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曾遇到过一个非常棘手的难题,至今仍未找出一个令人满意的解决方案。在内战中,一些大藩的藩主曾公开反对他,并且直到最后惨败才俯首称臣。这就是所谓“外蕃”。德川家康曾允许这些大名继续拥有自己的领地和家臣,并在自己的领地享有最高统治权。但是,这些大名们却不能享有德川家臣的荣誉,不能在幕府担任任何重要的职务。重要职务会一律保留在嫡系大名,即内战中拥护德川者的手中。为了维持这一困难的政局,德川家康首先采取的方法就是防止各个藩主们积蓄力量,组成任何可能威胁将军统治的联合力量。为了维持日本的和平和德川氏家族的统治,德川氏不但没有废除封建体制,而且还强化了这一体制并使它更加牢固。
日本的封建社会对阶层的划分极为复杂,每个人的身份地位都通过世袭的方式固定了下来。德川氏更加强化了这一制度,并且规范了各个不同阶层的日常行为。每户人家必须在门口张贴明示自己阶层地位和世袭身份的标志。他的衣着、食物以及居住的房舍,都要遵守世袭身份条款的相关规定。在皇室和宫廷贵族之下,日本还有四个世袭等级,其顺序依次是士(武士)、农(农民)、工(工人)、商(商人),最下的是贱民。贱民中人数最多、最为人所不齿的是“秽民”,即从事各种污秽职业的人。他们包括清道夫、掩埋死囚者、剥取死兽皮及制革者等。他们是日本社会的“不可接触者”,或者更为准确地说,他们根本不被当作人看。人们对他们居住的村庄视而不见,甚至连他们居住地方的道路在国家地图上也没有标注。这帮人生活极为贫困,他们虽也从事一些贸易活动,但他们却被排斥在正式社会组织之外。
与处于社会最底层的贱民相比,商人的地位仅比他们好一点。也许美国人对这种现象实在无法理解,但这在封建社会中却是客观存在的。商人与整个封建制度是格格不入的。因为当人们开始重视商业,经济贸易活动蒸蒸日上时,封建制度就有衰亡的危险。十七世纪时,德川氏颁布了世界上任何国家都未曾有过的闭关锁国政策,这从根本上破坏了一个国家商业的发展。日本曾经在中国和朝鲜的整个沿海地区进行过海外贸易,商人阶层的规模也逐渐扩大。为了阻遏这种趋势,德川氏规定:凡是建造或驾驶超过一定大小规模的船只的人,都要处以极刑。准许建造或驾驶的小船,既不能航行到大陆附近,也不能运载商品。由于关税壁垒,国内贸易活动也受到了严格的限制,藩界都各设有关卡,严禁商品自由流动。至于商人的日常生活也有相关的法律对其进行了规定。《奢侈取缔令》中规定了商人应穿戴什么样的衣服、佩带什么样的雨伞、操办婚礼丧礼时花费的最高限额等等。商人和武士不能住在同一个社区。当商人受到特权阶层如武士的羞辱时,法律不会对商人的正当提议进行保护。当时的日本之所以能够发展,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市场经济。而德川氏却企图把商人置于低人一等的地位,这在当时的市场经济下无疑注定是要失败的。
德川幕府极力将武士和农民打造成维持封建社会安定最中坚的两个阶级。在德川家康最终平定内乱之前,杰出的将领丰臣秀吉就已经用著名的“缴刀令”,完成对武士和农民这两个阶级的分离。德川家康收缴了农民的武器并规定只有武士才有佩刀的特权。武士不能再兼作农民、工匠或商人。即使是作为寄生阶级中最底层的武士也不能从事生产,他必须靠从农民的赋税中抽取的俸禄维生。大名把征收的谷米按份额分给每个武士家臣。武士无须考虑生活来源,他完全成了仰赖领主者。在日本历史的早些时期,封建大名与手下武士之间的牢固纽带,是在各藩国之间兵连祸结的战争中结成的。在天下太平的德川时代,这种纽带变成经济性z质的了。日本的武士与中世纪欧洲的骑士不一样,他们既不是拥有领地和农奴的小首领,也不是有钱的士兵。他们是依靠俸禄生活的人,而在德川初年他们俸禄的额度就按照其家族的地位高低决定了。这份俸禄并不充足。根据日本学者估计,整个武士阶级的平均俸禄与农民的所得相差无几,只够维持基本生计。⑤更头疼的是,这份微薄的俸禄有时还要和其他的家族继承人来分享。结果,选择做武士实际上限制了自己家族的繁荣。对他们来讲,最令人难堪的莫过于承认威望实际上是建立在财富和派头的基础上的这一事实。所以,他们给自己立下的信条是,俭朴是人的最高美德。
