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像往常一样,谢尔盖七点钟醒来了。房间里一片昏暗,凉飕飕的。很难辨别出周围的物体。墙边那块模糊的斑点是衣柜。窗户跟前是写字台,上边的灯被谢尔盖移到了床头柜上:他睡觉前看书了。

  宽大柔软的床铺又使人闭上眼睛,昏昏入睡了。不行。谢尔盖伸出一只手,从床头柜上拿起表。喏,当然,正好七点。该起床了。他果断地撩开被子,只穿着裤衩背心便跑到窗户跟前。冷气从打开的通风小窗里透了进来。

  谢尔盖看见宽阔的大街上盖满了雪,稀稀拉拉的行人使街上显得更加冷清。对面一座高楼里已经有几家窗户里亮起了灯。“勤快的人开始起床了,”

  谢尔盖心想,“你也该行动了。”

  他把一小块地毯拉到房间中央,开始做体操。他的身子变成了绯红色,感到热烘烘的。“维季卡现在当然在逃避做操,”谢尔盖心想,“只要我不在家,他肯定偷懒。”

  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谢尔盖这时正在刮脸。局值班员用朝气蓬勃的声音问,什么时候把汽车派到旅馆来。

  “谢谢,不用了,”谢尔盖回答说,“这里好像很近,我步行就到了。十点钟有人来找我,您盯着就行了。”

  他把话筒挂了。他在这座城市里的生活和要查办的新案子就这样开始了。这件新案子照常是重要的,对于他来说,现在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他将怎样查清这个案子呢?结局会是什么样?没人知道,他也不知道。问题就在这里。方案当然是有的,但现实比任何一个方案都复杂,而且会把不可能预料到的情况悄然塞进来。说实在话,已经塞进来了。好像就专等着他的到来似的,而且有一次……这个女人年轻、漂亮,他一直忘不掉她。喏,姑娘,你的行为举止怎么能这样不慎重,你怎么能允许自己这样呢?……你相信了?你喜欢上他了?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的生活是怎样的,你是如何到这里来的?而主要的是,他是谁?……

  谢尔盖匆匆忙忙地刮完脸,穿好衣服。他觉得两手发颤。“你激动了吗?”

  他恶狠狠地问自己,“你可怜她了?非常可怜?那你就不要再激动了,好好想一想。这是那条链子中的一环。动动脑子,考虑考虑吧。”

  这个女人身上大概带着钱,一笔数目不小的钱。虽然……那封奇怪的信。

  就是说,另有犯罪动机?不,不,这一点现在不可能下结论。应该首先搜集材料,加以研究。对于那些案件和目前这个案件,必须从两方面入手。它们会在某一点上相互交叉,肯定会有交叉。

  谢尔盖走过长长的走廊,把房间钥匙交给值班员,轻捷地跑下楼去。

  年轻的女值班员望了望他的背影。一个有趣的男人。漂亮的黑西服,白尼龙衬衫,打了一个时髦小结的灰领带。他本人长得仪表堂堂,头发乌黑,像他的西服一样,脸庞也是黝黑的,只是有一道伤疤,灰色的眼睛是善良的,嘴唇丰满……他是从莫斯科,从机关里来的。关于这一点,所有的人都已经猜到了。警察局为他指定了专用房间。而就是昨天他们那里发生了骇人听闻的事件。他大概就是为此事而来的。

  谢尔盖来到前厅。值班经理的小窗口跟前仍然挤着一堆人。有的人精神焕发,看样子是刚来的;有的人睡眠不足,无精打采,愁眉苦脸,无疑,他们从昨天晚上就开始等待空房间了。真糟糕。

  他顺路走进一家咖啡馆,很快地吃了早点:一瓶牛奶和夹肉面包。他看了看表。好了,到时候了。

  谢尔盖一来到街上,便感到严寒刺骨。“零下二十五摄氏度,说不定更低。”他思索着,并把大衣领子立了起来。

  周围行人已经很多了,蓝色的无轨电车在行驶,一辆辆汽车疾驰而过,天空阴沉沉、灰蒙蒙的,雪飘飘洒洒,下得不大。

  谢尔盖朝四周环顾了一下。左边,在大街的尽头,是车站。他应该往右到广场,然后再往右,刑侦局值班员是这样解释的。

  他很快走到一座整齐的三层楼跟前。楼的正面宽大的窗孔上饰有雕塑装饰,被均匀地涂上灰色,这样大概不会引人注目。但是现在所有的凹陷处和凸出部都覆满了雪,于是楼房正面呈现出一道道新奇独特的曲线。

