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游记》序

  《老残游记》序

  《老残游记》的作者自己署名为“洪都百炼生”;他的真姓名是刘鹗,

  字铁云。罗振玉先生的《五十日梦痕录》里有一篇《刘铁云传》,记叙他的

  事实和人品都很详细;我们没有更好的材料,所以把这篇转录在这里。

  罗振玉的《刘铁云传》:

  予之知有殷虚文字,实因丹徒刘君铁云。铁云,振奇人也,后流新疆以死。铁云交予久;

  其平生事实,不忍没之,附记其略于此。

  君名鹗,生而敏异。年未逾冠,已能传其先德子恕观察(成忠)之学,精畴人术,尤长于

  治河。顾放旷不守绳墨,而不废读书。予与君同寓淮安;君长予数岁。予少时固已识君,然每

  于衢路闻君足音,辄逡巡避去,不欲与君接也。是时君所交皆井里少年;君亦薄世所谓规行矩

  步者,不与近。已乃大悔,闭户敛迹者岁余。以岐黄术游上海,而门可罗雀。则又弃而习贾,

  尽倾其资,乃复归也。

  光绪戊子(1888),河决郑州。君慨然欲有以自试,以同知往投效于吴恒轩中丞。中丞与

  语,奇之,颇用其说。君则短衣匹马,与徒役杂作;凡同僚所畏惮不能为之事,悉任之。声誉

  乃大起。河决既塞,中丞欲表其功绩,则让与其兄渭清观察(梦熊)而请归读书。中丞益异之。

  时方测绘三省黄河图,命君充提调官。河图成,时河患移山东,吾乡张勤果公(曜)方抚岱方。

  吴公为扬誉,勤果乃檄君往东河。

  勤果故好客,幕中多文士,实无一能知河事者。群议方主贾让不与河争地之说,欲尽购滨

  河民地,以益河身。上海善士施少卿(善昌)和之,将移海内赈灾之款助官力购民地。君至则

  力争其不可,而主束水刷沙之说。草《治河七说》,上之。幕中文士力谋所以阻之,苦无以难

  其说。

  时予方家居,与君不相闻也;忧当世之所以策治河者如是,乃著论五千余言,以明其利害,

  欲投诸施君,揭之报纸,以警当世。君之兄见而大韪之,录副寄君。君见予文,则大喜,乃以

  所为《治河七说》者邮君之兄以治予,且附书曰:“君之说与予合者十八九。群盲方竞,不意

  当世尚有明目如公者也!但尊论文章渊雅,非肉食者所能解。吾文直率如老妪与小儿语,中用

  王景名,幕僚且不知为何代人,乌能读扬马之文哉?”时君之玩世不恭尚如此。

  岁甲午(1894),中东之役起,君方丁内艰归淮安,予与君相见,与君预测兵事。时诸军

  皆扼守山海关,以拱京师。予谓东人知我国事至熟,恐阳趋关门而阴捣旅大以覆我海军,则我

  全局败矣。侪辈闻之,皆相非难。君之兄且引法越之役法将语,谓旅大难拔,以为之证。独君

  意与予合,忧旅大且旦夕陷也。乃未久竟验。于是同侪皆举予与君齿,谓二人者智相等,狂亦

  相埒也。

  君既服阕,勤果卒官,代之者福公(润),以奇才荐。乃征试于京师,以知府用。君于是

  慨然欲有所树立。留都门者二年,谓扶衰振敝当从兴造铁路始,路成则实业可兴,实业兴而国

  富,国富然后庶政可得而理也。上书请筑津镇铁路,当道颇为所动。事垂成,适张文襄公请修

  京鄂线,乃罢京镇之议。而君之志不少衰,投予书曰:“蒿目时艰,当世之事百无一可为。近

  欲以开晋铁谋于晋抚,俾请于朝。晋铁开则民得养,而国可富也。国无素蓄,不如任欧人开之,

  我严定其制,令三十年而全矿路归我。如是,则彼之利在一时,而我之利在百世矣。”予答书

  曰:“君请开晋铁,所以谋国者则是矣,而自谋则疏。万一幸成,而萋斐日集,利在国,害在

  君也。”君不之审。于是事成而君“汉奸”之名大噪于世。

  庚子(1900)之乱,刚毅奏君通洋,请明正典刑。以在沪上,幸免。时君方受廪于欧人,

  

  服用豪侈。予亟以危行远害规君。君虽韪之,不能改也。联军入都城,两宫西幸。都人苦饥,

  道殣相望。君乃挟资入国门,议振恤。适太仓为俄军所据,欧人不食米,君请于俄军,以贱价

  尽得之,粜诸民,民赖以安。君平生之所以惠于人者实在此事,而数年后柄臣某乃以私售仓粟

  罪君,致流新疆死矣。

  服用豪侈。予亟以危行远害规君。君虽韪之,不能改也。联军入都城,两宫西幸。都人苦饥,

  道殣相望。君乃挟资入国门,议振恤。适太仓为俄军所据,欧人不食米,君请于俄军,以贱价

  尽得之,粜诸民,民赖以安。君平生之所以惠于人者实在此事,而数年后柄臣某乃以私售仓粟

  罪君,致流新疆死矣。

  ..至于君既受廪于欧人,虽顾惜国权,卒不能剖心自明于人,在君乌得无罪?而其所以

  致此者,则以豪侈不能自洁之故,亦才为之累也。噫!以天生才之难,有才而不能用,执政之

  过也。怀才而不善自养,致杀身而丧名,吾又焉能不为君疚哉?书毕,为之长叹。

  我们读了这篇传,可以想象刘鹗先生的为人了。他是一个很有见识的学

  者,同时又是一个很有识力和胆力的政客。当河南初发现甲骨文字的时候,

  许多学者都不信龟甲兽骨能在地中保存几千年之久。刘先生是最早赏识甲骨

  文字的一位学者。他的一部《铁云藏龟》要算是近年研究甲骨文字的许多著

  作的开路先锋。罗振玉先生是甲骨文字之学的大师,他也是因为刘先生的介

  绍方才去研究这些古物的。只可惜近二十年来研究甲骨文字的大进步是刘先

  生不及见的了。

  刘鹗先生最自信的是他对于治河的主张。罗先生说他在郑州河工上“短

  衣匹马,与徒役杂作”,我们读《老残游记》中描写黄河与河工的许多地方,

  也可以知道他的治河主张是从实地观察得来的。罗《传》中记刘先生在张曜

  幕府中辩论治河的两段也可以和《老残游记》相参证。张曜即是《游记》中

  的庄宫保。第三回中老残驳贾让“不与河争地”的主张说:

  贾让只是文章做得好,他也没有办过河工。

  刘先生自己是曾在河工上“与徒役杂作”的,所以有驳贾让的资格了。当时

  张曜却已行过贾让的主张了。罗《传》中的施善昌大概即是《游记》第十四

  回的史观察。他的主旨载在第十四回里。这回试行“不与河争地”,“废了

  民埝,退守大堤”的结果是很可惨的。《游记》第十三回和第十四回在妓女

  翠环的口里极力描写那回的惨劫很能教人感动。老残的结论是:

  然则此议之人却也不是坏心,并无一毫为己私见在内;只因但会读书,不谙世故,举手动

  足便错。..岂但河工为然?天下大事坏于奸臣者十之三四,坏于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倒有十分

  之六七也!(十四回)

  刘先生自己主张王景的法子。老残说:他(王景)治河的法子乃是从大禹一脉下来的,专

  主“禹抑洪水”的“抑”字。..他是从“播为九河,同为逆河”“同”“播”两个字上悟出

  来的。(三回)

  这就是罗《传》说的“束水刷沙”的法子。刘鹗先生自信此法是有大功效的,

  所以他在《游记》第一回楔子里说一段黄瑞和浑身溃烂的寓言。黄瑞和即是

  黄河,“每年总要溃几个窟窿;今年治好这个,明年别处又渍几个窟窿”。

  老残“略施小技”;“说也奇怪,这年虽然小有溃烂,却是一个窟窿也没有

  

  出过。”他说:

  出过。”他说:

  这段话很可以看出他对于此法的信仰了。

  我们拿罗振玉先生做的那篇传来和《老残游记》对照着看,可以知道这

  部小说里的老残即是刘鹗先生自己的影子。他号铁云,故老残姓铁。他是丹

  徒人,寄居淮安;老残是江南人,他的老家在江南徐州。(三回)罗《传》

  中说刘先生曾“以岐黄术游上海,而门可罗雀”;老残也曾“摇个串铃,替

  人治病,奔走江湖近二十年”。最明显的是治河的主张;在这一方面老残完

  全是刘鹗,毫没有什么讳饰。

  刘鹗先生一生有四件大事:一是河工,二是甲骨文字的承认,三是请开

  山西的矿,四是购买太仓的米来赈济北京难民。为了后面的两件事,他得了

  许多毁谤。太仓米的案子竟叫他受充军到新疆的刑罚,然而知道此事的人都

  能原谅他,说他无罪。只有山西开矿造路的一案,当时的人很少能了解他的。

  他的计划是要“严定其制,令三十年而全矿路归我。如是,则彼之利在一时,

  而我之利在百世矣。”这种办法本是很有远识的。但在那个昏愦的时代,远

  见的人都逃不了惑世误国的罪名,于是刘先生遂被人叫做“汉奸”了。他的

  老朋友罗振玉先生也不能不说:“君既受廪于欧人,虽顾惜国权,卒不能剖

  心自明于人,在君乌得无罪?”一个知己的朋友尚且说他乌得无罪,何况一

  般不相知的众人呢?

  《老残游记》的第一回“楔子”便是刘先生“剖心自明于人”的供状。

  这一回可算得他的自叙或自传。老残同了他的两个至友德慧生与文章伯——

  他自己的智慧,道德,文章,——在蓬莱阁上眺望天风海水,忽然看见一只

  帆船“在那洪波巨浪之中,好不危险”。那只帆船便是中国。

  船主坐在舵楼之上,楼下四人专管转舵的事。前后六枝桅杆,挂着六扇旧帆;又有两枝新

  桅,挂着一扇簇新的帆,一扇半新不旧的帆。

  四个转舵的是军机大臣,六枝旧桅是旧有的六部,两枝新桅是新设的两部。

  这船虽有二十三四丈长,却是破坏的地方不少:东边有一块,约有三丈长短,已经破坏,

  浪花直灌进去;那旁,仍在东边,又有一块,约长一丈,水波亦渐渐浸入;其余的地方,无一

  处没有伤痕。

  二十三四丈便是二十三四个行省与藩属。东边那三丈便是东三省;还有那东

  边一丈便是山东。

  那八个管帆的却是认真的在那里管,只是各人管各人的帆,仿佛在八只船上似的,彼此不

  相关照。那[些]水手只管在那坐船的男男女女队里乱窜,不知所做何事。用远镜仔细看去,方

  知道他[们]在那里搜他们男男女女所带的干粮,并剥那些人身上穿的衣服。

  老残和他的朋友看见这种怪现状,气的不得了。德慧生和文章伯问老残怎样

  

  去救他们,老残说:

  去救他们,老残说:

  这就是说,习惯的法子到了这种危险的时候就不中用了,须有个方针,认清

  了方向,作个计划,方才可行。老残提议要送给他们“一个最准的向盘,一

  个纪限仪,并几件行船要用的物件”。

  但是他们赶到的时候,就听见船上有人在那里演说,要革那个掌舵的人

  的命。老残是不赞成革命的,尤其不赞成那些“英雄只管自己敛钱,叫别人

  流血的”。他们跳上船,把向盘、纪限仪等项送给大船上的人。

  正在议论,那知那下等水手里面,忽然起了咆哮,说道:“船主!船主!千万不可为这人

  所惑!他们用的是外国向盘,一定是洋鬼子差遣来的汉奸!他们是天主教!他们将这只大船已

  经卖与洋鬼子了,所以才有这个向盘!请船主赶紧将这三人绑去杀了,以除后患;倘与他们多

  说几句话,再用了他的向盘,就算收了洋鬼子的定钱,他就要来拿我们的船了!”谁知这一阵

  嘈嚷,满船的人俱为之震动。就是那演说的英雄豪杰也在那里喊道:“这是卖船的汉奸!快杀!

