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为京官 第一节 苦心相劝

  第一章 不为京官

  第一节 苦心相劝

  嘉祐元年(1056)八月,京城开封。

  大雨初霁,帝都仍笼罩在一片湿气之中。早已入夏,气候却反常的阴冷,自五月起,连绵数月的雨势,至今才逐渐停息。天灾无情,距离都城不远处的澶州因黄河决口发了大水,受灾范围覆盖河东、河北、京东、京西、湖北、四川等路,人员伤亡及财产损失无法统计。京城之中,因积水来不及排干而出现的严重内涝,使得城内“泾渭纵横”,就连安上门也被淹。数日过后,往日最是繁华的几条主街道,如今却是人烟稀少,不胜萧条。

  早前,朝廷已发动在京军民全力抗洪救险,疏通下水管道以缓解灾情,时至今日,方稍见起色。为谋生计,大水还未完全退去,百姓又迫不及待摆起摊来,城里的新郑门、西水门和完胜门,小贩随处可见,他们挽着裤脚,赤脚浸在水里叫卖吆喝。运货的伙计用木筏取代了往常的拖车,在市里热热闹闹地划行;街边的商贩扛下一担担的生鱼、蔬果,颤巍巍地放在好几层石砖垒起的高台上,又转过身去招呼过往顾客;持家的妇人扎起裙摆,深一脚浅一脚地,缓慢蹚水而过,许是饿得慌了,背上的婴孩哭闹不止。因这大水,水路运输艰难,货源稀少,价格便一路飙升,诸多百姓只得绕了一大圈又无奈折返。一时间,吆喝声、还价声、哭声、叹气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这时只见积水深处,徐徐划来一条木筏,筏头站着一名男子,着一白袍,头戴仙桃巾,手执一柄团扇,直直立着。此人正是时年三十七岁的曾巩,字子固,欧阳修的得意门生,正准备参加明年的礼部考试,现下在京待考。

  “爷儿,前方就是了。”撑篙的长者恭敬说道。转角处出现一组官家住所,三三两两,均是黄绿琉璃瓦,彼此错落着,倒也雅致。

  许是心情焦急,木筏尚未停稳,曾巩便大步跨下,草草一手拎起衣摆,就往前冲去。身旁服侍的小童忙追了上去,不停低呼:“老爷慢些!”

  “王丈,你可曾收到欧阳先生下的帖子?”人还未迈入府内,他便急急问道。

  门未阖上,入眼之处,只见地上铺着褐色织花地毯,正对门处悬着一幅古画,画下摆一竹榻,上有一懒架,左右各铺一蒲团,中设紫檀小几,几上摆着文王鼎,鼎旁匙箸香盒。屋左侧是整面墙的书架,上置各色书籍赏玩,右侧有两楠木玫瑰椅,装饰简朴,只牙头处饰着云纹。两椅中间夹一高几,几上有一汝窑果盆,装着时新瓜果,旁边摆一小铜火炉,正烹着热水,汩汩冒着白烟。

  榻上倚着一人,松垮着一绿色襕衫,腰系革带,头戴直角漆纱璞头,蓄着胡须,长相虽不甚英俊,但唯独一双眼睛闪着精光。这是时任群牧司判官,时年三十五岁的王安石。自庆历二年(1042)中进士及第以来,其政绩斐然,但因其极力要求在地方工作,曾四度辞任京官,更是出了名。无奈此次前宰相陈执中力挺,欧阳修极力挽留,王安石方才回京述职,与司马光同任群牧司判官。

  曾巩进屋来,朝王安石作了一揖,王安石忙站起,微微拢了拢领口,整了整衣衫,还了一礼,招呼曾巩在椅上坐下,复又上了榻。

  “曾公,可有何不妥么?”王安石问道,又从几上的青玉虎头纸镇下抽出一封帖子,细细看着。

  此时恰逢侍女进来添置茶水,许是方才走得急有些渴了,茶刚点好,曾巩便接过茶杯捂在手中,顾不得茶水滚烫,对着热气吹了吹,便用杯盖轻轻拂开茶沫,啜了一口。随即侧身擦了擦胡须,道:“并无不妥。听闻此次眉山苏家,一行来了三人,苏老虽无意科考,却携二子苏轼、苏辙进京,这几日就宿在京郊的寺庙里。三苏名声在外,不出意外,定是榜上之人,最近可是抢手得很!”

  “这三苏的名气确实不小,且不论苏老如何,他这两个儿子可是聪颖异常,年纪虽轻,前途却不容小觑,日后必是大有作为!”王安石赞道。

  这厢曾巩因方才下船过急踏进了积水,衣摆受了潮,寒气袭来,只得将横襕往上卷起晾着,又灌了口热茶,接着道:“王丈所言正是!昨日听恩师说,宴会之日,三苏也会参加,神交多日,此次总算得以相见。届时,你我皆可与之探讨学问,真真是一件美事。”

  王安石听言,微微颔首,复又拿起几上搁着的一本书,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这般待客之道,确是有些怠慢了,曾巩却也不恼,他向来熟知王安石不拘小节,且二人已是多年挚友,倒是不需这些虚礼,只无奈一笑,随手拈起一枚金杏嚼着。

  稍事停顿,曾巩复又说道:“这几日,我听闻三苏却是和那些个京城权贵走得紧了。各家皆欲与其结交,苏老虽未表态,但态度却有些暧昧不明。你也知晓,自古以来,这般拉拢的行径便是屡禁不止,我朝至今,表面上虽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是暗潮汹涌,官员之间往往互相勾结,若是放任这一现象下去,实为朝廷一大祸患!”

