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点》序

  《小雨点》序

  我和莎菲、叔永,人家都知道是《尝试集》里所谓“我们三个朋友”。

  我们的认识完全起于文字的因缘。叔永在他的序里已提及当时的一件最有趣

  的故事了。(但叔永说:“我不晓得适之当时是否已经晓得莎菲此作,而故

  意做一种迷离惝恍的说话。”这句话是冤枉的。因为当时我确不曾有先读此

  诗的好福气,但因为叔永寄来要我猜是不是他做的,引起了我的疑心,故一

  猜便猜中了)

  我在美国的最后一年,和莎菲通了四五十次信,却没有见过她,直到临

  走之前,我同叔永到藩萨大学去看她,才见了一面。但我们当初几个朋友通

  信的乐趣真是无穷。我记得每天早上六点钟左右,我房门上的铃声一响,门

  下小缝里“哧”“哧”地一封一封的信丢进来,我就跳起来,捡起地下的信,

  仍回到床上躺着看信。这里面总有一信或一片是叔永的,或是莎菲的。

  当时我是《留美学生季报》的编辑,曾有信去请莎菲作文,她回信说:

  我诗君文两无敌(此句是我送叔永的诗),岂可舍无敌者而他求乎?

  我答她的信上有一句话说:

  细读来书,颇有酸味。

  她回信说:

  请先生以后勿再“细读来书”,否则发明品将日新月盛也,一笑。

  我答她一首打油诗道:

  不细读来书,怕失书中味。

  若细读来书,怕故人入罪。

  得罪寄信人,真不得开交。

  还请寄信人,下次寄信时,声明读几遭。

  我记此一事,略表示当日几个朋友之间的乐事。

  当时我们虽然不免偶然说点天真烂漫的玩笑,但我们最关心的还是一个

  重要问题的讨论。那时候,叔永、梅觐庄、朱经农都和我辩论文学革命的问

  题;觐庄是根本反对我的,叔永与经农也都不赞成我的主张。我在美国的时

  

  候,在这个问题上差不多处于孤立的地位。故我在民国五年八月四日有答叔

  永书云:

  候,在这个问题上差不多处于孤立的地位。故我在民国五年八月四日有答叔

  永书云:

  又八月二十三日,我作《蝴蝶》诗云: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这首诗在《尝试集》初版里题作《朋友》,写的是我当时自己感觉的寂寞。

  诗中并不指谁,也不是表示我对于朋友的失望,只表示我在孤寂之中盼得一

  个半个同行的伴侣。

  民国五年七八月间,我同梅、任诸君讨论文学问题最多,又最激烈。莎

  菲那时在绮色佳过夏,故知道我们的辩论文字。她虽然没有加入讨论,她的

  同情却在我的主张的一方面。不久我为了一件公事同她通第一次的信;以后

  我们便常常通信了。她不曾积极地加入这个笔战;但她对于我的主张的同情,

  给了我不少的安慰和鼓舞。她是我的一个最早的同志。

  当我们还在讨论新文学问题的时候,莎菲却已开始用白话做文学了。《一

  日》便是文学革命初期中最早的作品。《小雨点》也是新青年时期最早的创

  作的一篇。民国六年以后,莎菲也做了不少的白话诗。我们试回想那时期新

  文学运动的状况,试想鲁迅先生的第一篇创作——《狂人日记》——是何时

  发表的,试想当日有意作白话文学的人怎样稀少,便可以了解莎菲的这几篇

  小说在新文学运动史上的地位了。

  所以我很高兴地写这篇小序,给读者知道这几篇小说是作者这十二年中

  援助新文学运动的一部分努力。

  一九二八年三月二十一日

  《胡适文存三集》卷八

  

  《蕙的风》序

  《蕙的风》序

  你还以为我孩子瞎说吗?

  你不信到门前去摸摸看,

  那不是棉花?

  那不是棉花是什么?

  妈,你说这是雪花,

  我说这是顶好的棉花,

  比我前天望见棉花铺子里的还好的多多。

  ..