  快杀!”船主、舵工听了,俱犹疑不定。内中有一个舵工,是船主的叔叔,说道:“你们来意

  甚善,只是众怒难犯,赶快去罢。”三人垂泪,赶快回了小船。那知大船上人,余怒未息,看

  三人上了小船,忙用被浪打碎了的断桩破板打下船去。你想,一只小小渔船怎禁得几百个人用

  力乱砸?顷刻之间,将那渔船打得粉碎,看着沉下海中去了。

  刘先生最伤心的是“汉奸”的喊声不但起于那些“下等水手”里面,并

  且出于那些“演说的英雄豪杰”之口!一班“英雄豪杰”只知道鼓吹革命是

  救国,而不知道献向盘与纪限仪也是救国,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借债开矿造铁

  路也是救国!所以刘鹗“汉奸”的罪是决定不可改的了,他该充军了,该死

  在新疆了。

  二《老残游记》里的思想

  《老残游记》有光绪丙午(1906)的自叙,作者自述这部书是一种哭泣,

  是一种“其力甚劲,其行弥远,不以哭泣为哭泣”的哭泣。他说:

  吾人生今之时,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国之感情,有社会之感情,有种教之感情。其感情愈

  深者,其哭泣愈痛:此洪都百炼生所以有《老残游记》之作也。棋局已残,吾人将老,欲不哭

  泣也得乎?

  这是很明显地说,这部小说是作者发表他对于身世、家国、种教的见解的书。

  

  一个倜傥不羁的才士,一个很勇于事功的政客,到头来却只好做一部小说来

  寄托他的感情见解,来代替他的哭泣:这是一种很可悲的境遇,我们对此自

  然都有无限的同情。所以我们读《老残游记》应该先注意这书里发挥的感情

  见解,然后去讨论这书的文学技术。

  一个倜傥不羁的才士,一个很勇于事功的政客,到头来却只好做一部小说来

  寄托他的感情见解,来代替他的哭泣:这是一种很可悲的境遇,我们对此自

  然都有无限的同情。所以我们读《老残游记》应该先注意这书里发挥的感情

  见解,然后去讨论这书的文学技术。

  赃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盖赃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为非;清官则

  自以为不要钱,何所不可,刚愎自用,小则杀人,大则误国。吾人亲目所见,不知凡几矣。试

  观徐桐、李秉衡,其显然者也。廿四史中,指不胜屈。作者苦心愿天下清官勿以不要钱便可任

  性妄为也。历来小说皆揭赃官之恶;有揭清官之恶者,自《老残游记》始。(十六回原评)

  这段话是《老残游记》的中心思想。清儒戴东原曾指出,宋明理学的影

  响养成一班愚陋无用的理学先生,高谈天理人欲之辨,自以为体认得天理,

  其实只是意见;自以为意见不出于自私自利便是天理,其实只是刚愎自用的

  我见。理是客观的事物的条理,须用虚心的态度和精密的方法,方才寻得出。

  不但科学家如此,侦探访案,老吏折狱,都是一样的。古来的“清官”,如

  包拯之流,所以能永久传诵人口,并不是因为他们清廉不要钱,乃是因为他

  们的头脑子清楚明白,能细心考查事实,能判断狱讼,替百姓伸冤理枉。如

  果“清官”只靠清廉,国家何不塑几个泥像,雕几个木偶,岂不更能绝对不

  要钱吗?一班迂腐的官吏自信不要钱便可以对上帝、质鬼神了,完全不讲求

  那些搜求证据,研究事实,判断是非的法子与手段,完全信任他们自己的意

  见,武断事情,固执成见,所以“小则杀人,大则误国”。刘鹗先生眼见毓

  贤、徐桐、李秉衡一班人,由清廉得名,后来都用他们的陋见来杀人误国,

  怪不得他要感慨发愤,著作这部书,大声指斥“清官”的可恨可怕了。

  《老残游记》最称赞张曜(庄宫保),但作者对于治河一案,也很有不

  满意于张曜的话。张曜起初不肯牺牲夹堤里面几万家的生产,十几万的百姓,

  但他后来终于听信了幕府中人的话,实行他们的治河法子。《游记》第十四

  回里老残评论此事道:

  创此议之人却也不是坏心,并无一毫为己私见在内;只因但会读书,不谙世故,举手动足

  便错。..岂但河工为然?天下大事坏于奸臣者十之三四,坏于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倒有十分之

  六七也!

  这不是很严厉的批评吗?

  他写毓贤(玉贤),更是毫无恕词了。毓贤是庚子拳匪案里的一个罪魁;

  但他做山东曹州知府时,名誉很好,有“清官”、“能吏”之称。刘先生偏

  要描写他在曹州的种种虐政,预备留作史料。他写于家被强盗移赃的一案,

  上堂时,

  玉大人拿了失单交下来,说:“你们还有得说的吗?”于家父子方说得一声“冤枉”,只

  听堂上惊堂一拍,大嚷道:“人赃现获,还喊冤枉?把他站起来!去!”左右差人连拖带拽拉

  

  下去了。(四回)

  下去了。(四回)

  这边值日头儿就走到公案面前,跪了一条腿,回道:“禀大人的话:今日站笼没有空子,

  请大人示下。”那玉大人一听,怒道:“胡说!我这两天记得没有站甚么人,怎会没有空子呢?”

  值日差回道:“只有十二架站笼,三天已满。请大人查簿子看。”玉大人一查簿子,用手在簿

  子上点着说:“一,二,三,昨儿是三个。一,二,三,四,五,前儿是五个。一,二,三,

  四,大前儿是四个。没有空,到也不错的。”差人又回道:“今儿可否将他们先行收监?明天

  定有几个死的,等站笼出了缺,将他们补上,好不好?请大人示下。”

  玉大人凝了一凝神,说道:“我最恨这些东西!若要将他们收监,岂不是又被他多活一天

  去了吗?断乎不行。你们去把大前天站的四个放下,拉来我看。”差人去将那四人放下,拉上

  堂去。大人亲自下案,用手摸着四人鼻子,说道:“是还有点游气。”复行坐上堂去,说:“每

  人打二千板子,看他死不死!”那知每人不消几十板子,那四个人就都死了。

  这是一个“清官”的行为!

  后来于家老头子先站死了,于学礼的妻子吴氏跪倒在府衙门口,对着于

  学礼大哭一场,拔刀自刎了。这件事感动了三班差役,他们请稿案师爷去求

  玉大人把她的丈夫放了,“以慰烈妇幽魂”。玉大人笑道:

  你们倒好!忽然的慈悲起来了!你会慈悲于学礼,你就不会慈悲你主人吗?..况这吴氏

  尤其可恨:他一肚子觉得我冤枉了他一家子!若不是个女人,他虽死了,我还要打他二千板子

  出出气呢!

  于是于家父子三人就都死在站笼里了。

  刚弼似是一个假名,只借“刚愎”的字音,却不影射什么人。贾家的十

  三条命案也是臆造出来的。故出事的地方名叫齐东镇,“就是周朝齐东野人

  的老家”。而苦主两家,一贾,一魏,即是假伪的意思。这件命案太离奇了,

  有点“超自然”的色彩,可算是这部书的一个缺点。但其中描写那个“清廉

  得格登登的”刚弼,却有点深刻的观察。魏家不合请一位糊涂的胡举人去行

  贿,刚弼以为行贿便是有罪的证据,就严刑拷问贾魏氏。她熬刑不过,遂承

  认谋害了十三命。

  白耆复审的一回(十八回)只是教人如何撇开成见,研究事实,考察证

  据。他对刚弼说:

  老哥所见甚是。但是兄弟..此刻不敢先有成见。像老哥聪明正直,凡事先有成竹在胸,

  自然投无不利。兄弟资质甚鲁,只好就事论事,细意推求,不敢说无过,但能寡过已经是万幸

  了。

  “凡事先有成竹在胸”,这是自命理学先生刚愎自用的态度。“就事论事,

  细意推求”,这是折狱老吏的态度,是侦探家的态度,也就是科学家寻求真

  理的态度。

  复审的详情,我们不用说了。定案之后,刚弼还不明白魏家既无罪何以

  肯花钱。他说:“卑职一生就没有送过人一个钱。”白公呵呵大笑道:

  

  老哥没有送过人的钱,何以上台也会契重你?可见天下人不全是见钱眼开的哟。清廉人原

  是最令人佩服的,只有一个脾气不好,他总觉得天下人都是小人,只他一个人是君子。这个念

  头最害事的。把天下大事不知害了多少!老兄也犯这个毛病,莫怪兄弟直言。至于魏家花钱,

  是他乡下人没见识处,不足为怪也。

  老哥没有送过人的钱,何以上台也会契重你?可见天下人不全是见钱眼开的哟。清廉人原

  是最令人佩服的,只有一个脾气不好,他总觉得天下人都是小人,只他一个人是君子。这个念

  头最害事的。把天下大事不知害了多少!老兄也犯这个毛病,莫怪兄弟直言。至于魏家花钱,

  是他乡下人没见识处,不足为怪也。

  我的朋友钱玄同先生曾批评《老残游记》中间桃花山夜遇玙姑黄龙子的

  一大段(八回至十二回),神秘里夹杂着不少旧迷信,他说刘鹗先生究竟是

  “老新党头脑不清楚”。钱先生的批评固然是很不错的,但这一大段之中却

  也有一部分有价值的见解,未可完全抹煞。就是那最荒谬的部分也可以考见

  一个老新党的头脑,也未尝没有史料的价值。我们研究思想史的人,一面要

  知道古人的思想高明到什么地步,一面也不可不知道古人的思想昏谬到什么

  地步。

  《老残游记》里最可笑的是“北拳南革”的预言。一班昏乱糊涂的妄人

  推崇此书,说他“关心治乱,推算兴亡,秉史笔而参易象之长”(坊间伪造

  四十回本《老残游记》钱启猷序);说他“于笔记叙事之中,具有推测步算

  之妙,较《推背图》《烧饼歌》诸数书尤见明晰”(同书胶州傅幼圃序)。

  这班妄人的妄言,本不值一笑。但这种“买椟还珠”的谬见未免太诬蔑这部

  书了,我们不能不说几句辨正的话。

  此书作于庚子乱后,成于丙午年,上距拳匪之乱凡五年,下距辛亥革命

  也只五年。他说拳祸,只是追记,不是预言。他说革命,也只是根据当时的

  趋势,作一种推测,也算不得预言。不过刘鹗先生把这话放在黄龙子的口里,

  加上一点神秘的空气,不说是事理上的推测,却用干支来推算,所以装出预

  言的口气来了。若作预言看,黄龙子的推测,完全是错的。第一,他只看见

  甲辰(1904)的变法,以为科举的废止和五大臣出洋等事可以做到一种立宪

  的君主政治,所以他预定甲寅(1914)还有一次大变法,就是宪政的实行。

  “甲寅之后,文明大著,中外之猜嫌,满汉之疑忌,尽皆消灭。”这一点他

  猜错了。第二,他猜想革命至庚戌(1910)而爆发,庚戌在辛亥革命前一年,

  这一点他几乎猜中。然而他推算庚戌以后革命的运动便“潜消”了,这又大

  错了。第三,他猜测“甲寅以后为文明华敷之世,..直至甲子(1924)为

  文明结实之世,可以自立矣”。这一点又大错了。

  总之,《老残游记》的预言无一不错。这都是因为刘先生根本不赞成革

  命,“北拳南革都是阿修罗部下的妖魔鬼怪”,运动革命的人“不有人灾,

  必有鬼祸”,——他存了这种成见,故推算全错了。然而还有许多妄人把这

  书当作一部最灵的预言书!妄人之妄,真是无药可医的!

