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上海租界的巡捕房外，沈家的白幡上用粗毛笔龙飞凤舞的写着这一横幅。

　　巡捕房的警察此刻纷纷都猫在了警局，这趟浑水，明白人一看就知道是典型的吃力不讨好，局长干脆请了假，剩下的虾兵蟹将没胆子的没胆子，没权利的没权利，只能被堵在警察局里面骂娘。

　　这一边是戴雨农军统局局长的表侄，一边是受汪兆铭汪委员长看重的人，虽说这汪和戴不睦，但毕竟都是国党中人，眼看这上海要乱了起来，谁的天下还不一定，现在可不是站队的好时机。

　　但毕竟这戴志深在沈家杀了人是真，这戴志深提出用二十个小黄鱼赔偿了事，警察局也默认了，戴局长又一脚把他踢到前线去了，可偏偏这沈璃不干，愣是要追究，这下可愁坏了这帮警察。

　　按法，杀人偿命，按理，戴志深要被依律判刑，可是按人情，这么处理是对大家都好，于是乎这警察局长又开始他拿手的和稀泥好戏。

　　“回去吧，看这天马上要下雨了。”凌傲霜有些担忧的望着沈璃，为他披上了一层衣服。

　　望着沈璃的脸，不知何时，这个如白玉一般的大家少爷，何时有了这细细的皱纹，她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想为沈璃抹平紧皱的眉头。

　　沈璃微微一僵，不自觉的避开了凌傲霜的手，他站起身将衣服给凌傲霜披上道：“你先回去吧，我再等等。”

　　“那……你今晚是回沈府还是回我们家？”凌傲霜张了张嘴顿了顿还是问出了口。

　　沈璃避开凌傲霜期冀的目光别开脸沉声道：“我娘一直卧病在床，我想回去照料她。”

　　“我跟你一起去！”凌傲霜脱口而出。

　　“我们已经结婚了，你娘就是我娘，她生病了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去看望。”她小心翼翼的抓着沈璃的衣袖道

　　“可是……”沈璃心里一种莫名的难言的滋味，他无法拒绝这样的凌傲霜，可是……又该怎么面对谢兰芝？

　　“那就这样决定了，我们先去五味斋买些娘喜欢吃的糕点，这人生病了，吃点甜食心情就好，病也能好得快些。”

　　“对了，再去街上买束新鲜的花儿，看着也能养眼些。”

　　凌傲霜有些雀跃的依靠在沈璃怀里兴致勃勃的说着自己的计划。

　　“好。”

　　沈府庄园。

　　“出去！让她给我滚！带着她的东西滚出去！咳咳~我们沈家不允许让一个戏子踏入！”沈老太太依靠在床上，一双眼窝深深的凹陷，一脸青灰之色，此刻粗喘着气捶打着窗棂。

　　带着露水的百合花，依旧散发着热气的五味斋点心被扔了一地，凌傲霜的发梢上沾染着几滴露水在向下流淌。

　　“娘，您别生气，大夫说了您不能动怒！凌姑娘还是请你出去吧！”谢兰芝一边为沈老太太舒着胸口一边道。

　　凌傲霜抬眸望向坐在床边的沈璃。

　　沈璃避开了她的目光，艰难的开口道：“我娘现在受不了刺激，你先回去吧，我会好好劝她的。”

　　“好。”凌傲霜慢慢的蹲下身子，一枝一枝的捡着百合花，一块一块将点心放回盒里。

　　沈老夫人似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的厉声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从今以后……沈家的大门……不允许这个女人踏入半步！”

　　“是，老夫人！”下人们低头答道。

　　“沈璃……沈璃……我要你发誓……有生之年……绝不和那个戏子在一起……否则……否则我死不瞑目！！！”沈老太太牢牢地抓住沈璃的衣袖，似是要撕扯下来似得。

　　“你发誓……你发誓！！！”因为用力过猛，整张脸青筋暴起，涨的紫红。

　　“娘您别说了！您别说话了……相公……你快答应娘啊！娘身子可折腾不起！”谢兰芝哭道。

　　“你发誓……”

　　“我发誓！”

　　凌傲霜一个趔趄险些踩空了门外的台阶，她紧紧的握住手中的鲜花和盒子，仰起头却感觉脸上一阵湿润……

　　“下雨了……”朱红的沈府大门，背影孤寂却坚挺的女子，一步一步的走在雨中……

　　从那天以后，沈璃再也没有出现在凌傲霜的生活当中，仿佛就像一缕烟一般，来的时候缥缈不定，去的时候无影无踪。

　　她又重新回到了四春堂，又开始了登台唱戏，只不过，再也不唱《霸王别姬》。

　　据听说漕运商会的江老板花重金包下了场子点戏《霸王别姬》可凌傲霜却亲手毁了‘霸王靠’声称‘此生不再唱第二次’江老板无奈，只得换了一出。

　　但是却也是隔三差五的去听戏，自沈璃后，凌傲霜的名字又一次被推向了大众口中，只不过和她名字绑在一起的却换成了江枫。

　　当初那个简单而又轰动的婚礼成了现在所有人嘲讽她的对象。

　　直至四个多月后，沈老夫人去世，凌傲霜才见到了小半年未曾见的沈璃。

　　一九三七年，六月十七日。

　　“开府门，奏哀乐，金童前引路，玉女送山归，老夫人，该上路喽……”