  值班警察表示尊敬地行了个举手礼,看了看证件。于是谢尔盖上楼去了。

  刑侦处在二楼。

  萨沙·罗巴诺夫坐在位于长走廊紧头上的一间不大的办公室里。他看见谢尔盖进来了,便迅速站起身,从桌子后边走过来。

  “喏,睡得好吗?”他一边问,一边帮谢尔盖脱下大衣,挂在衣柜里。

  “换了新地方,睡得怎么样,啊?”他仿佛预料到答复似的,又补充说:“我说了让你到我那里去住的。本来就是嘛。”

  “一切正常。”谢尔盖一边表示异议,一边搓着冻僵的手,“你们这里旅馆没说的,就是床位紧缺。”

  “什么地方不紧缺呢?我们正在盖新旅馆,紧挨着车站。一座大型旅馆,采用最新的科学技术,配有空调装置。到那时你再来吧。”

  “好的。既然我现在已经来了,那我们就着手干起来吧。人都召集来了吗?”

  “有两个已经到了,另一个马上到。我的同事们会接待他们的。你放心好了。”

  “不,我要亲自跟他们谈谈。你现在去处理那件命案吧。”

  “你知道吗,这里头又出现一个情况。”

  罗巴诺夫忧虑地皱了一下鼻子,用手捋了捋淡黄色的头发。他的装束也显得十分考究:雪白的衬衫,棕色的细领带,擦得油光锃亮的尖头皮鞋。

  “喏,又出现什么情况了?”

  “你知道吗,抓来一个小男孩。他吸食毒品,下流东西……”

  “叫他父亲揍他一顿。”

  “他吸的是大麻膏。我们这里还从来没有过这种毒品。”

  “谁把他抓来的?”

  “我们一个同事,刚才来上班的时候在自家楼门洞里抓到的。他们当时有两个人。你看,其中一个溜掉了。我们当然会找到的。”

  “那小伙子说什么?”

  “他说他是在市场上买来的。一个什么叔叔卖给他的。他说,他们觉得好玩才决定尝一尝的。毒品这种东西也是尝着玩的吗?”

  “是啊。这很危险。他有什么症状吗?”

  “症状很糟糕。大哭大叫,泪如泉涌。他的神经是不是已经被毒害了?我从来没见过小伙子这样嚎陶大哭的。哭得简直都没气了。看着都令人害怕。”

  “那就只好陪他到市场上散散心了。”

  “当然,只好如此。先给他灌点儿缬草酊解解毒,把他救过来,你看怎么样?缬草酊对女人挺见效。”

  “行,给他灌吧。不会有坏处。那么你们就着手处理那件命案吧。把我安顿在哪里?”

  “我先引见你跟我们局长认识认识。他吩咐过让你去一下。然后你就坐在他的副手的办公室里好了。他出差去了。我们走。”

  他们上了三楼,在同事们好奇的目光注视下穿过接待室,来到了局长办公室。

  半小时以后,谢尔盖把其中一个等待接见的人请进办公室。办公室里还有赫拉莫夫,他坐在旁边靠窗户的地方。

  一个身量魁梧、仪表堂堂的男子推门走进来,穿着毛皮大衣,敞着怀,一只手里提着大公文包,另一只手里拿着“莫斯科人”牌海狗皮帽子。他的脑门由于出汗而发亮,刮过的胖嘟嘟的脸红通通的——这个人觉得很热。

  “请坐吧。”谢尔盖对他说。

  “我没有功夫坐下来,同志,”那人一边用教训的口气回答说,一边在椅子上坐下来,“我早就该上班了。有人也在等着我呢,也在……”

  “我应该向您道歉,”谢尔盖息事宁人地微微一笑,“那么您对他们也说声抱歉。我决不耽搁您很长时间。”

  “您已经把我耽搁了。”他发牢骚说。他倒不是那么气势汹汹,多半是感到委屈:“到底有什么事啊?”