  然而桃花山中的一夕话也有可取之处。玙姑解说《论语》“攻乎异端”

  一句话,说“端”字当“起头”讲,执其两端是说执其两头;她批评“后世

  学儒的人,觉得孔孟的道理太费事,不如弄两句辟佛、老的口头禅,就算是

  圣人之徒。..孔孟的儒教被宋儒弄的小而又小,以至于绝了”。(九回)

  这话虽然表示作者缺乏历史眼光,却也可以表示作者怀疑的态度。后来

  

  子平闻了,连连赞叹。说:“今日幸见姑娘,如对明师!但是宋儒错会圣人意旨的地方,

  也是有的,然其发明正教的功德,亦不可及。即如‘理’、‘欲’二字、‘主敬’、‘存诚’

  等字,虽皆有古圣之言,一经宋儒提出,后世实受惠不少。人心由此而正,风俗由此而醇。”

  子平闻了,连连赞叹。说:“今日幸见姑娘,如对明师!但是宋儒错会圣人意旨的地方,

  也是有的,然其发明正教的功德,亦不可及。即如‘理’、‘欲’二字、‘主敬’、‘存诚’

  等字,虽皆有古圣之言,一经宋儒提出,后世实受惠不少。人心由此而正,风俗由此而醇。”

  这是很大胆的批评。宋儒的理学是从中古的宗教里滚出来的。中古的宗教—

  —尤其是佛教——排斥肉体,禁遏情欲,最反乎人情,不合人道。宋儒用人

  伦的儒教来代替出世的佛教,固然是一大进步。然而宋儒在不知不觉之中受

  了中古禁欲的宗教的影响,究竟脱不了那排斥情欲的根本态度,所以严辨“天

  理”“人欲”的分别,所以有许多不人道的主张。戴东原说宋儒的流弊遂使

  后世儒者“以理杀人”;近人也有“吃人的礼教”的名言,这都不算过当的

  判断。刘鹗先生作这部书,写两个“清官”自信意见不出于私欲,遂固执自

  己的私见,自以为得理之正,不惜杀人破家以执行他们心目中的天理:这就

  是“以理杀人”的具体描写。玙姑的一段话也只是从根本上否认宋儒的理欲

  之辨。她不惜现身说法,指出宋儒的自欺欺人,指出“宋儒之种种欺人,口

  难罄述”。这虽是一个“头脑不清楚”的老新党的话,然而在这一方面,这

  位老新党却确然远胜于今世恭维宋明理学为“内心生活”、“精神修养”的

  许多名流学者了。

  三《老残游记》的文学技术

  但是《老残游记》在中国文学史上的最大贡献却不在于作者的思想,而

  在于作者描写风景人物的能力。古来作小说的人在描写人物的方面还有很肯

  用气力的;但描写风景的能力在旧小说里简直没有。《水浒传》写宋江在浔

  阳楼题诗一段要算很能写人物的了;然而写江上风景却只有“江景非常,观

  之不足”八个字。《儒林外史》写西湖只说“真乃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一

  处是金粉楼台,一处是竹篱茅舍;一处是桃柳争妍,一处是桑麻遍野”。《西

  游记》与《红楼梦》描写风景也都只是用几句滥调的四字句,全无深刻的描

  写。只有《儒林外史》的第一回里有这么一段:

  王冕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着。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

  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山上,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树枝上

  

  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

  去。

  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

  去。

  《老残游记》最擅长的是描写的技术,无论写人写景,作者都不肯用套

  语滥调,总想熔铸新词,作实地的描画。在这一点上,这部书可算是前无古

  人了。

  刘鹗先生是个很有文学天才的人;他的文学见解也很超脱。《游记》第

  十三回里他借一个妓女的嘴骂那些滥调套语的诗人。翠环道:

  我在二十里铺的时候,过往的客人见的很多,也常有题诗在墙上的。我最喜欢请他们讲给

  我听。听来听去,大约不过这个意思。..因此我想做诗这件事是很没有意思的,不过造些谣

  言罢了。

  奉劝世间许多爱做诗的人们,千万不要为二十里铺的窑姐所笑!

  刘鹗先生的诗文集,不幸我们没有见过。《游记》有他的三首诗。第八

  回里的一首绝句,嘲讽聊城杨氏海源阁(书中改称东昌府柳家)的藏书,虽

  不是好诗,却也不是造谣言的。第六回里的一首五言律诗,专咏玉贤的虐政,

  有“杀民如杀贼,太守是元戎”的话,可见他做旧律诗也还能发议论。第十

  二回里的一首五古,写冻河的情景,前六句云:

  地裂北风号,长冰蔽河下。后冰逐前冰,相陵复相亚。河曲易为塞,嵯峨银桥架。..

  这总算是有意写实了。但古诗体的拘束太严了,用来写这种不常见的景物是

  不会满人意的。试把这六句比较这一段散文的描写:

  老残洗完了脸,把行李铺好,把房门锁上,也出来步到河堤上看,见那黄河从西南上下来,

  到此却正是[河]的湾子,过此便向正东去了。河面不甚宽,两岸相距不到二里。若以此刻河水

  而论,也不过百把丈宽的光景。只是面前的冰插的重重叠叠的,高出水面有七八寸厚。再望上

  游走了一二百步,只见那上流的冰还一块一块的漫漫价来,到此地被前头的拦住,走不动,就

  站住了。那后来的冰赶上他,只挤得嗤嗤价响。后冰被这溜水逼的紧了,就窜到前冰上头去。

  前冰被压就渐渐低下去了。看那河身不过百十丈宽。当中大溜约莫不过二三十丈。两边俱是平

  水。这平水之上早已有冰结满。冰面却是平的,被吹来的尘土盖住,却像沙滩一般。中间的一

  

  道大溜却仍然奔腾澎湃,有声有势,将那走不过去的冰挤的两边乱窜。那两边平水上的冰被当

  中乱冰挤破了,往岸上跑。那冰能挤到岸上有五六尺远。许多碎冰被挤的站起来,像个小插屏

  似的。看了有点把钟工夫,这一截子的冰又挤死不动了。

  道大溜却仍然奔腾澎湃,有声有势,将那走不过去的冰挤的两边乱窜。那两边平水上的冰被当

  中乱冰挤破了,往岸上跑。那冰能挤到岸上有五六尺远。许多碎冰被挤的站起来,像个小插屏

  似的。看了有点把钟工夫,这一截子的冰又挤死不动了。

  止水结冰是何情状?流水结冰是何情状?小河结冰是何情状?大河结冰是何情状?河南

  黄河结冰是何情状?山东黄河结冰是何情状?须知前一卷所写是山东黄河结冰。(十三回原评)

  这就是说,不但人有个性的差别,景物也有个性的差别。我们若不能实地观

  察这种种个性的分别,只能有笼统浮泛的描写,决不能有深刻的描写。不但

  如此,知道了景物各有个性的差别,我们就应该明白:因袭的词章套语决不

  够用来描写景物,因为套语总是浮泛的,笼统的,不能表现某地某景的个别

  性质。我们能了解这段散文的描写何以远胜那六句五言诗,便可以明白白话

  文学的真正重要了。

  《老残游记》里写景的部分也有偶然错误的。蔡孑民先生曾对我说,他

  的女儿在济南时,带了《老残游记》去游大明湖,看到第二回写铁公祠前千

  佛山的倒影映在大明湖里,她不禁失笑。千佛山的倒影如何能映在大明湖里

  呢?即使三十年前大明湖没有被芦田占满,这也是不可能的事。大概作者有

  点误记了罢?

  第二回写王小玉唱书的一大段是《游记》中最用气力的描写:

  王小玉便启朱唇,发皓齿,唱了几句书儿。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

  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

  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不禁暗暗叫绝。

  那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转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恍

  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做来峰削壁千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

  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险

  愈奇!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

  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从此以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

  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稍动。约有两三分钟之久,仿佛有一点

  声音从地底下发出。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像放那东洋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

  五色火光,纵横散乱。这一声飞起,即有无限声音俱来并发。那弹弦子的亦全用轮指,忽大忽

  小,同他那声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坞春晓,好鸟乱鸣。耳朵忙不过来,不晓得听那一声的为是。

  正在撩乱之际,忽听霍然一声,人弦俱寂。这时台下叫好之声轰然雷动。

  这一段写唱书的音韵,是很大胆的尝试。音乐只能听,不容易用文字写出,

  所以不能不用许多具体的物事来作譬喻。白居易、欧阳修、苏轼都用过这个

  法子。刘鹗先生在这一段里连用七八种不同的譬喻,用新鲜的文字,明了的

  印象,使读者从这些逼人的印象里感觉那无形象的音乐的妙处。这一次的尝

  试总算是很成功的了。

  《老残游记》里写景的好文字很多,我最喜欢的是第十二回打冰之后的

  一段:

  

  抬起头来看那南面的山,一条雪白,映着月光分外好看。一层一层的山岭却不大分辨得出。

  又有几片白云夹在里面,所以看不出是云是山,及至定神看去,方才看出那是云那是山来。虽

  然云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因为月在云上,云在月下,所以云

  的亮光是从背面透过来的。那山却不然,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过

  来,所以光是两样子的。然只就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往东去,越望越远,渐渐的天也是白的,

  山也是白的,云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甚么来了。

  抬起头来看那南面的山,一条雪白,映着月光分外好看。一层一层的山岭却不大分辨得出。

  又有几片白云夹在里面,所以看不出是云是山,及至定神看去,方才看出那是云那是山来。虽

  然云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因为月在云上,云在月下,所以云

  的亮光是从背面透过来的。那山却不然,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过

  来,所以光是两样子的。然只就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往东去,越望越远,渐渐的天也是白的,

  山也是白的,云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甚么来了。

  民国八年(1919)上海有一家书店忽然印出一部号称“全本”的《老残

  游记》,凡上下两卷,上卷即是原本二十回;下卷也是二十回,说是“照原

  稿本加批增注”的。书尾有“著述于清光绪丙申年山东旅次”一行小字。这

  便是作伪的证据。丙申(1896)在庚子前五年,而著者原序的年月是丙午之

  秋,岂不是有意提早十年,要使“北拳南革”都成预言吗?

  四十回本之为伪作,绝对无可疑。别的证据且不用谈,单看后二十回写

  老残游历的许多地方,可有一处有像前二十回中的写景文章吗?看他写泰安

  道上——

  一路上柳绿桃红,春光旖旎;村居野妇联袂踏青;红杏村中,风飘酒帜;绿杨烟里,人戏

  秋千;或有供麦饭于坟前,焚纸钱于陌上。..

  列位看官在《老残游记》前二十回里可曾看见这样丑陋的写景文字吗?这样

  大胆妄为的作伪小人真未免太侮辱刘鹗先生了!真未免太侮辱社会上读小说

  的人们了!

  四尾声

  今年我作《三侠五义》序的时候,前半篇已付排了,后半篇还未脱稿。

  上海有一位女士,从她的未婚夫那边看见前半篇的排样,写信来和我讨论《三

  侠五义》的标点。她提出许多关于标点及考证的问题;她的热诚和细心都使

  我十分敬仰。她的未婚夫——一位有志气的少年,——投身在印刷局里做校

  对,所以她有机会先读亚东标点本的各种小说的校样。她给我作了许多校勘

  表。我们通了好几次的信。六月以后,她忽然没有信来了。我这回到了上海,

  就写信给她,问她什么时候我可以去看她和她的未婚夫。过了几天,她的未

  婚夫来看我,我才知道她已于七月八日病死了。这个消息使我好几天不愉快。

  我现在写这篇《老残游记》序,心里常常想到这篇序作成时那一位最热诚的

  读者早已不在人间了!所以我很诚敬地把这篇序贡献给这位不曾见过的死

  友,——贡献给龚羡章女士!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七日作于上海

  《胡适文存三集》卷六

  

  《儿女英雄传》序

  《儿女英雄传》序

  蜚英馆石印本还有光绪戊寅(四年)古辽马从善的一篇序,这篇序却有

  点历史考证的材料。他说:

  《儿女英雄传》一书,文铁仙先生(康)所作也。先生为故大学士勒文襄公(保)次孙,

  以赀为理藩院郎中,出为郡守,荐擢观察,丁忧旋里,特起为驻藏大臣,以疾不果行,遂卒于

  家。

  先生少袭家世余荫,门第之盛,无有伦比。晚年诸子不肖,家道中落;先时遗物斥卖略尽。

  先生块处一室,笔墨之外无长物,故著此书以自遣。其书虽托于稗官家言,而国家典故,先世

  旧闻,往往而在。且先生一身亲历乎盛衰升降之际,故于世运之变迁,人情之反复,三致意焉。

  先生殆悔其已往之过而抒其未遂之志欤?

  我后来曾向北京的朋友打听这书的作者,他们说的话也可以证实马从善序中

  的话。志赞希先生(志锜)并且说:光绪中叶时,还有人见过《儿女英雄传》

  里的长姐儿,已不止半老的徐娘了。

  文康的事迹,马从善序里已略述了。我的朋友李玄伯先生(宗侗)曾考

  证文康的家世,列有一表(《猛进》第二十二期),如下:

  ì....

  ì

  英惠文厚

  ...

  1

  英德

  勒保—

  英绶文俊

  英奎

  英秀文康

  ...

  温福

  í.....

  ìí.

  英志文禧

  永保—

  英华

  玄伯说,他不能定文康是英字辈哪一个的儿子。这一家确曾有很阔的历史;

  马从善说他家“门第之盛,无有伦比”,也不算太过。他家姓费莫氏,镶红

  旗人。温福做到工部尚书,在军机处行走;乾隆三十六年征金川,他是副将

  军,中枪阵亡,赏伯爵,由他的次子永保承袭。勒保做到陕甘总督,调云贵

  总督;嘉庆初年,他有平仲苗之功,封威勒侯;后来又有平定川陕教匪之功,

  升至经略大臣,节制川、楚、陕、甘、豫五省军务,晋封公爵。永保也署过

  陕甘总督,做过云贵巡抚,两广总督,死后谥恪敏。

  英字一辈里也出过好几个大官;文字一辈中,文俊做到江西巡抚。

  玄伯说:“他家有几个人上过西北,温福、永保皆在乌里雅苏台效过力,

  所以安骥也几乎上了乌里雅苏台。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勒保、英惠各做

  

  过一次,英绶二次,所以安骥也升了这官。”

  过一次,英绶二次,所以安骥也升了这官。”

  依我个人看来,《儿女英雄传》与《红楼梦》恰是相反的。曹雪芹与文

  铁仙同是身经富贵的人,同是到了晚年穷愁的时候才发愤著书。但曹雪芹肯

  直写他和他的家庭的罪恶,而文铁仙却不但不肯写他家所以败落的原因,还

  要用全力描写一个理想的圆满的家庭。曹雪芹写的是他的家庭的影子;文铁

  仙写的是他的家庭的反面。文铁仙自序(假名“观鉴我斋”的序)也说:

  修道之谓教。与其隐教以“不善降殃”为背面敷粉,易若显教以“作善降祥”为当头棒喝

  乎?

