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荆襄论势

  第二节 荆襄论势

  咸淳八年(1272),入秋之后,荆襄一带的长江水一改夏天的滔滔之势,变得舒缓起来。

  一艘大船在江面上缓缓而行。天是阴的,黑云低低的聚拢,两岸的景色越发变得晦暗。大雁喑哑的叫声响起,在江面上合着水声回荡着。

  大船驶入这一幅江阔云低的画面中,竟然没有丝毫突兀。船首站立一人,身着青色襕衫,当风而立。他蓄着短须,轻轻地皱着眉头望向远方,江风扑在身上,衣袂被裹得猎猎作响。此人正是文天祥,原名文云孙,字履善。中了状元后,便以天祥为名,改字宋瑞,以示对大宋朝廷的忠贞之义。

  “先生,看样子快要下雨了,先生想要看风景,不如到船舱里,临窗照样能看到的。”一位身着红衫的女子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后。这女子身量高挑,俊眼修眉,眉目中一股飒爽之气。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后主将国仇家恨比作春水,唉,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可就算这江水流尽,也流不尽我的忧愁忧思啊!”文天祥轻叹道,说罢,转身向船舱内走去。

  “李后主?先生说的可是南唐后主李煜吗?”红衫女子问道。

  “正是,华训也知道李后主的事吗?”

  “南唐后主李煜,擅诗书、有文采,可惜虽然留有文名,但是却不会治理国家,最后落得个国破家亡的下场,只能说他是有小才而无大才者。”华训回答道。

  文天祥哈哈一笑,道:“好一个有小才而无大才者,此句评得巧妙。只是,李后主这句‘几多愁’,在此情此景下,却是深得我心!”

  华训初听到“此句评得巧妙”时,展颜一笑,再听到文天祥说李后主之句“深得我心”时,不由地蹙眉,心下暗道: 这李后主明明是不祥之人,为何先生今日连连提起,甚是不吉,还是不要说他好了。想到此处,华训换了话题道:“想来璇儿该备好了烹茶器具,先生请快进船舱去吧。”

  说罢华训快行几步,为文天祥打起了舱门的布帘。

  二人行至内舱,果然看到一着杏黄衫的女子正在等他们。这个女子杏眼桃腮、嘴角含笑的模样。文天祥看到她,微微笑起来,点点头,杏黄衫女子便笑盈盈地答道:“先生回来了。我已经布置好,待会我们便可凭窗而坐了。”

  三人进屋,但见阔朗的船舱里,临窗摆了一张黄花梨矮几,矮几旁边置坐褥,几上香炉、红泥小炉、扇、茶具等物一一陈设。窗户被支起,若跪坐在矮几旁边倚窗而观,江上风光便可尽收眼底。

  文天祥回头赞曰:“璇儿办事,总是妥当。”

  杏黄衫女子闻言,抿嘴一笑,道:“今儿天气不好,只能拘在屋子里,所以璇儿就想,既不能外出取乐,干脆来个临窗听雨、坐而论道,如何?”

  华训闻言,也道:“你这主意甚好,正好也有些日子没有听先生议论了。先生说如何呢?”说罢,转眼望向文天祥。

  文天祥被两位女子逗乐,便暂忘了在船头所思虑之事,微笑着摸了摸短须:“便依你们。”

  这文天祥乃是宋理宗年间的状元,文采风流,曾经得过理宗皇帝亲口赞扬的。可惜此人仕途不顺,甫中状元时,便因丁忧返乡守制三年,不得做官。待到丁忧制满,返回朝堂时,却因与当时的丞相贾似道意见不合,政见不得施行,愤而辞官。辞官不过数月,又被宋廷召用。文天祥既见召用,乃以为政见可行,便准备大施手脚,可惜事与愿违,朝中贾似道一派隐隐独大,有把持朝政之势。文天祥既看不惯贾似道等人做派行事,更不愿意趋炎附势,于是便遭到排挤,政令难行,被罢官返乡。可返乡不多久,另有以江万里为首的一股势力不愿遗贤于野,便再次启奏朝廷召用文天祥。文天祥再一次奉召入仕,仍然情绪激昂,不愿党同伐异,因此不消说,文天祥又辞官了。

