像疯子似的小伙子。他还是个学生,朱里昂的朋友。两个人几乎立刻重新开始上午11点小伙子下去到金光餐厅吃午饭时中断的争论。
“你不对,伙计!”学生激动地说,“我仍然坚持我原来的意见。医学是半个科学,而生理学是另一半科学,它们都是推量论科学;只试图了解生命的原则就失去了基础!”
他站在塞巴斯蒂昂面前,叉臂在胸前,对他喊道:
“对于生命的原则我们知道什么?”
塞巴斯蒂昂谦恭地低下头。
但是,朱里昂火了:
“你的糟糕之处就在于活力论学说,可悲的学说!”他用霹雷般的吼叫攻击活力论,宣布它“违反科学精神”──一个主张制约非生物的规律与制约生物的规律不相同的理论只能是异端邪说!他大声叫道:“宣布这一理论的毕萨特是个低能儿!”
学生气得六魂出窍,吼叫说把毕萨特称为低能儿的人是不折不扣的野蛮人。
朱里昂不理会对方的咒骂,继续激烈地坚持自己的见解:
“生命的原则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它像我穿的头一件汗衫一样无关重要!生命原则与任何其他原则一样:一个秘密!我们必须永远不去了解它!我们不能了解任何原则。生命、死亡、起源、结束,都是秘密!对这些基础问题我们都无能为力!绝对无能为力!我们可以争论几个世纪,但连一英寸也前进不了。生物学家、化学家,他们都与事物的原则不相干;他们认为重要的是现象!我亲爱的朋友,各种现象和它们的直接原因可以在非生物体与生物体上严格确定──在一块石头上和在一个大法官身上一个样!生物学与医学和化学一样,都是严格的科学!这一点,笛卡尔早就说得一清二楚了!”
两个人就笛卡尔吼叫起来。被弄得昏头昏脑的塞巴斯蒂昂没有发现两个人怎么又转而围绕对上帝的看法争得不可开交。
学生似乎需要以上帝来解释宇宙,而朱里昂则怒气冲冲地攻击上帝,说上帝是“陈旧的假设”、“迈卡主义党徒们的惯用手段”。于是,两个人开始像斗鸡场上的公鸡一样争吵起社会问题来。
学生死死盯着对手,用拳头敲着桌子,坚决主张权威主义。朱里昂则大声喊叫,维护“个人无政府主义”!后来两个人都火气十足地引用许多有名的人物:蒲鲁东、巴师夏、杰佛里等等。朱里昂以尖利的嗓音压住对方,猛烈抨击学生拥有利息为百分之六的股票,说他是资金经纪人的儿子荒唐可笑,刚刚还在金光餐厅吃了有产者才吃的牛排。
两个人怒目而视。
不一会儿,学生无意中轻蔑地提到了贝尔纳的几句话,于是火气十足的唇枪舌剑又重新开始。
塞巴斯蒂昂拿起帽子,低声说:
“再见”
“再见,塞巴斯蒂昂,再见。”朱里昂马上说。
“他把塞巴斯蒂昂送到平台。”
“要是什么时候想让我和我表兄说说……”塞巴斯蒂昂嗫嚅着说。
“好吧,我们看看再说,让我想想。”朱里昂冷淡地回答,仿佛工作的自豪感驱散了他所说的可怕的社会不公。
塞巴斯蒂昂一面下楼梯一面想:“现在什么事情也没法子跟他说!”
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找找费里西达德太太,开诚布公地跟她谈谈呢?费里西达德太大确实爱大惊小怪,有点呆傻,但毕竟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并且还是露依莎的密友:说话更有分量,办事更有能力……
他当即作出决定,乘上一辆马车,朝圣本托街去了。
费里西达德太太的女佣显得很难过的样子,而且面带泪痕:
“这么说,你还不知道?”
“不知道。”
“啊,奇怪!”
“什么事?”