  这是很明白的供状。马从善自称“馆于先生家最久”,他在那篇序里也说:

  先生殆悔其已往之过,而抒其未遂之志欤?

  这可见文铁仙是有“已往之过”的;不过他不肯老实描写那些“已往之过”,

  偏要虚构一个理想的家庭来“抒其未遂之志”。于是《儿女英雄传》遂成一

  部传奇的而非写实的小说了。

  我们读《儿女英雄传》,不可不记得这一点。《儿女英雄传》是有意写

  “作善降祥”一个观念的;是有意写一个作善而兴旺的家庭来反映作者身历

  的败落状况的。书中的情节处处是作者的家世的反面。文康是捐官出身的,

  而安学海与安骥都是科甲出身。文康做过大官而家道败落;安学海止做了一

  任河工知县,并且被参追赔,后来教子成名,家道日盛。文康是有“已往之

  过”的;安学海是个理学先生,是个好官,是个一生无疵的完人。文康晚年

  “诸子不肖,家道中落”;而安学海“夫妻寿登期颐,子贵孙荣”;安骥竟

  是“政声载道,位极人臣”。——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文康在最穷愁无聊的

  时候虚构一个美满的家庭,作为一种精神上的安慰。凡实际上他家最缺乏的

  东西,在那幻想的境地里都齐全了。古人说:“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

  固且快意。”一部《儿女英雄传》大可以安慰那“垂白之年重遭穷饿”的作

  者了。

  我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文存》二集卷二)里,曾泛论五

  十年内的白话小说:

  这五十年内的白话小说..可以分作南北两组:北方的评话小说,南方的讽刺小说。北方

  的评话小说可以算是民间的文学;它的性质偏向为人的方面,能使无数平民听了不肯放下,看

  

  了不肯放下;但著书的人多半没有什么深刻的见解,也没有什么浓挚的经验。他们有口才,有

  技术,但没有学问思想。他们的小说..只能成一种平民的消闲文学。《儿女英雄传》、《七

  侠五义》..等书属于这一类。南方的讽刺小说便不同了。他们的著者多是文人,往往是有思

  想有经验的文人。他们的小说,在语言的方面,往往不如北方小说那样漂亮活动;..但思想

  见解的方面,南方的几部重要小说都含有讽刺的作用,都可以算是社会问题的小说。他们既能

  为人,又能有我。《官场现形记》、《老残游记》..都属于这一类。

  了不肯放下;但著书的人多半没有什么深刻的见解,也没有什么浓挚的经验。他们有口才,有

  技术,但没有学问思想。他们的小说..只能成一种平民的消闲文学。《儿女英雄传》、《七

  侠五义》..等书属于这一类。南方的讽刺小说便不同了。他们的著者多是文人,往往是有思

  想有经验的文人。他们的小说,在语言的方面,往往不如北方小说那样漂亮活动;..但思想

  见解的方面,南方的几部重要小说都含有讽刺的作用,都可以算是社会问题的小说。他们既能

  为人,又能有我。《官场现形记》、《老残游记》..都属于这一类。

  这部书的作者虽做过几任官,究竟是一个迂腐的学究,没有高尚的见解,

  没有深刻的经验。他自己说他著书的主旨是要写“作善降祥”的一个观念。

  从这个迂陋的根本观念上出发,这部书的内容就可想而知了。最鄙陋恶劣的

  部分是第三十五回“何老人示棘闱异兆”的一回。在前一回里,安公子在“成

  字第六号”熟睡,一个老号军眼见那第六号的房檐上挂着碗来大的一盏红灯;

  他走到跟前,却早不见了那盏灯。这已是很可笑的迷信了。三十五回里,那

  位同考官娄养正梦中恍惚间忽见——

  帘栊动处,进来了一位清癯老者,..把拐杖指定方才他丢开的那本卷子说道:“..此

  人当中!”

  娄主政还不肯信,

  窗外又起了一阵风。这番不好了,竟不是作梦了。只听那阵风头过处,..门外明明的进

  来了一位金冠红袍的长官。..只听那神道说道:“..吾神的来意也是为着成字六号,这人

  当中!”

  这种谈“科场果报”的文字,本是常见的;说也奇怪,在一部冒充写实的小

  说里,在实写制度典章的部分里,这种文字便使人觉得格外恶劣,格外迂陋。

  这部书又要写“儿女英雄”两个字。作者说:

  儿女无非天性,英雄不外人情。最怜儿女最英雄,才是人中龙凤。

  他又说:

  如今世上人..误把些使气角力好勇斗狠的认作英雄;又把些调脂弄粉断袖余桃的认作儿

  女。..殊不知有了英雄至性,才成就得儿女心肠;有了儿女真情,才作得出英雄事业。譬如

  世上的人立志要做个忠臣,这就是个英雄心;忠臣断无不爱君的,爱君这便是个儿女心。立志

  要作个孝子,这就是个英雄心;孝子断无不爱亲的,爱亲这便是个儿女心。..这纯是一团天

  理人情,没得一毫矫揉造作。浅言之,不过英雄儿女常谈;细按去,便是大圣大贤身分。

  这是全部书的“开宗明义”。然而作者究竟也还脱不了那“世上人”的俗见。

  他写的“英雄”,终脱不了那“使气角力”的邓九公、十三妹一流人。他写

  的“儿女”,也脱不了那才子佳人夫荣妻贵的念头。这书的前半写十三妹的

  

  英雄:

  英雄:

  又写她在能仁寺:

  片刻之间,弹打了一个当家的和尚,一个三儿;刀劈了一个瘦和尚,一个秃和尚;打倒了

  五个作工的僧人,结果了一个虎面行者:一共整十个人。她这才抬头望着那一轮冷森森的月亮,

  长啸了一声,说:“这才杀得爽快!”(第六回)

  这里的十三妹竟成了“超人”了!“超人”的写法,在《封神传》或《三宝

  太监下西洋》或《七剑十三侠》一类的书里,便不觉得刺目;但这部书写的

  是一个近代的故事,作者自言要打破“怪、力、乱、神”的老套,要“以眼

  前粟布为文章”,怎么仍要夹入这种神话式的“超人”写法呢?

  这样一个“超人”的女英雄在这书的前半部里曾对张金凤说:

  你我不幸托生个(做?)女孩儿,不能在世界上烈烈轰轰作番事业,也得有个人味儿。有

  个人味儿就是乞婆丐妇也是天人;没些人味儿,让他紫诰金闺,也同狗彘。小姐又怎样?大姐

  又怎样?(第八回)

  这是多么漂亮的见解啊!然而这位“超人”的十三妹结婚之后,“还不曾过

  得十二日”,就会行这样的酒令:

  赏名花:名花可及那金花?

  酌旨酒:旨酒可是琼林酒?

  对美人:美人可得作夫人?(第三十回)

  这位“超人”这一跌未免跌的太低了罢?其实这并不是什么“超人”的堕落;

  这不过是那位迂陋的作者的“马脚毕露”。这位文康先生那里够得上谈什么

  “人味儿”与“超人”味儿?他只在那穷愁潦倒之中做那富贵兴隆的甜梦,

  梦想着有乌克斋、邓九公一班门生朋友,“一帮动辄是成千累万”;梦想着

  有何玉凤、张金凤一类的好女子来配他的纨袴儿子;梦想着有这样的贤惠媳

  妇来劝他的脓包儿子用功上进,插金花,赴琼林宴,进那座清秘堂!

  一部《儿女英雄传》里的思想见解都应该作如是观:都只是一个迂腐的

  八旗老官僚在那穷愁之中做的如意梦。

  我们已说过,《儿女英雄传》不是一部讽刺小说;但这书中有许多描写

  社会习惯的部分,在当日虽不是有意的讥讽,在今日看来却很像是作者有意

  刻画形容,给后人留下不少的社会史料。正因为作者不是有意的,所以那些

  部分更有社会史料的价值;这种不打自招的供状,这种无心流露的心理,是

  最可宝贵的,比那些有意的描写还更可宝贵。

  《儒林外史》极力描摹科举时代的社会习惯与心理,那是有意的讽刺。

  

  《儿女英雄传》的作者没有吴敬梓的思想见解;他的思想见地正和《儒林外

  《儿女英雄传》的作者没有吴敬梓的思想见解;他的思想见地正和《儒林外

  生一班人差不多。《儿女英雄传》的作者正是《儒林外史》里的人物,所以

  《儿女英雄传》里的心理也正是《儒林外史》攻击讽刺的心理。不过吴敬梓

  是有意刻画,而文康却是无心流露罢了。

  《儒林外史》里写周进、范进中举人的情形,是读者都不会忘记的。我

  们试看《儿女英雄传》里写安公子中举人的时候(第三十五回):

  安老爷看了〔报单〕,乐得先说了一句“谢天地!不料我安学海今日竟会盼到我的儿子中

  了”。手里拿着那张报单,回头就往屋里跑。这个当儿,太太早同着两个媳妇也赶出当院子来

  了。太太手里还拿着根烟袋。老爷见太太赶出来,便凑到太太面前道:“太太,你看这小子,

  他中也罢了,亏他怎么还会中的这样高!太太,你且看这个报单。”太太乐得双手来接,那双

  手却攥着根烟袋,一时忘了神,便递给老爷。妙在老爷也乐得忘了,便拿着那根烟袋,指着报

  单上的字,一长一短,念给太太听。..

  那时候的安公子呢?

  原来他自从听得“大爷高中了”一句话,怔了半天,一个人儿站在屋里,旮旮儿里脸是漆

  青,手是冰凉,心是乱跳,两泪直流的在那里哭呢。..

  连他们家里的丫头,长姐儿,也是——

  从半夜里就惦着这件事。才打寅正,他就起来了。心里又模模糊糊记得老爷中进士的时候,

  是天将亮报喜的就来了;可又记不真是头一天,是当天。因此,从半夜里盼到天亮,还见不着

  个信儿,就把他急了个红头涨脸。及至服侍太太梳头,太太看见这个样子..忙伸手摸了摸他

  的脑袋,说:“真个的热呼呼的!你给我梳了头,回来到下屋里静静儿的躺一躺儿去罢。看时

  气不好!”他..因此扎在他那间屋里,却坐又坐不安,睡又睡不稳。没法儿,只拿了一床骨

  牌,左一回右一回的过五关儿,心里要就那拿的开拿不开上算占个卦。..

  还有那安公子的干丈母娘——舅太太——呢?

  只听舅太太从西耳房一路唠叨着就来了,口里只嚷道:“那儿这么巧事!这么件大喜的喜

  信儿来了偏偏儿的我这个当儿要上茅厕!才撒了泡溺,听见,忙的我事也没完,提上裤子,在

  那凉水盆里汕了汕手,就跑了来了。我快见见我们姑太太。”..他拿着条布手巾,一头走,

  一头说,一头擦手,一头进门。及至进了门,才想起..还有个张亲家老爷在这里。那样的敞

  快爽利人,也就会把那半老秋娘的脸儿臊了个通红。..

