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
一部小说中新的一章,有些像一出戏中的新的一场。这回我拉开幕布的时候,读者,你一定会想象,你看到的是米尔科特乔治旅店中的一个房间。这里同其他旅店的陈设相同,一样的大图案墙纸,一样的地毯,一样的家具,一样的壁炉摆设,一样的图片,其中一幅是乔治三世的肖像,另一幅是威尔士亲王的肖像还有一幅画的是沃尔夫之死。借着悬挂在天花板上的油灯和壁炉的熊熊火光,你可以看得见这一切。我把皮手筒和伞放在桌上,披着斗篷戴着帽子坐在火炉旁,让自己在十月阴冷的天气里暴露了十六个小时、冻得了僵的身子暖和过来。我昨天下午四点离开洛顿,而这时米尔科特镇的时钟正敲响八点。
读者,我虽然看来安顿得舒舒服服,但内心却并不平静,我以为车子一停就会有人来接我。从脚夫为我方便而搭的木板上走下来时,我焦急地四顾,盼着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希望看到有辆马车等候着把我送往桑菲尔德。然而却不见这类动静。我问一位侍者是否有人来探问过一个爱小姐,得到的回答是没有。我无可奈何地请他们把我领到一间僻静的房间,一面等待着,一面疑窦丛生,愁肠百结,心里十分不安。
对一位涉世未深的年轻人来说,一种奇怪的感受是体会到自己在世上孑然一身:一切联系已被割断,能否抵达目的港又无把握,要返回出发点则障碍重重。冒险的魅力使这种感受愉快甜蜜,自豪的激情使它温暖,但随后的恐惧又使之不安。半小时过去,我依然孤单一人时,恐惧心理压倒了一切。我决定去按铃。
“这里附近有没有个叫‘桑菲尔德’的地方,”我问应召而来的侍者。
“桑菲尔德?我不知道,小姐。让我到酒巴去打听一下吧”。他走了,但立刻又回来了。
“你的名字叫爱吗,小姐?”
“是的。”
“这儿有人在等你。”
我跳了起来,拿了皮手筒和伞急忙踏进旅店过道。敞开着的门边,一个男人在等候着,在点着路灯的街上,我依稀看到了一辆马车。
“我想这就是你的行李了?”这人见了我,指着过道上我的箱子唐突地说。”
“是的,”他把箱子举起来放到了车上,那是一辆马车。随后我坐了进去,不等他关门就问到桑菲尔德有多远。
“六英里左右。”
“我们要多久才到得了那里?”
“大概一个半小时。”
他关了车门,爬到车外自己的位置上,我们便上路了。马车款款向前,使我有充裕的时间来思考。我很高兴终于接近了旅程的终点,身子靠在虽不精致却很舒适的马车上,一时浮想联翩。
“我估计,”我想道,“从朴实的仆人和马车来判断,费尔法克斯太太不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这样倒更好,我跟上等人只生活过一回,同他们相处真是受罪。不知道除了那位站娘之外,她是不是一个人过日子。如果是这样,而且她还算得上有点和气,我肯定能同她好好相处,我会尽力而为。可惜竭尽全力并不总能得到好报。其实在罗沃德,我打定了主意,并坚持不懈地去实行,而且也赢得了别人的好感,但与里德太太相处,我记得我的好心总遭到鄙弃。我祈求上帝,但愿费尔法克斯太太不要到头来成了第二个里德太太。可要是她果真如此,我也并不是非与她相处下去不可,就是发生了最坏的情况,我还可以再登广告。不知道我们现在已走了多远了?”
我放下窗子,往外盼望。米尔科特已落在我们身后。从灯光的数量来看,这似乎是一个相当大的城市,比洛顿要大得多。就我所知,我们此刻像是在一块公地上,不过屋宇遍布整个地区。我觉得我们所在的地区与罗沃德不同。人口更为稠密,却并不那么景色如画;更加熙熙攘攘,却不那么浪漫。
道路难行,夜雾沉沉。我的向导让马一路溜达,我确信这一个半小时延长到了两个小时,最后他在车座上转过头来说:
“现在你离桑菲尔德不远了。”
我再次往外眺望。我们正经过一个教堂,我看见低矮、宽阔的塔映着天空,教堂的钟声正敲响一刻;我还看到山边一狭长条耀眼的灯光,标明那是一个乡村,或者没有教堂的庄子。大约十分钟后,马车夫跳了下来,打开两扇大门,我们穿了过去,门在我们身后砰地关上了。这会儿我们慢悠悠地登上了一条小道,来到一幢房子宽阔的正门前。一扇遮着窗帘的圆肚窗,闪烁着烛光,其余一片漆黑。马车停在前门,一个女佣开了门,我下车走进门去。
“请从这边走,小姐,”这姑娘说。我跟着她穿过一个四周全是高大的门的方形大厅,她领我进了一个房间,里面明亮的炉火与烛光,同我已经习惯了两小时的黑暗恰成对比,起初弄得我眼花缭乱。然而等我定下神来,眼前便出现了一个惬意和谐的画面。
这是一个舒适的小房间,温暖的炉火旁摆着一张圆桌,一条老式高背安乐椅上,坐着一位整洁不过的矮小老妇人,头戴寡妇帽,身穿黑色丝绸长袍,还围着雪白的平纹细布围裙,跟我想象中的费尔法克斯太太一模一样,只是不那么威严,却显得更加和蔼罢了。她正忙着编织。一只硕大的猫娴静地蹲在她脚边。作为一幅理想的家庭闲适图,它真是完美无缺了。对一个新到的家庭女教师来说,也很难设想有比这更让人放心的初次见面的情景了。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豪华,也没有今人难堪的庄严。我一进门,那老妇人便站了起来,立刻客客气气地上前来迎接我。
“你好,亲爱的!恐怕一路坐车很乏味吧。约翰驾车又那么慢,你一定怪冷的,到火炉边来吧。”
“我想你就是费尔法克斯太太了?”我说。
“是呀,你说得对,请坐吧。”
她把我领到她自己的椅子上坐下,随后动手取下我的披巾,解开我的帽带,我请她不用如此麻烦了。
“啊,一点也不麻烦。你的手恐怕差点儿冻僵了吧。莉娅,调点儿尼格斯酒,切一两片三明治。储藏室的钥匙在这儿。”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串井然有序的钥匙,把它递给了仆人。
“好啦,靠近火炉些吧,”她继续说,“你已经把行李带来了是吗,亲爱的?”
“是的,夫人。”
“我来叫人搬到你房间去,”她说着,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她把我当客人看待了,”我想,“我没有料到会受到这样的接待。我所期望的只是冷漠与生硬。这不像我耳闻的家庭女教师的待遇。但我也决不能高兴得太早。”
她回来了,亲自动手从桌上把她的编织工具和一两本书挪开,为莉娅端来的托盘腾出了地方。接着她亲自把点心递给我。我颇有些受宠若惊,我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关心,况且这种关心来自我的雇主和上司。可是她似乎并不认为自己的行动有什么出格,所以我想还是对她的礼仪采取默认态度好。
“今晚我能见一见费尔法克斯小姐吗?”我吃完了她递给我的点心后问。
“你说什么呀,亲爱的,我耳朵有些背。”这位好心的夫人问道,一边把耳朵凑近我的嘴巴。
我把这个问题更清楚地重复了一遍。
“费尔法克斯小姐?噢,你的意思是瓦伦小姐!瓦伦是你要教的学生的名字。”
“真的,那她不是你女儿?”
“不是,我没有家庭。”
我本想接着第一个问题继续往下问,问她瓦伦小姐同她是什么关系,但转念一想,觉得问那么多问题不太礼貌,更何况到时候我肯定会有所闻的。
“我很高兴——”她在我对面坐下,把那只猫放到膝头,继续说:“我很高兴你来了。现在有人作伴,住在这儿是很愉快的。当然,什么时候都很愉快,桑菲尔德是一个很好的老庄园,也许近几年有些冷落,但它还是个体面的地方,不过你知道,在冬天,即使住在最好的房子里你也会觉得孤独凄凉的。我说孤独——莉娅当然是位可爱的姑娘,约翰夫妇是正派人。但你知道他们不过是仆人,总不能同他们平等交谈吧,你得同他们保持适当的距离、免得担心失去威信。确实去年冬天(如果你还记得的话,那是个很冷的冬天,不是下雪,就是刮风下雨),从十一月到今年二月,除了卖肉的和送信的,没有人到府上来过。一夜一夜地独自坐着,我真感到忧伤。有时我让莉娅进来读些东西给我听听,不过我想这可怜姑娘并不喜欢这差使。她觉得这挺束缚人。春秋两季情况好些,阳光和长长的白天使得一切大不相同。随后,秋季刚刚开始,小阿德拉·瓦伦和她的保姆就来了,一个孩子立刻使一幢房子活了起来,而现在你也来了,我会非常愉快。”
听着听着,我对这位可敬的老妇人产生了好感,我把椅子往她身边挪了挪,并表达了我真诚的希望,愿她发现我是一位如她所企盼的融洽伙伴。
“不过今晚我可不想留你太晚,”她说,“现在钟敲十二点了,你奔波了一整天,一定已经很累,要是你的脚已经暖和过来了,我就带你上卧室去,我已让人拾掇好了我隔壁的房间,这不过是个小间,但比起一间宽阔的前房来,我想你会更喜欢的。虽然那些大房间确实有精致的家具,但孤独冷清,连我自己也从来不睡在里面的。”
我感谢她周到的选择,但长途旅行之后,我确实已疲惫不堪,便表示准备歇息。她端着蜡烛,让我跟着她走出房间,先是去看大厅的门上了锁没有。她从锁上取下钥匙,领我上了楼梯。楼梯和扶手都是橡树做的,楼梯上的窗子都是高高的花格窗,这类窗子和直通一间间卧室的长长过道,看上去不像住家,而像教堂。楼梯和过道上弥漫着一种墓穴似的阴森气氛,给人一种空旷和孤寂的凄凉感。因此当我最后被领进自己的房间,发现它面积不大,有着普通现代风格的陈设时,心里便十分高兴了。
费尔法克斯太太客气地跟我道了晚安。我闩上了门,目光从容四顾,不觉感到那宽阔的大厅、漆旱宽畅的楼梯和阴冷的长廊所造成的恐怖怪异的印象,己被这小房间的蓬勃生气抹去了几分。这时我忽然想到,经历了身心交瘁的一天之后,此刻我终于到达了一个安全避风港,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我跪在床边开始祈祷,表示了理所应当的感恩,在站起来之前,并未忘记祈求在前路上赐予帮助与力量,使我配得上还没有付出努力就坦率地授与我的那份厚意。那天晚上,我的床榻上没有荆棘,我那孤寂的房间里没有恐惧。立刻,倦意与满足俱来,我很快便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阳光从蓝色鲜艳的印花布窗帘缝隙中射进来,照出了糊着墙纸的四壁和铺着地毯的地板,与罗沃德光秃秃的楼板和迹痕斑驳的灰泥全然不同。相形之下,这房间显得小巧而明亮,眼前的情景使我精神为之一振。外在的东西对年轻人往往有很大影响,我于是想到自己生涯中更为光明的时代开始了,这个时代将会有花朵和欢愉,也会有荆棘和艰辛。由于这改变了的环境,这充满希望的新天地,我的各种官能都复活了,变得异常活跃。但它们究竟期望着什么,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反正是某种令人愉快的东西,也许那东西不是降临在这一天,或是这个月,而是在不确定的未来。
我起身了,小心穿戴了一番,无奈只能简朴,——因为我没有一件服饰不是缝制得极其朴实的——但渴求整洁依然是我的天性。习惯上我并不无视外表,不注意自己留下的印象。相反,我一向希望自己的外观尽可能标致些,并希望在我平庸的外貌所允许的情况下,得到别人的好感。有时候,我为自己没有长得漂亮些而感到遗憾,有时巴不得自己有红润的双颊、挺直的鼻梁和樱桃般的小口。我希望自己修长、端庄、身材匀称。我觉得很不幸,长得这么小,这么苍白,五官那么不端正而又那么显眼。为什么我有这些心愿却又有这些遗憾?这很难说清楚、当时我自己虽然说不上来,但我有一个理由,一个合乎逻辑的、自然的理由。然而,当我把头发梳得溜光,穿上那件黑色的外衣——虽然看上去确实像贵格会教派的人,但至少非常合身——换上了干净洁白的领布时,我想我可以够体面地去见费尔法克斯太太了,我的新学生至少不会因为厌恶而从我面前退缩。我打开了房间的窗户,并注意到已把梳妆台上的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便大着胆子走出门去了。
我走过铺着地席的长廊,走下打滑的橡树楼梯,来到了大厅。我站了一会儿,看着墙上的几幅画(记得其中一幅画的是一个穿看护胸铁甲十分威严的男子,另一幅是一个头发上搽了粉戴着珍珠项链的贵妇),看着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青铜灯;看着一个大钟,钟壳是由雕刻得稀奇古怪的橡木做的,因为年长月久和不断地擦拭,变得乌黑发亮了。对我来说一切都显得那样庄严肃穆、富丽堂皇。那时我不大习惯于这种豪华。一扇镶着玻璃的大厅门敞开着,我越过了门槛。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天早晨,朝阳宁静地照耀着透出黄褐色的树丛和依然绿油油的田野。我往前来到了草坪上,抬头细看这大厦的正面。这是幢三层楼屋宇,虽然有相当规模,但按比例并不觉得宏大,是一座绅士的住宅,而不是贵族的府第。围绕着顶端的城垛,使整座建筑显得很别致。灰色的正面正好被后面一个白嘴鸦的巢穴映衬着,显得很凸出,它的居住者正在边房呱呱叫个不停,飞越草坪和庭园,落到一块大草地上。一道矮篱把草地和庭园分开。草地上长着一排排巨大的老荆棘树丛,强劲多节,大如橡树,一下子说明屋宇名称字源意义的由来。更远的地方是小山。不像罗沃德四周的山那么高耸,那么峻峭,也不像它们那么是一道与世隔绝的屏障。但这些山十分幽静,拥抱着桑菲尔德,给它带来了一种我不曾料到在闹闹嚷嚷的米尔科特地区会有的清静。一个小村庄零零落落地分布在一座小山的一侧,屋顶与树木融为一体。地区教堂坐落在桑菲尔德附近,它古老的钟楼俯视着房子与大门之间的土墩。
我欣赏着这番宁静的景象和诱人的新鲜空气,愉快地倾听着白嘴鸦的呱呱叫声,细细打量着这所庄园宽阔灰白的正面,心里琢磨着,偌大一个地方,居然只住着像费尔法犯斯太太这样一位孤单矮小的贵妇人。就在这时,这位妇人出现在门边了。
“怎么,已经起来了?”她说,“我看你是个喜欢早起的人。”我向她走去,她慈祥地吻了吻我,并同我握了下手。
“你认为桑菲尔德怎么样?”她问。我告诉她很喜欢。
“是呀,”她说,“是个漂亮的地方。但我担心慢慢地会败落,除非罗切斯特先生想着要来,并永久居住在这儿,或者至少常来看看,大住宅和好庭园需要主人经常光顾才是。”
“罗切斯特先生!”我嚷道,“他是谁?”
“桑菲尔德的主人,”她平静地回答,“你不知道他叫罗切斯特吗?”
我当然不知道,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但这位老妇人似乎把他的存在,看作尽人皆知的事实,人人都仅凭直感就清楚的。
“我还以为,”我继续说,“桑菲尔德是你的呢。”
“我的?哎哟,我的孩子!多古怪的想法!我的?我不过是个管家——管理人。确实,从母亲份上说,我是罗切斯特家的远亲,或者至少我丈夫是这样。他是个牧师,是海村的——那边山上的那个小村——靠近大门的那个教堂是他管的。现在这位罗切斯特的母亲是费尔法克斯家的人,她的父亲和我丈夫的父亲是堂兄弟,但我从来没有指望这层关系,其实这与我无关。我把自己看作一个普普通通的管家,我的雇主总是客客气气的,而别的我都不指望了”。
“那么,那位小姑娘呢——我的学生?”
