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
她额头上扎满玻璃酒瓶碎片,鲜血如蜿蜒的虫豸,四处横流。她齿关看上去咬得死紧,上下两排牙齿如同青藏高原上的珠穆朗玛峰雪山,誓要禁止日本兵的入侵。
日本兵像一团白色的肉蒲,沉沉地压在她身上,像掰茭白一样掰弄她。她冷哼,扬起一个巴掌扇在日本兵脸上。因为发狠,她的脸颊骨头完全凸了出来,下一秒,日本兵又拿一个啤酒瓶砸在了她脑门上。
血混着玻璃渣子,从她的太阳穴一路向下,像牡丹花插着亮|钻插在她耳边盛绽。
他冲进门,动作像他故乡的那些纳粹党人一样野蛮粗暴。
他知道他的行为是有生命危险的,他还是对着那一坨圆柱似的白花花的日本人肉大喊,用尽各种他会的语言,乱七八糟地说了一通。
日本兵像头发春的公猪,欲望像火一样把这头猪身上每一寸皮肤都烧得没了理智。
日本兵拿起手枪和刺刀对付他,他正了正自己的左肩,把上头的纳粹党标志和袖章迎着兜头的朗朗日光,明晃晃地亮出来。
日本兵神色一乱,捡起自己军绿色的裤子,像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人世间时一样,赤条条地拖着他肮脏丑陋的欲望,悻悻离开。
十二月的南京城,寒风肆虐,一呼一吸之间,都能蒸出腾腾白气。
她和那日本人一样赤条条的。满头污垢,看不清脸上表情。
她躺在地上,双腿还呈着屈辱的姿势,整个人像一段冰冷冷的白绸布。教人不敢生出龌龊的妄想,反倒生出浓烈的保护欲。
他上前两步,口气里有那个时代普遍的种族优势带来的自负感,和自以为救命恩人的得意,高高在上地问候她,“你还好吗?”
她猛地打开眼睛。
阳光照进她的眼睛,就像照到一口古井。
她眉骨之间有一抹很重的孤清,这点孤清在他看来就是她对他的不屑,尤其是当她目光蜻蜓点水地碰上他左肩的纳粹党标志和袖章的时候。
他把她当做当做南京城里其他的难民一样,带回了他用自己房子和办公室改变出来的避难所。他们回去的路上,沿路都是南京人的尸体。
各种各样横尸在路上的男人女人。老的少的,穿衣服的,没穿衣服的,人首异处的,身上插着竹竿、插着啤酒瓶的,被开膛破肚的,肠子流了一地的。
十二月的南京城,像一座人间炼狱。到处都是赴死的刑场。太阳光照不到它最暗的地方,冬季风都吹不到它最冷的地方。
他在他的避难所里安装了一个报警系统,每当有日本兵要来对里面的人施暴强|奸的时候,他总会第一时间赶回来,帮他们赶走日本兵。
更多的时候,他每次赶走日本兵,心里的绝望就多了一重。他第一次遇到这样大规模有组织的杀戮,他为这座城市每天不断层层叠加的死亡人数感到恐惧、感到害怕。他写信给希特勒报告日本兵的残酷暴行,他写信给日本外交官要求他有所行动,但得到的永远只是敷衍了事的回复。
他是绝望的,愤怒的,他在太多的南京人身上也见过绝望,害怕还有恐惧。所以当他在她脸上看不到一点类似情绪的时候,他的心情十分奇妙。
她瘦得能坐在狭窄的窗框上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整个人如同静水流深,没有一点波动,若不是她还有一点呼吸,他甚至都会觉得她是一尊古希腊神庙里的女神像。
他对她产生了强烈的难以克制的好奇心。对她浑身黄色偏白的皮肤,一溪乌黑发亮的长发,没有波动的眼睛,通通充满了好奇心。
不是救命恩人对受害者的好奇心,是上帝天生赋予男人的,会对女人产生的好奇心。
他见过她哭。
事实上一天之内,她已经哭过很多次,次数多得用两个手都数不过来。
她哭的时候,肩膀会有细微的颤动,但她不会发出声音,就好像在承受莫大的苦痛,却哑巴了没法发声一样。
这一天有好几次,他从外面救了人带回来,站在避难所的角落,隔着一堆乌压压的妇女,被她的眼泪着迷。她的眼泪从眼眶里迸出来,笔直而绝望地坠落,就像南京城里那些受不了日本兵的死亡酷刑,一个个从窗户上、阁楼上跳楼自杀下坠的南京人。
“你在哭什么?”他有那么一次,走到窗户边,同她一起看着窗外,问她。
“我没有哭。”
“你哭了。”他很确定,拿手去揩她湿漉漉的面颊,像被雨洗过一样。
“我没有哭。”她还是看着窗外,“我只是流眼泪了。”
“那你也是哭了。”他声音听上去温柔极了,有一种热热的焦糖巧克力的触感。他拇指按在她一侧的鼻翼,用了点力,让她轻皱了下眉间。她眉目里的孤清瞬间退散了些。
“为什么哭?是你爱人死了吗?”他脱口而问,因为他总觉得她身上有很多秘密。这些秘密就像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无与伦比地吸引着他,让他心思神往,让他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窥探。
她情绪忽然激动起来,转过头,眼眶里像起过大潮,“没有!他没有死!”