  顶热心至诚的,要算安公子的丈母张太太了。这时候,

  满屋里一找,只不见这位张太太。..上上下下三四个茅厕都找到了,也没有亲家太

  太。..里头两位少奶奶带着一群仆妇丫鬟,上下各屋里,甚至茶房,哈什房,都找遍了。甚

  么人儿,甚么物儿都不短,只不见了张亲家太太。

  原来张亲家太太一个人爬上魁星楼去了。她——

  

  听得人讲究,魁星是管念书赶考的人中不中的,他为女婿,初一十五必来望着楼磕个

  头。..今日在舅太太屋里听得姑爷果然中了,便如飞的..直奔到这里来,..大着胆子上

  去,要当面叩谢魁星的保佑。及至..何小姐..三步两步跑上楼去一看,张太太正闭着两只

  眼睛,冲着魁星,把脑袋在那楼板上碰的山响,嘴里可念的是“阿弥陀佛”和“救苦救难观世

  音菩萨”。

  听得人讲究,魁星是管念书赶考的人中不中的,他为女婿,初一十五必来望着楼磕个

  头。..今日在舅太太屋里听得姑爷果然中了,便如飞的..直奔到这里来,..大着胆子上

  去,要当面叩谢魁星的保佑。及至..何小姐..三步两步跑上楼去一看,张太太正闭着两只

  眼睛,冲着魁星,把脑袋在那楼板上碰的山响,嘴里可念的是“阿弥陀佛”和“救苦救难观世

  音菩萨”。

  文康极力赞颂科举,而我们读了只觉得科举流毒的格外可怕;他诚心诚

  意地描写科第的可歆羡,而我们在今日读了只觉得他给我们留下了一大篇科

  举制度之下崇拜富贵利禄的心理的绝好供状。所以我们说《儿女英雄传》的

  作者自己正是《儒林外史》要刻画形容的人物,而《儿女英雄传》的大部分

  真可叫做一部不自觉的《儒林外史》。

  《儿女英雄传》是一部评话,它的特别长处在于言语的生动,漂亮,俏

  皮,诙谐有风趣。这部书的内容是很浅薄的,思想是很迂腐的;然而生动的

  语言与诙谐的风趣居然能使一般的读者感觉愉快,忘了那浅薄的内容与迂腐

  的思想。旗人最会说话;前有《红楼梦》,后有《儿女英雄传》,都是绝好

  的记录,都是绝好的京语教科书。《儿女英雄传》的作者有意模仿说评话人

  的口气,叙事的时候常常插入许多“说书人打岔”的话,有时颇觉讨厌,但

  往往很多诙谐的风味。

  最好的例是能仁寺的凶僧举刀要杀安公子时,忽然一个弹子飞来,那和

  尚把身一蹲,

  谁想他的身子蹲得快,那白光儿来得更快,噗的一声,一个铁弹子正着在左眼上。那东西

  进了眼睛,敢是不要站住,一直的奔了后脑杓子的脑瓜骨,咯噔的一声,这才站住了。那凶僧

  虽然凶横,他也是个肉人。这肉人的眼珠子上要着上这等一件东西,大概比揉进一个沙子去厉

  害,只疼得他“哎哟”一声,咕咚往后便倒;当啷啷,手里的刀子也扔了。那时三儿在旁边正

  呆呆的望着公子的胸脯了,要看这回刀尖出彩,只听咕咚一声,他师傅跌倒了,吓了一跳,说:

  “你老人家怎么了?这准是使猛了劲,岔了气了。等我腾出手来扶起你老人家起啵。”才一转

  身,毛着腰,要把那铜镟子放在地下好去搀他师傅。这个当儿,又是照前噗的一声,一个弹子

  从他左耳朵眼儿里打进去,打了个过膛儿,从右耳朵眼里儿钻出来,一直打到东边那个厅柱上,

  吧嗒的一声打了一寸来深,进去嵌在木头里边。那三儿只叫得一声“我的妈呀!”镗,把个铜

  镟子扔了,咕咭,也窝在那里了。那铜镟子里的水泼了一台阶子。那镟子唏啷■啷一阵乱响便

  滚下台阶去了。(第六回)

  这种描写法,虽然全不是写实的,却很有诙谐趣味;这种风趣乃是北方评话

  小说的一种特别风趣。

  第二十七回写何玉凤将出嫁之前,独自坐在屋里,心里越想越烦闷起来,

  ——

  可煞作怪!不知怎的,往日这两道眉毛一拧就锁在一块儿了,此刻只管要往中间儿拧,那

  

  两个眉梢儿他自己会往两边儿展。往日那脸一沉就绷住了,此刻只管往下瓜搭,那两个孤拐他

  自己会往上逗。不禁不由,就是满脸的笑容儿,益发不得主意。

  两个眉梢儿他自己会往两边儿展。往日那脸一沉就绷住了,此刻只管往下瓜搭,那两个孤拐他

  自己会往上逗。不禁不由,就是满脸的笑容儿,益发不得主意。

  不但记叙的部分如此,这书里的谈话的漂亮生动,也是别的小说不容易

  做到的。小说里最难的部分是书中人物的谈话口气。什么官僚乞丐都谈司马

  迁、班固的古文腔调,固是不可;什么小姐小孩子都打着“欧化”式的谈话,

  也是不可;就是像《儒林外史》那样人人都说着长江流域的普通话,也叫人

  起一种单调的感觉,有时还叫人感觉这种谈话的不自然,不能传神写实。做

  小说的人要使他书中人物的谈话生动漂亮,没有别的法子,只有随时随地细

  心学习各种人的口气,学习各地人的方言,学习各地方言中的熟语和特别语。

  简单说来,只有活的方言可用作小说戏剧中人物的谈话;只有活的方言能传

  神写生。所以中国小说之中,只有几部用方言土语做谈话的小说能够在谈话

  的方面特别见长。《金瓶梅》用山东方言,《红楼梦》用北京话,《海上花

  列传》用苏州话:这些都是最有成绩的例。《儿女英雄传》也用北京话,但

  《儿女英雄传》出世在《红楼梦》出世之后一百二三十年,风气更开了,凡

  曹雪芹时代不敢采用的土语,于今都敢用了。所以《儿女英雄传》里的谈话

  有许多地方比《红楼梦》还更生动。如张亲家太太,如舅太太,他们的谈话

  都比《红楼梦》里的刘老老更生动。甚至于能仁寺中的王八媳妇,以至安老

  爷在天齐庙里碰着的两个妇人,他们的谈话,充满着土话,充满着生气,也

  都是曹雪芹不敢写或不能写的。

  我们试举天齐庙里那个四十来岁的胖女人的说话作个例。她说:

  那儿呀?才刚不是我们打伙儿从娘娘殿里出来吗?瞧见你一个人儿仰着个颏儿尽着瞅着

  那碑上头,我只打量那上头有个甚么希希罕儿呢,也仰着个颏儿,一头儿往上瞧,一头儿往前

  走。谁知脚底下横不楞子爬着条浪狗,叫我一脚就造了他爪子上了。要不亏我躲的溜扫,一把

  抓住你,不是叫他敬我——乖乖,准是我自己闹个嘴吃屎。你还说呢!(第三十八回)

  又如在能仁寺里,那王八媳妇夸说那大师傅待她怎么好,她说:

  要提起人家大师傅来,忒好咧!..

  天天的肥鸡大鸭子,你想咱们配么?

  那女子(十三妹)说道:

  别咱们!你!

  这四个字多么响亮生动!

  第二十六回张金凤劝何玉凤嫁人的一长段,无论思想内容如何不高明,

  在言语的方面确然要算是很流利的辩论。在小说里,这样长篇的谈话是很少

  见的。《儿女英雄传》里的人物之中,安老爷与安公子的谈话最令人感觉迂

  腐可厌;然而那位安公子有时也居然能说几句有风趣的话。他和何玉凤成亲

  的那一晚,何小姐打定主意不肯睡,他——

  

  因被这位新娘磨得没法儿了,心想这要不作一篇偏锋文章,大约断入不了这位大宗师的

  眼,便站在当地向姑娘说道:“你只把身子赖在这两扇门上,大约今日是不放心这两扇门。果

  然如此,我倒给你出个主意,你索性开开门出去。”

  因被这位新娘磨得没法儿了,心想这要不作一篇偏锋文章,大约断入不了这位大宗师的

  眼,便站在当地向姑娘说道:“你只把身子赖在这两扇门上,大约今日是不放心这两扇门。果

  然如此,我倒给你出个主意,你索性开开门出去。”

  姑娘不觉大怒,说道:“唗!安龙媒!我平日何等待你,亏了你那些儿!今日才得进门,

  坏了你家那桩事,你叫我去跳井!”公子道:“少安无躁,往下再听。那井口边也埋着一个碌

  碡,那碌碡上也有个关眼儿。你还用你那两个小指头儿扣住那个关眼儿,把它提了来,顶上这

  两扇门,管保你就可以放心睡觉了。”

  姑娘听了这话,追想前情,回思旧景,眉头儿一逗,腮颊儿一红,不觉变嗔为喜,嫣然一

  笑。

  总之,《儿女英雄传》的最大长处在于说话的生动与风趣。为了这点子语言

  上的风趣,我们真愿意轻轻地放过这书内容上的许多陋见与腐气了。

  《儿女英雄传》的纪献唐自然是年羹尧的假名。但这部书不过是借一个

  “天大地大无大不大的大脚色”来映射十三妹的英雄,年羹尧不过是一个不

  登台的配角,与作者著书的本意毫无关系。蒋瑞藻先生说:

  意者年氏之死出于同僚诬蔑而非其罪,燕北闲人特隐约其词,记之小说,以表明之耶?(《小

  说考证》页

  143)

  这是排满空气最盛的时代的时髦话。文康是一个八旗陋儒,他决没有替年羹

  尧伸冤的见解。况且这书中明说年羹尧有“谋为不轨”的行为(十八回),

  如何可说是代他“表明”的书呢?

  我们读这种评话小说,要知它只是一种消闲的文学,没有什么微言大义。

  至多不过是带着“福善祸淫”一类的流俗信仰罢了。

  年羹尧是历史的人物。十三妹的故事却全是捏造的。她的祖父名叫何焯:

  我们难道可信她是何义门(焯)的孙女吗?在《儿女英雄传》里,十三妹姓

  何,她父亲名叫何杞,是年大将军的中军副将。后来清朝晚年另有人编出一

  部《年公平西纪事》,又名《平金川》,书中也插入十三妹的故事。但十三

  妹在那书里却不姓何了,她父亲名叫裕周,是个都司。这书叙裕周被年大将

  军杀死之后,十三妹奉了母亲,“隐姓埋名,以待机会,再行报仇。”语在

  《儿女英雄传》(《平金川》第十八回)。这可见《平金川》是沿袭《儿女

  英雄传》的,不能证明当日确有这个故事。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病中作此自遣

  《胡适文存三集》卷六

  

  《海上花列传》序

  《海上花列传》序

  《海上花列传》的作者自称“花也怜侬”,他的历史我们起先都不知道。

  蒋瑞藻先生的《小说考证》卷八引《谭瀛室笔记》说:

  《海上花》作者为松江韩君子云。韩为人风流蕴藉,善弈棋,兼有阿芙蓉癖;旅居沪上甚

  久,曾充报馆编辑之职。所得笔墨之资悉挥霍于花丛。阅历既深,此中狐媚伎俩洞烛无遗,笔

  意又足以达之。..

  《小说考证》出版于民国九年,从此以后,我们又无从打听韩子云的历史了。

  民国十一年,上海清华书局重排的《海上花》出版,有许廑父先生的序,中

  有云:

  《海上花列传》..或曰松江韩太痴所著也。韩初业幕,以伉直不合时宜,中年后乃匿身

  海上,以诗酒自娱。既而病穷,..于是乎有《海上花列传》之作。

  这段话太浮泛了,使人不能相信。所以我去年想做《〈海上花〉序》时,便

  打定主意另寻可靠的材料。

  我先问陈陶遗先生,托他向松江同乡中访问韩子云的历史。陶遗先生不

  久就做了江苏省长;在他往南京就职之前,他来回复我,说韩子云的事实一

  时访不着,但他知道孙玉声先生(海上漱石生)和韩君认识,也许他能供给

  我一点材料。我正想去访问孙先生,恰巧他的《退醒庐笔记》出版了。我第

  一天见了广告,便去买来看;果然在《笔记》下卷(页.. 12)寻得“海上花列

  传”一条:

  云间韩子云明经,别篆太仙,博雅能文,自成一家言,不屑旁人门户。尝主《申报》笔政,

  自署曰大一山人,太仙二字之拆字格也。辛卯(189)秋应试北闱,余识之于大蒋家胡同松江会

  馆,一见有若旧识。场后南旋,同乘招商局海定轮船,长途无俚,出其著而未竣之小说稿相示,

  颜曰《花园春秋》,回目已得二十有四,书则仅成其半。时余正撰《海上繁华梦》初集,已成

  二十一回;舟中乃易稿互读,喜此二书异途同归,相顾欣赏不置。惟韩谓《花国春秋》之名不

  甚惬意,拟改为《海上花》。而余则谓此书通体皆操吴语,恐阅者不甚了了;且吴语中有音无

  字之字甚多,下笔时殊费研考,不如改易通俗白话为佳。乃韩言:“曹雪芹撰《石头记》皆操

  京语,我书安见不可以操吴语?”并指稿中有音无字之■■诸字,谓虽出自臆造,然当日仓颉

  造字,度亦以意为之。文人游戏三昧,更何妨自我作古,得以生面别开?”余知其不可谏,斯

  勿复语。逮至两书相继出版,韩书已易名曰《海上花列传》,而吴语则悉仍其旧,致客省人几

  难卒读,遂令绝好笔墨竟不获风行于时。而《繁华梦》则年必再版,所销已不知几十万册。于

  以慨韩君之欲以吴语著书,独树一帜,当日实为大误。盖吴语限于一隅,非若京语之到处流行,

  人人畅晓,故不可与《石头记》并论也。

  我看了这一段,便写信给孙玉声先生,请问几个问题:

  (1)韩子云的“考名”是什么?

