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分裂之势 第一节 大国殇

  第三章 分裂之势

  第一节 大国殇

  明道二年(1033),太后病危。国中上下一片沉寂,连相国寺街的小贩都没了喧闹声。不少官员想见太后,全吃了闭门羹。不少群臣小声议论,太后若是一去,大宋的江山政权必定再次动荡,谁能接过大旗仍是未定之数。他们都知道太后不可能轻易将权力交给小皇帝,大宋皇帝自有“禅让”之说,能者居之。当年太祖皇帝并未传位于子嗣而是由其弟继位是为太宗,便是一例。其实,明眼人很清楚,此刻只要谁掌权,谁就能称雄。大多数官员认为,反对太后的大臣要么像范仲淹一样贬为庶人,要么降职边远,都城一带的权力都集中在太后派系手中。结果很可能又出现辅政大臣或者小皇帝禅让,权力重新归太祖一脉,张生辅佐。但事事瞬息万变,范仲淹当初的单骑救主,也让人看到了小皇帝强悍的一面。

  平静之下已是暗流涌动,今日的早朝首次没有太后垂帘听政。大臣们见宰相吕夷简手持仪仗,独自站在一处。一身材矮小的官员上前问:“丞相德高望重,太后病危,看来大宋需要丞相定国策,不知丞相有何担待?”问者极为聪明,在权力尚未明晰之前,先打探吕夷简的口风,好以此为自己的官路做准备,众人见状随声附和。

  吕夷简起先不答,见实在躲不过,便说:“太后洪福齐天,尔等却议太后身后之事,不怕降罪吗?”到底是老狐狸,吕夷简只一句话便挡住了百官之口。众人自讨无趣,各归其位。一到早朝时间,葛怀敏就从殿后出来,说太后病重,圣上取消朝政为太后求福。宣告完毕,只留下满朝惊愕的臣子们。

  相比朝堂之上的沸腾议论,文德殿就寂静多了。葛怀敏正手舞足蹈描绘大臣们吃惊的表情。

  “圣上,你可不知道,有一些老臣听说不早朝,气得胡须都上扬;另一些懒臣则高呼万岁,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

  葛怀敏继续说着,赵祯时不时回答,他的思绪始终停留在范仲淹的这个“等”字上。带刀侍卫按理不能过问朝政,葛怀敏想赵祯已被范仲淹这个“等”字迷住了。先是把功臣除去,再是将爱妃打入冷宫,现在又把圣上逼疯,范仲淹这哪是锦囊妙计,明明是夺命三刀。葛怀敏越想越气,后悔不该听从建议,要是不把这三只锦囊给圣上就好了,葛怀敏心想。

  “圣上一年来都在看这个‘等’字!范仲淹歪门邪道,圣上小心处置。”

  赵祯抬头,听到自己的贴身侍卫无端劝诫,甚为不满:“小心处置?这话怎讲?”

  葛怀敏知道这反问是存心刁难他,作为圣上的贴身侍卫,他哪怕冒忤逆之罪也要把宫外传闻告诉皇上:“太后病危,如今暗流涌动,有传闻说,张生暗通各州大吏再次起兵,圣上要早作打算!”

  “范仲淹那里有什么动静?”

  如此关键时刻,赵祯仍关心爱将,葛怀敏始料未及,答道:“圣上,范仲淹仍喝花酒,逍遥自在,探子来报,范仲淹要把清乐坊的丑女娶回范府。”

  赵祯并未像之前一般生气,而是在御桌前来回踱步。

  “范仲淹是对的,贸然行事只能暴露自己弱点。太后这些年到底有多少党羽,多少臣子和朕是一心的,这些在当下都能看出!”

  “可是圣上,如果叛军杀到殿外,再如何观察都无用了!”

  赵祯敲了一下葛怀敏的脑门:“呆子,皇后在,我们就在!”

  葛怀敏恍然大悟。与此同时,福宁宫侍女拜见说:“太后要见圣上。”

  赵祯紧紧捏着范仲淹的锦囊随宫女来到福宁宫,葛怀敏跟在最后。太后并未如意料之中的躺在床上,而是穿正装,头戴黄色凤冠,神情严肃地望向赵祯。张生并未陪伴左右。太后示意葛怀敏退下,福宁殿上只有太后与赵祯二人。葛怀敏趴在门缝边,试图看清一切。

  赵祯觉察气氛有些尴尬,便为太后倒了一杯茶,说:“朕看到母后身体好多了,甚感欣慰。日后朝中诸事仍需母后处置。”

  太后突然抓住赵祯的手,杯中茶水倾倒了出来。

  “本宫从先帝开始辅政,整整三十多年,阅人无数,圣上心里想什么本宫早已知晓!”

  赵祯能感受到此刻太后的凤冠触碰到他的额头,太后正露出凶相:“贬谪范仲淹,实际却是让他搬救兵,圣上的这一招本宫十多年前就用过了。当时先帝刚走,你还年幼,我和老臣相吕瑞防止外戚专权,贬寇准搬救兵。”

  赵祯手背汗毛竖立,脊背像是贴着一把随时会穿透自己的利刃。

  “立皇后,舍大臣。丢卒保帅,够难为你了。”太后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像是叙述久远的传说,“圣上,要是废你另立也绝非难事,可当年本宫和吕夷简历经千辛才拥立你为帝。圣上孤儿寡母,要不是包拯办案仔细,你现在也只能算是宫女之子。当初你娘李妃生下你,就被嫉妒心极强的董妃用朽木掉包,先帝误以为李妃生下的是妖孽,圣上可曾知道是本宫央求先帝开恩,进一步探查真相。”

  赵祯如梦初醒,他曾听闻坊间有此一说,但认为只是流言。此时他不由握住太后苍白的手说:“太后对朕有养育之恩,朕铭记于心。”