“夫人呀!出了这样的大祸!在附体神庙栽了一跤,把脚扭了。
情况很不好。”
“在家吗?”
“在附体神庙那边。连门都不能出了!跟安娜。西尔薇拉太太在一起。出了这样的灾祸!她都要急死了!”
“什么时候出的事?”
“前天晚上。”
塞巴斯蒂昂跳上马车,让车夫赶快奔到露依莎家。
费里西达德太太在附体神庙病了?怪不得露依莎天天出去呢!去看望她、陪伴她、照顾她……
邻居们没有什么好嘀咕的了!她是去看望可怜的病人!……
马车停在露依莎门前的时候正是下午两点。塞巴斯蒂昂碰见她穿着一身黑衣服正在下楼梯,手上戴珍珠色手套,面纱也是黑的。
“啊,请上楼吧,塞巴斯蒂昂,请上楼!想上去吗?”
她停在楼梯上,脸颊微红,稍显尴尬。
“不去了,谢谢。我是来告诉你……还不知道?费里西达德夫人……”
“怎么了?”
“一只脚伤了,情况不好。”
“你说什么?”
塞巴斯蒂昂详细讲了一遍。
“我马上去。”
“应该去。我不能去,男人进不去。费里西达德太太真可怜!据说很厉害。”他陪露依莎到拐角处,给她叫了马车。“代我问候她,可惜我不能去看她!……可怜的费里西达德太太,据说她很着急。”
他看着露依莎的马车朝教堂方向走去,满意地搓着手,赞叹这位夫人的热心。
现在,露依莎所做的一切,即使每天出去游玩,也都理所当然,无可挑剔了!她要去充当费里西达德太太的护士!必须让所有人都知道──保拉、烟草店老板娘、热尔特鲁德斯、阿泽维多家的姑娘们,一句话,所有的人──让他们在看到她沿街道往上走的时候异口同声地说:“去陪病人了!多么圣洁的夫人!”
保拉正站在商店门口──塞巴斯蒂昂突然产生一个念头,走了进去。他满心欢喜,觉得自己太老练、太能干了!
他把帽子往后脑勺一推,用阳伞指了指那幅唐。若奥六世的油画:
“喂,保拉先生,这个你要多少钱?”
保拉吃了一惊:
“塞巴斯蒂昂先生在开玩笑吧?”
塞巴斯蒂昂叫道:
“开玩笑?”他说话非常认真!想要几幅画挂在阿尔马达那边的前厅里;不过,要古老的,不带镜框的,以便与深色墙纸相配。“这是什么话!我开玩笑!伙计,岂有此理!”
“请原谅,塞巴斯蒂昂先生……这类画我这里正好有几幅。”
“我喜欢这幅唐。若奥六世的。多少钱?”
保拉脱口而出:
“7米尔瑞斯零二百。这可是名家作品。”
这幅画因烟熏火燎而退了色,阴暗的底色上模模糊糊显出一张红脸,那一片暗红色是王室的天鹅绒外套。画上保存最完好的是放在椅垫上的王冠──艺术家把王冠画得仔细认真,不是出于愚蠢的担心就是为了讨好王室。
塞巴斯蒂昂觉得太贵,可是保拉让他看了看背面一张小纸条上写着的价钱;他轻轻把画掸了掸,指出作品的妙处,说他本人极为诚实,别的家具商“把良心踩在了脚板底下”。发誓说这幅画原来属于格卢斯官,并且开始针泛社会问题──这时候塞巴斯蒂昂一槌定音:
“好吧,我要了,马上给我送去。把帐单带上。”
“你得了件珍品!”
现在,塞巴斯蒂昂左顾右盼。他想说说“费里西达德夫人扭了脚”的事,必须找个话茬。他仔细看了几只印度花瓶,一个穿衣镜,看见远处有个病人坐的椅子。
“那把椅子费里西达德夫人用着合适。”他马上叫道,“那把椅子!多好的椅子!”
保拉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