  (2)生卒的时代?

  

  (3)(3)

  直到今年二月初,孙玉声先生亲自来看我,带来《小时报》一张,有“松

  江颠公”的一条《懒窝随笔》;题为“海上花列传之著作者”。据孙先生说,

  他也不知道这位“松江颠公”是谁;他托了松江金剑华先生去访问,结果便

  是这篇长文。孙先生又说,松江雷君曜先生(瑨)从前作报馆文字时署名“颠”

  字,大概这位颠公就是他。

  颠公说:

  ..作者自署为“花也怜侬”,因当时风气未开,小说家身价不如今日之尊贵,故不愿使

  世人知真实姓名,特仿元次山“漫郎聱叟”之例,随意署一别号。自来小说家固无不如此也。

  按作者之真姓名为韩邦庆,字子云,别号太仙,又自署大一山人,即太仙二字之拆字格也。籍

  隶旧松江府属之娄县。本生父韩宗文,字六一,清咸丰戊午(1858)科顺天榜举人,素负文誉,

  官刑部主事。作者自幼随父宦游京师,资质极聪慧,读书别有神悟。及长,南旋,应童试,入

  娄库为诸生。越岁,食廪饩,时年甫二十余也,屡应秋试,不获售。尝一试北闱,仍铩羽而归。

  自此遂淡于功名。为人潇洒绝俗,家境虽寒素,然从不重视“阿堵物”;弹琴赋诗,恰如也。

  尤精于弈;与知友楸枰相对,气宇闲雅;偶下一子,必精警出人意表。至今松人之谈善弈者,

  犹必数作者为能品云。

  作者常年旅居沪渎,与《申报》主笔钱忻伯、何桂笙诸人暨沪上诸名士互以诗唱酬;亦尝

  担任《申报》撰著。顾性落拓不耐拘束,除偶作论说外,若琐碎繁冗之编辑,掉头不屑也。与

  某校书最昵,常日匿居其妆阁中。兴之所至,拾残纸秃笔,一挥万言。盖是书即属稿于此时。

  初为半月刊,遇朔望发行。每次刊本书一回,余为短篇小说及灯谜酒令谐体诗文等(适按:此

  语不很确,说详后)。承印者为点石斋书局,绘图甚精,字亦工整明朗。按其体裁,殆即现今

  各小说杂志之先河。惜彼时小说风气未尽开,购阅者鲜,又以出版屡屡愆期,尤不为阅者所喜。

  销路平平,实由于此。或谓书中纯用苏白,吴侬软语,他省人未能尽解,以致不为普通阅者所

  欢迎,此犹非洞见症结之论也。(适按:此指《退醒庐笔记》之说)

  书共六十四回,印全未久,作者即赴召玉楼,寿仅三十有九。殁后诗文杂著散失无存,闻

  者无不惜之。妻严氏,生一子,三岁即夭折;遂无嗣。一女字童芬,嫁聂姓,今亦夫妇双亡。

  惟严氏现犹健在,年已七十有五,盖长作者五岁云。..

  据颠公的记载,韩子云的夫人严氏去年(旧历乙丑)已七十五岁;我们

  可以推算她生于咸丰辛亥(1851)。韩子云比她少五岁,生于咸丰丙辰(1856)。

  他死时年仅三十九岁,当在光绪甲午(1894)。《海上花》初出在光绪壬辰

  (1892);六十四回本出全时有自序一篇,题“光绪甲午孟春”。作者即死

  在这一年,与颠公说的“印全未久,即赴召玉楼”的话正相符合。

  过了几个月,《时报》(四月廿二日)又登出一条《懒窝随笔》,题为

  “太仙漫稿”,其中也有许多可以补充前文的材料。我们把此条的前半段也

  转载在这里:

  小说《海上花列传》之著作者韩子云君,前已略述其梗概。某君与韩为文字交,兹又谈其

  轶事云:君小名三庆,及应童试,即以庆为名,嗣又改名奇。幼时从同邑蔡蔼云先生习制举业,

  为诗文聪慧绝伦。入泮时诗题为“春城无处不飞花”。所作试帖微妙清灵,艺林传诵。逾年应

  岁试,文题为“不可以作巫医”,通篇系游戏笔墨,见者惊其用笔之神妙,而深虑不中程式。

  

  学使者爱其才,案发,列一等,食饩于庠。君性落拓,年未弱冠,已染烟霞癖。家贫不能佣仆

  役,惟一婢名雅兰,朝夕给使令而已。时有父执谢某,官于豫省,知君家况清寒,特函招入幕。

  在豫数年,主宾相得。某岁秋闱,辞居停,由豫入都,应顺天乡试。时携有短篇小说及杂作两

  册,署曰《太仙漫稿》。小说笔意略近《聊斋》,而诙诡奇诞,又类似庄列之寓言。都中同人

  皆啧啧叹赏,誉为奇才。是年榜发,不得售,乃铩羽而归。君生性疏懒,凡有著述,随手散弃。

  今此二册,不知流落何所矣。稿末附有酒令灯谜等杂作,无不俊妙,郡人士至今犹能道之。

  学使者爱其才,案发,列一等,食饩于庠。君性落拓,年未弱冠,已染烟霞癖。家贫不能佣仆

  役,惟一婢名雅兰,朝夕给使令而已。时有父执谢某,官于豫省,知君家况清寒,特函招入幕。

  在豫数年,主宾相得。某岁秋闱,辞居停,由豫入都,应顺天乡试。时携有短篇小说及杂作两

  册,署曰《太仙漫稿》。小说笔意略近《聊斋》,而诙诡奇诞,又类似庄列之寓言。都中同人

  皆啧啧叹赏,誉为奇才。是年榜发,不得售,乃铩羽而归。君生性疏懒,凡有著述,随手散弃。

  今此二册,不知流落何所矣。稿末附有酒令灯谜等杂作,无不俊妙,郡人士至今犹能道之。

  关于韩子云的历史,我们只有这些可靠的材料。此外便是揣测之词了。

  这些揣测之词,本不足辩;但内中有一种传闻,不但很诬蔑作者的人格,并

  且伤损《海上花》的价值,我们不可以轻轻放过。这种传闻说:

  书中赵朴斋以无赖得志,拥赀钜万。方坠落时,致鬻其妹于青楼中,作者尝救济之云。会

  其盛时,作者侨居窘苦,向借百金,不可得,故愤而作此以讥之也。然观其所刺褒瑕瑜,常有

  大于赵某者焉。然此书卒厄于赵,挥巨金,尽购而焚之。后人畏事,未敢翻刊。..(清华排

  本《海上花》的许廑父序)

  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也引有一种传说。他说:

  书中人物亦多实有,而悉隐其真姓名,惟不为赵朴斋讳。相传赵本作者挚友,时济以金,

  久而厌绝,韩遂撰此书以谤之。印卖至第二十八回,赵急致重赂,始辍笔,而书已风行。已而

  赵死,乃续作贸利,且放笔至写其妹为倡云。(《中国小说史略》页.. 309)

  我们试比较这两条,便可断定这种传闻是随意捏造的了。前一条说赵朴斋挥

  金尽买此书而焚之,是全书出版时赵尚未死。后一条说赵死之后,作者乃续

  作全书。这是一大矛盾。前条说作者曾救济赵氏,后条说赵氏时救济作者。

  这是二大矛盾。前条说赵朴斋之妹实曾为倡;后条说作者“放笔至写其妹为

  倡”,是她实不曾为倡而作者诬她为倡。这是三大矛盾。——这些矛盾之处,

  都可以教我们明白这种传说是出于揣测臆造。譬如汉人讲《诗经》,你造一

  说,他造一说,都自夸有师传;但我们试把齐鲁韩毛四家的说法排列在一块,

  看他们相互矛盾的可笑,便可以明白他们全是臆造的了。

  我这样的断案也许不能叫人心服,且让我从积极方面提出证据来给韩子

  云辩诬。韩子云在光绪辛卯年(1891)北上应顺天乡试,与孙玉声先生同行

  南归。他那时不是一个穷极无赖靠敲竹杠度日的人,有孙先生可作证。那时

  他的《海上花》已有二十四回的稿子了。次年壬辰(1892)二月,《海上花》

  的第一、第二回就出版了。我们明白这一层事实,便知道韩子云决不至于为

  了借一百块钱不成而做一部二十五万字的书来报仇的。

  况且《海上花》初出在壬辰二月,到壬辰十月出到第二十八回,方才停

  版,改出单行石印本。单行的全部六十四回本出版在光绪甲午(1894)年正

  月,距离停版之时,仅十四个月。写印一部二十五万字的大书要费多少时间?

  中间那有因得了“重赂”而辍笔的时候?懂得了这一层事实,更可以明白“印

  卖至第二十八回,赵急致重赂,始辍笔;..赵死乃续作贸利”的话全是无

  根据的诬蔑了。

  

  其实这种诬蔑的话头,很容易看出破绽。许廑父的序里也说:

  其实这种诬蔑的话头,很容易看出破绽。许廑父的序里也说:

  鲁迅也说:

  然二宝沦落,实作者豫定之局。(页

  309)

  这都是从本书里寻出的证据。许君所说,尤为有理。《海上花》写赵朴斋不

  过写他冥顽麻木而已,并没有什么过分的贬词。最厉害的地方如写赵二宝决

  计做妓女的时候,

  朴斋自取红笺,亲笔写了“赵二宝寓”四个大字,粘在门首。(第三十五回)

  又如

  赵二宝一落堂子,生意兴隆,接二连三的碰和吃酒,做得十分兴头。赵朴斋也趾高气扬,

  安心乐业。(同上回)

  这不过是有意描写一个浑沌没有感觉的人,把开堂子只看作一件寻常吃饭事

  业,不觉得什么羞耻。天地间自有这一种糊涂人,作者不过据实描写罢了。

  造谣言的人,神经过敏,偏要妄想赵朴斋是“作者挚友”,“拥赀钜万”,

  ——这是造谣的人自己的幻想,与作者无关。作者写的是一个开堂子的老板

  的历史:这一点我们须要认清楚了,然后可以了解作者描写赵朴斋真是“平

  淡而近自然”,恰到好处。若上了造谣言的人的当,误认赵朴斋是作者的挚

  友或仇家,那就像张惠言、周济一班腐儒向晚唐五代的艳词里去寻求“微言

  大义”一般,永远走入魔道,永远不能了解好文学了。

  聪明的读者!请你们把谣言丢开,把成见撇开,跟我来重读这一部很有

  文学风趣的小说。

  这部书决不是一部谤书,决不是一部敲竹杠的书。韩子云就是熟悉上海

  娼妓情形的人;颠公说他“与某校书最昵,常日匿居其妆阁中”。他天天住

  在堂子里,所以能实地观察堂子里的情形,所以能描写的那样深刻真切。他

  知道赵二宝(不管她的真姓名是什么)一家的人物历史最清楚详细,所以这

  部书虽采用合卷体,却不能不用“赵氏世家”做个大格局。这部书用赵朴斋

  做开场,用赵二宝做收场,不但带写了洪氏姊弟,连赵朴斋的老婆阿巧在第

  二回里也就出现了。我们试仔细看这一大篇《赵氏家传》,便可以看出作者

  对于赵氏一家,只忠实地叙述他们的演变历史,忠实地描写他们的个性区别,

  并没有存心毁谤他们的意思。岂但不毁谤他们,作者处处都哀怜他们,宽恕

  他们,很忠厚地描写他们一家都太老实了,太忠厚了,简直不配吃堂子饭。

  作者的意思好像是说:这碗堂子饭只有黄翠凤黄二姐周兰一班人还配吃,赵

  二宝的一家门都是不配做这行生意的。洪氏是一个浑沌的乡下老太婆,决不

  配做老鸨。赵朴斋太浑沌无能了,正如吴松桥说的,“俚要做生意!耐看陆

  里一样生意末俚会做嘎?”阿巧也是一个老实人,客人同她“噪”,她就要

  哭;作者在第二十三回里出力描写阿巧太忠厚了,太古板了,不配做大姐,

  