  这次辞官以后,文天祥的忧国之情反而更浓。虽然赋闲在家,但是他并不自弃。痛定思痛,文天祥决定趁着这暇时游历一番,考察大宋江山的风土人情,并结交一些能人志士,探讨救国救民的良策。

  文天祥既决定游历出行,便令其妻欧阳夫人打点行装,并嘱咐欧阳氏谨守门户,照看家里。

  那欧阳夫人是典型的大家闺秀,甚是贤良淑德,与文天祥少年夫妻,从来对丈夫的决定无不服从。文天祥吩咐时,欧阳夫人便一一答应,从衣衫鞋帽到车马仆从,出行所需无不亲手准备,更是选出了有功夫在身的护院数名随行。文天祥见欧阳氏井井有条,心中甚是满意。于是对欧阳夫人勉励了一番,便放心地带着华训和李璇儿两名女子出游去了。

  华训出身江湖,天性洒脱,不愿拘于后宅,文天祥每每出行,必带着她。

  李璇儿的性子又与华训不同,她出身不好,却美艳聪敏。文天祥青年时颇为风流,发现了李璇儿。初时,只听说她诗文皆通,且文字间并无吟花弄月之感。后来渐渐发现李璇儿言谈有物,偶尔一两次与她论及国事,亦有出奇见识。文天祥以为李璇儿与一般的风尘女子大为不同,是蒙尘的珍珠,于是便设法将她带回,随侍身侧。李璇儿既到了文家,便不愿意再提过去之事。

  文天祥跪坐于窗边,李璇儿坐于对面仔细分茶,华训打横。

  “先生前日拜访吕文焕将军,可有所得?”李璇儿问道。

  文天祥闻言脸色一暗。他望向窗外的江景,空气湿润黏稠,像是要拧出水来——眼看就要下雨了。文天祥道:“咱们的大宋现今就像这江岸,明明有大好河山,却被风吹雨打,不知道哪日可复见明媚风光啊!”说罢,眼见着细雨飘下来,耳边响起沙沙的雨声。

  李璇儿知道自家先生又触景生情了,便笑盈盈地说:“雨过自然天晴,这四季天气,还是晴天比雨天多!偶尔下雨,正好赏雨景。”

  华训心中明白,文天祥自从游历以来,眼见占领了江北诸地的元蒙人飞扬跋扈地欺负汉人,并且日益壮大,宋廷大患已成。然而他并不畏惧这眼见的危险,仍然想着有朝一日驱除鞑虏,因此才沿着长江游历。因为长江乃是元蒙人必攻的防线,又是天险,文天祥此举也是希望将长江诸城联系起来,从上游荆州至下游扬州,各地的将士们同心同德,不至于各自为战。

  想到文天祥的苦心,华训心中敬意更深。

  华训道:“先生何必以此景譬喻国事?虽然风雨如晦,然而有长江天险及诸将守城,长江防线必不能破。”

  文天祥蹙眉道:“四川既失去,荆襄之地便成了第一线。吕文焕将军确有守城之才,若兵精粮足,上下一心,确实能够抵挡住元蒙之兵。”

  华训道:“可恨那刘整,竟然将四川门户拱手送人,竟然没有家国之心么?”

  李璇儿微微一笑,将茶盏奉于文天祥和华训,道:“华训这话说的简单了,那刘整明明是宋将,既受宋廷恩义,且家人皆在江南,又为何要叛宋?其中定然有不好说出的缘故。”

  文天祥闻言,展眉道:“璇儿你来说一说,是什么不好说出的缘故?”

  李璇儿道:“大军既成,军心尤其重要。可是人心岂是那么容易服从的?那刘整出身寒微,却是一步一步用军功升上来的,因此在军士中颇有威信。”

  华训问道:“他既然得军心,又为何不好好统兵御敌呢?我可是听说有军中同僚弹劾他在军中独大,遇事不与人商议。”

