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骨

  说城暗,漫天乌云遮月;说城亮,街巷灯火通明。道上行人蚁,充耳是车笛。就这么一条连路灯还没通的小路上,仅隔了一个绿化带,便是拥堵的车水马龙,那叫一个“一夜鱼龙舞”。抬头看天,是乌云遮月:分不清是兔是吴刚,大黑天似有门窗,地当砚台云且研墨,十五的圆月作了宣纸,画的是黑夜里的煤堆,隐约有明光。身处在这小城里,浑身都是罩着模糊和昏暗的光影;路牙子上是刚起的大楼架子,浑然是钢筋的骨骼,夜里的样子俨然是流涎的狮虎,舌头上全是倒刺;巨兽所望,乃是古老破旧的城墙,而枯草败叶经了一冬天的风,安详地歇在城垛上,想来是累得不行,任尔东西南北风,老子是不走了罢。其实到现在这个时间,在一个城市里,若还有没被开发到的地方,全是这么个荒凉样子:荒的是大树参天,叶子携着沙掠过水,泥又覆了大树;凉的是有青灰的砖沫掺在窸窣的旋风,挎着道旁的尘埃扶摇不知几万里。可又偏偏总是在这种地方,有蟋蟀,有老鼠,还有寒风里飘摇的白尾燕雀——这种生气在城里是愈发的少了。

  老城里老人多,冬日里闲暇时间长,于是上了年纪的人消遣倒是比年轻人丰富了不少。除去手机电脑酒吧这些玩意儿,老人们更偏爱麻将,亦或是扯闲篇:你带茶叶,我有茶海,垒作长城;世故是渐行渐远,而为了一块两块的诈和,吹胡子瞪眼的样儿跟网吧里打游戏输了的半大孩子没什么区别。老人们白日里玩得差不多了,夜里出来溜溜弯,环着城内的干道小道,携着唱录机,放的是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端的是健步如飞。路过的年轻人都是嗤笑,但按他们凝视的目光来看,心思也怕是在考虑自己老了会成什么样子吧。临着这种辞旧迎新的日子,就算是这种荒凉的处所,也多少会有了人气,只是商贩们怕这里的残风败水坏了生意,摊子摆不到这里来:年轻人吃喝的地方少了,故而来到这里的人,上年纪的还是居多。年景里无雪,在家憋着实在难受,闲人们诸如我就喜欢瞎溜达,幸而发现了这么一块清净的地方,便忘不掉,老来。彼时我正在给城墙上的杂草、荒地上掉漆的小亭、还有如流沙一般的云月留影,遭到了老爹的嗤之以鼻,说着这残垣断壁有什么可咔嚓的。可我倒觉得这种景色势必是要有我来留,由我做个纪念的。按朋友的话说,我这叫中二病,凭什么叫你这个无名小辈来纪念呢?“凭什么呢?”我也问自己,应该是谁来观这荒景,忆这凉风呢?怕是无人。听得老人们说,这地方拆了建公园,土也不会荡得那么厉害;年轻人见到这风沙起旋的地方,估计都绕得远远的。我跟老爹解释道,原先我妈给我讲过现在的人老迷茫的原因,按她的意思,照她们那个年代的年景,是动荡又快活: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不在乎,什么叫世界?什么叫大同?她们都是一无所知的。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该恋爱恋爱,该工作工作,一辈子过得不荣华,但也没什么恨的,遗憾的,委屈的。我反驳老妈,说那是因为你们知识太少;她说,就是你们活得太明白,所以活得越来越糊涂。老爹说你妈都不咋上学,别听她那歪理。可我愈发得认为,她说的是对的,反倒是老爹——这个上学的又不能理解了。