“她是罗切斯特先生的受监护人。他委托我替她找个家庭教师。我想他有意将她在××郡养育大。瞧她来了,同她称作‘bonne’的保姆一起来了。”谜被揭开了,这个和蔼善良的矮小寡妇不是位大贵妇,而是像我一样的寄生者。但我并没有因此而不喜欢她,相反,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愉快。她与我之间的平等是实实在在的,不是她屈尊就驾的结果。这样倒更好,我的处境就更自由了。
我还在沉思着这个新发现时,一个小女孩由她的侍候者陪着,向草坪这边奔跑过来了。我瞧了一眼我的学生,她开始并没有注意到我。她十足是个孩子,大约七、八岁,个头瘦小,脸色苍白,五官很小,一头累赘的卷发直披到腰上。
“早上好,阿德拉小姐,”费尔法克斯太太说,“过来同这位小姐说说话,她会教你读书,让你有一天成为聪明的女人。”她走近了。
“C'est ma gouvernante?”她指着我对她的保姆说,保姆回答:
“Mais oui Certainement.”
“他们都是外国人吗?”我听到他们讲法语,便吃惊地问道。
“保姆是个外国人,而阿德拉却是生在大陆上的,而且我相信除了六个月前的一次,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大陆。她初到这儿来的时候,一句英语也不会说,现在倒能转过来讲一点了。她把英语和法语混着讲,我听不懂。我想你会把她的意思搞得很清楚的。”
幸好我得益于曾拜一个法国太太为师,学过法语。那时我下了决心抓紧一切机会同皮埃罗夫人交谈。此外,过去七年来还坚持每天背诵一段法语,在语调上狠下功夫,逼真地模仿我老师的发音,因而我的法语已经相当流利和准确,不至于听不懂阿德拉小姐说的话。她听说我是她的家庭教师,便走过来同我握手。我领她进去吃早饭,又用她自己的语言说了几句,起初她回答得很简短,但等我们在桌旁坐定,她用淡褐色的大眼睛审视了我十来分钟之后,突然叽叽喳喳地说开了。
“啊!”她用法语叫道,“你说我的话同罗切斯特先生说得一样好。我可以同你谈了,像我可以跟他谈一样。索菲娅也可以同你谈了,她会很开心的,这里没有人懂她的话,而费尔法克斯太太又满口英语。索菲娅是我的保姆,同我一起乘了条大船穿过海洋,船上有个烟囱冒着烟,多浓的烟呀!我病倒了,索菲娅也病倒了,还有罗切斯特先生也病倒了。罗切斯特先生躺在沙发上,在一间叫沙龙的漂亮房间里,索菲娅和我睡在另一个地方的小床上。它像个架子,我差点跌了下来。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爱——简·爱。”
“埃尔?啊,我说不上来。是呀,我们的船在早晨停了下来,天还没有大亮,船在一个大城市靠了岸,一个很大的城市,房子都很黑,全都冒着烟。一点也不像我原来地方漂亮干净的城镇。罗切斯特先生抱着我走过一块板,来到陆地上,索菲娅跟在后面,我们坐进了一辆马车,它把我们带到了一座美丽的大房子,比这座还要大,还要好,叫做旅馆。我们在那里呆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我和索菲娅每天去逛一个老大的地方,种满了树,碧绿碧绿的,他们管它叫公园。除了我,那里还有很多孩子,还有一个池塘,池塘里有很多漂亮的鸟,我用面包屑喂它们。”
“她讲得那么快,你能听懂吗?”费尔法克斯太太问。
我完全懂她的话,因为过去早已听惯了皮埃罗夫人流利的语言。
“我希望,”这位善良的夫人继续说,“你问她一两个关于她父母的问题,看她还记不记得她们。”
“阿黛勒,”我问,“在你说的那个既漂亮又干净的镇上,你跟谁一起过日子的?”
“很久以前我跟妈妈住在一起,可是她到圣母玛丽娅那儿去了。妈妈过去常教我跳舞、唱歌、朗诵诗歌。很多很多先生和太太来看妈妈,我老是跳舞给他们看,或者坐在他们膝头上,唱歌给他们听。我喜欢这样,让我现在唱给你听好吗?”
她已吃了早饭,所以我允许她露一手。她从椅子上下来,走到我面前,坐上我膝头。接着,一本正经地抱着双臂,把卷发往身后一甩,抬眼望着天花板,开始唱起了某出歌剧中的一个曲子。说的是一个被遗弃的女人,对情人的绝情痛苦了一番之后,求助于自己的自尊,要她的侍者用最耀眼的首饰和最华丽的礼服,把她打扮起来,决定在当晚的一个舞会上同那个负心汉见面,以自己欢快的举止向他证明,她并没有因为被遗弃而感到蒙受了什么打击。
给一位儿童歌手选择这样的题材,似乎有些离奇。不过我猜想,要她表演目的在于听听用童声唱出来的爱情和嫉妒的曲调。但那目的本身就是低级趣味的,至少我这样想。
阿黛勒把这支歌唱得悦耳动听,而且还带着她那种年纪会有的天真烂漫的情调。唱完以后,她从我膝头跳下说:“小姐,现在我来给你朗诵些诗吧。”
她摆好姿势,先报了题目:“La ligue des Rats,fable de La Fontaine”,随后她朗诵了这首短诗,十分讲究抑扬顿挫,声调婉转,动作得体,在她这个年纪,实在是很不寻常了,说明她受过悉心的训练。
“这首诗是你妈妈教你的么?”我问。
“是的,她总是这么说‘Qu'avez vous donc?Lui dit un de ces rats;parlez!’她要我把手举起来,这样,提醒我读问题的时候要提高嗓门儿。现在我来跳舞给你看好吗?”
“不,行啦。你妈妈到圣母玛丽亚那儿去了后,你跟谁一块儿住呢?”
“同弗雷德里克太太和她的丈夫。她照顾我,不过她跟我没有亲戚关系。我想她很穷,因为她不像妈妈那样有好房子。我在那里没呆多久。罗切斯特先生问我,是否愿意同他一起住到英国去。我说好的,因为我认得弗雷德里克太太之前就认得罗切斯特先生了。他总是待我很好,送我漂亮的衣服和玩具,可是你瞧他说话不算数,把我带到了英国,自己倒又回去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吃了早饭,阿黛勒和我进了图书室。罗切斯特先生好像曾吩咐把这用作教室。大部分书籍都锁在玻璃门内,但有一个书架却是敞开的,上面摆着基础教育所需要的各类书籍,和几部轻松的文学作品、诗歌、传记、游记和一些传奇故事等。我猜想这些就是他认为家庭女教师自个儿想看的书。的确,有这些书眼下我已经心满意足。同罗沃德书苑偶尔的少量采摘相比,这里所奉献的却是知识和娱乐的大丰收了。在房子里还有一架小巧的钢琴,成色很新,音调优美。此外,还有一个画架和一对地球仪。
我发觉我的学生相当听话,虽然不大肯用功。对任何正儿八经的事她都不习惯。我觉得一开始就给她过多限制是不明智的。我已给她讲了很多,也使她学了点东西。因此早晨过去,渐近中午时,我便允许她回到保姆那儿去了。随后我打算在午饭前画些小小的素描,供她学习用。
我正上楼去取画夹和铅笔,费尔法克斯太太叫住了我:“我想你上午的课结束了吧,”她说。她正在一个房间里,房间的折门开着。她招呼我时我便走了进去。这是个气派不凡的大房间,紫色的椅子,紫色的窗帘,土耳其地毯,墙上是胡挑木做的镶板,一扇巨大无比的窗,装配了色彩丰富的染色玻璃,天花板很高,浇铸得宏伟壮丽。费尔法克斯太太正给餐具柜上几个紫色晶石花瓶拂去灰尘。
“多漂亮的房间!”我朝四周看了看,不觉惊叫起来,我从未见过什么房间有它一半那么气派的。
“是呀,这是餐室,我刚开了窗,让它进来一点新鲜空气和阳光,这些房间难得有人住,所以什么都是潮腻腻的,那边的客厅简直像墓穴。”
她指了指跟那窗子相对应的一扇又宽又大的拱门,一样也挂着红紫色的帘子,此刻往上卷着。我跨过两步宽阔的台阶,登上拱门,往里面瞅着。我以为自己看见了一个仙境,那景象使我这个刚踏上世途的人顿时眼目清亮。但它不过是一个漂亮的客厅和里面成套的一间闺房。两间房子都铺着白色的地毯,地毯上仿佛摆着鲜艳夺目的花环。天花板上都浇铸着雪白的葡萄和葡萄叶子。与它恰成对比的是,天花板下闪烁着绯红的睡椅和床榻,灰白色的帕罗斯岛大理石壁炉架上,摆着波希米亚闪光玻璃装饰物,像红宝石一般火红。窗户之间的大镜子,也映照出大体红白相间的色调。
“这些房间收拾得多整齐呀,费尔法克斯太太!”我说。“没有帆布罩子,却能做到纤尘不染,要不是空气冷飕飕的,人家准以为天天住着人呢。”
“唉,爱小姐,尽管罗切斯特先生很少上这儿来,但要来就往往很突然,料也料不到。我发现他最讨厌看到什么都裹得严严实实的,他到了才开始手忙脚乱地张罗,所以我想还是把房间准备停当好。”
“罗切斯特先生是那种爱挑剔、难讨好的人吗?”
“不完全是这样。不过他具有上等人的趣味与习惯,希望按他的趣味和习惯办事。”
“你喜欢他吗?大家都喜欢他吗?”
“啊,是的。这个家族在这儿一向受人尊敬。很久很久以前,凡是你望得见的附近的土地,几乎都属于罗切斯特家的。”
“哦,不过撇开他的土地不谈,你喜欢他吗?别人喜欢他本人吗?”
“我没有理由不喜欢他。我相信他的佃户们都认为他是个公正大方的乡绅,不过他从来没有在他们中间生活得很久。”
“但他没有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吗?他的性格究竟怎样?”
“啊,我想他的性格是无可指责的,也许他有些特别。我想他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世面。他一定很聪明,不过我没有同他说过很多话。”
“他在哪方面跟别人不一样呢?”
“我不知道——不容易说清楚——不很突出,但他同你说话时,你感觉得出来。你总是吃不准他在说笑还是当真,他是高兴,还是恰恰相反。总之,你没法彻底了解他——至少我不行。但这无关紧要,他是一个很好的主人。”
这就是我从费尔法克斯太太那儿听来,关于我们两人的雇主的全部情况。有些人似乎不知道如何刻划一个人,不知道观察和描绘人和事的特点,这位善良的太太就属于这类人。我的问话使她大惑不解,却并没有掏出她的话来。在她眼里,罗切斯特先生就是罗切斯特先生。一个绅士,一位土地拥有者——别无其他。她不作进一步询问和探求,显然对我希望进一步确切了解他的个性感到难以理解。
我们离开餐厅时,她提议带我去看看房子其余的地方。我跟着她上楼下楼,一路走一路羡慕不已。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妥贴,一切都那么漂亮。我想宽敞的前房特别豪华。还有三楼的某些房间,虽然又暗又低,但从古色古香的气派看来,还是别有情趣的。一度归层次更底房间使用的家具,因为时尚的变更,逐渐搬到了这里。从狭窄的窗扉投射进来的斑驳光影,映照出了有上百年历史的床架;映照出了橡树或胡桃树做的柜子,上面奇怪地雕刻着棕榈树枝和小天使头部,看上去很像各种希伯莱约柜;映照出了一排排历史悠久、窄小高背的椅子;映照出了更加古老的凳子,坐垫上明显留着磨损了一半的刺绣,当年做绣活的手指化为尘土已经有两代之久了。这一切陈迹使桑菲尔德府三楼成了往昔的家园,回忆的圣地。白天我喜欢这些去处的静谧、幽暗和古雅。不过晚上我决不羡慕在那些笨重的大床上睡觉。有些床装着橡木门,可以关闭;有的挂着古老的英国绣花帐幔,上面满布各类绣花,有奇怪的花,更奇怪的乌和最奇怪的人。总之是些在苍白的月光下会显得十分古怪的东西。
“仆人们睡在这些房间里吗?”我问。
“不,他们睡在后面一排小房间里,这里从来没有人睡。你几乎可以说,要是桑菲尔德府闹鬼,这里会是鬼魂游荡的地方。”
“我也有同样想法。那你们这儿没有鬼了?”
“反正我从没听说过,”费尔法克斯太太笑着说。
“鬼的传说也没有?没有传奇或者鬼故事?”
“我相信没有。不过据说,罗切斯特家人在世时性格暴烈,而不是文文静静的,也许那正是他们如今平静地安息在坟墓中的原因吧。”
“是呀,‘经过了一场人生的热病,他们现在睡得好好的,’”我喃喃地说,“你现在上哪儿去呀,费尔法克斯太太?”因为她正要走开。
“上铅皮屋顶去走走,你高兴一起去,从那儿眺望一下景致吗?”我默默地跟随着她上了一道狭窄的楼梯,来到顶楼,在那里爬上一架扶梯,穿过活动天窗,到了桑菲尔德府的房顶。这时我与白嘴鸦的领地已处于同一高度,可以窥见他们的巢穴。我倚在城垛上,往下眺望,只见地面恰似一幅地图般展开,鲜嫩的天鹅绒草坪,紧紧围绕着大厦灰色的宅基;与公园差不多大的田野上,古老的树木星罗棋布;深褐色枯萎的树林,被一条小径明显分割开来,小径长满了青苔,看上去比带叶子的树木还绿;门口的教堂、道路和寂静的小山都安卧在秋阳里;地平线上祥和的天空,蔚蓝中夹杂着大理石般的珠白色。这番景色并无出奇之外,但一切都显得赏心悦目。当我转过身,再次经过活动天窗时,我几乎看不清下扶梯的路了。同我刚才抬头观望的蓝色苍穹相比,同我兴致勃勃地俯瞰过,以桑菲尔德府为核心展开的阳光照耀下的树林、牧场和绿色小山的景致相比,这阁楼便犹如墓穴一般黑了。
费尔法克斯太太比我晚走一会儿,拴上活动天窗。我摸索着找到了顶楼的出口,并爬下狭窄顶楼的扶梯。我在楼梯口长长的过道上踯躅,这条过道把三楼的前房与后房隔开,又窄、又低、又暗,仅在远远的尽头有一扇小窗,两排黑色的小门全都关着,活像蓝胡子城堡里的一条走廊。
我正轻轻地缓步往前时,万万没有料到在这个静悄悄的地方,竟然听见了一阵笑声。这笑声很古怪,清晰、拘谨,悲哀。我停下步来,这声音也停止了。刹那间以后,笑声重又响起,声音越来越大,不依才起来时虽然清晰却很低沉。这笑声震耳欲聋般地响了一阵以后便停止了,其声音之大足可以在每间孤寂的房子里引起回声。尽管这声音不过来自一个房间,但我完全能指出是从哪扇门传出来的。
“费尔法克斯太太?”我大声叫道,因为这时正听见她走下顶楼的楼梯。“你听见响亮的笑声了吗?那是谁呀?”