农民、工人、商人这三个阶级一般被称为“庶民”,而武士则不同,它不属于“庶民”,并且与庶民间还有着巨大的鸿沟。武士的佩刀不单单是起装饰的作用,同时它还是其特权和阶级的象征。他们可以对平民使用佩刀,这在德川时代以前就已经形成传统了。德川家康所颁布的法令中也规定:“对武士无礼或对上级不逊的平民,应立刻被斩。”⑥不过,这也只不过是旧的规定罢了,它根本没有考虑到要在平民与武士阶级间的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德川家康的政策是完全建立在严格的等级规定之上的。庶民阶级和武士阶级直接听命于大名,归大名直接统率。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这两个阶级各处在不同的社会阶梯上,每个阶梯从上到下又各有一套自己的法律、法规、统治权限以及相互间权利义务的具体规定。两个阶梯之间的人有不可逾越的距离。随着形势的变化,两个阶级之间需要一座沟通的桥梁,但这种沟通本身并不是封建体系的固有组成部分。
在德川时代,武士不再只是与刀剑为伴,他们还日益成为藩主的理财专家和精通古典能乐、茶道等各种风雅艺术的人。他们处理所有文字工作,并通过巧妙的手腕来实现藩主的意图。在两百年漫长的和平时间里,个人舞刀弄剑的机会非常有限。就如商人不顾严格的等级规定而致力于追求高雅舒适的城市生活方式一样,武士虽然也时刻准备浴血奋战,但在这个过程中也发展了各种风雅艺术。
虽然法律上没有明文规定农民不应受到武士的欺辱、虽然政府每年都征收沉重的赋税、并对他们的生活设定严格的行为规范,但他们还是有些安全保障的。比如,农民对农田拥有所有权,而在日本,有土地就意味着有威望。德川统治时期禁止土地永久转让。与欧洲封建主义不同,这条法律并不是要保障封建领主的利益,而是为了保障每个耕作者的利益。农民非常珍视这种对土地的永久拥有权,他们子子孙孙都在这块土地上耕作、不辞辛苦、无怨无悔。农民阶层就向阿特拉斯⑦一样,他们的辛勤劳动养活了大约二百万的寄生阶级。这其中包括将军府官员、大名府官员以及武士等等。他们要交实物税,也就是要将一定比例的收获上缴给大名。同样是水稻农业国,暹逻时代的传统赋税是百分之十,而德川时代的日本则是百分之四十,而实际交纳的还要高。在有些藩中赋税则高达百分之八十。此外,还经常会出现强迫劳动役和无偿服务的情况,这在很大程度上消磨了农民的精力和时间。同武士一样,农民自己也限制家庭人口的数量。整个德川时代,日本全国人口基本没有太大的变化。在这么一段相当长的和平时期之内,一个亚洲国家的人口能基本保持不变,这足以说明那个时期的统治状况。不论是寄生阶级还是劳动阶级,政府都对两者实行斯巴达式的严格控制。人与人之间,以及下属与上级之间有着相当大的依赖性。人们都很清楚自己的义务、权力及位置。如果这些原则遭到破坏的话,最贫困的阶级就会进行反抗。
极度贫困会使农民起来反抗。不仅要反抗封建领主,而且还要反抗幕府当局。在德川氏统治的二百五六十年间,农民起义的次数不下一千次。主要原因并不是由于“四公六民”的传统重赋,而是要抗议累增的赋税。在实在无法忍受的状况下,他们就会成群结队涌向藩主表示抗议,但是请愿和谈判的程序却是井然有序的。农民们写好请愿书,然后递呈给藩主内臣。如果请愿书被内臣扣压,或者藩主置之不理的话,他们就派代表去江户把状子呈送给幕府的将军。在一些有名的判例中,都是农民在江户城内的大道上拦截幕府高官的车子,直接呈递状子以保证折子不被扣压。尽管农民呈递状子要冒极大风险,但幕府当局收到状子后会立刻开始着手调查,并很快宣判,并且判决结果有一半是对农民有利的。