　　朱红的木门由内而外缓缓打开，长长的白绫飘荡在空中，飞扬的纸钱似雪花一般铺天盖地而来。

　　沈府大门外，两座石狮子身上绑了百花，堂前高高的挂着白灯笼，灯笼之下站着一身白衣蓝边旗袍，短发上别着白花的女子。

　　对面的沈府大门洞开，门内沈璃一身重孝手捧着沈老夫人的灵位神容枯槁的踏入门外。

　　凌傲霜回身，定定的望着小半年未曾见到的沈璃，恍若初见一般，细细的打量着他。

　　沈璃也停住了脚步，望向了凌傲霜，扣在灵位上的手指不由得紧了紧。

　　凌傲霜一步一步踏上台阶。

　　“凌小姐，请留步。”门外守门的两个小厮齐齐的伸出臂膀拦住想要进去的凌傲霜。

　　“母亲去世，儿媳吊唁，天经地义，为何拦我？”凌傲霜面容冷峻的质问道，目光却是丝毫不离沈璃。

　　小厮们望了一眼沈璃，其中一个开口道：“是少夫人下的令。”

　　“少夫人？”凌傲霜冷笑一声：“我也是沈璃的妻子。”

　　“可是……”小厮有些为难的望着沈璃。

　　“让傲霜进去。”多日水米未进，沈璃的嗓音不同于以往的清润，深沉暗哑。

　　“不能进去！”谢兰芝披麻戴孝从府内急匆匆的走了过来拦在沈璃和凌傲霜之间。

　　“娘去世的时候说终生不允许你踏入沈府半步，凌小姐，为了大家的面子，还请回吧。”谢兰芝态度强硬的做了个请的姿势。

　　“母亲去世，儿媳吊唁，天经地义，我是沈璃明媒正娶的妻子，普通亲友都可以进去，你凭什么拦我？”凌傲霜高声反问寸步不让。

　　“明媒正娶？得不到沈家承认便是身份不明的外室而已。”谢兰芝微微扬了扬下巴：“既是偏室就应该做好本分，免得让世人说我沈家不分尊卑嫡庶。”

　　“外室？可笑，实在是可笑！”凌傲霜讽刺的冷笑一声：“沈璃，我与你成亲天下皆知，如今我竟成了身份不明的外室！今日我要上炷香给老夫人祭拜，你让，还是不让？！”

　　“都给我退下！傲霜是我今生唯一倾心相爱的人，让她进去。”沈璃沉声道。

　　“不行！”谢兰芝猛然拔高声音，厉声道：“娘说过，凌傲霜太过冷傲，必定不安于室，成亲之后依旧抛头露面还和别的男人不清不楚，这样的女人永远都不能入沈家族谱！”

　　“好！那我今日便硬闯进去！这香——上定了！”凌傲霜一把推开拦路的小厮。

　　“你今日要是敢闯灵堂，我就一头撞死在棺材上护我沈家清明！”谢兰芝决然道。

　　“相公！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娘，绝无半点私心我只是想让她走的安静一些，你忘了娘让你发的誓吗？如今棺木还未下葬，你想让她死不瞑目吗！”谢兰芝双目含泪声声质问道。

　　沈璃面容苍白的退后一步，终是开口道：“傲霜……你还是走吧。”

　　凌傲霜不由得闭上了双眼仰起头冷笑道：“哈哈哈……”

　　沈璃心间一钝，上前握住凌傲霜的手，却被她一把推开。

　　“沈璃，今日前来，我只想做一个了断，我在赌，赌你让不让我进去这道门！我在赌我们的爱情！”凌傲霜指着那道门失声喊道。

　　“可是我输了，我输得一塌糊涂！当日一见钟情结为伉俪，如今想来不过是年少无知，愚蠢至极！既然如此，那今日，我和你一刀两断，再无瓜葛！”凌傲霜目光冰冷决绝。

　　“傲霜，你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彼此情意深重，就为此事，你便要离开我？”沈璃有些不可置信的踉跄了一下。

　　谢兰芝一把扶住了沈璃道：“相公，让她走！你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在一起只会彼此伤心不会有好下场！”

　　“凌傲霜！”谢兰芝上前一步郑重道：“我多谢你的成全，你放心，沈家是不会亏待你的，我们会给你补偿。”

　　凌傲霜蔑视的望了一眼谢兰芝：“我不会用你们沈家一分钱！”

　　“沈璃，你给我听好，我凌傲霜今后要么不唱戏，要唱也不会比你差！今后我要么不嫁人，要嫁也不会比你差！”凌傲霜取下头上别着的白花，一把砸向了沈璃的脸，决绝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