  “乍看起来小事一桩。乍看起来,”谢尔盖强调说,“请告诉我,这是您的身份证吗?”

  那人感兴趣地接住递给他的身份证,还没有打开便说道:“没错,是我的。那么是你们找到的吗?”

  “对。您能不能说一说,你是在什么情况下和它分离的?”

  “在心情最郁闷的情况下,”那人淡淡一笑,“甚至都没来得及告别。简单地说吧,是被偷走的。关于这一点,我在声明中都写清楚了。”

  “我们想把某些细节弄清楚。譬如,您的身份证是在什么地方被偷的,您还记得吗?”

  “几乎肯定是在无轨电车上。当时车上有一个形迹非常可疑的家伙在旁边蹭来蹭去。”

  “您能记起来他长得什么样儿吗?”谢尔盖瞥了一眼不动声色、正在吸烟的赫拉莫夫。

  “长得什么样儿……”那男子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这我记不清了,就觉得那家伙非常可疑。”

  “您也许能记得他穿什么衣服吧?”

  “嗯……穿什么衣服?大体上说,跟大家穿的一样。”

  “是蓝大衣吗?”

  “不,不。不是蓝大衣,是黑大衣。而且……没有穿大衣。我现在想起来了。对,对,穿的是棉袄。”

  “戴一顶呢帽子,对吗?”

  “哪里!是带护耳的棉帽子。而且他的脸发肿,有粉刺。一双黑眼睛贼溜溜的,骨碌骨碌乱转。当时我还心想:这人一定是骗子。”

  “干瘦干瘦的,矮个子?”

  “不,”那男子摇了摇头,“比我高。您知道吗,跟这种人打交道很危险。这种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谢尔盖不易察觉地瞟了赫拉莫夫一眼,赫拉莫夫也同样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请告诉我,”谢尔盖又问道,“要是您碰到他,您还能认得出来吗?”

  “嗯……好像可以吧……”

  “那么,谢谢您,阿法纳西耶夫同志,”谢尔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多有打搅,再次请您原谅。我们就不再耽搁您了。是不是需要给您开张证明,说明您是在我们这里耽搁了?”他笑了笑,“大概不需要吧?”

  “好吧,那就给我开个证明吧,”那人很有风度地点了点头,“要不然好像是为了夫人而耽搁了似的。”

  当阿法纳西耶夫点了点头,离开办公室以后,谢尔盖高兴地问:“您有什么要说的吗,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

  “像先卡·科克柳什内干的,中校同志。”

  “您就直呼我的名字吧,好吗?”谢尔盖请求道,并又干练地问:“用什么方法?”

  “他的方法。用刀片。”

  “是这样。没什么,请下一个。”

  下一个是一位身宽体胖、精力充沛的老太太,脸色红润,没有一丝皱纹。

  谢尔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请她坐下,她便一进门就得理不饶人地、气冲冲地说起来:“这叫什么事啊,他耍流氓,而我倒进了警察局?这是根据什么法规,根据什么指令,啊?你们以为我就不会请求主持公道吗?我会的,不管哪里我都敢去!你拦不住我!你不要笑,不要笑!我不吃你这一套!玛什卡,那人高马大的婆娘,恐怕写好了吧?我也会写,我识字!……”

  谢尔盖惊诧地望了望赫拉莫夫,用目光问他,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一个老太婆呢,既然第二个身份证也是一位男子的。

  赫拉莫夫好像压根儿不会笑似的,不动声色地说:“她被偷了。身份证是她丈夫的。她随身带着两个,一个是她自己的,一个是她丈夫的。”

  谢尔盖笑了笑,感兴趣地看了一眼老太太。

  “什么,什么?”她没有听清楚,“我偷什么了,你这个极不要脸的东西?我可是……”

  “大妈,您请坐。”

  “我干吗坐着?老在这儿坐着,可是我的事多得不得了。而且是坐在警察局里。我要走!你拦不住我……”

  她不是很快就能平静下来的。当她终于搞清楚为什么召请她来以后,她的怒火才变为强烈的好奇。

  “我的身份证也找到了,还是只找到了他的?”

  “目前只找到了您丈夫的,”谢尔盖回答说,完全下意识地叹了口气,“您还记得身份证是在什么地方被偷的吗?”

