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造反义和团

  在1949年之后的中国,除了那一堆“一”字辈的公共假日(五一、六一、七一、

  八一、十一),还有几个总要被有关人士想起来并纪念一番的特别日子,比如文艺

  圈纪念《讲话》,也就是毛泽东1942年在延安作的那场把他们由自由战士变为党的

  工具的“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被统战的对象们,特别是反蒋的国民党元老新进,

  则纪念共产党也认可的辛亥暴动;对所谓“义和团运动”,好象没有找到有头有脸

  的拳民后裔,佛道释三家也都不肯沾边,而农民暴动和共产党可是有割不断的天然

  血缘,史学界遂受命挑头主持这“伟大的反帝爱国运动”的纪念。

  那正日子的选定与主题“反帝爱国”颇为相合。一百年前的6 月13日,是拳民

  最意气风发的日子。虽说一年以前他们就接受了朝廷的好意,在新巡抚关照下,把

  原先的“反清复明”改成“扶清灭洋”,但一直到了这一年的“春夏之交”,拳众

  们才真正露脸:一向禁卫森严的九城向这些红布包头、红布兜肚的粗汉们全面开放,

  任凭他们到处设坛作法,操刀执杖,喊打喊杀,出入王府官邸,担当教师爷和门房

  大爷,白米白银一批批赏下来……最后,在清廷正规部队配合下,拳民们“奉旨造

  反”,以围攻使馆震惊世界。

  五个礼拜之后,不过两万名拼凑起来的正规作战部队(史称八国联军),就把

  他们(拳民加清军)解决掉了。老佛爷车驾匆匆西去,留下零星清军和拳民与洋人

  巷战,留下北京城的平民去承受敌军的报复性洗劫。他们大都是山东河北贫苦农民

  :天旱、粮食歉收,求告无门;教堂和教民在乡里趾高气扬,让他们一百个气不愤

  ……。这些本来都可以协商解决,最后却横死于枪炮之下。小朝廷是搬到西安去了,

  他们的生计谁管?

  满人入关建立清王朝,至此已130 年。自乾隆朝错过了愿意和中国平等往来、

  互换有无的英国特使之后,枪口下的明征暗抢激出了一批“师夷长技”的洋务派。

  这批重臣大员守着祖宗的“体”(意识形态),事事“官督”(以中央集权压制民

  间),社会变革效率之低、负面效应之大,贪污腐败不可遏制,终于使实力不足而

  激进有余的文化人成了气候,这就是我们熟悉的戊戌变法。对文人的镇压有何难哉?

  何况还一箭双雕,也给了缓慢的、一进三退的洋务派(既拳民口中的“二鬼子”、

  “三鬼子”)好看。从镇压中捞到好处的是那些顽固守旧派。他们“万岁不离口”,

  只用洋货不尿洋人、公干无能,私捞却是行家——国家经济怎么能不崩溃、百姓怎

  么能不贫极而反?而偏狭、无知的最高统治者,竟幻想依仗暴民而泄愤——发泄她

  对洋人之恨:他们竟敢给向她绝对权威挑战的成年皇上撑腰!

  庚子一战,清王朝是完了。义和团却被戴上“反帝爱国”的堂皇冠冕,作为近

  代革命谱系上正宗的人民英雄,歆受着以民族主义、爱国主义为其合法性支撑的政

  权的供奉。不知北京的史学界今年如何纪念“义和团运动”100 周年。80周年时候

  曾有过纪念,那时历史学家黎澍还在世。他出席了,对“义和团”却只字未提。在

  这一符号还有其可资利用的价值的时候,在学术自由还遥遥无期的时候,他选择

  “王顾而言他”。我推想,即使如此,他也是很痛苦的。因为,不过一年前(1979

  年),他刚刚说过:建国30年来,历史学已经沦为强权的奴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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