他变得很确定,他的确定里带着种族、肤色等等带给他的与生俱来的优势感,就好像一定要把他的观念完全覆盖到她身上一样。他说:“不!他死了!”
她扇了他一巴掌,毫无理由地,动作野蛮得不像这里的任何一个被救助的中国妇女,“没有!他没有死!”
她侧回脸,继续看向窗外。情绪慢慢平静后,她问他,“你有爱人吗?”
“我有太太。她在德国。”
“是吗?”她笑了,笑容像旖旎桃花倒映在潋滟春水里的影子,斑斑驳驳的,很是晃眼。
“你呢?你爱人呢?”
她没有正面回答,反而说,“你中文说的真好。”
就在他想进一步和她多聊上几句的时候,他的下属来通知他,说外面有个老头来求救,说日本兵用手|枪抵着脑门威胁自己儿子,逼儿子去强|奸自己的母亲。
他内心恶寒,当即离开了她,赶去阻止这种不符合天道伦理的惨剧发生。
他其实比谁都清楚,他根本无法去改变南京城的惨剧,南京城已经带着它不可抗拒与命中注定的力量和速度,滑向这世间最黑暗苦痛的地狱深渊。然而他努力倚靠自己左肩上的纳粹党标志和袖章,想能少死一个人就是一个。
他离开避难所没多久,在街道外面进行杀人比赛的又一批日本兵再一次冲了进来。拥挤在避难所里的男女老少全部像被人含在嘴里的跳跳糖一样,到处不安地跳动。人们疯狂地按着报警系统,希望他能快点回来救助他们。
日本兵们早就被血腥猩红了眼,他们像海啸里的鲸鱼,用海啸淹没这个避难所,还要用他鲸鱼的利齿,将这一群小丑一样乱窜的中国人咬个粉碎。不少中国人都从二楼、三楼窗子里直接自杀式地跳了下去。
因为跳窗的人多,她被人从窗户边挤开。她似乎是在很严肃地思考,到底是要自己跳下去,还是要死在日本兵的刀枪下。
她站在角落里,忽然被一个日本兵从后面一把狠狠拽住头发,猛地将她的头砸在地上。那日本兵带着他热腾腾硬邦邦的丑陋欲望,跟他冰冷的手枪一起将她压在身下。她跟一只被割去了双翅的蝴蝶一样,无力地扑腾着,妄图激烈地反抗。
但是她的反抗在日本兵看来就是个笑话,日本兵拿刺刀挑开她的旗袍。日本兵的动作和他的笑容一样猥琐,像是故意要恶心她一样,一点点挑开她的旗袍,就像是在挤牙膏一样,一点点地挤,一点点地把她整个人露出来,然后再用单手蛮力将她整个翻过去,压趴在地上。
他和他左肩上的纳粹党标志和袖章一起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面。
死的死,被强|奸的被强|奸。还有一些还没来得及被日本兵伤害的中国人,缩在一个角落,恨不得自己好像不存在一样。那一双眼睛就跟天上的风筝一样,空荡荡的,轻飘飘的。好像在质疑整一个世界存在的意义。
他在人群里也看见了她。
她的下身流满了血,血就跟会爬动的血虫一样,四处啮噬流淌。还有日本兵用刺刀在她脸上拍来拍去,刺来刺去,边上几个日本人也是一副吃饱喝足的样子。
他太阳穴的青筋就像一条青蛇,不不停地蹦跃跳动。他用左手指着一群日本兵,不自禁用德语骂骂咧咧地大吼大叫,甚至情绪激烈的时候,还急的跺脚。那一批日本兵里有几个绷不住气,紧了紧手里的枪,但似乎有一些理智点的日本兵马上阻止了。他们对于纳粹始终抱有一种害怕和敬畏之心。
他把这一批日本兵带去他们的上司那里,希望他们的上司能够做些什么。那个上司好声好气地跟他道歉,然而却并没有惩罚责骂任何一个日本兵。