“很可能是些仆人,”她回答说,“也许是格雷斯·普尔。”
“你听到了吗?”我又问。
“听到了,很清楚。我常常听到她,她在这儿的一间房子里做针线活,有时莉娅也在,这两个人在一块总是闹闹嚷嚷的。”
笑声又响起来了,低沉而很有节奏,然后以古怪的嘟哝声告结束。
“格雷斯?”费尔法克斯太太嚷道。
我其实并不盼望哪位格雷斯来回答,因为这笑声同我所听到过的笑声一样悲惨,一样不可思议。要不是正值中午,要不是鬼魂的出现从来不与奇怪的狂笑相伴,要不是当时的情景和季节并不会激发恐怖情绪,我准会相信迷信,害怕起来呢。然而,这件事表明我真傻,居然还为笑声感到吃惊。
最靠近我的一扇门开了,一个仆人走了出来,一个年龄在三十到四十之间的女人,虎背熊腰,一头红发,一张冷酷而长相平庸的脸。实在难以想象还有什么幽灵比她更缺少传奇色彩,更不像鬼魂了。
“太闹了,格雷斯,”费尔法克斯太太说。“记住对你的吩咐!”格雷斯默默地行了个屈膝礼,走了进去。
“她是我们雇来做针线活,帮助莉娅干家务活儿的,”寡妇继续说,“在某些方面她并不是无可非议的,不过她干得挺好。顺便问一下,早上你跟你的学生相处得怎么样?”
于是我们的谈话转到了阿黛勒身上,一直谈到我们来到下面敞亮而欢快的地方。阿黛勒在大厅里迎着我们跑过来,一面还嚷嚷着。
--------
第十二章
--------
我初到桑菲尔德府的时候,一切都显得平平静静,似乎预示着我未来的经历会一帆风顺。我进一步熟悉了这个地方及其居住者以后,发现这预期没有落空。费尔法克斯太太果然与她当初给人的印象相符,性格温和,心地善良,受过足够的教育,具有中等的智力。我的学生非常活泼,但由于过份溺爱己被宠坏,有时显得倔强任性,好在完全由我照管,任何方面都没有进行不明智的干预,破坏我的培养计划,她也很快改掉了任性的举动,变得驯服可教了。她没有非凡的才能,没有个性特色,没有那种使她稍稍超出一般儿童水平的特殊情趣,不过也没有使她居于常人之下的缺陷和恶习。她取得了合情合理的进步,对我怀有一种也许并不很深却十分热烈的感情。她的单纯、她愉快的喁语、她想讨人喜欢的努力,反过来也多少激起了我对她的爱恋,使我们两人之间维系着一种彼此都感到满意的关系。
这些话,P ar parenthese,会被某些人视为过于冷淡,这些人持有庄严的信条,认为孩子要有天使般的本性,承担孩子教育责任者,应当对他们怀有偶象崇拜般的虔诚。不过这样写并不是迎合父母的利己主义,不是附和时髦的高论,不是支持骗人的空谈。我说的无非是真话。我觉得我真诚地关心阿黛勒的幸福和进步,默默地喜欢这个小家伙,正像我对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好心怀着感激之情一样,同时也因为她对我的默默敬意以及她本人温和的心灵与性情,而觉得同她相处是一种乐趣了。
我想再说几句,谁要是高兴都可以责备我,因为当我独个儿在庭园里散步时,当我走到大门口并透过它往大路望去时,或者当阿黛勒同保姆做着游戏,费尔法克斯太太在储藏室制作果子冻时,我爬上三道楼梯,推开顶楼的活动天窗,来到铅皮屋顶,极目远望与世隔绝的田野和小山,以及暗淡的地平线。随后,我渴望自己具有超越那极限的视力,以便使我的目光抵达繁华的世界,抵达那些我曾有所闻,却从未目睹过的生气勃勃的城镇和地区。随后我渴望掌握比现在更多的实际经验,接触比现在范围内更多与我意气相投的人,熟悉更多类型的个性。我珍重费尔法克斯太太身上的德性,也珍重阿黛勒身上的德性,但我相信还存在着其他更显著的德性,而凡我所信奉的,我都希望看一看。
谁责备我呢?无疑会有很多人,而且我会被说成贪心不知足。我没有办法,我的个性中有一种骚动不安的东西,有时它搅得我很痛苦。而我唯一的解脱办法是,在三层楼过道上来回踱步。这里悄无声息,孤寂冷落,十分安全,可以任心灵的目光观察浮现在眼前的任何光明的景象——当然这些景象很多,而且都光辉灿烂;可以让心脏随着欢快的跳动而起伏,这种跳动在烦恼中使心脏膨胀,同时又以生命来使它扩展。最理想的是,敞开我心灵的耳朵,来倾听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故事。这个故事由我的想象所创造,并被继续不断地讲下去。这个故事还由于那些我朝思暮想,却在我实际生活中所没有的事件、生活、激情和感觉,而显得更加生动。说人类应当满足于平静的生活,是徒劳无益的。他们应当有行动,而且要是他们没有办法找到,那就自己来创造。成千上万的人命里注定要承受比我更沉寂的灭亡;而成千上万的人在默默地反抗他们的命运。没有人知道除了政治反抗之外,有多少反抗在人世间芸芸众生中酝酿着。一般都认为女人应当平平静静,但女人跟男人有一样的感觉。她们需要发挥自己的才能,而且也像兄弟们一样需要有用武之地。她们对严厉的束缚,绝对的停滞,都跟男人一样感到痛苦,比她们更享有特权的同类们,只有心胸狭窄者才会说,女人们应当只做做布丁,织织长袜,弹弹钢,绣绣布包,要是她们希望超越世俗认定的女性所应守的规范,做更多的事情,学更多的东西,那么为此去谴责或讥笑她们未是轻率的。
我这么独自一人时,常常听到格雷斯·普尔的笑声,同样的一阵大笑,同样的低沉、迟缓的哈哈声,初次听来,令人毛骨悚然。我也曾听到过她怪异的低语声,比她的笑声还古怪。有些日子她十分安静,但另一些日子她会发出令人费解的声音。有时我看到了她。她会从房间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脸盆,或者一个盘子,或者一个托盘,下楼到厨房去,并很快就返回,一般说来(唉,浪漫的读者,请恕我直言!)拿着一罐黑啤酒。她的外表常常会消除她口头的怪癖所引起的好奇。她一脸凶相,表情严肃,没有一点使人感兴趣的地方。我几次想使她开口,但她似乎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回答往往只有一两个字,终于使我意兴全无了。
府上的其他成员,如约翰夫妇,女佣莉娅和法国保姆索菲娅都是正派人,但决非杰出之辈。我同索菲娅常说法语,有时也问她些关于她故国的问题,但她没有描绘或叙述的才能,一般听作的回答既乏味又混乱,仿佛有意阻止而不是鼓励我继续发问。
十月、十一月和十二月过去了。第二年一月的某个下午,因为阿黛勒得了感冒,费尔法克斯太太为她来向我告假。阿黛勒表示热烈附加,这使我想起自己的童年时代,偶尔的假日显得有多可贵。于是便同意了,还认为自己在这点上做得很有灵活性。这是一个十分寒冷却很宁静的好天。我讨厌静坐书房,消磨整个长长的下午。费尔法克斯太太刚写好了一封信,等着去邮奇。于是我戴好帽子,披了斗篷,自告奋勇把信送到海镇去。冬昌下午步行两英里路,不失为一件快事。我看到阿戴勒舒舒服服地坐在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客厅炉火边的小椅子上,给了她最好的蜡制娃娃(平时我用锡纸包好放在抽屉里)玩,还给了一本故事书换换口味。听她说了“Revenez bientot ma bonne amie,machere Mdlle,Jean nette”后,我吻了她一下,算是对她的回答,随后便出发了。
地面坚硬,空气沉静,路沟寂寞。我走得很快,直到浑身暖和起来才放慢脚步,欣赏和品味此时此景蕴蓄着的种种欢乐。时候是三点,我经过钟楼时,教堂的钟正好敲响。这一时刻的魅力,在于天色渐暗,落日低垂,阳光惨淡。我走在离桑菲尔德一英里的一条小路上。夏天,这里野攻瑰盛开;秋天,坚果与黑草莓累累,就是现在,也还留着珊瑚色珍宝般的蔷薇果和山楂果。但冬日最大的愉悦,却在于极度的幽静和光秃秃的树木所透出的安宁。微风吹来,在这里听不见声息,因为没有一枝冬青,没有一棵常绿树,可以发出婆娑之声。片叶无存的山楂和榛灌木、像小径中间磨损了的白石那样寂静无声。小路两旁。远近只有田野,却不见吃草的牛群。偶尔拨弄着树篱的黄褐色小鸟,看上去像是忘记掉落的零星枯叶。
这条小径沿着山坡一路往上直至海镇。步到半路,我在通向田野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我用斗篷把自己紧紧裹住,把手捂在皮手筒里,所以尽管天寒地冻,却并不觉得很冷。几天前已经融化泛滥的小河,现在又冻结起来。堤坝上结了一层薄冰,这是寒冷的明证。从我落座的地方外以俯视桑菲尔德府。建有城垛的灰色府第是低处溪谷中的主要景物,树林和白嘴鸦黑魈魈的巢穴映衬着西边的天际。我闲荡着,直支太阳落入树丛,树后一片火红,才往东走去。
在我头顶的山尖上,悬挂着初升的月光,先是像云朵般苍白,但立刻便明亮起来,俯瞰着海村。海村掩映在树丛之中,不多的烟囱里升起了袅袅蓝烟。这里与海村相距一英里,因为万籁俱寂,我可以清晰地听到村落轻微的动静,我的耳朵也感受到了水流声,但来自哪个溪谷和深渊,却无法判断。海村那边有很多小山,无疑会有许多山溪流过隘口。黄昏的宁静,也同样反衬出近处溪流的叮冬声和最遥远处的飒飒风声。
一个粗重的声音,冲破了细微的潺潺水声和沙沙的风声,既遥远而又清晰:一种确确实实的脚步声。刺耳的喀嗒喀嗒声,盖过了柔和的波涛起伏似的声响,犹如在一幅画中。浓墨渲染的前景——一大块峭岩或者一棵大橡树的粗壮树干,消融了远景中青翠的山峦、明亮的天际和斑驳的云彩。
这声音是从小路上传来的,一匹马过来了,它一直被弯曲的小路遮挡着,这时己渐渐靠近。我正要离开台阶,但因为小路很窄,便端坐不动,让它过去。在那段岁月里,我还年轻,脑海里有着种种光明和黑暗的幻想,记忆中的育儿室故事,和别的无稽之谈交织在一起。这一切在脑际重现时,正在成熟的青春给它们增添了一种童年时所没有的活力和真实感,当这匹马越来越近,而我凝眸等待它在薄暮中出现时,我蓦地记起了贝茜讲的故事中一个英格兰北部的精灵,名叫“盖特拉西”,形状像马,也像骡子,或是像一条大狗,出没在偏僻的道路上,有时会扑向迟归的旅人,就像此刻这匹马向我驰来一样。
这匹马已经很近了,但还看不见。除了得得的蹄声,我还听见了树篱下一阵骚动,紧靠地面的榛子树枝下,悄悄地溜出一条大狗,黑白相间的毛色衬着树木,使它成了一个清晰的目标。这正是贝茜故事中,“盖特拉西”的面孔,一个狮子一般的怪物,有着长长的头发和硕大无比的头颅,它从我身旁经过,却同我相安无事。并没有像我有几分担心的那样,停下来用比狗更具智想的奇特目光,抬头看我的面孔。那匹马接跟而来,是匹高头大马,马背上坐着一位骑手。那男人,也就是人本身,立刻驱散了魔气。“盖特拉西”总是独来独往。从来没有被当作坐骑的。而据我所知,尽管妖怪们会寄生在哑巴动物的躯壳之内,却不大可能看中一般人的躯体,把它作为藏身之地。这可不是盖特拉西,而不过是位旅行者,抄近路到米尔科特去。他从我身边走过,我依旧继续赶路。还没走几步,我便回过头来,一阵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一声“怎么办,活见鬼?”的叫喊和咔啦啦啦翻滚落地的声响,引起了我的注意。人和马都己倒地,是在路当中光滑的薄冰层上滑倒的。那条狗窜了回来,看见主人处境困难,听见马在呻吟,便狂吠着,暮霭中的群山响起了回声,那吠声十分深沉,与它巨大的身躯很相称。它先在倒地的两位周围闻闻,随后跑到了我面前。它也只能如此,因为附近没有别人可以求助。我顺了它,走到了这位旅行者身边,这时他已挣扎着脱离了自己的马,他的动作十分有力、因而我认为他可能伤得不重,但我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你伤着了吗,先生?”
我现在想来他当时在骂骂咧咧,不过我没有把握,然而他口中念念有词,所以无法马上回答我。
“我能帮忙吗?”我又问。
“你得站到一边来,”他边回答边站起来。先是成跪姿,然后站立起来,我照他的话做了。于是出现了一个人喘马嘶、脚步杂踏和马蹄冲击的场面,伴之以狗的狂吠,结果把我撵到了几码远之外,但还不至于远到看不见这件事情的结局。最后总算万幸,这匹马重新站立起来了,那条狗也在叫了一声“躺下,派洛特!,后便乖乖地不吱声了。此刻这位赶路人弯下身子摸了摸自己的脚和腿,仿佛在试验一下它们是否安然无恙。显然他什么部位有些疼痛,因为他蹒跚地踱向我刚才起身离开的台阶,一屁股坐了下来。
我心里很想帮忙,或者我想至少是爱管闲事,这时我再次走近了他。
“要是你伤着了,需要帮忙,先生,我可以去叫人,到桑菲尔德,或音海村。”
“谢谢你,我能行,骨头没有跌断,只不过扭坏了脚,”他再次站起来,试了试脚,可是结果却不由自主地叫了声“唉!”
白昼的余光迟迟没有离去,月亮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亮,这时我能将他看得清楚了。他身上裹着骑手披风,戴着皮毛领,系着钢扣子。他的脸部看不大清楚,但我捉摸得出,他大体中等身材,胸膛很宽。他的脸庞黝黑,面容严厉、眉毛浓密;他的眼睛和紧锁的双眉看上去刚才遭到了挫折、并且愤怒过。他青春已逝,但未届中年。大约三十五岁,我觉得自己并不怕他,但有点儿腼腆。要是他是位漂亮笑俊的年轻绅士,我也许不会如此大胆地站着,违背他心愿提出问题,而且不等他开口就表示愿意帮忙,我几乎没有看到过一位漂亮的青年,平生也从未同一位漂亮青年说过话,我在理论上尊崇美丽、高雅、勇敢和魅力,但如果我见到这些品质体现有男性的躯体中,那我会本能地明白,这些东西没有,也不可能与我的品质共鸣、那我也会像人们躲避火灾、闪电、或者别的虽然明亮却今人厌恶的东西一样,对它们避之不迭。
如果这位陌生人在我同他说话时微笑一下,并且对我和和气气;如果他愉快地谢绝我的帮助,并表示感谢,我准会继续赶路,不会感到有任何职责去重新向他发问。但是这位赶路人的皱眉和粗犷,却使我坦然自若,因此当他挥手叫我走的时候,我仍然坚守阵地,并且宣布:
“先生,没有看到你能够骑上马,我是不能让你留在这条偏僻小路上的,天已经这么晚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他看着我,而在这之前,他几乎没有朝我的方向看过。
“我觉得你自己该回家了,”他说,“要是你的家在附近的话。你是从哪儿来的?”
“就是下面那个地方,只要有月光,在外面呆晚了我也一点都不害怕。我很乐意为你去跑一趟海村,要是你想的话。说真的,我正要上那儿去寄封信。”
“你说就住在下面,是不是指有城垛的那幢房子?”他指着桑菲尔德府。这时月亮给桑菲尔德府洒下了灰白色的光,清晰地勾勒出了它以树林为背景的苍白轮廓。而那树林,在西边的天际衬托之下,似乎成了一大片阴影。
“是的,先生。”
“那是谁的房子?”
“罗切斯特先生的。”
“你知道罗切斯特先生吗?”
“不知道,从来没有见过他。”
“他不常住在那里吗?”