  太阳还未下山的时候,我乘的是公交。司机师傅一边骂着前车司机没眼力见儿,新人上路真麻烦,一边自己唱着小芳,长得好看又漂亮。师傅面貌有四十,鬓角未白脑顶不稀,但老是抚腰。时值零下几度,师傅腿上是个大暖水袋,塞子上贴了一张小胶布,写的是甚看不真切。侧座的妇女打外地来,问大哥这是到火车站吗?大哥刚骂完前车司机,愣了一下,说你坐反向了。妇女领了个七八岁孩子,全程看平板,完全不慌。妇女说,这可咋办啊。师傅看样子是见怪不怪了:“下站下,转1路,终点站。”男孩这才抬起头来,说叔叔记性真好。师傅应该舔舔嘴唇,说那是,但又长叹一声不说话了。照理说,这时候应该是有故事的,然而沉默了半晌师傅也没再开口。待到妇女下车,我听见孩子说:“妈妈,这城真小。”此时上车的是位老太太,身上有些油污,但总体还是整洁。年龄八十靠上,颤颤巍巍就上了车,摸索半天也没找到哪儿刷卡。车上人这才明白,老人的眼睛是盲的。师傅运起气,说你去哪儿?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得震耳朵。老太太拄着拐杖坐下,咧嘴一笑:“老地方。”师傅跟坐在老太身边的我嘱咐,等会到市场叫她下车,这老太太要逛街的。我对面一大叔“噗嗤”就笑了,逛街?师傅趁着路口红灯的档口,解释说这老太太每天都是这个点去市场,逛街,天天可开心了——可他们出租车谁敢拉啊,出点事怎么办,我们几个轮班都能遇见这老太太,都熟了。老太太这时候啥也听不见,就自顾自地乐,说今天豆腐便宜,八毛钱。等到了市场,我喊了句“到站啦”,老太太还不忘说“谢谢谢谢朋友“,这才哆哆嗦嗦,让几个大妈给搀下车去。关上车门,司机跟大叔说,这老太原来给他带过一包花生糕,压得细碎,但是正儿八经特好吃。大叔轻轻给师傅一拐肘,说你这人挺有责任心啊。师傅挠挠头,滚。大叔说,晚上一块喝酒啊,刚买的桶子鸡,带上你媳妇儿闺女。师傅右手挂档,左手鸣笛,哈哈一笑:”过年都歇不了,是真烦。“我看着老太太渐行渐远,又看看师傅耀武扬威的样子,觉得这人啊,真有意思,活着就可以开心。其间有年轻人给老人让座,倒惹得老人抱怨,说你坐,你累,我不累,身体好。然后我又明白了,世上不高兴的事多着呢,譬如不想承认老去,又譬如工作不能歇班;这些不开心的事情里往往又会有想那老太太一样令人昂扬的事情,于是这些微小的复杂的情绪,就慢慢累积起来,变成了我妈口中“糊涂“的生活吧。

  下车的时候,太阳刚好没了颜色,路灯亦没亮起来,但整条街道被周边的商场,小吃摊的灯箱照得红彤彤的。前段时间我看见老楼寻思的问题也终于得到了回答:在这短短的几千年里,这城里的人都是这样生活的,伴着砖瓦的土腥气和食物的香气,随的是年节里特有的隆重的风,在街上游荡的有无人问津的孤魂野鬼,亦有盛装出行的一家几口。闲汉则是从澡堂里泡了浑汤出来,买上几碟面筋小葱,辣椒姜蒜,最重要的是打上一瓶散酒;行人们都穿上了好看的衣裳,要把明年的好光景表现出来,求个太平幸福;还在工作的人儿表情里还是酸楚,但挣了钱银之后数起来就眉开眼笑了。车逐渐拥堵了起来,人也像蚂蚁一样攒动;小城的灯火掩盖了天上的乌云和星月,更显得天色的黑暗。这一亮一暗之间的众生都沉浸在属于自己的时间里,全然不觉得街上的喧哗和杂乱。我跟随着人潮挪动,恍惚间看见了着鞶绅蟒袍的古人,正端着酒壶踉跄着行走,在后边是讨酒钱的小厮;路过的牛车上装的是前线的粮草,而老牛闻见了肆井里的花香,就赖着不动弹了,非要让赶车的伙计去摘一朵放到嘴里嚼吧嚼吧。若说我在哪里,我应该是在运河的桥上,周身掠过的全是姑娘的花伞和脂粉,桥上装点的是大红灯笼和大理石的狮子——它们口里衔的正是头顶的圆月。“月亮出来了?”我猛然觉得天下都亮堂了起来,没有刺眼的白炽灯,却少了迷人的胭脂和花红气息。此时的城墙披了层薄纱,织纱的嫦娥也从闺房里跳脱出来。老爹说,拍完了没,拍完了就回家,怪冷的。等出了那条荒芜的长街,老爹抱怨道:“旅游城市就这一点不好,人太多了。”我附和,人太多吗,人太多了;但心里想的是,这个小破城永远是这么一个小破城,只不过破得很有意思——小、破才是它真的面貌。旅人们也在抱怨,这城太小太小,可我听着无比的快意,对老爹说,咱们回家走小道吧,天冷早点睡觉。我回头看看隐没在黑暗里的破城墙,它原来是可以抵挡箭弩枪炮的么,厉害厉害。老爹说,扭头看见熟人了?我却分不清是古人还是故人,只记得乌云退散的天上,月亮真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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