他气得绝望,气得愤慨。气得恨不得也屠杀一个日本来泄愤。
他再回去避难所。她被他的家庭医生料理过,已经意识恢复。她像是大江滔滔里一片小舟一样,依旧穿着一身旗袍,倚靠在窗口,目光安宁的如静水流深。
他的家庭医生告诉他,她肚子里已经有一个五个月大的孩子,但是因为激烈而且暴虐倾向的性|交,最终孩子化成了一摊浓烈鲜红的血,而且她再也没有怀孕的可能了。
他安抚了还在避难所里的男女老少,最后走去她身边。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事实上,对于整个南京,他都不知道该说一些什么。他想,如果是在他们的国家,肯定不会有这样的屠杀发生。他还想,如果南京的首领是希特勒,那么南京一定不会有这样的一天。
他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发,就像摸自己远在德国的女儿的头发。
他俯下身,亲了亲她的侧脸,说,“耶稣保佑你。”
她笑得很冷酷,质问的口气,“耶稣在哪里?在南京吗?”
他觉得她的情绪很奇怪。有时候比谁都安静,比谁都沉得住气,可是一旦被戳中某个点的时候,她又会比谁都激动,比谁都激烈。
他想了一会,最后问:“那是你爱人的孩子吗?”
“不。那是日本人的孩子。”她这样说。
“可是孩子已经五个月大了。”那时候日本兵并没有在南京做这些猪狗不如的事情。
就在这时候,她忽然侧过脸。她的眼睛像进驻着一片隐秘而黑暗的森林,在林子深处,有一股清泉,清泉倒映了月光,反射出一道光线,这道光线坚定、笔直,贯穿到他的眼底。
她说:“我的爱人是日本人。”
我的爱人,是那个毁我中华、毁我南京的日本国养育栽培出来的人。
他很吃惊。但是他是个不擅长把情绪表露到脸上的人,所以他看上去依旧泰然自若。尤其是他两片薄薄的嘴唇,像被反射着清光的刀尖一样凉薄。
他修长的手沿着她柔软的发丝,慢慢向下,最终拇指不断来回刮着她的耳廓。
然而她却好像已经当他不存在了。或者说,她和他已经不在同一个空间,她活在十二月南京城的大太阳底下的光与影之间,这时南京城的光与影有着一种变态却和谐的旋律,就像拉赫玛尼诺夫艰深复杂的《第三钢琴协奏曲》。
她眼皮与灰败的眼底间留着一条缝,缝中剪出她那双漆黑的瞳孔。
她重复道,“他是个日本人。”
他内心里流淌过一阵激流,像他曾在中国做生意的时候,去钱塘江看大潮时,大潮澎湃流动的感觉。他觉得他触及到了这个女人的秘密,他觉得她在她原有的东方美之上,又慢慢泄露出一种致命而危险的美丽。
他说:“那你一定很爱他。”
她用力地摇头,“没有。我没有!我不爱他。他和他的国家一样,都是我的敌人!”
他很肯定:“不。你说谎。你还爱着她。”
“没有!我不爱他!我不要他的孩子!”
他身上传承了德国那一片地方上,特有的德国人的习惯,习惯理性,习惯客观。他仿佛一个真理的审判官,无情地给了她残酷的审判,“你爱他。你爱着一个日本人。”
就像是一根绷得死紧的弦,忽然之间完全断裂。
她从十二月南京城的光和影里走了出来,又重新和他回到了同一个时间空间,她狠狠地瞪着他,像是在看着她那个日本爱人,“我不爱他!我说了我恨他。你为什么要逼我!”