  听至此,王安石也不免痛心疾首,愤愤说道:“荒唐!这三苏还未中第呢,那些个望族便急着拉拢,是想反了不成!这还尚是在皇城脚下,各党便将当朝科考视作府内杂事,还未有个准数,便等不及指手画脚,真真是把官家置之何处,把法度置之何处?简直是大大的僭越!”

  “不过听恩师说,早前因着六塔河之事,朝中人事变动频繁,现又逢上三年一度的科考,这各家各派谁不想趁机充盈羽翼?这三苏名气大,自然成为众人争抢的对象。”曾巩如是说。

  王安石想起当年他几番回京述职,那些个权贵拉拢时谄媚,被拒时翻脸不认、狠狠相逼的嘴脸,心中便生起一团火,忽地狠狠将书拍在案上,怒道:“除开西北外族,此生我最恨是权贵!个个只会窝里斗,为一己之利结党营私,置百姓于不顾,真是枉居高位。不过是仗着祖上的荫庇,在京挂一闲职,作一米虫罢了!”

  话音刚落,王安石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哈哈大笑起来:“米虫,我现下不就是一条么!”喝了一口茶水,无奈道,“我这群牧司判官,也许在他人眼中是个肥缺,但对我来说,不外乎就是个将我关在京城一年半之久的镣铐。递上去请辞的折子已数不清了,却是石沉大海,至今也未有音讯,真真叫人憋屈!”

  “介甫切莫又想着辞官的事情,此次留任,恩师可是花了好大心思。先前你四度辞官,坊间已谣言四起,说你这是欲擒故纵,故作姿态,加之当年你毫不留情拒了各派好意,已是惹恼众人,处境本就艰难。现下雱儿已十岁有余,家中又新添了丁,吴娘身子不好也禁不起来回折腾,正是需要稳当的时候……”

  正欲再劝,无奈王安石忙打断道:“曾公不必再劝了,我心意已决,你瞧这好好的京城,被那些厮搅得一摊浑水,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待。加之在京为官,绝不是我此生想要,外人看似风光,实则无所作为,惶惶不可终日,大不如早年在地方为官那般踏实。至于那坊间嚼的碎语,明智之人自是不会信,我也不在乎,相信我王家上下,必也和我是一般心思。”

  曾巩知王安石的固执是出了名的,便也不好再劝,闲话许久,方才想起此行来的正事,忙道:“此次聚会,你的老上司韩大人也会前来,你俩皆为性急之人,早年虽有不快,但这一晃过了十余年,彼此也都长进了不少。再者韩大人不久前刚拜枢密使,如今可是位高权重,恩师今日特意让我来嘱咐你,届时切莫行事鲁莽。”话毕,正欲饮茶,盏中却早已空了,便转过身去,一手注入热水,一手有节奏地击拂。

  无奈半晌收不到回音,曾巩只得转过身来,只见王安石早已离座,却是倚靠在窗边出神。红木镂空窗棂外种着一排翠竹,大雨过后,显得愈发碧绿,王安石就这般定定望着,眼中盈满担忧和悲伤。

  思绪飘荡,他眼前又出现了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高门大宅中悬吊着的白衣女子,跌在地上流着血的妻子脸上错愕的表情,那个因为胎里弱出生不久便夭折的大女儿……黑夜,白雾,大到看不清前路的雨水,刀子般的银色闪电,墨绿色疯狂抽动的树影,女子的血,妻子的血,女儿的血,此刻像是抹在暗红色的窗棂上,恍如梦魇,让他忍不住颤栗。他这样想着,通身沉浸在深渊似的哀痛之中,眉头微皱,眼圈竟似是红了,下巴上的胡须迎着风微微抖动,像是在无声抽泣。

  曾巩从未见过这样的王安石,生生看愣了,直到炉中炭火的热气灼了手,才猛然收回,只问道:“王公又在想什么?”

  听得此话,王安石才从回忆中惊醒,心下不禁懊恼道: 怎得最近总是想起过去这些事,真真是荒唐!忙收拾了心情,想到韩琦,不由嗤道:“别说十年,就算二十年他也还是那样,现下他虽官拜从一品,说话行事却是毫无长进,为人甚是狂妄,连带着他韩家子弟也仗着权势横行霸道,真让人不齿。”

  曾巩闻言,忙从椅上跳下,急急步到王安石身边,劝道:“王丈切莫犯傻,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知你对权贵之人多有不满,但韩琦文武皆通,近来行事虽不及他早年那般有所作为,皇上却仍倚重他,赐他高位,赋他大权。如今可是不像那些身居闲职的望族子弟,并非徒有其表。我不知你们先前有何过节,但如今他正是如日中天,性子也是日益跋扈,偏偏你我皆奈何不了他,只得隐忍。恩师就是知道你这拗脾气,今日才特意遣我过来,届时你可千万别耍性子!”

  见王安石闷声不答应,曾巩只得又几番追问,待他草草点了头,才住了口。

  因着方才提起韩琦想起些不好的往事,王安石的心情也不复明朗,顿时失了说话的兴致,也不言语,只默默顺手夹了颗香块丢进鼎中,痴痴望着香烟袅袅。

  曾巩见其如此这般,便也不好再多说,只得讪讪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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