然而,幕府当局对农民上访事件的看法却是:农民的抱怨可能是正当的,国家对他们意见的重视也是可取的。但是,日本人对法律和秩序的服从程度还是差强人意的,农民起义的领袖们已公然违反了等级制的严峻法令。尽管最后判决结果对农民有利,可不容忽视的一点是:农民起义者的行为已经破坏了必须忠贞这一基本法律。因此,不管他们的出发点如何正确,他们也应被判以死刑。甚至那些农民也应该一同受刑。被判处死刑的人虽然被他们视为英雄,但处刑那天,当人们聚集刑场,亲眼目睹起义的领袖们被投入油锅、砍头或是被钉上木架时,在场农民们却没有进行暴动。这就是法令,这就是秩序。人们可以在事后给那些被判死刑的人建祠立碑,奉他们为殉难烈士。但他们必须受到惩处,因为这是他们所赖以生存的等级制法律的核心。
简单地说,德川幕府历代的领导人都在力图巩固、强化各藩的等级结构,以便使每一个阶级对封建领主产生深深的依靠感。每个藩中,大名居于等级制的顶端,因而他对属下可以行使特权。将军最主要行政职责就是控制大名,他必须采取一切手段来防止各个大名之间结盟或推行侵犯计划。各藩藩界上也设有哨所关卡,对过往行人严格查验,严禁“出女入炮”,以防止大名私运妇女出境或偷运武器入境。⑧不得到将军的许可,大名不能联姻,以防止导致任何政治联盟的危险。藩与藩之间的通商也受到阻碍,甚至彼此之间不能架桥。另外,将军不时还会派出一些密探来了解各地大名财政收支情况,一旦发现哪个一藩主的金库充盈,将军就会要求他承担巨额的土木建筑工程,以此来消耗他的资金。在各种规定中最出名的一项就是,一年当中,大名必须在京城(江户)住上半年。当自己返回领地的时候,也必须把自己的妻子留在江户(东京)作为将军手中的人质。通过这些方式,幕府确保了自己的权威,并加强自己在等级制中的统治地位。
当然,由于将军也是由天皇任命来执掌政权的,因而在这个拱形的等级制权利结构中,将军并不是最重要的力量。但在日本的幕府时代,天皇和他的世袭贵族们大都隐居在京都与世隔绝的深宫中,因而没有什么真正实权。天皇的财政来源甚至还没有一些大名多,宫廷中的一切仪式也要严格地遵守幕府的规定。尽管如此,即使是最有权有势的德川将军,也从没想过要改变这种由天皇和实际统治者共同实行双重统治的局面。双重统治在日本有着深厚的历史根基。从十二世纪起,将军就常掏空天皇的实权,自己以天皇的名义来统治这个国家。曾有一个时期,这种双重统治的现象极其突出,以至于天皇把实权托付给一位世袭的世俗首领,而这个世俗首领又将权力的行使权交给了自己的政治顾问。这种权力的委托和再委托是非常普遍的。即使在德川幕府即将崩溃的时候,佩里将军也没有想过要咨询一下天皇的意见,他们早已忽略了天皇的实际存在。1858年,美国的第一任驻日本大使哈里斯(TownsendHarris)在和日本进行第一个通商条约的谈判时,也是靠自己在谈判中的慢慢摸索才发现这些实权者的背后原来还有一位天皇。
实际上,日本人关于天皇的概念与太平洋各岛上持有的皇帝思想是一样的。天皇是神圣的精神首领,可以参与政治,也可以不参与。在一些太平洋岛屿上,皇帝自己行使权力;而在另一些岛屿上,皇帝则将权力委托给别人。但是皇帝本身是神圣的。新西兰各部落中,神圣首领是神圣不可冒犯的,以致不能亲自取食而必须由专人奉食,这奉食的汤匙都不许碰到他那神圣的牙齿。他外出时必须由人抬送,因为凡经他神圣的双脚接触过的土地都自动地成为圣地,而归神圣首领所有。他的头部尤为神圣,任何人都不可触摸。他的话可以传达到部落诸神的耳朵里。在某些太平洋岛上,如萨摩亚岛、汤加岛,神圣首领与世俗生活完全没有关系。世俗的首领掌管一切政务。十八世纪末到过东太平洋汤加岛的詹姆斯·威尔逊(JamesWilson)写到那里的政府时说,它“和日本最为相似,在那里,神圣首领是军事将领的某种政治犯”。⑨汤加岛的神圣首领不参与政务,但却把持宗教仪式。他摘下园中的第一颗果实并亲自主持相应的仪式,然后,人们才能吃园中的其他果实。精神首领去世时,讣告时要说“天堂空虚了”这样的话。死后,他一般会葬入王墓,但他却从不处理政务。
虽然在政治上毫无实力,并且有时还被称为“国家的某种政治犯”,但在日本人的思想中,天皇在等级制中是应该占有“一席之地”的。对日本人来说,衡量天皇身份的尺度并非是要天皇积极参与世俗事务。在征夷大将军统治的长达几个世纪的年代里,日本人始终坚持认为天皇应该深居在他京都的宫廷里。只是从西方的观点看来,天皇的作用才是多余的。而对早已习惯等级、地位、角色思想的日本人来说,天皇的作用并非是多余的。