  这确是很幼稚的。但他在一年之后,——一九二二,一,一八——做的《小

  诗》,如

  我冒犯了人们的指责,

  一步一回头地瞟我意中人,

  我怎样欣慰而胆寒呵。

  这就是很成熟的好诗了。

  我读静之的诗,常常有一个感想,我觉得他的诗在解放一方面比我们做

  过旧诗的人更彻底的多。当我们在五六年前提倡做新诗时,我们的“新诗”

  实在还不曾做到“解放”两个字,远不能比元人的小曲长套,近不能比金冬

  心的自度曲。我们虽然认清了方向,努力朝着“解放”做去,然而当日加入

  白话诗的尝试的人,大都是对于旧诗词用过一番功夫的人,一时不容易打破

  旧诗词的镣铐枷锁。故民国六、七、八年的“新诗”,大部分只是一些古乐

  府式的白话诗,一些《击壤集》式的白话诗,一些词式和曲式的白话诗,—

  —都不能算是真正新诗。但不久就有许多少年的“生力军”起来了。少年的

  新诗人之中,康白情、俞平伯起来最早;他们受的旧诗的影响,还不算很深。

  (白情《草儿》附的旧诗,很少好的)所以他们的解放也比较更容易。自由

  (无韵)诗的提倡,白情、平伯的功劳都不小。但旧诗词的鬼影仍旧时时出

  现在许多“半路出家”的新诗人的诗歌里。平伯的《小劫》,便是一例:

  云皎洁,我底衣,

  霞烂缦,他底裙裾,

  终古去翱翔,

  随着苍苍的大气;

  为什么要低头呢?

  哀哀我们底无俦侣。

  去低头!低头看——看下方!

  看下方啊,吾心震荡;

  

  看下方啊,

  撕碎吾身荷芰底芳香。

  这诗的音调、字面、境界,全是旧式诗词的影响。直到最近一两年内,又有

  一班少年诗人出来,他们受的旧诗词的影响更薄弱了,故他们的解放也更彻

  底。静之就是这些少年诗人之中的最有希望一个。他的诗有时未免有些稚气,

  然而稚气究竟远胜于暮气;他的诗有时未免太露,然而太露究竟远胜于晦涩。

  况且稚气总是充满着一种新鲜风味,往往有我们自命“老气”的人万想不到

  的新鲜风味。如静之的《月夜》的末章:

  我那次关不住了,

  就写封爱的结晶的信给伊。

  但我不敢寄去,

  怕被外人看见了;

  不过由我底左眼寄给了右眼看,

  这右眼就是代替伊了。..

  这是稚气里独有的新鲜风味,我们“老”一辈的人只好望着欣羡了。我再举

  一个例:

  浪儿张开他底手腕,

  一叠一叠滚滚地拥挤着,

  搂着砂儿怪亲密地吻着。

  刚刚吻了一下,

  却被风推他回去了。

  他不忍去而去,

  似乎怒吼起来了。

  呀,他又刚愎愎地势凶凶地赶来了!

  他抱着那靠近砂边的小石塔,

  更亲密地用力接吻了。

  他爬上那小石塔了。

  雪花似的浪花碎了,——喷散着。

  笑了,他快乐的大声笑了。

  但是风又把他推回去了。

  海浪呀,

  你歇歇罢!

  你已经留给伊了——

  你的爱的痕迹统统留给伊了。

  你如此永续地忙着,

  也不觉得倦吗?(《海滨》)

  这里确有稚气,然而可爱呵,稚气的新鲜风味!

  至于“太露”的话,也不能一概而论。诗固有浅深,倒也不全在露与不

  露。李商隐一派的诗,吴文英一派的词,可谓深藏不露了,然而究竟遮不住

  

  他们的浅薄。《三百篇》里:

  他们的浅薄。《三百篇》里:

  ;

  豺虎不食,投畀有北;

  有北不受,投畀有昊!

  这是很露的了,然而不害其为一种深切的感情的表现。如果真有深厚的内容,

  就是直截流露的写出,也正不妨。古人说的“含蓄”,并不是不求人解的不

  露,乃是能透过一层,反觉得直说直叙不能达出诗人的本意,故不能不脱略

  枝节,超过细目,抓住了一个要害之点,另求一个“深入而浅出”的方法。

  故论诗的深度,有三个阶级:浅入而浅出者为下;深入而深出者胜之;深入

  而浅出者为上。静之的诗,这三个境界都曾经过。如前年做的《怎敢爱伊》:

  我本很爱伊,——

  十二分爱伊。

  我心里虽爱伊,

  面上却不敢爱伊。

  我倘若爱了伊,

  怎样安置伊?

  他不许我爱伊,

  我怎敢爱伊?

  这自然是受了我早年的诗的余毒,未免“浅入而浅出”的毛病。但同样题目,

  他去年另有一个写法:

  愿你不要那般待我,

  这是不得已的,

  因你已被他霸占了。

  我们别无什么,

  只是光明磊落真诚恳挚的朋友;

  但他总抱着无谓的疑团呢。

  他不能了解我们,

  这是怎样可憎的隔膜呀!

  你给我的信——

  里面还搁着你底真心——

  已被他妒恨地撕破了。

  ..

  他凶残地怨责你,

  不许你对我诉衷曲;

  他冷酷地刻薄我,

  我实难堪这不幸的遭际呀!