“是的。”
“能告诉我他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
“当然你不是府上的佣人了?你是——”他打住了,目光掠过我照例十分朴实的衣服,我披着黑色美利奴羊毛斗篷,戴着顶黑水獭皮帽,这两件东西远远没有太太的佣人衣服那么讲究。他似乎难以判断我的身份,我帮了他。
“我是家庭教师。”
“啊,家庭教师!”他重复了一下,“见鬼,我竟把这也忘了!家庭教师!”我的服饰再次成了他审视的对象。过了两分钟,他从台阶上站起来,刚一挪动,脸上就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我不能托你找人帮忙,”他说,“不过要是你愿意,你本人倒可以帮我一点忙。”
“好的,先生。”
“你有没有伞,可以让我当拐杖用?”
“没有。”
“想办法抓住马笼头,把马牵到我这里来,你不害怕吗?”
我一个人是准不敢去碰一匹马的,但既然他吩咐我去干,我也就乐意服从了,我把皮手筒放在台阶上,向那匹高高的骏马走去。我竭力想抓住马笼头,但这匹马性子很烈,不让我靠近它头部。我试了又试、却都劳而无功,我还很怕被它的前腿踩着。这位赶路人等待并观察了片刻,最后终于笑了起来。
“我明白,”他说,“山是永远搬不到穆罕默德这边来的,因此你所能做到的,是帮助穆罕默德走到山那边去,我得请你到这儿来。”
我走了过去——“对不起,”他继续说,“出于需要,我不得不请你帮忙了。”他把一只沉重的手搭在我肩上,吃力地倚着我,一瘸一瘸朝他的马走去。他一抓住笼头,就立刻使马服服贴贴,随后跳上马鞍,因为搓了一下扭伤的部位,一用力便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好啦,”他说,放松了紧咬着的下唇,“把马鞭递给我就行啦,在树篱下面。”
我找了一下,把马鞭找到了。
“谢谢你,现在你快去海村寄信罢,快去快回。”
他把带马刺的后跟一叩,那马先是一惊,后腿跃起,随后便疾驰而去,那条狗窜上去紧追不舍,刹那之间,三者便无影无踪,像荒野中的石楠被一阵狂风卷走。
我拾起皮手筒继续赶路,对我来说、这件事已经发生,并已成为过去。在某种程度上说,它既不重要,也不浪漫,又不有趣。但它却标志着单调乏味的生活有了一个小时的变化。人家需要我的帮助,而且求了我,而我给予了帮助。我很高兴总算干了点什么。这件事尽管微不足道,稍纵即逝,但毕竟是积极的,而我对被动的生活方式已感到厌倦。这张新面孔犹如一幅新画,被送进了记忆的画廊,它同已经张贴着的画全然不同。第一,因为这是位男性;第二,他又黑又强壮、又严厉。我进了海村把信投入邮局的时候,这幅画仍浮现在我眼前。我迅步下山一路赶回家时,也依然看到它。我路过台阶时驻足片刻,举目四顾,并静听着。心想马蹄声会再次在小路上回响,一位身披斗篷的骑手,一条盖特拉西似的纽芬兰狗会重新出现在眼前。但我只看到树篱和面前一棵没有枝梢的柳树,静静地兀立着,迎接月亮的清辉;我只听到一阵微风,在一英里开外,绕着桑菲尔德府的树林时起时落;当我朝轻风拂拂的方向俯视时,我的目光扫过府楼正面,看到了一个窗户里亮着灯光,提醒我时候已经不早。我匆匆往前走去。
我不情愿再次跨进桑菲尔德府。踏进门槛就意味着回到了一潭死水之中,穿过寂静的大厅,登上暗洞洞的楼梯,寻找我那孤寂的小房间,然后去见心如古井的费尔法克斯太太,同她,只同她度过漫长的冬夜,这一切将彻底浇灭我这回步行所激起的兴奋,重又用一成不变的静止生活的无形镣铐,锁住我自己的感官。这种生活的稳定安逸的长处,我已难以欣赏。那时候要是我被抛掷到朝不虑夕、苦苦挣扎的生活风暴中去,要是艰难痛苦的经历,能启发我去向往我现在所深感不满的宁静生活,对我会有多大的教益呀!是呀,它的好处大可以与远距离散步对在“超等安乐椅”上坐累了的人的好处相媲美。在我现在这种情况下,希望走动走动,跟他在那种情况希望走动一样,是很自然的事。
我在门口徘徊,我在草坪上徘徊,我在人行道上来回踱步。玻璃门上的百叶窗己经关上,我看不见窗子里面的东西。我的目光与心灵似乎已从那幢阴暗的房子,从在我看来是满布暗室的灰色洞穴中,退缩出来,到达了展现在我面前的天空——一片云影全无的蓝色海洋。月亮庄严地大步迈向天空,离开原先躲藏的山顶背后,将山峦远远地抛在下面,仿佛还在翘首仰望,一心要到达黑如子夜、深远莫测的天顶。那些闪烁着的繁星尾随其后,我望着它们不觉心儿打颤,热血沸腾。一些小事往往又把我们拉回人间。大厅里的钟己经敲响,这就够了。我从月亮和星星那儿掉过头来,打开边门,走了进去。
大厅还没有暗下来,厅里独一无二、高悬着的铜灯也没有点亮。暖融融的火光,映照着大厅和橡树楼梯最低几级踏阶。这红光是从大餐厅里射出来的,那里的两扇门开着。只见温暖宜人的炉火映出了大理石炉板和铜制的炉具,并把紫色的帐幔和上了光的家具照得辉煌悦目。炉火也映出了壁炉边的一群人,但因为关着门,我几乎没能看清楚他们,也没有听清楚欢乐而嘈杂的人声,不过阿黛勒的口音,似乎还能分辩得出来。
我赶到了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房间,那儿也生着火,却没有点蜡烛,也不见费尔法克斯太太。我却看到了一头长着黑白相间的长毛、酷似小路上的“盖特拉西”大狗,孤孤单单、端端正正坐在地毯上,神情严肃地凝视着火焰。它同那“盖特拉西”如此形神毕肖,我禁不住走上前说了声—一“派洛特”,那家伙一跃而起,走过来嗅嗅我。我抚摸着它,它摇着硕大的尾巴。不过独个儿与它在一起时,这东西却显得有些怪异可怖。我无法判断它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拉了一下铃,想要一支蜡烛,同时也想了解一下这位来客。莉娅走进门来。
“这条狗是怎么回事?”
“它跟老爷来的。”
“跟谁?”
“跟老爷,罗切斯特先生,他刚到。”
“真的!费尔法克斯太太跟他在一起吗?”
“是的,还有阿黛勒小姐。他们都在餐室,约翰已去叫医生了。老爷出了一个事故,他的马倒下了,他扭伤了脚踝。”
“那匹马是在海路上倒下的吗?”
“是呀,下山的时候,在冰上滑了一下。”
“啊!给我一支蜡烛好吗,莉娅?”
莉娅把蜡烛送来了,进门时后面跟着费尔法克斯太太,她把刚才的新闻重复了一遍,还说外科医生卡特已经来了,这会儿同罗切斯特先生在一起。说完便匆勿走出去吩咐上茶点,而我则上楼去脱外出时的衣装。
--------
第十三章
--------
遵照医嘱,罗切斯特先生那晚上床很早,第二天早晨也没有马上起身。他就是下楼来也是处理事务的,他的代理人和一些佃户到了,等着要跟他说话。
阿黛勒和我现在得腾出书房,用作每日来访者的接待室。楼上的一个房间生起了火,我把书搬到那里,把它辟为未来的读书室。早上我觉察到桑菲尔德变了样,不再像教堂那么沉寂,每隔一两个小时便回响起敲门声或拉铃声,常有脚步声越过大厅,不同声调的陌生话音也在楼下响起,一条潺潺溪流从外面世界流进了府里,因为府上有了个主人。就我来说,倒更喜欢这样。
那天阿黛勒不大好教。她静不下心来,不往往门边跑,从栏杆上往下张望,看看能不能瞧一眼罗切斯特先生。随后编造出一些借口来,要到楼下去,我一下就猜到是为了到书房去走走,我知道那儿并不需要她。随后,见我有点儿生气了,并让她好好儿坐着,她就不断唠叨起她的“Ami,Monsieur Edouard Fairfax deRochester”,她就这么称呼他(而我以前从末听到过他的教名),还想象着他给她带来了什么礼物。因为他似乎在前天晚上提起过,他的行李从米尔科特运到后,内中会有一个小匣子,匣子里的东西她很感兴趣。
“Et cela doit signifier,”她说“qu'il y aura la dedans un cadeau pourmoi,et peut etre pour vous aussi Mademoiselle.Monsienr a parle devous:il m'ademande le nom de ma gouvernante,et si elle n'etait pasune petitepersonne,assez mince et un peu pale.J'ai dit qu'oui:carc'est vrai,n'est cepas,mademoiselle?"
我和我的学生照例又在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客厅里用餐。下午风雪交加,我们呆在读书室里。天黑时我允许阿黛勒放下书和作业,奔到楼下去,因为下面已比较安静,门铃声也已消停,想必罗切斯特先生此刻有空了。房间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便走到窗子跟前,但那儿什么也看不见。暮色和雪片使空气混混沌沌,连草坪上的灌木也看不清楚了。我放下窗帘,回到了火炉边。
在明亮的余烬中,我仿佛看到了一种景象,颇似我记得曾见过的莱茵河上海德堡城堡的风景画。这时费尔法克斯太太闯了进来,打碎了我还在拼凑的火红镶嵌画,也驱散了我孤寂中开始凝聚起来的沉闷而不受欢迎的念头。
“罗切斯特先生请你和你的学生,今晚一起同他在休息室里用茶点,”她说,“他忙了一天。没能早点见你。”
“他什么时候用茶点?”我问。
“呃,六点钟。在乡下他总是早起早睡,现在你最好把外衣换掉,我陪你去,帮你扣上扣子。拿着这支蜡烛。”
“有必要换外衣吗?”
“是的,最好还是换一下。罗切斯特先生在这里的时候,我总是穿上夜礼服的。”
这额外的礼节似乎有些庄重,不过我还是上自己的房间去了。在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帮助下,把黑色呢衣换成了一件黑丝绸衣服,这是除了一套淡灰色衣服外,我最好的,也是唯一一套额外的衣装。以我的罗沃德服饰观念而言,我想除了头等重要的场合,这套服装是过于讲究而不宜穿的。
“你需要一枚饰针,”费尔法克斯太太说。我只有一件珍珠小饰品,是坦普尔小姐作为临别礼物送给我的,我把它戴上了。随后我们下了楼梯。我由于怕生,觉得这么一本正经被罗切斯特先生召见,实在是活受罪。去餐室时,我让费尔法克斯太太走在我前面,自己躲在她暗影里,穿过房间,路过此刻放下了窗帘的拱门,进了另一头高雅精致的内室。
两支蜡烛点在桌上,两支点在壁炉台上。派洛特躺着,沐浴在一堆旺火的光和热之中,阿黛勒跪在它旁边。罗切斯特先生半倚在睡榻上,脚下垫着坐垫。他正端详着阿黛勒和狗,炉火映出了他的脸。我知道我见过的这位赶路人有着浓密的宽眉,方正的额头,上面横流着的一片黑发,使额头显得更加方正。我认得他那坚毅的鼻子,它与其说是因为英俊,倒还不如说显出了性格而引人注目。他那丰满的鼻孔,我想,表明他容易发怒。他那严厉的嘴巴、下额和颅骨,是的,三者都很严厉,一点都不错。我发现,他此刻脱去斗篷以后的身材,同他容貌的方正很相配。我想从运动员的角度看,他胸宽腰细,身材很好,尽管既不高大,也不优美。
罗切斯特先生准已知道,费尔法克斯太太和我进了门,但他似乎没有兴致来注意我们,我们走近时,他连头都没有抬。
“爱小姐来了,先生,”费尔法克斯太太斯斯文文地说。他点了下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狗和孩子。
“让爱小姐坐下吧,”他说。他僵硬勉强的点头样子,不耐烦而又一本正经的说话语气,另有一番意思,似乎进一步表示,‘活’见鬼,爱小姐在不在同我有什么关系?现在我不想同她打招呼。”
我坐了下来,一点也不窘。礼仪十足地接待我,倒反会使我手足无措,因为在我来说,无法报之以温良恭谦。而粗鲁任性可以使我不必拘礼,相反,行为古怪又合乎礼仪的沉默,却给我带来了方便。此外,这反常接待议程也是够有意思的,我倒有兴趣看看他究竟如何继续下去。
他继续像一尊塑像般呆着,既不说话,也不动弹。费尔法克斯太太好像认为总需要有人随和些,于是便先开始说起话来,照例和和气气,也照例很陈腐。对他整天紧张处理事务而表示同情;对扭伤的痛苦所带来的烦恼表示慰问;随后赞扬了他承受这一切的耐心与毅力。
“太太,我想喝茶,”这是她所得到的唯一的回答,她赶紧去打铃,托盘端上来时,又去张罗杯子,茶匙等,显得巴结而麻利。我和阿黛勒走近桌子,而这位主人并没离开他的睡榻。
“请你把罗切斯特先生的杯子端过去,”费尔法克斯太太对我说,“阿黛勒也许会泼洒出去的。”
我按她的要求做了。他从我手里接过杯子时,阿黛勒也许认为乘机可以为我提出个请求来,她叫道:
“N'est ce pas,Monsieur,qu'il y a un cadeau pour Mademoiselle Eyre,dansvotre petit coffre?”
“谁说起过cadeaux?”他生硬地说。“你盼望一份礼物吗,爱小姐?你喜欢礼物吗?”他用一双在我看来阴沉恼怒而富有穿透力的眼睛,搜索着我的面容。
“我说不上来,先生,我对这些东西没有什么经验,一般认为是讨人喜欢的。”
“一般认为:可是你认为呢?”
“我得需要一点时间,先生,才能作出值得你接受的回答。一件礼物可以从多方面去看它,是不是?而人们需要全面考虑,才能发表关于礼物性质的意见。”
“爱小姐,你不像阿黛勒那么单纯,她一见到我就嚷着要‘cadeau’,而你却转弯抹角。”
“因为我对自己是否配得礼物,不像阿黛勒那么有信心,她可凭老关系老习惯提出要求,因为她说你一贯送她玩具,但如果要我发表看法的话,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因为我是个陌生人,没有做过什么值得感谢的事情。”
“啊,别以过份谦虚来搪塞!我己经检查过阿黛勒的功课,发现你为她花了很大力气,她并不聪明,也没有什么天份,但在短期内取得了很大进步。”
“先生,你已经给了我‘cadeau’,我很感谢你,赞扬学生的进步,是教师们最向往的酬劳。”
“哼!”罗切斯特先生哼了一声,默默地喝起茶来。
“坐到火炉边来,”这位主人说。这时托盘己经端走,费尔法克斯太太躲进角落忙着编织,阿黛勒拉住我的手在房间里打转,把她放在架子和柜子上的漂亮的书籍和饰品拿给我看,我们义不容辞地服从了。阿黛勒想坐在我膝头上,却被吩咐去逗派洛特玩了。
“你在我这里住了三个月了吧?”
“是的,先生。”
“你来自——”
“××郡的罗沃德学校。”
“噢!一个慈善机构。你在那里呆了几年?”
“八年。”
“八年!你的生命力一定是够顽强的。我认为在那种地方就是呆上一半时间,也会把身体搞跨!怪不得你那种样子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我很奇怪,你从哪儿得来了那种面孔,昨晚我在海路上碰到你的时候,不由得想到了童话故事,而且真有点想问问你,是不是你迷住了我的马。不过我现在仍不敢肯定。你父母是谁?”
“我没有父母。”
“从来没有过,我猜想,你还记得他们吗?”
“不记得。”
“我想也记不得了。所以你坐在台阶上等你自己的人来?”
“等谁,先生?”
“等绿衣仙人呗,晚上月光皎洁,正是他们出没的好时光。是不是我冲破了你们的圈子,你就在路面上撒下了那该死的冰?”