避难所外面走过又一大批的日本兵,这帮日本兵压着一帮中国人不知道要去哪里,期间还有各种日语的骂咧的咆哮声,哄闹声。
她微微一怯,脸上激烈的表情淡了下来,像门帘哗啦一声,再次遮盖了她的真面目。仿佛她刚刚因为日本爱人而起的情绪都不是她的。
他觉得这样的她,美极了。
既带着一种未历经太多人事的初入社会的男男女女真挚的天真,她的天真还有却有一种波澜壮阔的跌宕起伏。
那么美丽的年轻,年轻得不会妥协,年轻得只有两个极端。要么爱,要么恨,要么比谁都冷淡,要么比谁都激烈。
永远没有中间情绪。
“我没有逼你。”他再次信誓旦旦地开口。
她冷笑。笑里有冬风猎猎的锋芒。
“但我真的不爱他。”
“你爱!”
“我不爱!”
他们反复地就同一个问题在进行无聊的死循环,这种死循环带给她的绝望就如同此时南京城带给她的绝望一个样。她最后情绪失控,就像东方那一片忽然塌下来的时候,忽然沙哑地说。
“他已经死了。所以我早就不爱他了。”
他想起一开始他对她的爱人死亡的猜测得到了肯定。他重复,“那个日本人死了。”
“死了。”
“为什么死?”
这个问题只有四个字,说出口只要四秒不到,但是回答这个问题于她而言似乎是一件太过艰深刻骨的事情,以至于她不带任何预兆地骤然沉默。
“因为我不爱他。”她说。
“然后呢?”
“然后?”她仰起脸,很认真地看他的脸。他迎着她的目光的时候,看见了她一溪长发里一根白头发。
她的情绪又激动起来,双眼赤红。她像一块摆在瑞士钟表店里的机械表,大部分时间都在好好在走,但是走着走着,她的时针分针秒针就会各自任性,不再各司其职。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她被确诊怀孕那天,正正好是1937年7月7日,北京城外卢沟桥事变,日本军开始强势侵占中国的内陆腹地。
黑色的末日地狱和红色的杀烧抢掠在那一天来临,她的爱人所属的国家,她的爱人生长的、成才的那一方土地上养育出来的人们,带着刀,带着枪,带着炮火,带着邪恶的阴谋和阴险的目的,带着偏见、歧视、残害、不屑,践踏凌迟了她的国家,生她养她的土地,和这一片泱泱土地上的黎民百姓。
她甚至再一次看见了父母亲悲戚绝望的面庞,亲戚朋友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表情。她听见他们撕心裂肺的指责声。她甚至还记得他们逼她喝堕胎药的场景。
“他们都骂我。都说我不知廉耻,说我是祸国殃民。我哪里有祸国殃民的本事。我只是爱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但是他们逼我,他们逼我。国亡不是他的错,更不是我的错。王朝更替不是苏妲己的错,是人个个都爱皇帝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戏码。息妫有什么错,那都是楚文王一厢情愿要纳她为妾,为何到头来人人去骂她‘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所以那时的她,当时多么倔强,多么傻气,她不肯喝堕胎药,她不肯打掉孩子。她觉得孩子无辜,觉得孩子已经是一个生命,孩子该被尊重,被疼爱。
她没有打掉孩子,她离家出走。她握着一个碎瓷碗片,去找她的日本爱人。
她拿着那一片小小的碎瓷碗片,割破了她那瘦削矮小的日本爱人的喉咙,看着他的血一点点流光了,看着他的呼吸一点点断没了,她趴在他的尸体上哭。
就好像她也跟着他去了一样,伤心得无法自已。
她对她矮小又瘦削的日本爱人一点也恨不起来。她依旧爱他,山有多高,水有多深,她的爱就能有多绵长。她爱他日本人独有的小胡须,爱他不标准的中文音,爱他厚厚的嘴唇和不精致的眉眼,爱他的胆小懦弱。她接受她日本爱人的一切,却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可以接受她的日本爱人。
“我从来没觉得我跟他做错了什么。我们没有做错,我们什么都没有做错。他是日本人又如何,他爱我!他是我的爱人啊!他没有毁了我的国,也没有屠了我的城,他只是我的爱人。可是没有人原谅他,也没有人原谅我!”