  “等一等,等一等,”老太婆一边表示异议,一边紧张地想着什么,“就是说,是这么回事。肯定得收取一半罚金。”

  “您说什么?”谢尔盖没听明白。

  “是这么回事。我丢了身份证,是不是要罚我十个卢布?肯定要罚的。可是已经把它找到了!”她得意地打量了一下两个男人,“要是另一个身份证找到了,你们就会再收取十个卢布,肯定的。找到身份证就要罚款,没有这样的法律。我要起诉。不管什么地方我都敢去!你拦不住我……”

  “先别忙,大妈,别忙。你这是说到哪儿去了,真的!”谢尔盖懊丧地大声说,“请你告诉我,身份证是在什么地方被偷去的?”

  “在什么地方被偷去的?在食品店肉食部被偷的。我们楼上的谢拉菲玛不排队乱夹塞,我就嚷嚷起来了,可她……”

  “等一下,大妈。你看见是谁偷的了吗?”

  “要是我看见是谁偷的,他这个该死的家伙还能溜掉吗?我会把他……”

  “为什么说是‘他’?也许是‘她’呢?”

  “不可能。只有一个男人在我们中间转来转去。肯定是他。”

  “他长得什么样儿?”

  “我难道还看他长什么样吗?我净看谢拉菲玛了,她简直像坦克,硬闯。你难道就不阻止她吗?”

  “那么他是怎样把它们掏出来的呢?”

  “就是这样掏出来的。用刀片在下边把书包划一道口子——哧啦!他倒还没有对我划一刀,可恶的家伙。当我叫喊起来时,他已经窜到门口了。”

  “干瘦干瘦的?”

  “什么干瘦干瘦的!壮实得很。一句话,像头纯种公牛。而且,顺便说说,他那丑陋的脸上净是粉刺。呸!”

  “如果我们把他指给您看,您能认出来吗?”

  “我能把他的眼睛抠出来!你别看我这样温文尔雅的,我的神经系统可不得了。”

  把老太婆请走,同时与她保持最良好的关系,真是费了不少劲。当她终于离开以后,谢尔盖喘着粗气,对赫拉莫夫说:“咳!审十个骗子都比跟这样一个老太婆谈话轻松。您大概又在想您那个科克柳什内了吧,啊?”

  “是的。先卡。”

  “他还在逍遥法外吗?”

  “是的。他暂时还在逍遥法外。”

  “能跟他谈一谈就好了。他把偷来的身份证都脱手给谁呢?”

  “目前没有可能。他从市里溜掉躲起来了。”

  “瞧,他工作很有经验,”谢尔盖心想,“只是萨什卡怎么跟他一起工作呢?”

  “好吧,”他长吁了一口气,“请最后一个。”

  赫拉莫夫清瘦而沉静的脸上突然露出难为情的神色。他好像有点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说道:“他睡着了。您的意思是把他叫醒吗?”

  “睡着了?”谢尔盖感到很吃惊。

  “是的。”

  “有意思。为什么不叫醒他呢?”

  “只有等他睡醒以后才能跟他谈话。这个我们都知道。”

  “明白了。不过还是得把他叫醒。”

  谢尔盖强忍住了笑。

  “是。”

  赫拉莫夫出去了。少时,他带来一个睡眼惺松、脸孔发膀,穿着皱皱巴巴的大衣的人。

  “进来吧,进来吧,彼得洛维奇,”赫拉莫夫说,“既然睡醒了,那就进来吧。”

  那人半睡不醒地眨巴着眼睛,向桌子那边走去。

  谢尔盖严厉地把他从脚到头打量了一番,毫不客气地问:“身份证在哪儿?”

  “什么?”

  “出示身份证!”

  “啊—啊……”那人似乎现在才明白管他要什么。“身份证?……”他挠了挠乱蓬蓬的后脑勺,“我没有带着。要去拿一趟吗?”

  “您领到新的身份证了?”

  “干吗要新的?”他有点晃晃悠悠,站不稳当。“我只有一个,怪不幸的,孤苦零丁。”

  “这么说来,您把它放在家里了?”

  “本来就在家里放着。我马上回去取一趟。”

  “我们送您回去。”

  那人膀肿而昏昏欲睡的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他大声地抽了一下鼻子,晃了晃脑袋。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取。”

  “我说我们送您回去。”

  “那么你们能体谅我的处境吗?”