我摇了摇头。“绿衣仙人几百年前就离开了英格兰,”我也像他一样一本正经地说,“就是在海路上或者附近的田野,你也见不到他们的一丝踪迹。我想夏天、秋夜或者冬季的月亮再也不会照耀他们的狂欢了。”
费尔法克斯太太放下手中的织物,竖起眉毛,似乎对这类谈话感到惊异。
“好吧,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要是你没有父母,总应该有些亲人。譬如叔伯姑嫂等?”
“没有,就我所知,一个也没有。”
“那么你家在哪儿?”
“我没有家。”
“你兄弟姐妹住在哪儿?”
“我没有兄弟姐妹。”
“谁推荐你到这里来的呢?”
“我自己登广告,费尔法克斯太太答复了我。”
“是的,”这位好心的太太说,此刻她才弄明白我们谈话的立足点。“我每天感谢主引导我作出了这个选择。爱小姐对我是个不可多得的伙伴,对阿黛勒是位和气细心的教师。”
“别忙着给她作鉴定了,”罗切斯特先生回答说,“歌功颂德并不能使我偏听偏信,我会自己作出判断。她是以把我的马弄倒在地开始给我产生印象的。”
“先生?”费尔法克斯太太说。
“我得感谢她使我扭伤了脚。”
这位寡妇一时莫名其妙。
“爱小姐,你在城里住过吗?”
“没有,先生。”
“见过很多社交场合吗?”
“除了罗沃德的学生和教师,什么也没有。如今还有桑菲尔德府里的人。”
“你读过很多书吗?”
“碰到什么就读什么,数量不多,也不高深。”
“你过的是修女的生活,毫无疑问,在宗教礼仪方面你是训练有素的。布罗克赫斯特,我知道是他管辖着罗沃德,他是位牧师,是吗?”
“是的,先生,”
“你们姑娘们也许都很崇拜他,就像住满修女的修道院,崇拜她们的院长一样。”
“啊,没有。”
“你倒很冷静!不!一位见习修女不崇拜她的牧师?那听起来有些亵渎神灵。”
“我不喜欢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有这种感觉的不只我一个。他是个很严酷的人,既自负而又爱管闲事,他剪去了我们的头发,而为节省,给我们买了很差的针线,大家差点都没法儿缝。”
“那是种很虚假的节省,”费尔法克斯太太议论道,此刻她又听到了我们的一阵交谈。
“而这就是他最大的罪状?”罗切斯特先生问。
“他还让我们挨饿,那时他单独掌管供应部,而委员会还没有成立。他弄得我们很厌烦,一周一次作长篇大论的讲道,每晚要我们读他自己编的书,写的是关于暴死呀,报应呀,吓得我们都不敢去睡觉。”
“你去罗沃德的时候几岁?”
“十岁左右。”
“你在那里待了八年,那你现在是十八岁罗?”
我表示同意。
“你看,数学还是有用的。没有它的帮助,我很难猜出你的年纪。像你这样五官与表情相差那么大,要确定你的年纪可不容易。好吧,你在罗沃德学了些什么?会弹钢琴吗?”
“会一点。”
“当然,都会这么回答的,到书房去——我的意思是请你到书房去——(请原谅我命令的口气,我已说惯了‘你作这事’,于是他就去作了。我无法为一个新来府上的人改变我的老习惯)——那么,到书房去,带着你的蜡烛,让门开着,坐在钢琴面前,弹一个曲子。”
我听从他的吩咐走开了。
“行啦!”几分钟后他叫道,“你会—点儿,我知道了,像随便哪一个英国女学生一样,也许比有些人强些,但并不好。”
我关了钢琴,走了回来。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
“今天早上阿黛勒把一些速写给我看了,她说是你画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完全由你一个人画的,也许某个画师帮助了你?”
“没有,说真的!”我冲口叫了起来。
“噢,那伤了你的自尊。好吧,把你的画夹拿来,要是你能担保里面的画是自己创作的。不过你没有把握就别吭声,我认得出拼拼凑凑的东西。”
“那我什么也不说,你尽可以自己去判断,先生。”
我从书房取来了画夹。
“把桌子移过来,”他说,我把桌子推向他的睡榻,阿黛勒和费尔法克斯太太也都凑近来看画。
“别挤上来,”罗切斯特先生说,“等我看好了,可以从我手里把画拿走,但不要把脸都凑上来。”
他审慎地细看了每幅速写和画作。把其中三幅放在一旁,其余的看完以后便推开了。
“把它们放到别的桌子上去,费尔法克斯太太,”他说,同阿黛勒一起看看这些画。你呢,”(目光扫视了我一下)“仍旧坐在你位置上,回答我的问题。我看出来这些画出自一人之手,那是你的手吗?”
“是的。”
“你什么时候抽时间来画的?这些画很费时间,也得动些脑筋。”
“我是在罗沃德度过的最后两个假期时画的,那时我没有别的事情。”
“你什么地方弄来的摹本?”
“从我脑袋里。”
“就是现在我看到的你肩膀上的脑袋吗?”
“是的,先生。”
“那里面没有类似的东西吗?”
“我想也许有。我希望——更好。”
他把这些画摊在他面前,再次一张张细看着。
趁他看画的时候,读者,我要告诉你,那是些什么画。首先我得事先声明,它们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画的题材倒确实活脱脱地浮现在我脑海里。我还没有想用画来表现时,它们就已在我心灵的目光下显得栩栩如生。然而在落笔时,我的手却不听我想象的使唤,每次都只能给想象中的东西勾勒出一个苍白无力的图象来。
这些都是水彩画。第一张画的是,低垂的铅色云块,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翻滚,远处的一切黯然无光,画面的前景也是如此,或者不如说,靠得最近的波涛是这样,因为画中没高陆地。—束微光把半沉的桅杆映照得轮廓分明,桅杆上栖息着一只又黑又大的鸬鹚,翅膀上沾着斑驳的泡沫,嘴里衔着一只镶嵌了宝石的金手镯,我给手镯抹上了调色板所能调出的最明亮的色泽,以及我的铅笔所能勾划出的闪闪金光。在鸟和桅杆下面的碧波里,隐约可见一具沉溺的尸体,它身上唯一看得清清楚楚的肢体是一只美丽的胳膊,那手镯就是从这里被水冲走或是给鸟儿啄下来的。
第二张画的前景只有一座朦胧的山峰,青草和树叶似乎被微风吹歪了。在远处和上方铺开了一片薄暮时分深蓝色的浩瀚天空。一个女人的半身形体高耸天际,色调被我尽力点染得柔和与暗淡。模糊的额头上点缀着一颗星星,下面的脸部仿佛透现在雾气蒸腾之中。双目乌黑狂野、炯炯有神。头发如阴影一般飘洒,仿佛是被风爆和闪电撕下的暗淡无光的云块。脖子上有一抹宛若月色的淡淡反光,一片片薄云也有着同样浅色的光泽,云端里升起了低着头的金星的幻象。
第三幅画的是一座冰山的尖顶,刺破了北极冬季的天空,一束束北极光举起了它们毫无光泽、密布在地平线上的长矛。在画的前景上,一个头颅赫然入目,冰山退隐到了远处,一个巨大无比的头,侧向冰山,枕在上面。头部底下伸出一双手,支撑着它,拉起了一块黑色的面纱。罩住下半部面孔。额头毫无血色,苍白如骨。深陷的眼睛凝视着,除了露出绝望的木然神色,别无其他表情。在两鬓之上,黑色缠头布的皱裥中,射出了一圈如云雾般变幻莫测的白炽火焰,镶嵌着红艳艳的火星,这苍白的新月是“王冠的写真”,为“无形之形”加冕。
“你创作这些画时愉快吗?”罗切斯特先生立刻问。
“我全神贯注,先生。是的,我很愉快。总之,画这些画无异于享受我从来没有过的最大乐趣。”
“那并不说明什么问题,据你自己所说,你的乐趣本来就不多。但我猜想,你在调拌并着上这些奇怪的颜色时,肯定生活在一种艺术家的梦境之中,你每天费很长时间坐着作这些画吗?”
“在假期里我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我坐着从早上画到中午,从中午画到晚上。仲夏白昼很长,有利于我专心致志。”
“你对自己饱含热情的劳动成果表示满意吗?”
“很不满意。我为自己的思想和手艺之间存在的差距而感到烦恼。每次我都想象了一些东西,但却无力加以表达。”
“不完全如此。你己经捕捉到了你思想的影子,但也许仅此而已。你缺乏足够的艺术技巧和专门知识,淋漓尽致地把它表达出来。不过对一个女学生来说,这些画已经非同一般了。至于那些思想,倒是有些妖气。金星中的眼睛你一定是在梦中看见的,你怎么能够使它既那么明亮,而又不耀眼呢?因为眼睛上端的行星淹没了它们的光。而那庄严的眼窝又包含着什么意思?是谁教你画风的,天空中和山顶上都刮着大风。你在什么地方见到拉特莫斯山的?——因为那确实是拉特莫斯山。嗨,把这些画拿走!”
我还没有把画夹上的绳子扎好,他就看了看表,唐突地说:
“己经九点了,爱小姐,你在磨蹭些啥,让阿黛勒这么老呆着?带她去睡觉吧。”
阿黛勒走出房间之前过去吻了吻他,他忍受了这种亲热,但似乎并没比派洛特更欣赏它,甚至还不如派洛特。
“现在,我祝你们大家晚安,”他说,朝门方向做了个手势,表示他对我们的陪伴已经感到厌烦,希望打发我们走。费尔法克斯太太收起了织物,我拿了画夹,都向他行了屈膝礼。他生硬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这样我们就退了出去。
“你说过罗切斯特先生并不特别古怪,费尔法克斯太太。”安顿好阿黛勒上床后,我再次到了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房间里时说。
“嗯,他是这样?”
“我想是这样,他变幻无常,粗暴无礼。”
“不错。毫无疑问,在一个陌生人看来,她似乎就是这样。但我已非常习惯于他的言谈举止,因此从来不去想它。更何况要是他真的脾气古怪的话,那也是应当宽容的。”
“为什么?”
“一半是因为他生性如此,——而我们都对自己的天性无能为力;一半是因为他肯定有痛苦的念头在折磨着他,使他的心里不平衡。”
“什么事情?”
“一方面是家庭纠葛。”
“可是他压根儿没有家庭。”
“不是说现在,但曾有过——至少是亲戚。几年前他失去了哥哥。”
“他的哥哥?”
“是的,现在这位罗切斯特先生拥有这份财产的时间并不长,只有九年左右。”
“九年时间也不算短了,他那么爱他的哥哥,直到现在还为他的去世而悲伤不已吗?”
“唉,不——也许不是。我想他们之间有些隔阂。罗兰特·罗切斯特先生对爱德华先生不很公平,也许就是他弄得他父亲对爱德华先生怀有偏见。这位老先生爱钱,急于使家产合在一起,不希望因为分割而缩小。同时又很想让爱德华先生有自己的一份财产,以保持这名字的荣耀。他成年后不久,他们采取了一些不十分合理的办法,造成了很大麻烦。为了使爱德华先生获得那份财产,老罗切斯特先生和罗兰特先生一起,使爱德华先生陷入了他自认为痛苦的境地,这种境遇的确切性质,我从来都不十分清楚,但在精神上他无法忍受不得不忍受的一切。他不愿忍让,便与家庭决裂。多年来,他一直过着一种漂泊不定的生活。我想打从他哥哥没有留下遗嘱就去世,他自己成了房产的主人后,他从来没有在桑菲尔德一连住上过二周。说实在,也难怪他要躲避这个老地方。”
“他干嘛要躲避呢?”
“也许他认为这地方太沉闷。”
她的回答闪烁其辞。我本想了解得更透彻些,但费尔法克斯太太兴许不能够,抑或不愿意,向我进一步提供关于罗切斯特先生痛苦的始末和性质。她一口咬定,对她本人来说也是个谜,她所知道的多半是她自己的猜测,说真的,她显然希望我搁下这个话题,于是我也就不再多问了。
--------
第十四章
--------
后来的几天我很少见到罗切斯特先生。早上他似乎忙于事务,下午接待从米尔科特或附近来造访的绅士,有时他们留下来与他共进晚餐。他的伤势好转到可以骑马时,便经常骑马外出,也许是回访,往往到深夜才回来。
在这期间,连阿黛勒也很少给叫到他跟前。我同他的接触,只限于在大厅里、楼梯上,或走廊上偶然相遇。他有时高傲冷漠地从我身边走过,远远地点一下头或冷冷地瞥一眼,承认了我的存在,而有时却很有绅士风度,和蔼可亲地鞠躬和微笑。他情绪的反复并没有使我生气,因为我明白这种变化与我无关,他情绪的起伏完全是由于同我不相干的原因。
一天有客来吃饭,他派人来取我的画夹,无疑是要向人家出示里面的画。绅士们走得很早,费尔法克斯太太告诉我,他们要到米尔科特去参加一个公众大会。但那天晚上有雨,天气恶劣、罗切斯特先生没有去作陪。他们走后不久,他便打铃,传话来让我和阿黛勒下楼去。我梳理了阿黛勒的头发,把她打扮得整整齐齐,我自己穿上了平时的贵格会服装,知道确实已经没有再修饰的余地了——一切都那么贴身而又朴实,包括编了辫子的头发在内,丝毫不见凌乱的痕迹——我们便下楼去了。阿黛勒正疑惑着,不知她的petit coffre终于到了没有。因为某些差错,它直到现在还迟迟未来。我们走进餐室,只见桌上放着一个小箱子。阿黛勒非常高兴,她似乎凭直觉就知道了。
“Ma boite !Ma boite!”她大嚷着朝它奔过去。
“是的,你的‘boite’终于到了,把它拿到一个角落去,你这位地道的巴黎女儿,你就去掏你盒子里的东西玩儿吧。”罗切斯特先生用深沉而颇有些讥讽的口吻说,那声音是从火炉旁巨大的安乐椅深处发出来的。“记住,”他继续说,“别用解剖过程的细枝末节问题,或者内脏情况的通报来打搅我,你就静静地去动手术吧——tiens toitranquille,enfant;comprends tu?”