她的日本爱人死后,她终于有资格和日本爱人在一起了。
人们排斥她活的的日本爱人,却在得知她日本爱人死后,反而不再那么计较当初她和日本爱人的过去了。她帮她的日本爱人处理了尸体,然后每天和体温冰冷的日本爱人一起睡去。
她死去的爱人的国家还在侵犯她的国,可她深爱的男人却已经死了。
国与国有它深深浅浅的爱恨纠葛,人和人还有他们该有的爱恨嗔痴。
可人的命从来廉价,人的爱恨嗔痴也都廉价。这世上的人,谁不是在被洗脑,被恐吓,被统治,被主宰。
不然她也不会,拿着一片破碎的瓷瓦片,去要了她深爱的日本爱人的性命。
南京城的天越来越阴。长达四十多天的屠杀没有一个看得见的尽头。
天空像被扬了一把厚重的骨灰。原本五颜六色的光线试图挣扎着,想穿过那一层灰败的天空,投射到乌压压的南京,但最终都被那些骨灰挡了回去。天更阴了。
她的人也更阴了。不肯说话,不再笑,甚至连基本的呼吸都好像是没有了的。
有回避难所再冲进日本兵的时候,她甚至连逃的欲望都没有,依旧穿着那一身旗袍,手扶窗框,牢牢地坐在窗槛上。
他对她身上那种冷淡却高傲的东方美,慢慢有了重新的更多认知,他对她逐渐充满了怜爱。他有时候恨自己为什么不是梵高,不能将她那种美以最具象的方式展现出来。每一次他走去窗框边,试图跟她说些什么的时候,他总是越来越怀有崇敬感。
就好像他是捧着圣杯,嘴中念念有词,做着古怪的祈祷,唱着古怪的赞美诗,穿越了种族、肤色、真理、天道伦常,妄图想霸占她的美丽。
他有时看着她时,都会热泪盈眶,都会情难自禁,恨不得把自己开出一朵花,把茎叶给她,把芳香给她,把虔诚跟信仰给她,把一切他的好的坏的都呈到她眼前,放在她眼底,想她能笑一笑,想她能多看他一眼。
南京沦陷的第三周周三的深夜,他在深夜辗转难眠,最终去窗户边找她。
她保持着美丽的姿势,坐在一个椅子上,头靠在墙角,合着眼睛,像一幅油画,美轮美奂,却又看不出她是真是假。
美好的东西,总是会被怀疑她的真实存在性。
他为她震动,情欲震动,胸腔震动,灵魂震动。
他饱含深情地,一双膝盖悄然地跪地,像捧着圣杯的手势,捧住她的两侧脸颊。他的手指沿着她耳廓的线条,慢慢向下,摩挲她的圆润的耳垂。他的两指被一团肉肉的触感弄得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温柔地注视她,仿佛在她身上同时看见了南京的千仓百孔和光辉岁月。
他跪着,哭着,去亲吻她的嘴唇。
她陡然睁开了眼睛。似乎是还没完全清醒,她身上的绝望气息也没有跟着完全清醒。她还带着少女时代一样的天真与明媚,一双眼睛在这样妩媚的夜里,干净得让人不敢亵渎。
他亲吻了她的嘴唇,她的脸颊,最后亲吻她圆润的耳垂。
依旧是双膝跪地的姿势,充满虔诚。他轻轻在她耳边说,声音轻的就像是在害怕吵醒她一样。
他说:“Ich liebe dich。”
他用德语说了我爱你。他觉得这是他最完整最虔敬的爱意。在他看来,用中文去说我爱你是容易的,于一个外国人而言是不会觉得尴尬的。正因为不够熟悉中文,所以说我爱你才会容易才会不那么尴尬。
可是中文的我爱你,已经不足以表达他对她的爱。
Ich liebe dich。
“我带你离开南京。”他跪着,握着她的双手说。
她已经完全清醒了,她看了他一眼,说,“不。我哪儿也不去。”
“不。你应该离开。”他虽然爱她,但是他依旧清醒。
“那去哪里呢?”她态度忽然放软了。
“哪里都好。德国很好。希特勒也很好。你愿意跟我去么?”
她不动声色。看着他左肩上的纳粹党标志和袖章。她认真地看他的眼睛,陈述地说,“你是纳粹党。”
他毫无预兆地安静下来。但依旧跪在她跟前。
“纳粹党和屠杀南京的日本人没有区别。”她理性地判定,居高临下的姿态,就像法庭上的审判官。
他激烈地反驳了她,“屠杀南京的日本人和你日本爱人难道也没有区别吗?”