  “能,”谢尔盖微微一笑说,“只是首先必须了解您的处境。您坐吧。”

  那人蔫头耷脑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您请讲。”

  “那么情况是这样。这大约是两个星期以前的事……”

  “两个多星期。”

  “也许是两个多星期吧。我到市场上去。任卡给了我三十戈比,让我买土豆。她当然事先把我搜了一遍,结果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就是说,什么也喝不成。要知道,心里火烧火燎地难受,想喝得要命。我又看见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喝,当然都是双双对对的。真的,有些人还在找伴。在这种情形下,你会怎么做呢?而我身上不巧只有三十戈比。嘿,我带着身份证呢。任卡可没有考虑到它的威力。于是我便把不幸的它,也就是身份证,交出去了。”

  “‘交出去’是什么意思?”

  “啊,是这样。就是说,我把身份证给了他,算作抵押。那么他给我……就是说,给我一瓶酒。”

  “他是谁,这个善人?”

  “他叫达尼雷奇,”那人仿佛沉入幻想地说,“是个热心肠的,开了一个日用小百货商亭。”

  “他怎么会有‘伏特加’呢?”

  “他经营的……”

  “那么您的身份证在他那里了?”

  “应该在。就是说,如果他没有弄丢的话。”

  “也有这种情况吗?”

  “肯定有。怎么?人吗,他也是人啊。”

  谢尔盖瞟了一眼赫拉莫夫,后者又点了点头。现在这次点头的意思是,他认识“热心肠的人”达尼雷奇。“他领悟力真强。”谢尔盖暗自注意到。

  一小时以后,他已经掌握了有关那个在集体农庄市场上开日用小百货商亭的彼得·达尼雷奇·谢苗诺夫的详尽的材料。这家伙是个非常奇怪的人,当然也是非常可疑的人。谢苗诺夫生活得十分阔绰,隔三差五地在市场上一两天不露面,无论是在博尔斯克,还是在其它城市,他都有许多熟人,经常来找他的还有一些女人。他是单身汉,好交际,人也不笨。刑侦局的人员对谢苗诺夫发生兴趣可不止一次了,然而,除了他们已经掌握的他的那些不足以作为罪证的鸡零狗碎的投机倒把行为以外,没有发现谢苗诺夫在任何其它方面有问题。

  一位年轻的侦查员把有关谢苗诺夫的材料向谢尔盖做了汇报。看来,他很激动,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恨与沮丧。

  “咳,我们一无所获,谢尔盖·巴甫洛维奇。就这些。他简直是条鳗鱼,逃脱掉了。可是这……这个狗东西,您都无法想象。”

  “您能想象吗?”

  “我能,我马上可以提出证据……”

  “假如没有事实,那就没必要做任何想象。这只会造成妨碍,”谢尔盖说道,“需要的是事实,迫切需要。顺便问一下,您知道谢苗诺夫有没有亲属?”

  “只有一个妹妹,带着女儿单过。”

  “她有工作吗?”

  “有。好像……在药店工作还是怎么的。”

  谢尔盖警觉起来。在药店!不,这个谢苗诺夫分明值得注意。把身份证给了他,现在可能会把安眠药也给了他。他想起旅馆里那个女人也是服安眠药而身亡的。于是他今天早晨头一次想起罗巴诺夫。很想知道他那里情况怎么样。没有来电话。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电话机。但谢尔盖改变了主意。

  不,不,先紧着把一件事情做完再说。

  “我现在有一个请求。您好像叫弗拉基米尔吧,下边呢?”

  “就叫我沃洛佳①好了。”他快活地回答。

  【① 弗拉基米尔的小名。——译者注】

  “那好,沃洛佳。是这样,您现在有空吗?”

  “我随时听您吩咐。”

  “好极了。请拿出一张纸来。您写:第一,确切查清谢苗诺夫妹妹的工作地点;第二,这个药店的药品有没有被盗的迹象以及在药店管理制度中的任何有关舞弊、错误、缺点等。要根据一切渠道进行检查,清楚了吗?”