阿黛勒似乎并不需要提醒,她已经带着她的宝贝退到了一张沙发上,这会儿正忙着解开系住盖子的绳子。她清除了这个障碍,揭起银色包装薄纸,光一个劲儿地大嚷着。
“Oh!ciel!Que c'est beau!”随后便沉浸在兴奋的沉思中。
“爱小姐在吗?”此刻这位主人发问了。他从座位上欠起身子,回过头来看看门口,我仍站在门旁。
“啊!好吧,到前面来,坐在这儿吧。”他把一张椅子拉到自己椅子的旁边。“我不大喜欢听孩子咿咿呀呀,”他继续说,“因为像我这样的老单身汉,他们的喃喃细语,不会让我引起愉快的联想。同一个娃娃面对面消磨整个晚上,让我实在受不了。别把椅子拉得那么开,爱小姐。就在我摆着的地方坐下来——当然,要是你乐意。让那些礼节见鬼去吧!我老是把它们忘掉。我也不特别喜爱头脑简单的老妇人。话得说回来,我得想着点我的那位,她可是怠慢不得。她是费尔法克斯家族的,或是嫁给了家族中的一位。据说血浓于水。”
他打铃派人去请费尔法克斯太太,很快她就到了,手里提着编织篮。
“晚上好,夫人,我请你来做件好事。我己不允许阿黛勒跟我谈礼品的事,她肚子里有好多话要说,你做做好事听她讲讲,并跟她谈谈,那你就功德无量了。”
说真的,阿黛勒一见到费尔法克斯太太,便把她叫到沙发旁,很快在她的膝头摆满了她‘boite’中的瓷器、象牙和蜡制品,同时用她所能掌握的瞥脚英语,不住地加以解释,告诉她自己有多开心。
“哈,我已扮演了一个好主人的角色,”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使我的客人们各得其所,彼此都有乐趣。我应当有权关心一下自己的乐趣了。爱小姐,把你的椅子再往前拉一点,你坐得太靠后了,我在这把舒舒服服的椅子上,不改变一下位置就看不见你,而我又不想动。”
我照他的吩咐做了,尽管我宁愿仍旧呆在阴影里。但罗切斯特先生却是那么直来直去地下命令,似乎立刻服从他是理所当然的。
我已作了交代,我们在餐室里。为晚餐而点上的枝形吊灯,使整个房间如节日般大放光明,熊熊炉火通红透亮,高大的窗子和更高大的拱门前悬挂着华贵而宽敞的紫色帷幔。除了阿黛勒压着嗓门的交谈(她不敢高声说话),以及谈话停顿间隙响起了敲窗的冷雨,一切都寂静无声。
罗切斯特先生坐在锦缎面椅子上,显得同我以前看到的大不相同,不那么严厉,更不那么阴沉。他嘴上浮着笑容,眼睛闪闪发光,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我不敢肯定,不过很可能如此。总之,他正在饭后的兴头上,更加健谈,更加亲切,比之早上冷淡僵硬的脾性,显得更为放纵。不过他看上去依然十分严厉。他那硕大的脑袋靠在椅子隆起的靠背上,炉火的光照在他犹如花岗岩镌刻出来的面容上,照进他又大又黑的眸子里——因为他有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而且很漂亮,有时在眼睛深处也并非没有某种变化,如果那不是柔情,至少也会使你想起这种感情来。
他凝视着炉火已经有两分钟了,而我用同样的时间在打量着他。突然他回过头来,瞧见我正盯着他的脸看着。
“你在仔细看我,爱小姐,”他说,“你认为我长得漂亮吗?”
要是我仔细考虑的话,我本应当对这个问题作出习惯上含糊、礼貌的回答,但不知怎地我还没意识到就己经冲口而出:“不,先生。”
“啊!我敢打赌,你这人有点儿特别,”他说,“你的神态像个小nonnette,怪僻、文静、严肃、单纯。你坐着的时候把手放在面前,眼睛总是低垂着看地毯(顺便说一句,除了穿心透肺似地扫向我脸庞的时候,譬如像刚才那样),别人问你一个问题,或者发表一番你必须回答的看法时,你会突然直言不讳地回答,不是生硬,就是唐突。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先生,怪我太直率了,请你原谅。我本应当说,像容貌这样的问题,不是轻易可以当场回答的;应当说人的审美趣味各有不同;应当说漂亮并不重要,或者诸如此类的话。”
“你本来就不应当这样来回答。漂亮并不重要,确实如此!原来你是假装要缓和一下刚才的无礼态度,抚慰我使我心平气和,而实际上你是在我耳朵下面狡猾地捅了一刀。讲下去,请问你发现我有什么缺点?我想我像别人一样有鼻子有眼睛的。”
“罗切斯特先生,请允许我收回我第一个回答。我并无妙语伤人的意思,只不过是失言而已。”
“就是这么回事,我想是这样。而你要对此负责。你就挑我的毛病吧,我的前额使你不愉快吗?”
他抓起了横贴在额前的波浪似的黑发,露出一大块坚实的智力器官,但是却缺乏那种本该有的仁慈敦厚的迹象。
“好吧,小姐,我是个傻瓜吗?”
“绝对不是这样,先生。要是我反过来问你是不是一个慈善家,你也会认为我粗暴无礼吗?”
“你又来了!又捅了我一刀,一面还假装拍拍我的头。那是因为我曾说我不喜欢同孩子和老人在一起(轻声点儿!)。不,年轻小姐,我不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慈善家,不过我有一颗良心。”于是他指了指据说是表示良心的突出的地方。幸亏对他来说,那地方很显眼,使他脑袋的上半部有着引人注目的宽度。“此外,我曾有过一种原始的柔情。在我同你一样年纪的时候,我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偏爱羽毛未丰、无人养育和不幸的人,但是命运却一直打击我,甚至用指关节揉面似地揉我,现在我庆幸自己像一个印度皮球那样坚韧了,不过通过一两处空隙还能渗透到里面。在这一块东西的中心,还有一个敏感点。是的,那使我还能有希望吗?”
“希望什么,先生?”
“希望我最终从印度皮球再次转变为血肉之躯吗?”
“他肯定是酒喝多了,”我想。我不知道该如何来回答这个奇怪的问题。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可能被转变过来呢?
“你看来大惑不解,爱小姐,而你虽然并不漂亮,就像我并不英俊一样,但那种迷惑的神情却同你十分相称。此外,这样倒也好,可以把你那种搜寻的目光,从我的脸上转移到别处去,忙着去看毛毯上的花朵。那你就迷惑下去吧。年轻小姐,今儿晚上我爱凑热闹,也很健谈。”
宣布完毕,他便从椅子上立起来。他伫立着,胳膊倚在大理石壁炉架上。这种姿势使他的体形像面容一样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他的胸部出奇地宽阔,同他四肢的长度不成比例。我敢肯定,大多数人都认为他是个丑陋的男人,但是他举止中却无意识地流露出那么明显的傲慢,在行为方面又那么从容自如,对自已的外表显得那么毫不在乎,又是那么高傲地依赖其他内在或外来的特质的力量,来弥补自身魅力的缺乏。因此,你一瞧着他,就会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漠然态度所感染,甚至盲目片面地对他的自信表示信服。
“今天晚上我爱凑热闹,也健谈,他重复了这句话。”这就是我要请你来的原因。炉火和吊灯还不足陪伴我,派洛特也不行,因为它们都不会说话。阿黛勒稍微好一些,但还是远远低于标准。费尔法克斯太太同样如此。而你,我相信是合我意的,要是你愿意。第一天晚上我邀请你下楼到这里来的时候,你就使我迷惑不解。从那时候起,我已几乎把你忘了。脑子里尽想着其他事情,顾不上你。不过今天晚上我决定安闲自在些,忘掉纠缠不休的念头,回忆回忆愉快的事儿。现在我乐于把你的情况掏出来,进一步了解你,所以你就说吧!”
我没有说话,却代之以微笑,既不特别得意,也不顺从。
“说吧,”他催促着。
“说什么呢,先生。”
“爱说什么就说什么,说的内容和方式,全由你自己选择吧。”
结果我还是端坐着,什么也没有说。“要是他希望我为说而说,炫耀一番,那他会发现他找错了人啦,”我想。
“你一声不吭,爱小姐。”
我依然一声不吭。他向我微微低下头来,匆匆地投过来一瞥,似乎要探究我的眼睛。
“固执?”他说,“而且生气了。噢,这是一致的。我提出要求的方式,荒谬而近乎蛮横。爱小姐,请你原谅。实际上,我永远不想把你当作下人看待。那就是(纠正我自己),我有比你强的地方,但那只不过是年龄上大二十岁,经历上相差一个世纪的必然结果。这是合理的,就像阿黛勒会说的那样,et j'y tiens。而凭借这种优势,也仅仅如此而已,我想请你跟我谈一会儿,转移一下我的思想苦苦纠缠在一点上,像一根生锈的钉子那样正在腐蚀着。”
他己降格作了解释。近乎道歉。我对他的屈尊俯就并没有无动于衷,也不想显得如此。
“先生,只要我能够,我是乐意为你解闷的,十分乐意。不过我不能随便谈个话题,因为我怎么知道你对什么感兴趣呢?你提问吧,我尽力回答。”
“那么首先一个问题是,你同不同意,基于我所陈述的理由,我有权在某些时候稍微专横、唐突或者严厉些呢?我的理由是,按我的年纪。我可以做你的父亲,而且有着多变的人生阅历,同很多国家的很多人打过交道。漂泊了半个地球。而你却是太太平平地跟同一类人生活在同一幢房子里。”
“你爱怎样就怎样吧,先生。”
“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或是说,你回答很气人,因为含糊其词——回答得明确些。”
“先生,我并不认为你有权支使我,仅仅因为你年纪比我大些,或者比我阅历丰富——你所说的优越感取决于你对时间和经历的利用。”
“哼!答得倒快。但我不承认,我认为与我的情况绝不相符,因为对两者的有利条件,我毫无兴趣。更不必说没有充分利用了。那么我们暂且不谈这优越性问题吧,但你必须偶偶尔听候我吩咐,而不因为命令的口吻面生气或伤心,好吗?”
我微微一笑。我暗自思忖道,“罗切斯特先生也真奇怪——他好像忘了,付我三十镑年薪是让我听他吩咐的。”
“笑得好,”他立即抓住了转瞬即逝表情说,“不过还得开口讲话。”
“先生,我在想,很少有主人会费心去问他们雇佣的下属,会不会因为被吩咐而生气和伤心。”
“雇佣的下属!什么,你是我雇佣的下属是不是,哦,是的,我把薪俸的事儿给忘了?好吧,那么出于雇佣观点,你肯让我耍点儿威风吗?”
“不,先生,不是出于那个理由。但出于你忘掉了雇佣观点,却关心你的下属处于从属地位心情是否愉快,我是完全肯的。”
“你会同意我省去很多陈规旧矩,而不认为这出自于蛮横吗?”
“我肯定同意,先生。我决不会把不拘礼节错当蛮横无理。一个是我比较喜欢的,而另一个是任何一位自由人都不会屈从的,即使是为了赚取薪金。”
“胡扯!为了薪金,大多数自由人对什么都会屈服,因此,只说你自己吧,不要妄谈普遍现象,你对此一无所知。尽管你的回答并不确切,但因为它,我在心里同你握手言好,同样还因为你回答的内容和回答的态度。这种态度坦率诚恳、并不常见。不,恰恰相反,矫揉造作或者冷漠无情,或者对你的意思愚蠢而粗俗地加以误解,常常是坦率正直所得到的报答。三千个初出校门的女学生式家庭教师中,像你刚才那么回答我的不到三个,不过我无意恭维你,要说你是从跟大多数人不同的模子里浇制出来的,这不是你的功劳,而是造化的圣绩。再说我的结论毕竟下得过于匆忙。就我所知,你也未必胜过其他人。也许有难以容忍的缺点,抵销你不多的长处。”
“可能你也一样,”我想,这想法掠过脑际时,他的目光与我的相遇了。他似乎已揣度出我眼神的含意,便作了回答,仿佛那含意不仅存在于想象之中,而且己经说出口了。
“对,对,你说得对,”他说,“我自己也有很多过失,我知道。我向你担保,我不想掩饰,上帝知道,我不必对别人太苛刻。我要反省往昔的经历、一连串行为和一种生活方式,因此会招来邻居的讥讽和责备。我开始,或者不如说(因为像其他有过失的人一样,我总爱把一半的罪责推给厄运和逆境)在我二十一岁时我被抛入歧途,而且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回到正道上。要不然我也许会大不相同,也许会像你一样好——更聪明些——几乎一样洁白无瑕。我羡慕你平静的心境,清白的良心、纯洁的记忆,小姑娘,没有污点未经感染的记忆必定是一大珍宝,是身心愉快的永不枯竭的源泉,是不是?”
“你十八岁时的记忆怎么样,先生?”
“那时很好,无忧无虑,十分健康。没有滚滚污水把它变成臭水潭。十八岁时我同你不相上下——完全加此。总的说来,大自然有意让我做个好人,爱小姐,较好的一类人中的一个,而你看到了,现在我却变了样,你会说,你并没有看到。至少我自以为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这层意思(顺便提一句,你要注意那个器官流露出来的感情,我可是很善于察言观色的),那么相信我的话——我不是一个恶棍。你不要那么猜想——不要把这些恶名加给我。不过我确实相信,由于环境而不是天性的缘故,我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罪人,表现在种种可怜的小小放荡上,富裕而无用的人都想以这种放荡来点缀人生,我向你坦露自己的心迹,你觉得奇怪吗?你要知道,在你未来的人生道路上,你常常会发现不由自主地被当作知己,去倾听你熟人的隐秘。人们像我那样凭直觉就能感到,你的高明之处不在于谈论你自己,而在于倾听别人谈论他们自己,他们也会感到,你听的时候,并没有因为别人行为不端而露出不怀好意的蔑视,而是怀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同情。这种同情给人以抚慰和鼓舞、因为它是不动声色地流露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的?——这种种情况,你怎么猜到的呢,先生?”
“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因此我谈起来无拘无束,几乎就像把我的思想写在日记中一样,你会说,我本应当战胜环境,确实应当这样——确实应当这样。不过你看到了,我没有战胜环境。当命运亏待了我时,我没有明智地保持冷静,我开始绝望,随后坠落了,现在要是一个可恶的傻瓜用卑俗的下流话激起我的厌恶,我并不以为我的表现会比他好些,我不得不承认我与他彼此彼此而已。我真希望当初自己能不为所动——上帝知道我是这么希望的。爱小姐,当你受到诱惑要做错事的时候,你要视悔恨为畏途,悔恨是生活的毒药。”
“据说忏悔是治疗的良药,生先。”
“忏悔治不了它、悔改也许可以疗救。而我能悔改——我有力量这么做——如果——不过既然我已经负荷沉重、步履艰难该受诅咒了,现在想这管什么用呢?既然我已被无可挽回地剥夺了幸福,那我就有权利从生活中获得快乐。我一定要得到它,不管代价有多大。”
“那你会进一步沉沦的,先生。”
“可能如此。不过要是我能获得新鲜甜蜜的欢乐,为什么我必定要沉沦呢?也许我所得到的,同蜜蜂在沼泽地上酿成的野蜂蜜一样甜蜜,一样新鲜。”
“它会螯人的——而且有苦味,先生。”
“你怎么知道?——你从来没有试过。多严肃!——你看上去多一本正经呀,而你对这种事情一无所知,跟这个浮雕头像一模一样(从壁炉上取了一个)!你无权对我说教,你这位新教士,你还没有步入生活之门,对内中的奥秘毫不知情。”
“我不过是提醒一下你自己的话,先生。你说错误带来悔恨,而你又说悔恨是生活的毒药。”
“现在谁说起错误啦?我并不以为,刚才闪过我脑际的想法是个错误。我相信这是一种灵感,而不是一种诱惑,它非常亲切,非常令人欣慰——这我清楚。瞧,它又现形了。我敢肯定,它不是魔鬼,或者要真是的话,它披着光明天使的外衣。我认为这样一位美丽的宾客要求进入我心扉的时候,我应当允许她进来。”
“别相信它,先生。它不是一个真正的天使。”
“再说一遍,你怎么知道的呢?你凭什么直觉,就装作能区别一位坠入深渊的天使和一个来自永恒王座的使者——区别一位向导和一个勾引者?”
“我是根据你说产生这种联想的时候你脸上不安的表情来判断的。我敢肯定,要是你听信了它,那它一定会给你造成更大的不幸。”
“绝对不会——它带着世上最好的信息,至于别的,你又不是我良心的监护人,因此别感到不安。来吧,进来吧,美丽的流浪者!”
他仿佛在对着一个除了他自己别人什么看不见的幻影说话,随后他把伸出了一半的胳膊,收起来放在胸部,似乎要把看不见的人搂在怀里。
“现在,”他继续说,再次转向了我,“我已经接待了这位流浪者——乔装打扮的神,我完全相信。它已经为我做了好事。我的心原本是一个停骸所,现在会成为一个神龛。”
“说实话,先生,我一点也听不懂你的话。你的谈话我跟不上,因为已经越出了我所能理解的深度。我只知道一点,你曾说你并不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好,你对自己的缺陷感到遗憾——有一件事我是理解的,那就是你说的,玷污了的记忆是一个永久的祸根。我似乎觉得,只要你全力以赴,到时候你会发现有可能成为自己所向往的人,而要是你现在就下决心开始纠正你的思想和行动,不出几年,你就可以建立一个一尘不染的新记忆仓库,你也许会很乐意地去回味。”
“想得合理,说得也对,爱小姐,而这会儿我是使劲在给地狱铺路。”
“先生?”