她微微怔住。忽然觉得遇到了一个死穴,再也走不通了。
她目光流动,如同夜河潮涌,河面上倒映着今夜饱满的月色,让人沉浸。
“他没有杀一个人。”她指的是她的日本爱人。
他为自己辩解,“我也没有杀一个犹太人!我救了这么多中国人!因为我是纳粹党,所以我才救了那么多的中国人!”
她再次怔住。死穴有了出口,她陡然明白,所有一切,开始结束,悲欢离合,任何一种,都有它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纳粹党有存在的价值,日本军有存在的价值。
那南京呢?南京怎么办?
南京就该被残忍屠戮?犹太人就该被赶尽杀绝?
不是的,不该是这样的,这样的循环只是一个死循环!
“你为你的爱人申辩,可是面对的时候,你却如同你的亲戚朋友指责你爱人一样指责我的存在。”他稳重地陈述,仰着脸,还是那个虔敬跪在她跟前的姿势。
她陡然一惊,说:“不。我没有。”
“你是个爱撒谎的女人。”他学她一样的口吻,审判她,“那你为何不肯跟我走?”
“你带不走我的。就像你救得了一百个一千个中国人,却救不下一个南京。”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再一次在身上看见了南京的剪影。他忽然肯定地说,“你还爱那个日本人!”
这句话像忽然朝她身上砸过去一个火种,把她完全点燃了,让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让她觉得自己罪不容诛,让她觉得自己怙恶不悛。
她的情绪开始激动起来,就像月圆之时潮水涨幅,“我没有!我没有!我不爱他!我早就不爱他了!”
他反而更加冷静,更加确定,“他的国家屠了你的城市,可是你还爱着他!”
“我没有!我活着就是为了证明我没有!我没有因为他的死而伤心,我没有因为他孩子的死而难过!我还是很冷静!我恨他和他的国家!我无比厌恶我曾经和他相恋的过去!我不爱他了!你听见了吗,我不爱他了!”
她的日本爱人死在了七月的南京。
而五个月后,南京城三十万人给了他最浩浩汤汤的陪葬。
她怎么还敢去爱日本人,怎么还敢为日本人难过?她不爱他了的人。早就不爱了的。
他依旧维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抓着她的双肩,说,“往往人们越是做不到的事情,才会吼得越大声,越激动,妄图遮盖其中的事实。”他毫不留情地揭穿她自欺欺人的谎言。
他发现了她的美丽具有强烈的欺骗性。但这并不会减少她的美,反而会让她的美更加危险致命,就像大海上用美妙歌声欺骗水手的赛壬。
她被他逼疯了,事实上,她是被自己逼疯了。
她用力地去挣脱他的桎梏,她被他看穿了,被他发现了她隐晦而不堪的秘密,她又一次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不可饶恕,她不停地往后退,就像是在对他发出无声的抗议一样。
她两手捧着她的头,妄图逼迫自己清醒一点,可是她的双眼里只能装下整个晦暗的南京城,别的什么也装不下了。她无法清醒,无法独立。
她没有资格去指责一个救了许多中国人的纳粹党,也没有资格去爱一个侵犯她国家领土的日本人。
她没有资格成为一个堂堂正正大写的人。
哦。人间失格。
这样的认知以一种强大的力量和速度把她往死亡边缘推。他已经发现了她的企图想要去拉拽她,但是她完全不允许,她不愿意再任由他看穿,她试图摆脱所有一切束缚。
她飞快地、敏捷地攀上窗台,以一种他从来没见过的飞快和敏捷,然后纵身一跃,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他大吼一声,想叫她的名字,却忽然想起他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他趴在窗口去看她直直坠落的背影,看着她穿着一身旗袍,带着异国女子的神秘色彩,像栓绳断了后垂直下落的秤砣。
他再一次在她身上看见了南京的影子。
六朝古都的南京是她身上的旗袍;
密密麻麻熙熙攘攘的南京人是她身上一溪柔软黑长的直发;
曾经是她的国的倭奴国,如今却屠戮她的城的日本国是她那个死去的日本爱人;
南京在她身上死去,在无数人身上死去了,以这样不堪的,凄惨的方式快速地死去。
死去了,然后再生。
南京!
啊!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