  因你已被他霸占了,

  这是不得已的,

  愿你不要那般待我——

  

  一定的,

  一定不要呀!(《非心愿的要求》)

  这就是“深入而深出”的写法了。露是很露的,但这首诗究竟可算得一首赤

  裸裸的情诗。过了一年,他的见解似乎更进步了,他似乎能超过那笨重的事

  实了,所以他今年又换了一种写法:

  我愿把人间的心,

  一个个都聚拢来,

  共总溶成了一个;

  像月亮般挂在清的天上,

  给大家看个明明白白。

  我愿把人间的心,

  一个个都聚拢来,

  用仁爱的日光洗洁了;

  重新送还给人们,

  使误解从此消散了。(《我愿》)

  这种写法,可以算是“深入而浅出”的了。我不知别人读此诗作何感觉,

  但我读了此诗,觉得里面含着深刻的悲哀,觉得这种诗是“诗人之诗”了。

  静之的诗,也有一些是我不爱读的。但这本集子里确然有很多的好诗。

  我很盼望国内读诗的人不要让脑中的成见埋没了这本小册子。成见是人人都

  不能免的;也许有人觉得静之的情诗有不道德的嫌疑,也许有人觉得一个青

  年人不应该做这种呻吟宛转的情诗,也许有人嫌他的长诗太繁了,也许有人

  嫌他的小诗太短了,也许有人不承认这些诗是诗。但是,我们应该承认我们

  的成见是最容易错误的,道德的观念是容易变迁的,诗的体裁是常常改换的,

  人的情感是有个性的区别的。况且我们受旧诗词影响深一点的人,带上了旧

  眼镜来看新诗,更容易陷入成见的错误。我自己常常承认是一个缠过脚的妇

  人,虽然努力放脚,恐怕终究不能恢复那“天足”的原形了。我现在看着这

  些彻底解放的少年诗人,就像一个缠过脚后来放脚的妇人望着那些真正天足

  的女孩子们跳来跳去,妒在眼里,喜在心头。他们给了我许多“烟士披里纯”,

  我是很感谢的。四五年前,我们初做新诗的时候,我们对社会只要求一个自

  由尝试的权利;现在这些少年新诗人对社会要求的也只是一个自由尝试的权

  利。为社会的多方面的发达起见,我们对于一切文学的尝试者,美术的尝试

  者,生活的尝试者,都应该承认他们的尝试的自由。这个态度,叫做容忍的

  态度(Tolerance)。容忍上加入研究的态度,便可得到了解与赏识。社会进

  步的大阻力是冷酷的不容忍。静之自己也曾有一个很动人的呼告:

  被损害的莺哥大诗人,

  将要绝气的时候,

  对着他底朋友哭告道:

  牺牲了我不要紧的;

  只愿诸君以后千万要防备那暴虐者,

  好好地奋发你们青年的花罢!

  

  (《被损害的》)

  一九二二年六月六日

  《胡适文存二集》卷四

  

  《吴歌甲集》序

  《吴歌甲集》序

  并且将来国语文学兴起之后,尽可以有“方言的文学”。方言的文学越多,国语的文学越

  有取材的资料,越有浓富的内容和活泼的生命。如英国语言虽渐渐普及世界,但它那三岛之内

  至少有一百种方言,如苏格兰文,爱尔兰文,威尔斯文,都有高尚的文学。国语的文学造成之

  后,有了标准,不但不怕方言的文学与它争长,并且还要倚靠各地方言供给它的新材料,新血

  脉。(《胡适文存》卷一)

  当时我不愿惊骇一班提倡国语文学的人,所以我说这段话时,很小心地加上

  几句限制的话,如“将来国语文学兴起之后”、“国语的文学造成之后有了

  标准”等话,在现在看来,都用不着了。

  老实说吧,国语不过是最优胜的一种方言;今日的国语文学在多少年前

  都不过是方言的文学。正因为当时的人肯用方言作文学,敢用方言作文学,

  所以一千多年之中积下了不少的活文学,其中那最有普遍性的部分遂逐渐被

  公认为国语文学的基础。我们自然不应该仅仅抱着这一点历史上遗传下来的

  基础就自己满足了。国语的文学从方言的文学里出来,仍须要向方言的文学

  里去寻它的新材料、新血液、新生命。

  这是从“国语文学”的方面设想。若从文学的广义着想,我们更不能不

  依靠方言了。文学要能表现个性的差异:乞婆、娼女人人都说司马迁、班固

  的古文固是可笑;而张三、李四人人都说《红楼梦》、《儒林外史》的白话

  也是很可笑的。古人早已见到这一层,所以鲁智深、李逵都打着不少的土话,

  《金瓶梅》里的重要人物更以土话见长。平话小说如《三侠五义》、《小五

  义》都有意夹用土话。南方文学中自晚明以来,昆曲与小说中常常用苏州土

  话,其中很有精彩的描写。试举《海上花列传》中的一段作个例:

  ..双玉近前,与淑人并坐床沿。双玉略略欠身,两手都搭着淑人左右肩膀,教淑人把右

  手勾着双玉头项,把左手按着双玉心窝,脸对脸问道:“倪七月里来里‘一笠园’,也像故歇

  实慨样式一淘坐来浪说个闲话,耐阿记得?”..(六十三回)

  假如我们把双玉的话都改成官话:“我们七月里在一笠园也像现在这样子坐

  在一块说的话,你记得吗?”——意思固然一毫不错,神气却减少多多了。

  所以我常常想,假如鲁迅先生的《阿

  Q正传》是用绍兴土话做的,那篇

  小说要增添多少生气呵!可惜近年来的作者都还不敢向这条大路上走,连苏

  州的文人如叶圣陶先生也只肯学欧化的白话而不肯用他本乡的方言。最近徐

  志摩先生的诗集里有一篇《一条金色的光痕》是用硖石的土白作的,在今日

  的活文学中,要算是最成功的尝试。其中最精彩的几行:

  昨日子我一早走到伊屋里,真是罪过!

  老阿太已经去哩,冷冰冰欧滚在稻草里,

  野勿晓得几时脱气欧,野呒不人晓得!

  我野呒不法子,只好去喊拢几个人来,

  有人话是饿煞欧,有人话是冰煞欧,

  

  我看一半是老病,西北风野作兴有点欧。

  我看一半是老病,西北风野作兴有点欧。

  中国各地的方言之中,有三种方言已产生了不少的文学。第一是北京话,

  第二是苏州话〈吴语〉,第三是广州话〈粤语〉。京话产生的文学最多,传

  播也最远。北京做了五百年京城,八旗子弟的游宦与驻防,近年京调戏剧的

  流行,这都是京语文学传播的原因。粤语的文学以“粤讴”为中心;粤讴起

  于民间,而百年以来,自从招子庸以后,仿作的已不少,在韵文的方面已可

  算是很有成绩了。但如今海内和海外能说广东话的人虽然不少,粤语的文学

  究竟离普通话太远,它的影响究竟还很少。介于京语文学与粤语文学之间的,

  有吴语的文学。论地域则苏、松、常、太、杭、嘉、湖都可算是吴语区域。

  论历史则已有了三百年之久。三百年来凡学昆曲的无不受吴音的训练,近百

  年中上海成为全国商业的中心,吴语也因此而占特殊的重要地位。加之江南

  女儿的秀美久已征服了全国的少年心;向日所谓的南蛮鴃舌之音久已成了吴

  中女儿最系人心的软语了。故除了京语文学之外,吴语文学要算最有势力又

  最有希望的方言文学了。

  吴语文学向来很少完全独立的。昆曲中的吴语说的往往限于打诨的部

  分,弹词中也只有偶然插入的苏白,直到近几十年写娼妓生活的小说也只有

  一部分的谈话用苏白,记叙的部分仍旧用官话。要寻完全独立的吴语文学,

  我们须向苏州的歌谣里寻去。

  顾颉刚先生编的这部《吴歌甲集》是独立的吴语文学的第一部。甲集分

  为二卷:第一卷里全是儿歌,是最纯粹的吴语文学。我们读这一卷的时候,

  口口声声都仿佛看见苏州小孩子的伶俐、活泼、柔软、俏皮的神气。这是“道

  地”的方言文学(“道地”起于古代分全国为诸道。宋严羽答吴景仙书云:

  “世之技艺犹各有家教,市缣帛者必分道地。”今日药店招牌还写着“川广

  道地药材”。这两字用来形容方言的文学最适宜)。第二卷为成人唱的歌,

  其中颇有粗通文事的人编制的长歌,已不纯粹是苏白的民歌了。其中虽然也

  有几首绝好的民歌——如《快鞋》、《摘菜心》、《麻骨门闩》——然而大

  部分的长歌都显出弹词唱本的恶影响:浮泛的滥调与烂熟的套语侵入到民歌

  之中,便减少了民歌的朴素的风味了。

  颉刚在他的自序里分吴歌为五类:一、儿歌;二、乡村妇女的歌;三、

  闺阁妇女的歌;四、农工流氓的歌;五、杂歌。我读第二卷的感想是嫌他搜

  集的闺阁妇女的歌——弹词式的长歌——太多,而第二和第四类的真正民歌

  太少。这也难怪。颉刚生长苏州城里,那几位帮他收集的朋友也都是城里人,

  他们都不太接近乡村的妇女和农工流氓,所以这一集里就不免有偏重闺阁歌

  词的缺点。这些闺阁歌词虽然也很能代表一部分人的心理习惯,却因为沿袭

  的部分太多,创造的部分太少,剪裁不严,言语不新鲜,他们的文学价值是

  不很高的。

  我们很热诚地欢迎这第一部吴语文学的专集出世。颉刚收集之功,校注

  之勤,我们都很敬服。他的《写歌杂记》里有许多很有趣味又很有价值的讨

  论(如论“起兴”等章),可以使我们增添不少关于《诗经》的见识。但我

  们希望颉刚编辑乙集时,多多采集乡村妇女和农工流氓的歌。如果《吴歌甲

  集》的出版,能引起苏州各地的人士的兴趣,能使他们帮助采集各乡村的“道

  

  地”民歌,使乙集以下都成为纯粹吴语的平民文学的专集。那么,这部书的

  出世真可说是给中国文学史开一新纪元了。

  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夜于北京

  《胡适文存三集》卷八

  

  评新诗集

  评新诗集

  在这几年出版的许多新诗集之中,《草儿》不能不算是一部最重要的创

  作了。白情在他的诗里曾有两处宣告他的创作的精神。他说:

  凡经我做过的都是对的。

  他又说:

  我要做就是对的;

  凡经我做过的都是对的。

  随做我底对的;

  随丢我底对的。

  我们读他的诗,也应该用这种眼光。“随做我底对的”是自由,“随丢我底

  对的”是进步。白情这四年的新诗界,创造最多,影响最大;然而在他只是

  要做诗,并不是有意创体。我们在当日是有意谋诗体的解放,有志解放自己

  和别人。白情只是要“自由吐出心里的东西”;他无意于创造而创造了,无

  心于解放然而他解放的成绩最大。

  白情受旧诗的影响不多,故中毒也不深。他的旧诗如“贰臣犹根蒂,四

  海未桑麻”(1916);如“多君相得乘龙婿,愧我诗成嚼蜡妪”(1917),

  都是很不高明的。他的才性是不能受这种旧诗体的束缚的,故他在一九一九

  年一月作的《除夕》诗,(页.. 301—304)便有“去,去,出门去!围炉直干

  么?乘兴访朴园,踏雪沿北河”的古怪组合。“干么”底下紧接两句极牵强

  的骈句,便是歧路的情境了。笨的人在这个歧路上仍旧努力去做他的骈句,

  但是白情跳上了自由的路,以后便是《草儿》(1919年.. 2月.. 1日)的时代了。

  自《草儿》(页.. 1)到《雪夜过泰安》(页.. 48),是一九一九年的诗。

  这一组里固然也有好诗,如《窗外》、《送客黄浦》、《日观峰》、《疑问》;

  但我们总觉得这还是一个尝试的时代,工具还不能运用自如,不免带点矜持

  的意味。如《暮登泰山西望》:

  谁遮这落日?

  莫是昆仑山的云么?

  破哟!破哟!

  莫斯科的晓破了,

  莫要遮了我要看的莫斯科哟!

  又如:

  你(黄河)从昆仑山的沟里来么?

  昆仑山里的红叶,

  想已饱带着一身秋了。

  

  这都不很自然。至于《桑园道》中的

  这都不很自然。至于《桑园道》中的

  ,

  云哪,霞哪,

  半山上的烟哪,

  装成了美丽簇新的锦绣一片。

  现在竟成了新诗的滥调了!

  自《朝气》(页

  49)至《别少年中国》(页

  286),共二百四十页诗,

  都是一九二○年的作品。这一年的成绩确是很可惊的。当时我在《学灯》上

  见着白情的《江南》,就觉得白情的诗大进步了。《江南》的长处在于颜色

  的表现,在于自由的实写外界的景色。我们引他的第三段:

  柳桩上拴着两条大水牛,

  茅屋都铺得不现草色了。

  一个很轻巧的老姑娘,

  端着一个撮箕,

  蒙着一张花帕子。

  背后十来只小鹅,

  都张着些红嘴,

  跟着她,叫着。

  颜色还染得鲜艳,

  只是雪不大了。

  这种诗近来也成为风气了。但这种诗假定两个条件:第一须有敏捷而真确的

  观察力;第二须有聪明的选择力。没有观察力,便要闹笑话;没有选择力,

  只是堆砌而不美,白情最长于这一类的诗,《草儿》里此类很多,我们不多

  举例了。

  平心而论,这一类的写景诗,我们虽承认他的价值,也不能不指出他的

  流弊。这一类的诗最容易陷入“记账式的列举”。“云哪,山哪,岚哪”,

  固然可厌;“东边一个什么,西边一个什么,前面一个什么”,也很可厌。

  南宋人的写景绝句,所以不讨人厌,全靠他们的选择力高,能挑出那最精彩

  的印象。画家的风景画,所以比风景照片更有意味,也是因为画家曾有过一

  番精彩的剪裁,近日许多写景诗,所以好的甚少,也是因为不懂得文学的经

  济,不能去取选择。

  白情的《草儿》在中国文学史的最大贡献,在于他的纪游诗。中国旧诗

  最不适宜做纪游诗,故纪游诗好的甚少。白情这部诗集里,纪游诗占去差不

  多十分之七八的篇幅,这是用新诗体来纪游的第一次大试验,这个试验可算

  是大成功了。我们选他的《日光纪游》第六首:

  马返以上没有电车了,

  我们只得走去。

  好雨!好雨!

  

  草鞋套在靴子上;

  油纸背在背上;

  颗颗的雨直淋在草帽上。

  哈.哈.哈.哈.

  好雨!好雨!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一路赤脚的女子笑着过来了。

  油纸背在背上;

  “下驮”提在左手上;

  洋伞撑在右手上;

  颗颗的雨直淋在绣花的红裙上,

  他们看了我们越是忍不住笑了。

  我们看了他们也更得了笑的材料了。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好雨!好雨!

  过幸桥,

  过深泽桥,

  我们直溯大谷川底源头沿上去。

  我们不溜在河里也就是本事了!

  哈.哈.哈.哈.

  好雨!好雨!

  这种诗真是好诗。“看来毫不用心,而自具一种有以异乎人的美”:这是白

  情评我的诗的话,他说这是美国风。我不敢当这句评语,只好拿来还敬他这

  首诗,并且要他知道这不是美国风,只是诗人的理想境界。

  占《草儿》八十四页的《庐山纪游》三十七首,自然是中国诗史上一件

  很伟大的作物了。这三十七首诗须是一气读下去,读完了再分开来看,方才

  可以看出它们的层次条理。这里面有行程的纪述,有景色的描写,有长篇的

  谈话;但全篇只是一大篇《庐山纪游》。自十六至二十三,纪五老峰的探险,

  写的最有精彩,使我们不曾到过庐山的人心里怦怦的想去做那种有趣味的

  事。白情在第二首里说:

  山阿里流泉打得钦里孔隆地响,

  引得我要洗澡底心好动,

  我就去洗澡。

  石塘上三四家荷兰式的茅店,风吹得凉悠悠地,

  引得我要歇憩底心好动,

  我就去歇憩。

  这就是“我要做就是对的”。这是白情等一班少年人游庐山时的精神。我们

  

  祝福他们在诗国里永远保持这种精神。

  白情的诗,在技术上,确能做到“漂亮”的境界。他自己说:

  祝福他们在诗国里永远保持这种精神。

  白情的诗,在技术上,确能做到“漂亮”的境界。他自己说:

  这一层,初看来似是很浅近,很容易,所以竟有许多诗人“鄙漂亮而不为”!

  但是,我们很诚恳的盼望这些诗人们肯降格来试试这个“读来爽口、听来爽

  耳”的最低限度的标准。

  一九二二年八月三十日

  二俞平伯的《冬夜》

  平伯这部诗集,分成四辑。他自己说:“第一辑里的大都是些幼稚的作

  品;第二辑里的作风似太烦琐而枯燥了,且不免有些晦涩之处;第三辑的前

  半尚存二辑的作风,后半似乎稍变化一点;四辑..有几首诗,如《打铁》、

  《挽歌》、《一勺水啊》、《最后的洪炉》,有平民的风格。”

  平伯主张“努力创造民众化的诗”。假如我们拿这个标准来读他的诗,

  那就不能不说他大失败了。因为他的诗是最不能“民众化”的。我们试看他

  自己认为有平民风格的几首诗,差不多没有一首容易懂得的。如《打铁》篇

  中的

  刀口碰在锄耙上,

  刀口短了锄耙长。

  这已不好懂了。《挽歌》第四首是:

  山坳里有坟堆,

  坟堆里有骨头。

  骏骨可招千里驹;

  枯骨头,华表巍巍没字碑,

  招甚么?招个呸!

  这决不是“民众化”的诗。《一勺水啊》是一首好诗,但也不是“民众化”

  的诗:

  好花开在污泥里,

  我酌了一勺水来洗他。

  半路上我渴极了。

  竟把这一勺水喝了。

  ..

  请原谅罢,宽恕着罢!

  可怜我只有一勺水啊!