  “是,谢尔盖·巴甫洛维奇。一切都会办妥的。”

  只剩下谢尔盖一个人了,他看了看表。可以给罗巴诺夫打电话了。奇怪的是他一直没有来电话。看来,这件凶案把他忙得晕头转向了。

  谢尔盖伸了个懒腰,果断地从桌子后边站起来,解开很紧的衬衫领子,往下放了放领带,在办公室里踱了一会儿步,然后走到窗户跟前。太阳在蔚蓝色的蜃景中缓缓游动,照得人眼睛发花,皑皑的白雪在一座宽敞的大院子里的不知什么建筑的屋顶上和窗前一排四面伸展的枞树的树枝上闪闪烁烁。

  电话铃响了,谢尔盖回到桌子跟前。

  “中校同志,局值班员报告。这里来了一位公民,有事要声明。允许打发他到您那里吗?”

  “为什么到我这里?”

  “我认为,中校同志,您会感兴趣的。”

  值班员的声音里有一种特别的腔调。

  “让他来吧。”

  几分钟之后,有人犹豫不决地敲了敲门。于是门口出现了一位瘦削的、个子不高的人,戴一副眼镜。

  “可以进来吗?”

  “请进,请进。进来吧,请坐。”

  谢尔盖感兴趣地仔细打量着来访者。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不好意思,揪着手里的身份证。身份证!谢尔盖从早上开始脑子里想的净是别人的身份证。

  而且这位公民……他的身份证大概出了什么问题。莫非……

  “对不起,看在上帝的面上……”来访者终于开口说道,“我真的不知道……那位同志为什么让我来找您……其实也许是我完全弄错了……对了!”他恍然想了起来,“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科洛斯科夫,坐火车到这里来的。您看,这是我的身份证。”

  谢尔盖一边拿起身份证,一边不由自主地问:“这是您的吗?”他立刻笑了起来,“对不起,脑子里装的尽是别人的身份证。”

  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的脸上先是露出惊诧,继而是恐慌,最后是同情。

  “是啊,是啊,当然,”他赶忙回答说,“您的事情本来就够多了。我还到这里来……”

  “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您知道吗,我简直不知从哪儿说起。昨天,您要知道,在车站上……或许不。还是从头说吧。我是从莫斯科来的。我们单位不久前发生了下面一件……嗯……事故……还是怎么的。可是首先……”

  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十分激动,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但谢尔盖却越来越注意倾听,对这个人被带到他这里的这个幸运的机会感到惊讶。

  “……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否能把这一切讲明白。这件事真把我急坏了。简直不得了!怎么能这样呢?而且当时一个警察也没有!”

  “请原谅,那么你确信,这就是那个人吗?当时天可是黑了,而且您很着急。”

  “是啊,当然。但我还是觉得我没有弄锗。”

  谢尔盖沉思起来。

  “那么这伙人,他跟着走的这伙人……他跟在这伙人后面,是这样吗?”

  “我……我认为是这样。”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踌躇起来。

  “那么这伙人您也看清楚了吗?”

  “喏……当然或多或少吧。他们离得很远。”

  “您到底记住了哪一个呢?”

  “哪一个?……就是那个姑娘。她穿着灰鼠皮大衣。”

  “还有呢?”

  “还有?……其余的好像一个也没记住。要知道,黑魆魆的,看不清楚。有一个高个儿,一个矮个儿。”

  “您知道吗?”谢尔盖突然产生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念头,“你能抽出半小时的空闲时间吗?”

  “如果需要的话,……那就……请吧。”

  “好极了。”

  谢尔盖摘下话筒,看了看玻璃板下边的电话表,拨了一个内部电话号码。

  “我是科尔舒诺夫。可以弄辆车用半个小时吗?……到市场去一趟……对,对,是的。我这里有一位公民。顺便介绍一下……好的,您也跟我们一起去吧。”

  他放下话筒,一面从桌子后边站起来,一面对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说:“我们走。进行一次小型游览。”他微微一笑,“您是来客,我也是来客。我们去熟悉熟悉城市。说不定我们会在路上碰见‘熟人’呢。”

  ……市场上的人已廖廖无几。在一排排长长的板棚下边,有些地方还站着集体农庄的女庄员,她们把一堆堆胡萝卜、香菜、腌黄瓜摆在柜台上。一些来晚的主妇提着篮子走到她们跟前。鸽子在空柜台之间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几只麻雀在忙碌地觅食。