  更不配做堂子的老板娘。其中赵二宝比较最能干;但她也太老实了,太忠厚

  了,所以处处上当。她最初上了施瑞生的当,遂致流落为娼妓。后来她遇着

  史三公子,感觉了一种真切的恋爱,决计要嫁他。史三公子走时,她局帐都

  不让他开销;自己还去借了几千块钱的债,置办四季嫁衣,闭门谢客,安心

  等候做正太太了。史三公子一去不回,赵朴斋赶到南京打听之后,始知他已

  负心另娶妻子了。赵二宝气的倒跌在地,不省人事;然而她睡在床上,还只

  回想“史三公子..如何契合情投,..如何性儿浃洽,意儿温存。”(第

  六十二回)后来她为债务所逼迫,不得已重做生意,——只落得她的亲娘舅

  洪善卿鼓掌大笑!(六十二回末)二宝刚做生意,便受“赖头鼋”的蹂躏。

  她在她母亲的病床前,“朴斋隅坐执烛,二宝手执药碗,用小茶匙喂与洪氏,”

  楼上赖三公子一时性发,把“满房间粗细软硬,大小贵贱,”都打的精光。

  二宝受了这样大劫之后,

  更不配做堂子的老板娘。其中赵二宝比较最能干;但她也太老实了,太忠厚

  了,所以处处上当。她最初上了施瑞生的当,遂致流落为娼妓。后来她遇着

  史三公子,感觉了一种真切的恋爱,决计要嫁他。史三公子走时,她局帐都

  不让他开销;自己还去借了几千块钱的债,置办四季嫁衣,闭门谢客,安心

  等候做正太太了。史三公子一去不回,赵朴斋赶到南京打听之后,始知他已

  负心另娶妻子了。赵二宝气的倒跌在地,不省人事;然而她睡在床上,还只

  回想“史三公子..如何契合情投,..如何性儿浃洽,意儿温存。”(第

  六十二回)后来她为债务所逼迫,不得已重做生意,——只落得她的亲娘舅

  洪善卿鼓掌大笑!(六十二回末)二宝刚做生意,便受“赖头鼋”的蹂躏。

  她在她母亲的病床前,“朴斋隅坐执烛,二宝手执药碗,用小茶匙喂与洪氏,”

  楼上赖三公子一时性发,把“满房间粗细软硬,大小贵贱,”都打的精光。

  二宝受了这样大劫之后,

  她入梦了。她梦见史三公子做了扬州知府,差人来接太太上任;她梦见她母

  亲

  洪氏头戴凤冠,身穿霞帔,笑嘻嘻叫声“二宝”,说道:“我说三公子个人陆里会差!故

  歇阿是来请倪哉!”

  这个时候,二宝心头的千言万语,挤作了一句话。她只说道:

  无娒,倪到仔三公子屋里,先起头事体,覅去说起。

  这十九个字,字字是血,是泪,真有古人说的“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风

  格!这部《海上花列传》也就此结束了。

  聪明的读者,你们请看,这一大篇《赵氏家传》是不是敲竹杠的书?做

  出这样“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绝妙文章的韩子云先生是不是做书敲竹杠

  报私仇的人?

  三《海上奇书》

  去年十月底,我同高梦旦先生、郑振铎先生去游南京。振铎天天去逛旧

  书摊,寻得了不少旧版的小说。有一天他跑回旅馆,高兴的很,说:“我找

  到了一部宝贝了!”我们看时,原来他买得了一部《海上奇书》。这部《海

  上奇书》是一种有定期的“绣像小说”,它的第一期的封面上印着:

  光绪壬辰二月朔日,每本定价一角。申报馆代售。第一期《海上奇书》三种合编目录:

  《太仙漫稿》○《陶伷妖梦记》自一图至八图,此稿未完。《海上花列传》○第一回赵朴

  斋咸瓜街访舅;洪善卿聚秀堂做媒。

  第二回小伙子装烟空一笑;清倌[人]吃酒枉相讥。

  《卧游集》○霁园主人《海市》□林嗣环《口技》

  

  《海上奇书》共出了十四期,《海上花列传》出到第二十八回。先是每月初

  一,十五,各出一期的;到第十期以后,改为每月初一日出一期,直到壬辰

  (1892)十月朔日以后才停刊。

  《海上奇书》共出了十四期,《海上花列传》出到第二十八回。先是每月初

  一,十五,各出一期的;到第十期以后,改为每月初一日出一期,直到壬辰

  (1892)十月朔日以后才停刊。

  但最可宝贵的是《海上奇书》保存的《海上花列传例言》。每一期的封

  面后幅上,印有一条例言。这些例言。我们已抄出印在这书的前面了。其中

  很多可以注意的。如云:

  全书笔法自谓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惟穿插藏闪之法则为从来说部所未有。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或竟接连起十余波,忽东忽西,忽南忽北;随手叙来,并无一事完全,却并无一丝

  挂漏;阅之觉其背面无文字处尚有许多文字,虽未明明叙出,而可以意会得之:此穿插之法也。

  劈空而来,使阅者茫然不解其如何缘故,急欲观后文,而后文又舍而叙他事矣;及他事叙毕,

  再叙明其缘故,而其缘故仍未尽明;直至全体尽露,乃知前文所叙并无半个闲字:此藏闪之法

  也。

  这是作者自写他的技术。作者自己说全书笔法是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的。

  “脱化”两个字用的好,因为《海上花》的结构实在远胜于《儒林外史》,

  可以说是脱化,而不可说是模仿。《儒林外史》是一段一段的记载,没有一

  个鸟瞰的布局,所以前半说的是一班人,后半说的另是一班人,——并且我

  们可以说,《儒林外史》每一个大段落都可以截作一个短篇故事,自成一个

  片段,与前文后文没有必然的关系。所以《儒林外史》里并没有什么“穿插”

  与“藏闪”的笔法。《海上花》便不同了。作者大概先有一个全局在脑中,

  所以能从容布置,把几个小故事都折叠在一块,东穿一段,西插一段,或藏

  或露,指挥自如。所以我们可以说,在结构的方面,《海上花》远胜于《儒

  林外史》;《儒林外史》只是一串短故事,没有什么组织;《海上花》也只

  是一串短故事,却有一个综合的组织。

  然而许多不相干的故事——甲客与乙妓,丙客与丁妓,戊客与己妓..

  的故事——究竟不能有真正的、自然的组织。怎么办呢?只有用作者所谓“穿

  插,藏闪”之法了。这部书叫做《海上花列传》,命名之中就表示这书是一

  种“合传”。这个体裁起于《史记》;但在《史记》里,这个合传体已有了

  优劣之分。如《滑稽列传》每段之末用“其后若干年,某国有某人”一句作

  结合的关键,这是很不自然的牵合。如《魏其武安侯列传》全靠事实本身的

  连络,时分时合,便自然成一篇合传。这种地方应该给后人一种教训:凡一

  个故事里的人物可以合传;几个不同的故事里的人物不可以合传。窦婴、田

  蚡、灌夫可以合传,但淳于髠、优孟、优旃只可以“汇编”在一块,而不可

  

  以合传。《儒林外史》只是一种“儒林故事的汇编”,而不能算作有自然连

  络的合传。《水浒传》稍好一点,因为其中的主要人物彼此都有点关系;然

  而有几个人——例如卢俊义——已是很勉强的了。《海上花》的人物各有各

  的故事,本身并没有什么关系,本不能合传,故作者不能不煞费苦心,把许

  多故事打通,折叠在一块,让这几个故事同时进行,同时发展。主脑的故事

  是赵朴斋兄妹的历史,从赵朴斋跌跤起,至赵二宝做梦止。其中插入罗子富

  与黄翠凤的故事,王莲生与张蕙贞、沈小红的故事,陶玉甫与李漱芳、李浣

  芳的故事,朱淑人与周双玉的故事,此外还有无数小故事。作者不愿学《儒

  林外史》那样先叙完一事,然后再叙二事,所以他改用“穿插,藏闪”之法,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阅者“急欲观后文,而后文又舍而叙他事矣”。

  其中牵线的人物,前半是洪善卿,后半是齐韵叟。这是一种文学技术上的试

  验,要试试几个不相干的故事里的人物是否可以合传。所谓“穿插,藏闪”

  的笔法,不过是实行这种试验的一种方法。至于这个方法是否成功,这却要

  读者自己去评判。看惯了西洋那种格局单一的小说的人,也许要嫌这种“折

  叠式”的格局有点牵强,有点不自然。反过来说,看惯了《官场现形记》和

  《九尾龟》那一类毫无格局的小说的人,也许能赏识《海上花》是一部很有

  组织的书。至少我们对于作者这样自觉地作文学技术上的试验,是应该十分

  表敬意的。

  以合传。《儒林外史》只是一种“儒林故事的汇编”,而不能算作有自然连

  络的合传。《水浒传》稍好一点,因为其中的主要人物彼此都有点关系;然

  而有几个人——例如卢俊义——已是很勉强的了。《海上花》的人物各有各

  的故事,本身并没有什么关系,本不能合传,故作者不能不煞费苦心,把许

  多故事打通,折叠在一块,让这几个故事同时进行,同时发展。主脑的故事

  是赵朴斋兄妹的历史,从赵朴斋跌跤起,至赵二宝做梦止。其中插入罗子富

  与黄翠凤的故事,王莲生与张蕙贞、沈小红的故事,陶玉甫与李漱芳、李浣

  芳的故事,朱淑人与周双玉的故事,此外还有无数小故事。作者不愿学《儒

  林外史》那样先叙完一事,然后再叙二事,所以他改用“穿插,藏闪”之法,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阅者“急欲观后文,而后文又舍而叙他事矣”。

  其中牵线的人物,前半是洪善卿,后半是齐韵叟。这是一种文学技术上的试

  验,要试试几个不相干的故事里的人物是否可以合传。所谓“穿插,藏闪”

  的笔法,不过是实行这种试验的一种方法。至于这个方法是否成功,这却要

  读者自己去评判。看惯了西洋那种格局单一的小说的人,也许要嫌这种“折

  叠式”的格局有点牵强,有点不自然。反过来说,看惯了《官场现形记》和

  《九尾龟》那一类毫无格局的小说的人,也许能赏识《海上花》是一部很有

  组织的书。至少我们对于作者这样自觉地作文学技术上的试验,是应该十分

  表敬意的。

  合传之体有三难。一曰无雷同:一书百十人,其性情言语面目行为,此与彼稍有相仿,即

  是雷同。一曰无矛盾:一人而前后数见,前与后稍有不符,即是矛盾。一曰无挂漏:写一人而

  无结局,挂漏也;叙一事而无收场,亦挂漏也。知是三者,而后可与言说部。

  这三难之中,第三项并不重要,可以不论。第一、第二两项即是我们现在所

  谓“个性的描写”。彼与此无雷同,是个性的区别;前与后无矛盾,是个人

  人格的一致。《海上花》的特别长处不在他的“穿插,藏闪”的笔法,而在

  于他的“无雷同,无矛盾”的描写个性。作者自己也很注意这一点,所以第

  十一期上有《例言》一条说:

  第廿二回如黄翠凤、张蕙贞、吴雪香诸人皆是第二次描写,所载事实言语自应前后关照;

  至于性情脾气态度行为有一丝不合之处否?阅者反复查勘之,幸甚。

  这样自觉地注意自己的技术,真可令人佩服。前人写妓女,很少能描写他们

  的个性区别的。十九世纪的中叶(1848)邗上蒙人的《风月梦》出世,始有

  稍稍描写妓女个性的书。到《海上花》出世,一个第一流的作者用他的全力

  来描写上海妓家的生活,自觉地描写各人的“性情,脾气,态度,行为”,

  这种技术方才有充分的发展。《海上花》写黄翠凤之辣,张蕙贞之庸凡,吴

  雪香之憨,周双玉之骄,陆秀宝之浪,李漱芳之痴情,卫霞仙之口才,赵二

  宝之忠厚..都有个性的区别,可算是一大成功。这些地方,读者大概都能

  领会,不用我们详细举例了。

  四《海上花》是吴语文学的第一部杰作

  

  但是《海上花》的作者的最大贡献,还在他的采用苏州土语。我们在今

  但是《海上花》的作者的最大贡献,还在他的采用苏州土语。我们在今

  但我们要知道,在三十多年前,用吴语作小说还是破天荒的事。《海上花》

  是苏州土话的文学的第一部杰作。苏白的文学起于明代;但无论为传奇中的

  说白,无论为弹词中的唱与白,都只居于附属的地位,不成为独立的方言文

  学。苏州土白文学的正式成立,要从《海上花》算起。

  我在别处(《〈吴歌甲集〉序》)曾说:

  老实说罢,国语不过是最优胜的一种方言;今日的国语文学在多少年前都不过是方言的文

  学。正因为当时的人肯用方言作文学,敢用方言作文学,所以一千多年之中,积下了不少的活

  文学,其中那最有普遍性的部分,逐渐被公认为国语文学的基础。我们自然不应该仅仅抱着这

  一点历史上遗传下来的基础就自己满足了。国语的文学从方言的文学里出来,仍须要向方言的

  文学里去寻他的新材料,新血液,新生命。

  这是从“国语文学”的方面设想。若从文学的广义着想,我们更不能不倚靠方言了。文学

  要能表现个性的差异:乞婆倡女,人人都说司马迁、班固的古文固是可笑;而张三李四人人都

  说《红楼梦》、《儒林外史》的白话,也是很可笑的。古人早已见到这一层,所以鲁智深与李

  逵都打着不少的土话,《金瓶梅》里的重要人物,更以土语见长。平话小说如《三侠五义》、

  《小五义》都有意夹用土话。南方文学中自晚明以来,昆曲与小说中常用苏州土话,其中很有

  绝精彩的描写,试举《海上花列传》中的一段作个例:

  ..双玉近前,与淑人并坐床沿。双玉略略欠身,两手都搭着淑人左右肩膀,教淑人

  把右手勾着双玉头项,把左手按着双玉心窝,脸对脸问道:“倪七月里来里‘一笠园’,

  也像故歇实慨样式一淘坐来浪说个闲话,耐阿记得?”..(六十三回)

  假如我们把双玉的话都改成官话:“我们七月里在一笠园,也像现在这样子坐在一块说的话,

  你记得吗?”——意思固然一毫不错,神气却减少多多了。..