  

  这首诗虽不晦涩,但究竟不是民众能了解的。

  这首诗虽不晦涩,但究竟不是民众能了解的。

  页

  217),

  取俗歌“高山有好水,平地有好花,家家有好女,无钱莫想他”四句,译为

  五十行的新诗;然而他自己也不能不承认,“词句虽多至数(十)倍,而温

  厚蕴藉之处恐不及原作十分之一”。这不是一个明白的例证吗?

  然而平伯自有他的好诗。第四辑里,如《所见》一首:

  骡子偶然的长嘶,

  鞭儿抽着,没声气了。

  至于嘶叫这件事情,

  鞭丝拂他不去的。

  又如《引诱》一首:

  颠簸的车中,孩子先入睡了。

  他小手抓着,细发拂着,

  于是我底头频频回了!

  这种小诗,很有意味。可惜平伯偏不爱做小诗,偏要做那很长而又晦涩的诗!

  有许多人嫌平伯的诗太晦涩了。朱佩弦先生作“冬夜”的序,颇替平伯

  辩护,他说:

  平伯底诗果然艰深难解么?..作者底艰深,或竟由于读者底疏忽哩?

  然而新出版的《雪朝》诗集里,平伯自己也说“《春底一回头时》稿成后,

  给佩弦看,他对于末节以为颇不易了解”。(《雪朝》页

  61)这可见平伯诗

  的艰深难解,自是事实,并不全由于读者的疏忽了。平伯自己的解释是“表

  现力薄弱”。这虽是作者的谦辞,然而我们却也不能不承认这话有一部分的

  真实。平伯最长于描写,但他偏喜欢说理;他本可以作诗,但他偏要想兼作

  哲学家;本是极平常的道理,他偏要进一层去说,于是越说越糊涂了。平伯

  说。

  说不尽的,看的好;

  看太仔细了,想可好;

  花正开着,

  不如没开去想他开的意思。

  这正是我说的“进一层去说”。这并不是缺点,但我们知道诗的一个大原则

  是要能深入而浅出;感想(impression)不嫌深,而表现(expression)不

  

  嫌浅。平伯的毛病在于深入而深山,所以有时变成烦冗,有时变成艰深了。

  我们可举《游皋亭山杂诗》的第四第五两首来做例。第四首题为“初次”:

  嫌浅。平伯的毛病在于深入而深山,所以有时变成烦冗,有时变成艰深了。

  我们可举《游皋亭山杂诗》的第四第五两首来做例。第四首题为“初次”:

  ,

  田庄上的汉儿们;

  红的、黑的布衫儿,

  蓝的、紫的棉绸袄儿,

  瞪着眼,张着嘴,

  嚷着的有,默然的也有。

  ..

  好冷啊,远啊,

  不唱戏,不赛会,

  没甚新鲜玩意儿;

  猜不出城里客人们底来意。

  他们笑着围拢来,

  我们也笑着走拢来,

  不相识的人们终于见面了。

  ..

  说到这里,很够了,很明白了。然而平伯还不满足,他偏要加上八九句哲学

  调子的话;他想拿抽象的话来说明,来“咏叹”前面的具体景物,却不知道

  这早已犯了诗国的第一大禁了。(看页

  77)第五首为“一笑底起源”,这题

  目便是哲学调子了!这首诗,若剥去了哲学调子的部分,便是一首绝妙的诗:

  我们拿捎来的饭吃着,

  我们拿痴痴的笑觑着。

  吃饭有甚么招笑呢?

  但自己由不得也笑了。

  ..

  他们中间的一个——她,

  忍不住了,说了话了:

  “饭少罢,给你们添上一点子?”

  回转头来声音低低的,

  “那里像我们田庄上呢!..”

  这种具体的写法,尽够了,然而平伯还不满足。他在前四句的下面,加上了

  九句:

  一笑的起源,

  在我们是说不出,

  在他们是没有说。

  既笑着,总有可笑的在,

  总有使我们他们不得不笑的在。

  笑便是笑罢了,

  

  可笑便是可笑罢了,

  怎样不可思议的一笑啊!

  这不是画蛇添足吗?他又在“那里像我们田庄上呢”的后面,加上了十三句

  咏叹的哲理诗:

  是简单吗?

  是不可思议吗?

  是不可思议的简单吗?

  ..

  他们底虽不全是我们底,

  也不是非我们底,..

  他这样一解释,一咏叹,我们反更糊涂了。一首很好的白描的诗,夹在二十

  二句哲理的咏叹里,就不容易出头了!