  “本宫一直在想,人这一辈子,你争我夺,但到底有多少君王能有天下心?说句不该说的,圣上切莫不悦。”太后顿了顿,待一口气呼出,继续道,“论雄心谋略,圣上不及太宗皇帝;论才华艺术,圣上不及李后主,但圣上仁爱有加。这大宋江山啊,是先帝的命门,也是我的血脉。起起伏伏,各种算计,皇帝太仁慈了,本宫怕你无法担待,一直想辅佐你。”

  “朕一直不知太后的用心良苦。”

  太后突然大笑,捂住胸口,费力地说:“圣上,你看,本宫说什么,你就信什么。真正的君王是半信半疑,圣上要切忌。”

  赵祯点头称是。

  “圣上。你现在是不是盼望本宫随先帝而去,你就可以独立执掌朝政,是吗?”

  赵祯擦拭了一下额头渗出的汗:“朕愿太后洪福齐天!朕愿大宋江山如同开元盛世!”

  “扶我起来!”太后一手撑住拐杖,一手搭在赵祯肩膀上,两人缓慢地走出了福宁殿。在门缝窥视的葛怀敏反应不及被抓个现行,赵祯略微一侧身,葛怀敏退在一边。

  太后引着赵祯向南走去,随从在他们身后数十米开外。

  “圣上,即使百官都希望我死,但唯独你应该求本宫多活些岁月。”太后边走边说,“要是我不在了,你如何处理刘氏老臣,王公贵族会听你的吗?还有契丹、党项和大宋的关系,难处理啊!”

  赵祯眉头紧锁,他余光瞥向太后,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位老人。

  “想当初太宗黄袍加身,如果没有百官拥戴,太宗皇帝愿意吗?”太后颇有兴致地看向两旁一座又一座的宫殿。

  “太后,不然朕让他们备轿?”赵祯搀扶太后,示意脚下有个台阶。

  “无妨无妨。”

  “圣上,这局我已经设了,怎么解看你的本事了。本宫怕是看不到你所言的盛世了。但是,吕夷简、八贤王、寇准、夏竦、包拯,再如后生欧阳修、葛怀敏等将臣,可以说历朝历代难得的名将良相在圣上这代全都出现了。这是大宋的大幸!”

  赵祯知道太后有意回避张生、范仲淹,但他还是问:“如何评价范仲淹、张生二人,朕可以用谁?”

  话一出口,赵祯自觉后悔,在太后一片肺腑之言后,他竟完全忘记了之前与太后的隔阂,而是像寻常母子,请教家事一般。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圣上不觉可悲吗?”

  “适才本宫说了大宋的大幸。大宋的不幸可能也正因为有这些天才能臣。想当初太祖在如何处理对党项李继迁的问题上,是招安还是讨伐,就因为大臣们意见纷乱而导致延误战机,让这狗贼左右逢源。”

  赵祯愣了一下,他还未能完全消化这有点漫长的历史。

  “圣上,本宫就像这苍老的浮云。”太后指着天空,“后世的事我已无法管辖。成也范仲淹,败也范仲淹,顺势而为吧。”

  突然,太后在赵祯面前跪下,远处侍卫皆惊惧不敢上前。

  “太后,您这是何苦呢?”

  “本宫曾在先帝面前立下誓言,大宋江山姓赵,本宫的使命就是维护它,否则愧对先帝,这是于理。生为帝王家,死也是帝王家。”

  “太后,起来吧,这叫朕如何是好?”

  “本宫的誓言已经做到了,圣上,放张生走吧,答应我!”赵祯第一次看到太后孱弱的眼神,不答应她就不愿起来。

  “也许是张生放过朕呢?”赵祯揶揄道。

  “一介书生能号令百官吗?他有策略但无谋略,只能辅不能主,本宫了解他,他是受不得半点委屈的,可是为人臣子不受委屈如何成大事?他害怕久了,所以性格如豺狼,只有伤人才能保全自己。本宫斗胆恳求,过去的事希望圣上就不要怪罪了。圣上答应我吧!”

  要不是张生从中阻挠,也许赵祯很早就能独立亲政。若不是这个小人,自己与太后的关系不至于每回都互相窥测、警惕。原谅张生?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的。赵祯满怀怒气,不想与太后做过多纠缠。

  “圣上,难道你不肯吗?难道要本宫给你磕头吗?”

  “朕不恨张生便是了,太后快请起!”

  “当真?”

  赵祯抿嘴,手握拳头,像是要把吐出的字再收回去一般:“君无戏言!”

  “圣上仁慈,不怪张生,有这句话本宫放心了。若圣上食言,本宫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对大宋有功之臣,朕素来敬重。张大人心思缜密,是我朝不可多得的大臣。”

  “如果是罪臣呢?”

  “朕定能让他由恶从善,转识成智。”

  他们在一座古殿前停了下来。殿的台阶有数丈,太后阻止赵祯的搀扶。

  “圣上就到这儿吧,本宫到了。”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了一座废弃的宫殿。殿的门匾上印有“大庆”二字,石柱是旧的,门漆脱落,香炉沉积深灰,似乎一切都是破旧的,但巨大的先帝金身像矗立在主殿上。

  “圣上,还有最后一事,母后要问你。先帝那日曾和你说母后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到底是能用的人还是不能用的人?”

  赵祯向前一步,跪在太后面前。

  “但说无妨!”

  “先帝说,您是……是好人也是能用的人。”

  太后独自走近金身像,喃喃自语:“我欠你的,都还给你了。”

  “太后!”

  赵祯在身后叫唤,她没有回头,弯下身子,双手合十,一步步走去。

  “别忘记答应本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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