上自天皇,下至贱民,近代日本都深深地打上了封建时期等级思想的烙印。毕竟,从法律上讲,日本封建统治的消亡不过是七十五年前的事情。而对个人来说,那种根深蒂固的民族习惯在人的一生中都不会消亡。在下一章中我们将看到,虽然国家的目标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但近代日本的政治家们仍在竭尽全力地谋划希望能够把等级制度保存下来。与其他主权国家比起来,日本在定位自己与世界的关系时,就连最具体的细节也会认真考虑进去,仿佛是在绘制一幅精密的地图一样。两个多世纪以来,这个世界的法律和秩序都是靠铁腕和强权来维持的。因而,日本人认为只要严格遵从这个严密等级体系的行为规范,日本的安全和稳定也就有了保障。只要人们在公认的界限范围内行事,只要日本人严格地履行自己的义务,那么日本还是可以信赖这个世界的。那样的话,刁民贼党就能够得到平息,各个大名之间的内战也会得到制止。如果民众们有充分的证据证明自己的权利受到了别人的侵犯,那么他们也可以像农民受到剥削时一样公然上访。虽然这样做个人可能要承担一定的风险,但这种做法却是得到大家公认的。在幕府统治时期,有些开明的将军甚至还设立了“控诉箱”,这个箱子的钥匙只有将军一个人有。任何公民如有疑意,都可以向控诉箱投抗议信。在日本,如果一方受到另一方的侵略,而这种行为又是被现存行为规范所不允许的话,那么被侵略的一方就会得到国家全力的保护。因而人们都非常相信行为规范,并且认为只要自己遵守它,就一定会获得安全。一个人的勇气、亲和力是体现在与现存规范是否一致上,而不是体现在他对现存制度的抵抗或修改上。在这些规范许可的范围内,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可知的、可靠的世界。这些规范并不只是一些抽象的道德准则,它们也是一系列具体的行为准则:它规定了在这种场合应如何行事,在那种场合又该如何行事;武士在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办,平民在这种情况下又该如何办;兄长该如何,而弟弟又该如何等等。
与那些长期生活在强有力的等级制统治下的民族不同,日本在这种制度下并没有变得温良顺服起来。重要的是要承认,日本各个阶层都受到某种保障。甚至贱民阶层也得到保证垄断他们的特种职业,他们的自治团体也是经当局认可的。每个阶层所受的限制很大,但又是有安全保证的。
日本的等级限制还具有某种灵活性,这点与印度十分相似。在日本,你可以在不破坏公认的常规的前提下,采用一些小技巧来适度对等级制度有所利用。一个人可以通过好几种办法来改变自己的身份等级。在市场经济下,放高利贷的人和商人必然会富裕起来。当他们富裕起来后,就会使用各种传统的方法来跻身于上流社会。比如他们可以利用典押和地租而变成“地主”。的确,有明文规定不许买卖农民的土地。但是,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由于日本的地租很高,因此让农民继续在土地上工作是对地主最有利的,而高利贷者们则通过对土地收取佣金来获得收益。这种土地“所有”权在日本是有名有利的行业,而这些土地“所有”者的子女们则通过与武士阶层通婚而变成贵族。
另外一个传统的变通方法就是收养,它提供了一种“购买”武士身份的思路。尽管德川氏对商业严加限制,但商人还是很快就富了起来。因而,商人们就千方百计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武士家庭当养子。日本人大多喜欢招女婿而很少收养子。入赘的女婿称“婿养子”,可以成为岳父的继承人。对“婿养子”们来说,他付出的代价是很大的。他的户口要从生父家的户籍中迁出,然后转入妻子家的户口本,从此后就要姓妻子家的姓并要和岳父岳母们一起生活。虽代价很高,但获得的实惠也是不少的。当富有的商人家的后代成了武士后,原先拮据的武士家庭实际上就与财富挂上了关系。正是通过这种手段,才没有发生反对等级制度的暴动或叛乱。通过这种手段,富人也逐渐跻身于上等阶层。