  李璇儿道:“此人不但出身寒微,而且在北地生活过,因此比一般的汉人都要痛恨蒙古人,打仗、行军、计策,都是以国家为先,并不爱惜生命。这么一来那些同僚们便对他抱怨,一是埋怨他得了军心,二是嫉恨他得了军功,三是明明嫉恨旁人得了军功,自己偏偏又不舍得拼命,所以官职还在他之下,因此看他越发不顺眼了。刘整出身北地平民,与他同级的军官却是江南人居多,并多出身宋廷将门之后,因此刘整与他们相交并不相得,而是互相看不上。刘整看不惯他们的公子哥做派,认为这些人都是军中蛀虫无能之辈,而那些人却认为刘整太过于粗俗。”

  文天祥道:“军中同僚看他不顺眼,却不知元蒙人探到这个消息有多么高兴!当时的蒙军预备攻四川,但因为军中有刘整坐镇,因此啃不下这块硬骨头。得知这个消息,伯颜便使了一出离间之法,先是使小兵往四川散布谣言,说刘整有忿,欲以大军降,同时使军中细作在军队里挑拨其中矛盾。对战之时,又暗令军士对刘整不可下杀手,以留出破绽。那吕文德、俞兴便以私心构陷,将谣言作为事实弹劾到宋廷。刘整也曾上折自辩,但是折子没有到临安便被吕文德之辈拦下了,竟未上达天听。如此数次,宋廷也起了疑心,刘整便骑虎难下,最终干脆投降了。”

  言毕,文天祥端起杯盏,饮了一口茶润嗓。

  华训抽了一口冷气:“照这么说,那吕文德之辈虽然没有投降,却是刘整降元始作俑者,才是大宋的蛀虫。”

  文天祥放下杯子,接着说:“不错。似吕文德、俞兴之辈,才是祸国的根源。不论外敌多强,咱们宋人难道还惧怕了不成?大敌当前,这些人却为私利而内斗,白白消耗了许多人力,落在元蒙人的眼中,岂不是大大的有机可乘!”

  说到内斗,文天祥想起了临安的政局,不由得又蹙眉思考起来。

  李璇儿道:“先生说的不错,我们大宋从来都不缺少抵抗鞑子的好男儿,不说岳飞、韩世忠曾令金人闻风丧胆,现在的襄阳守将吕文焕不也守了好几年?所以只要咱们江南上下一心,别说护卫宋廷,就是恢复江北也未必不能的!”

  文天祥闻言精神一振,心说: 难得璇儿看得如此透彻,自己明明决心要在这危急之时做一番事业,怎么反而自己把自己说得沮丧了,实在是不应当。

  于是文天祥缓缓道:“若要朝廷上下一心,便要整顿吏治。然而元蒙人依然压境,所以徐徐之策是不可行的,唯有内用重典、斩佞臣以安民心,然后外放兵权、令一大将统之,才能稍安政局。可惜我已不在朝,不然,非要弹劾奸佞不可!”

  二姝闻言均默然不语。江上的雨不知何时渐渐变大了,沙沙的雨声变成了哗哗的水声,李璇儿柔声道:“先生,雨势渐大,不如我们靠岸,待雨停了再走吧!”

  文天祥摆摆手,李璇儿便出去交代。

  华训望着窗外的烟雨,眼神也幽远起来。原本她初学艺时,以为行侠仗义、锄强扶弱、扫尽世间不平事,便是造福百姓之举,现在想来,是境界小了。如先生所说,只有天下太平、吏治清明,才是百姓之福啊!

  华训正要说话,侧头看见文天祥蹙起的眉,脑海中没来由地出现一句“愿解平生不展眉”,不由得痴了,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雨声和船底的水声都入耳,窗外的景色有变化,想来是大船调头了。

  李璇儿又道:“扬州有一人,名为陆秀夫,先生可曾听说?”

  文天祥微笑颔首,若有所思。

  华训道:“此人我也知道,听说从小被乡里称为神童,长大却成了个中规中矩的士大夫。”

  李璇儿点点头:“此人少有文名,成人后更是守礼,对程朱理学及四书五经颇有深得。”

  华训道:“那想必此人也是有忠义的,正与先生相得呢!”

  文天祥摸摸胡子:“华训说得对,此人现在扬州李庭芝处为幕僚,我对此人神交已久,到扬州之后便可以设法拜访他。”

  华训道:“那人想必也对先生神交已久,见到先生,必定欢喜。”

  文天祥哈哈一笑:“华训说得对!”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