  脏污的、被踩过的雪在脚下咯吱咯吱作响。

  但是数不清的日用小百货、小五金、图书和食品商亭、小摊和小商店一个紧挨一个地顺着围墙一排排摆开,生意十分红火。集体农庄庄员把带到城里来的货物全部脱手以后,现在正急欲买东西。

  谢尔盖和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跟着年轻的侦查员沃洛佳,环顾着四周,横穿过几乎整个市场。一个日用小百货商亭周围聚集了许多妇女,沃洛佳在不远处停下来,用眼睛指给谢尔盖看。

  一个脸膛绯红而肥胖的人戴一顶鹿羔皮帽子,在柜台后边懒洋洋地走来走去。他不住地打哈欠,同时礼貌地用手轻轻捂住嘴,故作宽容地对围在商亭跟前的妇女说着什么,从货架上一会儿取下带闪闪发光的玻璃纸包装的男衬衫,一会儿取下小镜子,一会儿拿小瓶装的香水,一会儿又拿别的什么给她们看。后来,他消失在通向外屋的门后边,只一刹那功夫便出来了,又拿出一些不知什么纸包,不经意地往柜台上一扔,仿佛感到惊讶:谁会对这些玩意儿感兴趣呢。

  谢尔盖警戒而不引人注意地对他观察了一阵,然后斜眼看了看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

  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起初漫不经心地向四周打量着,但很快,他的注意力被他们旁边那个日用小百货商亭吸引住了。

  “认得出来吗?”谢尔盖悄声问。

  “好像是他。”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浑身发抖,犹豫不决地回答说,眼睛始终盯着那个卖货人。

  “您不要那样老盯着他看,”谢尔盖提醒道,“否则他很可能也会认出您来。”

  “是啊,是啊,当然。”

  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把目光移开了,由于出乎意料而打了一个哆嗦。

  “天哪,这是她……”

  “她是谁?”

  “那个姑娘。您瞧,在柜台紧头上。她刚来。看见了吗?戴着灰鼠皮帽子。没错儿,百分之百是她。看见了吗,她在跟他说话?哎,我现在肯定这就是他。”

  果然,卖货人一看见那姑娘便兴奋起来,忙不迭地隔着柜台向她俯下身去,结果那些女顾客挡着,一时竟看不见他了,而那姑娘马上离开了商亭。

  谢尔盖回头看了看站在旁边的沃洛佳。

  “沃洛佳,您看见那个姑娘了吗?”

  “什么样的姑娘?”

  “就是刚才站在柜台那里,戴着灰鼠皮帽子的?”

  “没看见,谢尔盖·巴甫洛维奇。”

  “那我们就试试看,找一找她。真见鬼,刚才还在这儿站着呢。”谢尔盖懊恼地说。

  他们急急忙忙地在市场上转了一圈,但哪里都不见姑娘的踪影,只好回到汽车这里。

  他们离开一小时以后,商亭的后门打开了,戴灰鼠皮帽子的姑娘走到商亭和围墙之间的狭窄的过道上。她东张西望地看了看,带着调皮的微笑对送她出来的谢苗诺夫说:“哎,我走了。我希望现在已经可以走了吧?”

  谢苗诺夫点点头,一把将那姑娘搂在怀里,贪婪地吻了吻她的嘴唇,然后小声问:“你爱我吗?”

  “当然。要问多少遍才行呢?”

  “你要当心,”谢苗诺夫忧心忡忡地说,“下一次你不许再干蠢事。你差点儿把那些人毁了。我不是说那个案子。”

  “是他们想要去旅馆的。而那里,据说……”

  “我们知道,”谢苗诺夫神秘地笑了笑,“一切都知道。”

  “我可是替你担惊受怕了一场。”

  “替我!鬼知道你把他们带到哪里去。”

  “我知道吗?我以为……”

  “算了,算了。你已经把一切都讲清楚了。已经摆脱出来了。”

  姑娘委屈地撅着嘴,但她的双眸里却闪着调皮的眼神。

  “你真是个女妖。”谢苗诺夫心软了,一边说,一边又把她搂在怀里。

  姑娘柔媚地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开,挥了挥戴着花色手套的手,向他告别,然后一边顺着围墙跑去,一边在商亭后面躲躲藏藏。她走到其中一个商亭跟前,推开一扇小门,来到大街上。看来,这条路她非常熟悉。

  半小时以后,商亭里又闯进一个人来。谢苗诺夫对他发脾气说:“你死在市场上才好呢。懂吗?你可找到开商店的地方了。”

  在回局里的路上,谢尔盖问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您下榻在什么地方?”