因此,日本的等级制并不是要求人们只能在同一阶层内部进行通婚。有好几种“攀高枝”的作法都是人们所认可的。这些做法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富裕的商人逐渐渗入到上层的武士阶层。这种情况,使西欧与日本间的差异越来越大。在欧洲,一个逐渐发展、力量日益增强的中产阶级的崛起导致了各国封建制度的最终崩溃,中产阶级统治了现代工业时代。而在日本却没有产生这样强大的中产阶级。商人和高利贷者都公开“购买”上层阶级的身份,另外,有些商人还和下级武士结姻以便来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然而,最令人感到惊异的莫过于当欧洲与日本的封建制度都处于垂死阶段之时,日本比欧洲容许各个不同的阶层中拥有更大的流动性。对这一点最有说服力的象征就是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在贵族和中产阶级间会有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
很容易就能看出,这两个阶级拥有共同目标,保持克制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事情。这类情况在法国也出现过,在西欧也有过二、三类似的例子,但整体说来,阶级的固定性在欧洲还是十分顽强。在法国,阶级冲突竟导致了贵族的破产。但在日本,不同的阶级间却彼此联合起来。由商人、金融阶层和下级武士组成的联盟推翻了衰朽的幕府统治。近代日本虽然仍保留贵族制度。但如果日本没有采取容许阶级自由流动的手段的话,这种情况是很难发生的。
日本人做事爱循规蹈矩,这是有他们自己的理由的。因为在日本,只要你按规矩来,你就可以获得充分的安全感;这种规范要求抵抗外敌,并要适度调整自己对利益的要求;它要求相互间要履行义务和承诺。在德川幕府于十九世纪后半叶崩溃时,日本没有任何集团主张废除这些规范。那里没有发生“法国大革命”,甚至连“1848年式的革命”(指“二月革命”)也没有发生。然而,事已至此,谁也无力回天。从一般平民直到幕府将军,每个阶级都欠商人和高利贷者的债。人数众多的非生产阶级和巨额的财政支出已无法维持。财政窘迫的大名已无力支付自己武士侍从的定额俸禄,整个封建网络都受到了人们的指责与嘲笑。在这种状况下,大名们便企图靠对农民增收更重的年贡来避免破产与崩溃,幕府更是寅收卯粮,常年预征,农民生活极度贫困。幕府的统治也难以维持,濒临破产。1853年当佩里司令官率兵而至时,日本国内的危机已达到了顶点。1858他以武力夺得了日本的政权,鉴于当时日本无力抗拒的状况,日本随后与美国签订了日美通商条约。
但当时日本举国上下的口号却是“一新”,即复辟,恢复王政。这与革命是完全对立的,甚至是非进步的。另外一个与“尊王”这个口号联系在一起的就是“排夷”,即打压外邦。国民仍怀着回到闭关锁国的“黄金时代”的幻想,而极少数懂得这条道路走不通的识事务的领导人,却纷纷被暗杀。似乎毫无迹象足以表明这个不喜欢革命的国家会改弦易辙,会顺应西方模式,更不用说五十年后竟能与西方国家争雄竞长。但这一切还是发生了。日本发挥了与西欧各国完全不同的固有长处,达到了高层人士和一般舆论都没有要求过的目标。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没有一个西方人会对日本未来的前途看好。因为从西方人的水晶球中,在地平线的上方并没有看到巴掌大的乌云。所以他们也不会料到二十年后会有一场变革的烈风横扫日本列岛。但是不可能的事却发生了。日本的民众一反落后的、受等级思想束缚的常态,毅然选择了一条崭新的道路,并坚定地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