  所以我说:

  平伯最长于描写,但他偏喜欢说理;他本可以作好诗,只因为他想兼作哲学家,所以越说

  越不明白,反叫他的好诗被他的哲理埋没了。

  这不是讥评平伯,这是我细心读平伯的诗得来的教训。我愿国中的诗人自己

  要知足安分,做一个好诗人已是尽够享的幸福了;不要得陇望蜀,妄想兼差

  做哲学家。

  一九二二年九月十九日

  《胡适文存二集》卷四

  

  评《梦家诗集》

  评《梦家诗集》

  今日正在读你的诗,忽然接到你的信,高兴的很。

  这一次我在船上读你的诗集和《诗刊》,深感觉新诗的发展很有希望,

  远非我们提倡新诗的人在十三四年前所能预料。我们当日深信这条路走得

  通,但不敢期望这条路意在短时期中走到。现在有了你们这一班新作家加入

  努力,我想新诗的成熟时期快到了。

  你的诗集,错字太多,望你自己校一遍,印一张刊误表,附在印本内。

  你要我批评你的诗集,我很想做,但我常笑我自己“提倡有心,实行无

  力”,故愿意赏玩朋友的成绩,而不配作批评的工作。自己做了逃兵,却批

  评别人打仗打的不好,那是很不应该的事。

  我最喜欢《一朵野花》的第二节,一多也极爱这四行。这四行诗的意境

  和作风都是第一流的。你若朝这个方向去努力,努力求意境的高明,作风的

  不落凡琐,一定有绝好的成绩。

  短诗之中,如《自己的歌》、《迟疑》、《你尽管》、《那一晚》、《夜》、

  《露之晨》、《信心》、《马号》、《雁子》,都是很可爱的诗。以风格论,

  《信心》最高,《雁子》也绝好。《雁子》的第三节稍嫌晦一点,其实删去

  末节也可以。此诗第六行,《诗刊》把“那片云”印作“那个云”,一字之

  差..不可放过如此!

  《信心》的第六行:

  年代和名称早记不清

  似不如作:

  认不清了年代和名姓。

  《葬歌》也很可喜。其第九行

  鸟莫须唱,清溪停了不流。

  不如把“莫”“不”二字换过来:

  鸟不须唱,清溪停了莫流。

  便都是命令语气了。又此诗的第十四行太弱,不甚相称,似也可修改。

  你的诗里,有些句子的文法似有可疑之处,如《无题》之第五行:

  我把心口上的火压住灰,

  奔驰的妄想堵一道堡垒。

  你的本意是把火来压住灰吗?还是要给心口上的火盖上灰呢?又如《丧

  歌》第五行:

  

  你走完穷困的世界里每一条路。

  你走完穷困的世界里每一条路。

  一天重一天——肩头

  这都是外国文法,能避去最好。《叛誓》的末二行也是外国文法。

  你的诗有一种毛病可指摘,即是有时意义不很明白。例如《序诗》,我

  细看了,不懂得此诗何以是序诗?更就诗中句子来看,栖霞的一片枫叶给你

  的一条定律怎么会是“没有例外没有变”?你的明白流畅之处,使我深信你

  应不是缺乏达意的本领,只是偶然疏懈,不曾用气力求达意而已。我深信诗

  的意思与文字要能“深入浅出”,入不嫌深,而出不嫌浅。凡不能浅出的,

  必是不曾深入的。

  你的长诗,以《都市的颂歌》为最成功。以我的鄙见看来,近来的长诗,

  要算这篇诗最成功了。

  《悔与回》里面有好句子,但我觉得这诗不如《都市的颂歌》。

  《悔与回》不用标点,这是大错,留心这是开倒车,虽然也许有人说是

  学时髦。我船上无事,把这诗标点一遍,稍稍可读。但其中有许多地方,我

  的标点一定不能符合你诗中的原意。你想,你的读者之中有几个人肯去标点

  一首百行长诗?结果只是叫人不读或误读罢了。

  我说不批评,不觉写了一千多字的批评,岂不可笑?写了就送给你看看。

  你有不服之处,尽管向一多、志摩去上诉。你若愿意发表此信,请送给《诗

  刊》或《新月》去发表。

  你若寄一册《诗集》给我,我可以把我的校读标点本送给你,看看我标

  点校勘错了没有。

  一九三一年二月九日

  一九三一年七月十日《新月》第三卷第五、六期合刊

  

  ◇余之书癖──[近人书话]

  ◇余之书癖──[近人书话]

  偶过旧书肆,以金一角得.. H. A. Taine ’s“History of EnglishLiterature”,又以九角八分得 Gibbon’.. s“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Roman Empire”,二书皆世界名著也。书上有旧主人题字“U. Lord Counell,

  Reading,Penna”。其吉本《罗马史》上有“五月十六日一八八二年”字,

  三十余年矣。书乃以贱价入吾手,记之以志吾沧桑之慨。吾有书癖,每见佳

  书,辄徘徊不忍去,囊中虽无一文,亦必借贷以市之。记之以自嘲。

  一九一四年六月三十日

  《藏晖室札记》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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