  “啊,说实话……现在还没有地方住。”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们答应说,旅馆里可能会有床位……可是那里的值班经理却那么个劲儿……这一夜我们是在长沙发上度过的……”

  “好了,我们给您安排旅馆,作为对警惕性和自我牺牲精神的奖励吧。”

  谢尔盖微微一笑。

  到了局门口,他下了汽车,轻轻按住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的胳膊肘说:“现在汽车送您到您所要去的地方。一小时以后,您就可以在旅馆办住宿手续了。谢谢您做的这一切。那好,我们还会见面的。”

  “这要谢谢您才是,我……给您添麻烦了,实在感到不好意思。”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难为情地、含糊地低声说。

  谢尔盖一边上楼,一边勉强保持住平衡,不致使脚踩空。这是怎样的收获啊!现在可以逮捕谢苗诺夫了,他的这些罪证确凿无疑。跟这个酒鬼对质,这是其一。身份证在哪儿?怎么落到那个受骗者手里的?哼,您不知道?同科洛斯科夫对质,这是其二。您坦白吗?不?把您押送到莫斯科。在那里跟受骗者对质,这是其三。这一切,尊敬的谢苗诺夫,掩盖是掩盖不了的,说,谁是同谋,钱在哪里——一句话,您要老实交代,争取减刑。

  谢尔盖讥讽地笑了一下。“怎么样,”他问自己道,“喘过气来了吧?血压降到正常标准了吧?那就开始周密地思考吧。”

  是啊,是啊,毫无疑问,十年前他就该把谢苗诺夫抓起来。而现在……不,不行。您再逍遥一阵吧,亲爱的,再逍遥一阵吧。我反正认识你,你不肯坦白你利用在火车上被催眠,并被抢劫者的身份证进行的第四次诈骗,那么使用安眠药你自然更不会招认了。这一点也会给你拿出证据的。到那时……到那时你就别指望对你宽大了,谢苗诺夫。两起凶杀。两起啊!最后一起——昨天旅馆里那个女人。你为什么要杀害她,谢苗诺夫,杀害一个年轻轻的女人,目的何在?

  谢尔盖已经来到走廊上,一边走,一边皱了皱眉头,习惯地咬起嘴唇。

  他走到指定给他的办公室门口,用力把门推开。

  罗巴诺夫懒洋洋地躺靠在桌子后边的沙发椅上,若有所思地吸着烟。看见谢尔盖以后,他活跃起来:“你可回来了。跟你在一起真能把人活活饿死。你把什么东西丢在市场上了?”

  “我在那里没有丢东西,我倒是在那里找到了东西。”

  他那意味深长的语调使罗巴诺夫警觉起来。他赞赏地看了自己的朋友一眼。

  “哎,请拿出来吧。你找到什么了?”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你先拿起话筒,给旅馆打个电话,订一个双人间。”

  “给谁订啊?”罗巴诺夫担心地问。

  “两位普通公民。他们已经在那里的长沙发上睡了一夜了。我想,够了。”

  “得了,得了,你别杞人忧天了,”罗巴诺夫滑头地微微眯缝起眼睛,“你倒成了个大善人。”

  最后他还是给旅馆打了电话。值班经理一口咬定没有空床位,但她后来让罗巴诺夫给旅馆副经理打电话。副经理更是叫苦连天,把客房紧张的状况描述得一塌糊涂,并让他去找经理。经理让他再去找值班经理。几经周折,房间总算定下来了。罗巴诺夫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呼哧呼哧喘着气,洋洋得意地看了谢尔盖一眼道:“这下你信服了吧?现在开始讲吧……要不算了!我们先去吃饭。五点多了,谢天谢地。”

  食堂里已经没人了。服务员在做收尾工作,撤换桌布,在小卖部里把餐具弄得哗啦作响。

  “玛申卡!”罗巴诺夫喊道,“可以劳驾您一下吗?我们有急事。”

  胖胖的女服务员带有责备意味地朝他那边看了一眼,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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