  中国各地的方言之中,有三种方言已产生了不少的文学。第一是北京话,第二是苏州话(吴

  语),第三是广州话(粤语)。京话产生的文学最多,传播也最远。北京做了五百年的京城,

  八旗子弟的游宦与驻防,近年京调戏剧的流行,这都是京语文学传播的原因。粤语的文学以“粤

  讴”为中心;粤讴起于民间,而百年以来,自从招子庸以后,仿作的已不少;在韵文的方面已

  可算是很有成绩的了。但如今海内和海外能说广东话的人虽然不少,粤话的文学究竟离普通话

  太远,他的影响究竟还很少。介于京语文学与粤语文学之间的,有吴语的文学。论地域,则苏、

  松、常、太、杭、嘉、湖都可算是吴语区域。论历史,则已有三百年之久。三百年来,凡学昆

  曲的,无不受吴音的训练;近百年中,上海成为全国商业的中心,吴语也因此而占特殊的重要

  地位。加之江南女儿的秀美久已征服了全国的少年心;向日所谓南蛮鴃舌之音,久已成了吴中

  女儿最系人心的软语了。故除了京语文学之外,吴语文学要算最有势力又最有希望的方言文学

  了。..

  这是我去年九月里说的话。那时我还没有见着孙玉声先生的《退醒庐笔

  记》,还不知道三四十年前韩子云用吴语作小说的困难情形。孙先生说:

  余则谓此书通体皆操吴语,恐阅者不甚了了;且吴语中有音无字之字甚多,下笔时殊费研

  考,不如改易通俗白话为佳。乃韩言:“曹雪芹撰《石头记》,皆操京语,我书安见不可以操

  吴语?”并指稿中有音无字之“■,■”诸字,谓“虽出自臆造,然当日仓颉造字,度亦以意

  为之。文人游戏三昧,更何妨自我作古,得以生面别开?”

  

  这一段记事大有历史价值。韩君认定《石头记》用京语是一大成功,故

  他也决计用苏州话作小说。这是有意的主张,有计划的文学革命。他在例言

  里指出造字的必要,说,若不如此,“便不合当时神理”,这真是一针见血

  的议论。方言的文学所以可贵,正因为方言最能表现人的神理。通俗的白话

  固然远胜于古文,但终不如方言的能表现说话人的神情口气。古文里的人物

  是死人;通俗官语里的人物是做作不自然的活人;方言土话里的人物是自然

  流露的活人。

  这一段记事大有历史价值。韩君认定《石头记》用京语是一大成功,故

  他也决计用苏州话作小说。这是有意的主张,有计划的文学革命。他在例言

  里指出造字的必要,说,若不如此,“便不合当时神理”,这真是一针见血

  的议论。方言的文学所以可贵,正因为方言最能表现人的神理。通俗的白话

  固然远胜于古文,但终不如方言的能表现说话人的神情口气。古文里的人物

  是死人;通俗官语里的人物是做作不自然的活人;方言土话里的人物是自然

  流露的活人。

  耐个家主公末,该应到耐府浪去寻啘。耐倽辰光交代拨倪,故歇到该搭来寻耐家主公?倪

  堂子里倒勿曾到耐府浪来请客人,耐倒先到倪堂子里来寻耐家主公,阿要笑话!倪开堂子做生

  意,走得进来,总是客人,阿管俚是倽人个家主公!..老实搭耐说仔罢:二少爷来里耐府浪,

  故末是耐家主公;到仔该搭来,就是倪个客人哉。耐有本事,耐拿家主公看牢仔;为倽放俚到

  堂子里来白相?来里该搭堂子里,耐再要想拉得去,耐去问声看,上海夷场浪阿有该号规矩?

  故歇覅说二少爷勿曾来,就来仔,耐阿敢骂俚一声,打俚一记!耐欺瞒耐家主公,勿关倪事;

  要欺瞒仔倪个客人,耐当心点!

  这种轻灵痛快的口齿,无论翻成哪一种方言,都不能不失掉原来的神气。

  这真是方言文学独有的长处。

  但是方言的文学有两个大困难。第一是有许多字向来不曾写定,单有口

  音,没有文字。第二是懂得的人太少。

  关于第一层困难,苏州话有了几百年的昆曲说白与吴语弹词做先锋,大

  部分的土话多少总算是有了文字上的传写。试举《金锁记》的“思饭”一句

  里的一段说白:

  (丑)阿呀,我个儿子,弗要说哉。罗里去借点■得来活活命嘿好■?

  (副)叫我到罗里去借介?

  (丑)唔介朋友是多个耶。

  (副)我张大官人介朋友是实在多勾,才不拉我顶穿哉。

  (丑)阿呀,介嘿,直脚要杀个哉!啊呀,我个天吓!天吓!

  (副)来,阿姆,弗要哭。有商量里哉。到东门外三娘姨厾(■)去借点■来活搭活搭罢。

  然而方言是活的语言,是常常变化的;语言变了,传写的文字也应该跟

  着变。即如二百年前昆曲说白里的代名词,和现在通用的代名词已不同了。

  故三十多年前韩子云作《海上花》时,他不能不大胆地作一番重新写定苏州

  话的大事业。有些音是可以借用现成的字的。有时候,他还有创造新字的必

  要。他在例言里说:

  苏州土白弹词中所载多系俗字;但通行已久,人所共知,故仍用之。盖演义小说不必沾沾

  于考据也。

  这是采用现成的俗字。他又说:

  惟有有音而无字者。如说“勿要”二字,苏人每急呼之,并为一音。若仍作“勿要”二字,

  

  便不合当时神理;又无他字可以替代。故将“勿要”二字并写一格。阅者须知“■”字本无此

  字,乃合二字作一音读也。..

  便不合当时神理;又无他字可以替代。故将“勿要”二字并写一格。阅者须知“■”字本无此

  字,乃合二字作一音读也。..

  弗要说哉,那说弗曾?

  三十多年前的苏州人说:

  故歇■说二少爷勿曾来。《海上花》二十三回)

  现在的人便要说:

  故歇■说二少爷■来。

  孙玉声看惯了近年新添的“■”字,遂以为这也是韩子云创造的了。(《海

  上花奇书》原本可证)(2)这一点还可以证明这三十多年中吴语文学的进步。

  当韩子云造“■”字时,他还感觉有说明的必要。近人造“■”字时,便一

  直造了,连说明都用不着了。这虽是《九尾龟》一类的书的大功劳,然而韩

  子云的开山大魄力,是我们不可忘记的。(我疑心作者以“子云”为字,后

  又改名“奇”,也许是表示仰慕那喜欢研究方言奇字的杨子云罢?)

  关于方言文学的第二层困难——读者太少,我们也可以引证孙先生的笔

  记:

  逮至两书(《海上花》与《繁华梦》)相继出版,韩书..吴语悉仍其旧,致客省人几难

  卒读,遂令绝好笔墨竟不获风行于时。而《繁华梦》则年必再版,所销已不知几十万册,于以

  慨韩君之欲以吴语著书,独树一帜,当日实为大误。盖吴语限于一隅,非若京语之到处流行,

  人人畅晓,故不可与《石头记》并论也。

  “松江颠公”似乎不赞成此说。他说《海上奇书》的销路不好,是因为“彼

  时小说风气未尽开,购阅者鲜,又以出版屡屡愆期,尤不为阅者所喜”。但

  我们想来,孙先生的解释似乎很近于事实。《海上花》是一个开路先锋,出

  版在三十五年前,那时的人对于小说本不热心,对于方言土话的小说尤其不

  热心。那时道路交通很不方便,苏州话通行的区域很有限;上海还在轿子与

  马车的时代,还在煤油灯的时代,商业远不如今日的繁盛;苏州妓女的势力

  范围还只限于江南,北方绝少南妓。所以当时传播吴语文学的工具只有昆曲

  一项。在那个时候吴语的小说,确实没有风行一世的可能。所以《海上花》

  出世之后,销路很不见好,翻印的本子绝少。我做小学生的时候,只见着一

  种小石印本,后来竟没有见别种本子,以后二十年中,连这种小石印本也找

  不着了。许多爱读小说的人竟不知有这部书。这种事实使我们不能不承认方

  言文学创始之难,也就使我们对于那决心以吴语著书的韩子云感觉格外的崇

  敬了。

  

  然而用苏白却不是《海上花》不风行的唯一原因。《海上花》是一部文

  学作品,富有文学的风格与文学的艺术,不是一般读者所能赏识的。《海上

  繁华梦》与《九尾龟》所以能风行一时,正因为它们都只刚刚够得上“嫖界

  指南”的资格,而都没有文学的价值,都没有深沉的见解与深刻的描写。这

  些书都只是供一般读者消遣的书,读时无所用心,读过毫无余味,《海上花》

  便不然了。《海上花》的长处在于语言的传神,描写的细致,同每一故事的

  自然地发展;读时耐人仔细玩味,读过之后,令人感觉深刻的印象与悠然不

  尽的余韵。鲁迅先生称赞《海上花》“平淡而近自然”。这是文学上很不易

  做到的境界。但这种“平淡而近自然”的风格,是普通看小说的人所不能赏

  识的。《海上花》所以不能风行一世,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然而用苏白却不是《海上花》不风行的唯一原因。《海上花》是一部文

  学作品,富有文学的风格与文学的艺术,不是一般读者所能赏识的。《海上

  繁华梦》与《九尾龟》所以能风行一时,正因为它们都只刚刚够得上“嫖界

  指南”的资格,而都没有文学的价值,都没有深沉的见解与深刻的描写。这

  些书都只是供一般读者消遣的书,读时无所用心,读过毫无余味,《海上花》

  便不然了。《海上花》的长处在于语言的传神,描写的细致,同每一故事的

  自然地发展;读时耐人仔细玩味,读过之后,令人感觉深刻的印象与悠然不

  尽的余韵。鲁迅先生称赞《海上花》“平淡而近自然”。这是文学上很不易

  做到的境界。但这种“平淡而近自然”的风格,是普通看小说的人所不能赏

  识的。《海上花》所以不能风行一世,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有了国语的文学,方才可以有文学的国语。..有了文学的国语,方才有标准的国语。(《建

  设的文学革命论》)

  岂但国语的文学是这样的?方言的文学也是这样的:必须先有方言的文学作

  品,然后可以有文学的方言。有了文学的方言,方言有了多少写定的标准,

  然后可以继续产生更丰富、更有价值的方言文学。三百年来,昆曲与弹词都

  是吴语文学的预备。但三百年中还没有一个第一流文人完全用苏白作小说

  的。韩子云在三十多年前受了曹雪芹的《红楼梦》的暗示,不顾当时文人的

  谏阻,不顾造字的困难,不顾他的书的不销行,毅然下决心用苏州土语作了

  一部精心结构的小说。他的书的文学价值,终久引起了少数文人的赏鉴与模

  仿;他的写定苏白的工作大大地减少了后人作苏白文学的困难。近二十年中,

  遂有《九尾龟》一类的吴语小说相继出世,《九尾龟》一类的书的大流行,

  便可以证明韩子云在三十多年前提倡吴语文学的运动,此时已到了成熟时期

  了。

  我们在这时候很郑重地把《海上花》重新校印出版。我们希望这部吴语

  文学的开山作品的重新出世,能够引起一些说吴语的文人的注意,希望他们

  继续发展这个已经成熟的吴语文学的趋势。如果这一部方言文学的杰作,还

  能引起别处文人创作各地方言文学的兴趣,如果从今以后,有各地的方言文

  学继续起来供给中国新文学的新材料,新血液,新生命,——那么,韩子云

  与他的《海上花列传》真可以说是给中国文学开一个新局面了。

  一九二六年六月三十日在北京

  《胡适文存三集》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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