“我正在用良好的意图铺路,我相信它像燧石一般耐磨。当然,今后我所交往的人和追求的东西与以往的不同了。”
“比以往更好?”
“是更好——就像纯粹的矿石比污秽的渣滓要好得多一样。你似乎对我表示怀疑,我倒不怀疑自己。我明白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动机是什么。此刻我要通过一项目的和动机都是正确的法律,它像玛代人和波斯人的法律那样不可更改。”
“先生,它们需要一个新的法规将它合法化,否则就不能成立。”
“爱小姐,尽管完全需要一个新法规,但它们能成立;没有先例的复杂状况需要没有先例的法则。”
“这听起来是个危险的格言,先生,因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容易造成滥用。”
“善用格言的圣人!就是这么回事,但我以家神的名义发誓,决不滥用。”
“你是凡人,所以难免出错。”
“我是凡人,你也一样——那又怎么样?”
“凡人难免出错,不应当冒用放心地托付给神明和完人的权力。”
“什么权力?”
“对奇怪而未经准许的行动就说,‘算它对吧。’”
“‘算它对吧’——就是这几个字,你已经说出来了。”
“那就说‘愿它对吧,’我说着站起来,觉得已没有必要再继续这番自己感到糊里糊涂的谈话。此外,我也意识到,对方的性格是无法摸透的,至少目前是这样,我还感到没有把握,有一种朦胧的不安全感,同时还确信自己很无知。”
“你上哪儿去?”
“阿黛勒睡觉,已经过了她上床的时间了。”
“你害怕我,因为我交谈起来像斯芬克斯。”
“你的语言不可捉模,先生。不过尽管我迷惑不解,但我根本不怕。”
“你是害怕的——你的自爱心理使你害怕出大错。”
“要是那样说,我的确有些担忧——我不想胡说八道。”
“你即使胡说八道,也会是一付板着面孔,不动声色的神态,我还会误以为说得很在理呢。你从来没有笑过吗,爱小姐?你不必费心来回答了——我知道你难得一笑,可是你可以笑得很欢。请相信我,你不是生来严肃的,就像我不是生来可恶的。罗沃德的束缚,至今仍在你身上留下某些印迹,控制着你的神态,压抑着你的嗓音,捆绑着你的手脚,所以你害怕在一个男人,一位兄长——或者父亲、或者主人,随你怎么说——面前开怀大笑,害怕说话太随便,害怕动作太迅速,不过到时候,我想你会学着同我自然一些的,就像觉得要我按照陋习来对待你是不可能的,到那时,你的神态和动作会比现在所敢于流露的更富有生气、更多姿多彩。我透过木条紧固的鸟笼,不时观察着一只颇念新奇的鸟,笼子里是一个活跃、不安、不屈不挠的囚徒,一旦获得自由,它一定会高飞云端。你还是执意要走?”
“己经过了九点,先生。”
“没有关系——等一会儿吧,阿黛勒还没有准备好上床呢,爱小姐,我背靠炉火,面对房间,有利于观察,跟你说话的时候,我也不时注意着她(我有自己的理由把她当作奇特的研究对象,这理由我某一天可以,不,我会讲给你听的),大约十分钟之前,她从箱子里取出一件粉红色丝绸小上衣,打开的时候脸上充满了喜悦,媚俗之气流动在她的血液里,融化在她的脑髓里,沉淀在她的骨髓里。‘Il faut que je I'essaie!’她嚷道,‘et a Iinstant meme!’于是她冲出了房间。现在她跟索菲娅在一起,正忙着试装呢。不要几分钟,她会再次进来,我知道我会看到什么——塞莉纳·瓦伦的缩影,当年帷幕开启,她出现在舞台上时的模样,不过,不去管它啦。然而,我的最温柔的感情将为之震动,这就是我的预感,呆着别走,看看是不是会兑现。”
不久,我就听见阿黛勒的小脚轻快地走过客厅,她进来了,正如她的保护人所预见的那样,已判若两人。一套玫瑰色缎子衣服代替了原先的棕色上衣,这衣服很短,裙摆大得不能再大。她的额头上戴着一个玫瑰花蕾的花环,脚上穿着丝袜和白缎子小凉鞋。
“Est ce que ma robe va bien?”她跳跳蹦蹦跑到前面叫道“et messouliers?et mes bas?Tenez,je crois que je vais danser!”
她展开裙子,用快滑步舞姿穿过房间,到了罗切斯特先生的跟前,踮着脚在他面前轻盈地转了一圈,随后一个膝头着地,蹲在他脚边,嚷着:
“Monsieur,je vous remercie mille fois de votre bonte,”随后她立起来补充了一句:“C'est comme cela que maman faisait,n'est ce pas,Monsieur?”
“确——实——像”他答道,“而且‘commecela’,她把我迷住了,从我英国裤袋里骗走了我英国的钱。我也很稚嫩,爱小姐——唉,青草一般稚嫩,一度使我生气勃勃的青春色彩并不淡于如今的你。不过我的春天已经逝去,但它在我手中留下了一小朵法国小花,在某些心境中,我真想把它摆脱。我并不珍重生出它的根来,还发现它需要用金土来培植,于是我对这朵花三心二意了,特别是像现在这样它看上去多么矫揉造作。我收留它,养育它,多半是按照罗马天主教教义,用做一件好事来赎无数大大小小的罪孽。改天再给你解释这一切,晚安。”
--------
第十五章
--------
在日后某个场合,罗切斯特先生的确对这件事情作了解释。一天下午,他在庭院里碰到了我和阿黛勒。趁阿黛勒正逗着派洛特,玩着板羽球的时候,他请我去一条长长的布满山毛榉的小路上散步,从那儿看得见阿黛勒。
他随之告诉我阿黛勒是法国歌剧演员塞莉纳·瓦伦的女儿,他对这位歌剧演员,一度怀着他所说的“grandepassion”。而对这种恋情,塞莉纳宣称将以更加火热的激情来回报。尽管他长得丑,他却认为自己是她的偶像。他相信,如他所说,比之贝尔维德尔的阿波罗的优美,她更喜欢他的“tailled'athlete”。
“爱小姐,这位法国美女竟钟情于一个英国侏儒、我简直受宠若惊了,于是我把她安顿在城里的一间房子里,配备了一整套的仆役和马车,送给她山羊绒、钻石和花边等等。总之,我像任何一个痴情汉一样,开始按世俗的方式毁灭自己了。我似乎缺乏独创,不会踏出一条通向耻辱和毁灭的新路,而是傻乎乎地严格循着旧道,不离别人的足迹半步。我遭到了——我活该如此——所有别的痴情汉一样的命运。一天晚上,我去拜访塞莉纳。她不知道我要去,所以我到时她不在家。这是一个暖和的夜晚,我因为步行穿过巴黎城,已很有倦意,便在她的闺房坐了下来,愉快地呼吸着新近由于她的到来而神圣化了的空气。不——我言过其实了,我从来不认为她身上有什么神圣的德性。这不过是她所留下的一种香锭的香气,与其说是神圣的香气,还不如说一种麝香和琥珀的气味。我正开始沉醉在暖房花朵的气息和弥漫着的幽幽清香里时,蓦地想起去打开窗门,走到阳台上去。这时月色朗照,汽灯闪亮,十分静谧。阳台上摆着一两把椅子,我坐了下来,取出一支雪茄——请原谅,现在我要抽一支。”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同时拿出一根雪茄点燃了。他把雪茄放到嘴里,把一缕哈瓦那烟云雾喷进寒冷而阴沉的空气里,他继续说:
“在那些日子里我还喜欢夹心糖,爱小姐。而当时我一会儿croquant”(也顾不得野蛮了)巧克力糖果,一会儿吸烟,同时凝视着经过时髦的街道向邻近歌剧院驶去的马车。这时来了一辆精制的轿式马车,由一对漂亮的英国马拉着,在灯火辉煌的城市夜景中,看得清清楚楚。我认出来正是我赠送给塞莉纳的‘voiture’。是她回来了。当然,我那颗倚在铁栏杆上的心急不可耐地跳动着。不出我所料,马车在房门口停了下来。我的情人(这两个字恰好用来形容一个唱歌剧的情人)从车上走下,尽管罩着斗篷——顺便说一句,那么暖和的六月夜晚,这完全是多此一举。——她从马车踏步上跳下来时,我从那双露在裙子下的小脚,立刻认出了她来。我从阳台上探出身子,正要响响地叫一声‘MonAnge’——用的声气光能让情人听见——这时,一个身影在她后面跳下了马车,也披着斗篷。但一只带踢马刺的脚跟,在人行道上响了起来,一个戴礼帽的头正从房子拱形的portecochere经过。
“你从来没有嫉妒过是不是,爱小姐?当然没有。我不必问你了,因为你从来没有恋爱过。还没有体会过这两种感情。你的灵魂正在沉睡,只有使它震惊才能将它唤醒,你认为一切生活,就像你的青春悄悄逝去一样,也都是静静地流走的。你闭着眼睛,塞住了耳朵,随波逐流,你既没有看到不远的地方涨了潮的河床上礁石林立,也没有听到浪涛在礁石底部翻腾,但我告诉你——你仔细听着——某一天你会来到河道中岩石嶙峋的关隘,这里,你整个生命的河流会被撞得粉碎,成了漩涡和骚动,泡沫和喧哗,你不是在岩石尖上冲得粉身碎骨,就是被某些大浪掀起来,汇入更平静的河流,就像我现在一样。
“我喜欢今天这样的日子,喜欢铁灰色的天空,喜欢严寒中庄严肃穆的世界,喜欢桑菲尔德,喜欢它的古色古香,它的旷远幽静,它乌鸦栖息的老树和荆棘,它灰色的正面,它映出灰色苍穹的一排排黛色窗户。可是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一想到它就觉得厌恶,像躲避瘟疫滋生地一样避之不迭:就是现在我依然多么讨厌——”
他咬着牙,默默无语。他收住了脚步,用靴子踢着坚硬的地面,某种厌恶感抓住了他,把他攫得紧紧的,使他举步不前。
他这么突然止住话头时,我们正登上小路,桑菲尔德府展现在我们面前。他抬眼去看城垛,眼睛瞪得大大的。这种神色,我以前和以后从未见过。痛苦、羞愧、狂怒——焦躁、讨厌、僧恶——似乎在他乌黑的眉毛下涨大的瞳孔里,暂时进行着一场使他为之颤栗的搏斗。这番至关重要的交战空前激烈,不过另一种感情在他心中升起,并占了上风,这种感情冷酷而玩世不恭,任性而坚定不移,消融了他的激情,使他脸上现出了木然的神色,他继续说:
“我刚才沉默的那一刻,爱小姐,我正跟自己的命运交涉着一件事情,她站在那儿,山毛榉树干旁边——一个女巫,就像福累斯荒原上出现在麦克白面前几个女巫中的一个。‘你喜欢桑菲尔德吗?’她竖起她的手指说,随后在空中写了一条警语,那文字奇形怪状,十分可怖,覆盖了上下两排窗户之间的正壁:‘只要能够,你就喜欢它!只要你敢,你就喜欢它!’
“‘我一定喜欢它,’我说,‘我敢于喜欢它,’(他郁郁不欢地补充了一句),我会信守诺言,排除艰难险阻去追求幸福,追求良善——对,良善。我希望做个比以往,比现在更好的人——就像约伯的海中怪兽那样,折断矛戟和标枪,刺破盔甲,扫除一切障碍,别人以为这些障碍坚如钢铁,而我却视之为干草、烂木。”
这时阿黛勒拿着板羽球跑到了他跟前。
“走开!”他厉声喝道,“离得远一点,孩子,要不,到里面索菲娅那儿去。”随后他继续默默地走路,我冒昧地提醒他刚才突然岔开去的话题。
“瓦伦小姐进屋的时候你离开了阳台吗,先生?”我问。
我几乎预料他会拒绝回答这个不合时宜的问题,可是恰恰相反,他从一脸愁容、茫然若失之中醒悟过来,把目光转向我,眉宇间的阴云也似乎消散了。“哦,我已经把塞莉纳给忘了!好吧,我接着讲。当我看见那个把我弄得神瑰颠倒的女人,由一个好献殷勤的男人陪着进来时,我似乎听到了一阵嘶嘶声,绿色的妒嫉之蛇,从月光照耀下的阳台上呼地窜了出来,盘成了高低起伏的圈圈,钻进了我的背心,两分钟后一直咬啮到了我的内心深处。真奇怪!”他惊叫了一声,突然又离开了话题。“真奇怪我竟会选中你来听这番知心话,年轻小姐,更奇怪的是你居然静静地听着,仿佛这是人世间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由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把自己当歌女的情人的故事,讲给一个像你这样古怪而不谙世事的姑娘听。不过正像我曾说过的那样,后一个特点说明了前者:你稳重、体贴、细心,生来就是听别人吐露隐秘的。此外,我知道我选择的是怎样的一类头脑,来与自己的头脑沟通。我知道这是一个不易受感染的头脑,与众不同,独一无二。幸而我并不想败坏它,就是我想这么做,它也不会受影响,你与我谈得越多越好,因为我不可能腐蚀你。而你却可以使我重新振作起来。”讲了这番离题的话后,他又往下说:
“我仍旧呆在阳台上。‘他们肯定会到她闺房里来,’我想,‘让我来一个伏击。’于是把手缩回开着的窗子、将窗帘拉拢,只剩下一条便于观察的开口。随后我关上窗子,只留下一条缝,刚好可以让‘情人们的喃喃耳语和山盟海誓,’透出来,接着我偷偷地回到了椅子上。刚落座,这一对进来了。我的目光很快射向缝隙。塞莉纳的侍女走进房间,点上灯,把它留在桌子上,退了出去。于是这一对便清清楚楚地暴露在我面前了。两人都脱去了斗篷,这位‘名人瓦伦’一身绸缎、珠光宝气——当然是我的馈赠——她的陪伴却一身戎装,我知道他是一个vicomet,一个年青的roue,——一个没有头脑的恶少,有时在社交场中见过面,我却从来没有想到去憎恨他,因为我绝对地鄙视他。一认出他来,那蛇的毒牙——嫉妒,立即被折断了,因为与此同时,我对塞莉纳的爱火也被灭火器浇灭了。一个女人为了这样一个情敌而背弃我,是不值得一争的,她只配让人蔑视,然而我更该如此,因为我己经被她所愚弄。
“他们开始交谈。两人的谈话使我完全安心了,轻浮浅薄、唯利是图、冷酷无情、毫无意义,叫人听了厌烦,而不是愤怒。桌上放着我的一张名片,他们一看见便谈论起我来了。两人都没有能力和智慧狠狠痛斥我,而是耍尽小手段,粗鲁地侮辱我,尤其是塞莉纳,甚至夸大其词地对我进行人身攻击,把我的缺陷说成残疾,而以前她却惯于热情赞美她所说我的“beautemale”。在这一点上,你与她全然不同,我们第二次见面时,你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你认为我长得不好看,当时两者的反差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时阿黛勒又奔到了他跟前。
“先生,约翰刚才过来说,你的代理人来了,希望见你。”
“噢!那样我就只好从简了。我打开落地窗,朝他们走去,解除了对塞莉纳的保护,通知她腾出房子,给了她一笔钱以备眼前急用,不去理睬她的大哭小叫、歇斯底里、恳求、抗议和痉挛,跟那位子爵约定在布洛尼树林决斗的时间,第二天早晨,我有幸与他相遇,在他一条如同瘟鸡翅膀那么弱不禁风的可怜的胳膊上,留下了一颗子弹,随后自认为我已了结同这伙人的关系,不幸的是,这位瓦伦在六个月之前给我留下了这个fillette阿黛勒,并咬定她是我女儿。也许她是,尽管我从她脸上看不到父女之间的必然联系。派洛特还比她更像我呢。我同瓦伦决裂后几年,瓦伦遗弃了孩子,同一个音乐家或是歌唱家私奔到了意大利。当时我并没有承认自己有抚养阿黛勒的义务,就是现在也不承认,因为我不是她的父亲,不过一听到她穷愁潦倒,我便把这个可怜虫带出了巴黎的泥坑,转移到这里,让她在英国乡间花园健康的土壤中,干干净净地成长,费尔法克斯太太找到了你来培养她,而现在,你知道她是一位法国歌剧女郎的私生女了,你也许对自己的职位和保保人身份,改变了想法,说不定哪一天你会来见我,通知我己经找到了别的工作。让我另请一位新的家庭教师等等呢?”
“不,阿黛勒不应对她母亲和你的过失负责。我很关心她,现在我知道她在某种意义上说没有父母——被她的母亲所抛弃,而又不被你所承认,先生——我会比以前更疼爱她。我怎么可能喜欢富贵人家一个讨厌家庭教师的娇惯的宠儿,而不喜欢象朋友一样对待她的孤苦无依的小孤儿呢?”
“啊,你是从这个角度来看待这件事了,好吧,我得进去了,你也一样,天黑下来了。”
但我同阿黛勒和派洛特在外面又呆了几分钟,同她一起赛跑,还打了场板羽球。我们进屋以后,我脱下了她的帽子和外衣,把她放在自己的膝头上,坐了一个小时,允许她随心所欲地唠叨个不停,即使有点放肆和轻浮,也不加指责。别人一多去注意她,她就容易犯这个毛病,暴露出她性格上的浅薄。这种浅薄同普通英国头脑几乎格格不入,很可能是从她母亲那儿遗传来的。不过她有她的长处,我有意尽力赏识她身上的一切优点,还从她的面容和五官上寻找同罗切斯特先生的相似之处,但踪影全元。没有任何性格特色,没有任何谈吐上的特点,表明相互之间的关系。真可惜,要是能证实她确实像他就好了,他准会更想着她。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过夜,才从容地回味罗切斯特先生告诉我的故事。如他所说,从叙述的内容来看,也许丝毫没有特别的地方,无非是一个有钱的英国男人对一个法国舞女的恋情,以及她对他的背离。这类事在上流社会中无疑是司空见惯的。但是,他在谈起自己目前心满意足,并对古老的府楼和周围的环境恢复了一种新的乐趣时,突然变得情绪冲动,这实在有些蹊跷。我带着疑问思索着这个细节,但渐渐地便作罢了,因为眼下我觉得它不可思议。我转而考虑起我主人对我的态度来,他认为可以同我无话不谈,这似乎是对我处事审慎的赞美。因此我也就如此来看待和接受了。几周来他在我面前的举动己不像当初那样变化无常。他似乎从不认为我碍手碍脚,也没有动不动露出冷冰冰的傲慢态度来。有时他同我不期而遇,对这样的碰面,他似乎也很欢迎,总是有一两句话要说,有时还对我笑笑。我被正式邀请去见他时,很荣幸地受到了热情接待,因而觉得自己确实具有为他解闷的能力。晚上的会见既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他的愉快。
说实在,相比之下我的话不多,不过我津津有味地听他说。他生性爱说话,喜欢向一个未见世面的人披露一点世事人情(我不是指腐败的风尚和恶劣的习气,而是指那些因为广泛盛行、新奇独特而显得有趣的世事),我非常乐意接受他所提供的新观念,想象出他所描绘的新画面,在脑海中跟随着他越过所揭示的新领域,从来不因为提到某些有害的世象而大惊小怪,或者烦恼不已。
他举手投足无拘无束,使我不再痛苦地感到窘迫。他对我友好坦诚,既得体又热情,使我更加靠近他。有时我觉得他不是我的主人,而是我的亲戚;不过有时却依然盛气凌人,但我并不在乎,我明白他生就了这付性子。由于生活中平添了这一兴趣,我感到非常愉快,非常满意,不再渴望有自己的亲人,我那瘦如新月的命运也似乎壮大了,生活中的空白已被填补,我的健康有所好转,我长了肉,也长了力。
在我的眼睛里,罗切斯特先生现在还很丑吗?不,读者。感激之情以及很多愉快亲切的联想,使我终于最爱看他的面容了。房间里有他在,比生了最旺的火还更令人高兴。不过我并没有忘记他的缺陷。说实话,要忘也忘不了,因为在我面前不断地暴露出来。对于各类低于他的人,他高傲刻薄,喜欢挖苦。我心里暗自明白,他对我的和颜悦色,同对很多其他人的不当的严厉相对等。他还郁郁不欢,简直到了难以理解的程度。我被叫去读书给他听时,曾不止一次地发现他独自一人坐在图书室里,脑袋伏在抱着的双臂上。他抬头时,露出闷闷不乐近乎恶意的怒容,脸色铁青。不过我相信他的郁闷、他的严厉和他以前道德上的过错(我说“以前”,因为现在他似乎已经纠正了)都来源于他命运中某些艰苦的磨难。我相信,比起那些受环境所薰陶,教育所灌输或者命运所鼓励的人来,他生来就有更好的脾性,更高的准则和更纯的旨趣。我想他的素质很好,只是目前给糟塌了,乱纷纷地绞成了一团。我无法否认,不管是什么样的哀伤,我为他的哀伤而哀伤,并且愿意付出很大代价去减轻它。
虽然我已经灭了蜡烛,躺在床上,但一想起他在林荫道上停下步来时的神色,我便无法入睡。那时他说命运之神已出现在他面前,并且问他敢不敢在桑菲尔德获得幸福。
“为什么不敢呢,”我问自己,“是什么使他与府楼疏远了呢?他会马上再次离开吗?费尔法克斯太太说,他一次所呆的时间,难得超过两周。而现在他己经住了八周了。要是他真的走了,所引起的变化会令人悲哀。设想他春、夏、秋三季都不在,那风和日丽的好日子会显得多没有劲!”
我几乎不知道这番沉思之后是否睡着过。总之我一听到含糊的喃喃声之后,便完全惊醒过来了。那声音古怪而悲哀,我想就是从我房间的楼上传出来的。要是我仍旧点着蜡烛该多好,夜黑得可怕,而我情绪低沉。我于是爬起来坐在床上,静听着。那声音又消失了。
我竭力想再睡,但我的心却焦急不安地蹦蹦乱跳。我内心的平静给打破了,远在楼底下的大厅里,时钟敲响了两点。就在那时,我的房门似乎被碰了一下,仿佛有人摸黑走过外面的走廊时,手指擦过嵌板一样。我问,“谁在那里?”没有回答。我吓得浑身冰凉。
我蓦地想起这可能是派洛特,厨房门偶尔开着的时候,它常常会设法来到罗切斯特先生卧室的门口,我自己就在早上看到过它躺在那里。这么一想,心里也便镇静了些。我躺了下来,沉寂安抚了我的神经。待到整所房子复又被一片宁静所笼罩时,我感到睡意再次袭来。但是那天晚上我是注定无法睡觉了。梦仙几乎还没接近我的耳朵,便被足以使人吓得冷入骨髓的事件唬跑了。
那是一阵恶魔般的笑声——压抑而低沉——仿佛就在我房门的锁孔外响起来的。我的床头靠门,所以我起初以为那笑着的魔鬼站在我床边,或是蹲在枕旁。但是我起身环顾左右,却什么也没有看到。而当我还在凝神细看时,那不自然的声音再次响起,而且我知道来自嵌板的背后。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爬起来去拴好门,接着我又叫了一声“谁在那里?”
什么东西发出了咯咯声和呻吟声。不久那脚步又退回走廊,上了三楼的楼梯。最近那里装了一扇门,关闭了楼梯。我听见门被打开又被关上,一切复归平静。
“那是格雷斯·普尔吗,难道她妖魔附身了,”我想。我独个儿再也待不住了。我得去找费尔法克斯太太。我匆匆穿上外衣,披上披肩,用抖动着的手拔了门栓,开了门。就在门外,燃着一支蜡烛,留在走廊的垫子上。见此情景,我心里一惊,但更使我吃惊的是,我发觉空气十分混浊,仿佛充满了烟雾,正当我左顾右盼,寻找蓝色烟圈的出处时,我进一步闻到了一股强烈的焦臭味。
什么东西吱咯一声。那是一扇半掩的门,罗切斯特先生的房门,团团烟雾从里面冒出来。我不再去想费尔法克斯太太,也不再去想格雷斯·普尔,或者那笑声。一瞬间,我到了他房间里。火舌从床和四周窜出,帐幔己经起火。在火光与烟雾的包围中,罗切斯特先生伸长了身子,一动不动地躺着,睡得很熟。
“快醒醒!快醒醒!”我一面推他。一面大叫,可是他只是咕哝了一下,翻了一个身,他已被烟雾薰得麻木了,一刻也不能耽搁了,闪为连床单也已经了火。我冲向他的脸盆和水罐,幸好一个很大,另一个很深,都灌满了水。我举起脸盆和水罐,用水冲了床和睡在床上的人,随之飞跑回我自己的房间、取了我的水罐,重新把床榻弄湿。由于上帝的帮助,我终于扑灭了正要吞没床榻的火焰。
被浇灭的火焰发出的丝丝声,我倒完水随手扔掉的水罐的破裂声,尤其是我慷慨赐予的淋浴的哗啦声,最后终于把罗切斯特先生惊醒了。尽管此刻漆黑一片,但我知道他醒了,因为我听见他一发现自己躺在水潭之中,便发出了奇怪的咒骂声。
“发大水了吗?”他叫道。
“没有,先生,”我回答,“不过发生了一场火灾,起来吧,一定得起来,现在你湿透了,我去给你拿支蜡烛来。”
“基督世界所有精灵在上,那是简·爱吗?”他问“你怎么摆弄我啦,女巫,妖婆,除了你,房间里还有谁,你耍了阴谋要把我淹死吗?”
“我去给你拿支蜡烛,先生,皇天在上,快起来吧。有人捣鬼。你不可能马上弄清楚是谁干的,究竟怎么回事。”
“瞧——现在我起来了。不过你冒一下险去取一支蜡烛来,等我两分钟,让我穿上件干外衣,要是还有什么干衣服的话——不错,这是我的晨衣,现在你快跑!”
我确实跑了,取了仍然留在走廊上的蜡烛。他从我手里把把蜡烛拿走,举得高高的,仔细察看着床铺,只见一片焦黑,床单湿透了,周围的地毯浸在水中。
“怎么回事?谁干的?”他问。
我简要地向他叙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我在走廊上听到的奇怪笑声;登上三楼去的脚步;还有那烟雾——那火烧味如何把我引到了他的房间;那里的一切处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我又怎样把凡是我所能搞到的水泼在他身上。
他十分严肃地倾听着。我继续谈下去,他脸上露出的表情中,关切甚于惊讶。我讲完后他没有马上开口。
“要我去叫费尔法克斯太太吗?”我问。
“费尔法克斯太太?不要了,你究竟要叫她干什么?她能干什么呢?让她安安稳稳地睡吧。”
“那我就叫莉娅,并把约翰夫妇唤醒。”
“绝对不要。保持安静就行了。你已披上了披肩,要是嫌不够暖和,可以把那边的斗篷拿去。把你自己裹起来,坐在安乐椅里,那儿——我替你披上。现在把脚放在小凳子上,免得弄湿了。我要离开你几分钟,我得把蜡烛拿走,呆在这儿别动,直到我回来。你要像耗子—样安静。我得到三楼去看看。记住别动,也别去叫人。”
他走了。我注视着灯光隐去。他轻手轻脚地走上楼梯,开了楼梯的门,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声音来,随手把门关上,于是最后的光消失了。我完全堕入了黑暗。我搜索着某种声音,但什么也没听到。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我开始不耐烦起来,尽管披着斗篷,但依然很冷。随后我觉得呆在这儿也没有用处,反正我又不打算把整屋子的人吵醒。我正要不顾罗切斯特先生的不快,违背他的命令时,灯光重又在走廊的墙上黯淡地闪烁,我听到他没穿鞋的脚走过垫子。“但愿是他,”我想,“而不是更坏的东西。”
他再次进屋时脸色苍白,十分忧郁。“我全搞清楚了,”他们蜡烛放在洗衣架上。“跟我想的一样。”
“怎么一回事,先生?”
他没有回答,只是抱臂而立、看着地板。几分钟后,他带着奇怪的声调问道:
“我忘了你是不是说打开房门的时候看到了什么东西。”
“没有,先生,只有烛台在地板上,”
“可你听到了古怪的笑声?我想你以前听到过那笑声,或者类似的那种声音。”
“是的,先生,这儿有一个缝衣女人,叫格雷斯·普尔——她就是那么笑的,她是个怪女人。”
“就是这么回事,格雷斯·普尔,你猜对了。象你说的一样,她是古怪,很古怪。好吧,这件事我再细细想想。同时我很高兴,因为你是除我之外唯一了解今晚的事儿确切细节的人。你不是一个爱嚼舌头的傻瓜,关于这件事,什么也别说。这付样子(指着床),我会解释的。现在回到你房间去,我在图书室沙发上躺到天亮挺不错,已快四点了,再过两个小时仆人们就会上楼来。”
“那么晚安,先生,”我说着就要离去。
他似乎很吃惊——完全是前后不一,因为他刚打发我走。
“什么!”他大叫道,“你已经要离开了,就那么走了?”
“你说我可以走了,先生。”
“可不能不告而别,不能连一两句表示感谢和善意的活都没有,总之不能那么简简单单,干干巴巴。嗨,你救了我的命呀?——把我从可怕和痛苦的死亡中拯救出来!而你就这么从我面前走过,仿佛我们彼此都是陌路人!至少也得握握手吧。”
他伸出手来,我也向他伸出手去。他先是用一只手,随后用双手把我的手握住。
“你救了我的命。我很高兴,欠了你那么大一笔人情债。我无法再说别的话了,要是别的债主,我欠了那么大情,我准会难以容忍,可是你却不同。我并不觉得欠你的恩情是一种负担,简。”
他停顿了一下,眼睛盯着我,话几乎已到了颤动着的嘴边,但他控制住了自己的嗓音。
“再次祝你晚安,先生,那件事没有负债,没有恩情,没有负担,也没有义务。”
“我早就知道,”他继续说:“你会在某一时候,以某种方式为我做好事的——我初次见你的时候,就从你眼睛里看到了这一点,那表情,那笑容不会(他再次打住),不会(他匆忙地继续说)无缘无故地在我心底里激起愉悦之情,人们爱谈天生的同情心,我曾听说过好的神怪——在那个荒诞的寓言里包含着一丝真理。我所珍重的救命恩人。晚安。”
在他的嗓音里有一种奇特的活力,在他的目光里有一种奇怪的火光。
“我很高兴,刚巧醒着,”我说,随后我就走开了。
“什么,你要走了?”
“我觉得冷,先生。”
“冷?是的——而且站在水潭中呢!那么走吧,简!”不过他仍然握着我的手,我难以摆脱,于是我想出了一个权宜之计。
“我想我听见了费尔法克斯太太的走动声了,先生”我说。
“好吧,你走吧,”他放开手,我便走了。
我又上了床。但睡意全无,我被抛掷到了具有浮力,却很不平静的海面上,烦恼的波涛在喜悦的巨浪下翻滚,如此一直到了天明。有时我想,越过汹涌澎湃的水面,我看到了像比乌拉山那么甜蜜的海岸,时而有一阵被希望所唤起的清风,将我的灵魂得意洋洋地载向目的地,但即使在幻想之中,我也难以抵达那里,——陆地上吹来了逆风,不断地把我刮回去,理智会抵制昏聩,判断能警策热情,我兴奋得无法安睡,于是天一亮便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