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蚀了的洋瓷盆,裂缝了陶菜钵,发霉的药罐和瓦罐子,漏水的搪瓷缸,
绘着“万物生长靠太阳”字样和金色的向日葵的破瓷茶壶……
总之,犄角旮旯里能找出来的物什全找出来了,预备用它来养“金贵”些花,“蟹爪菊”,太阳花……
花盆放在阳台上,人要上去,需要架起移动的木梯,绕过几间房。
这样,小猪仔拱不了,小鸡娃啄不着,顽劣的孩子也上不去——连我年幼即便长大后也轻易不敢去。
那俩叠放的寿材,虽只是原木色的毛坯,未上黑漆,但摸样已经做好,霎是吓人。
特别是奶奶曾经跟乘凉老人,在院子里讲这房子的掌故。
老屋的横梁,她曾经在黄昏,见过花白胡子的老头------仅有脑袋的老头在诡异地“嘿嘿”笑。
门口,是木本植物。用破砖头和瓦片以及搜集来的水泥和白色的石膏泥。
谁家拆老房子,就去讨要,砌起一道齐膝高的矮围墙。
这样,谁家偶尔闯出猪栏的赤红皮、稀白毛的身型高大的“苏联猪”。
顽劣的邻家小童,抬腿也攀不过去。
春日一树金黄的迎春花。
那光秃秃的落光了叶子萧瑟了一个漫长寒冬的枯枝,仿佛突然烧着了一般。
压抑的一个冬天的黄金漆一样的热烈,全火一样从枝头喷出来。
近端午,栀子花的花蕾全鼓起来了。
在那浓绿的叶子中间,翠绿的花蕾,一个个像饱蘸了石青的狼毫,仰面望着高而远的天空。
清晨打开窗户,一阵淡淡的幽香钻进鼻子,香源大抵不用寻,就是园子右端的两棵栀子树。
我们时常摘下来,绑在发辫的皮筋上上学。
课室里,飘着淡淡的栀子花香,上课。
头稻收割的时候,木芙蓉开得妖娆。
木芙蓉基本没有什么香味,但花瓣繁复,像北方的牡丹,又像芍药,浅粉色,很适合佩戴。
隔壁的新媳妇和老家嫂甚至横隔着一条马路的开销杂货店的娘娘,经常来讨要。
或者,简直不是讨要,而是——知会你一声,都没来得及回复她们,就连摘几朵。
发髻上斜插一朵,怀里还兜着几大朵,挑花瓣最大,颜色最艳,开得正盛的。
在摘别人家的花上,她们眼力劲,不是一般的好。
我和弟弟的主要任务是,坐在门口无聊地摇着小竹竿看守门口新铺晒的稻谷。
防止谁家的鸡,鸭,鹅,还有一种当地特有的品种,叫豘(音)。
它似鸭似鹅,但肉不如鸭肉腥,也不似鹅,纤维太粗,太柴,简直可以一根根地拔丝。
性凉。据说,治出鼻血最有效,且,比鸡好养大。
待我稍稍长大,村里就再也养不起来鸡了。
一到五六月,那鸡就耷拉着脑袋,拉白粪,打针也无济于事。
死掉的鸡,鸡瘟严重的,埋了,趁活着宰的,很多人将它们炒着吃。
酱,蒜,姜丝,豆豉,能去掉腥味,文火慢炖,有股说不出的腥味。
鸡头,插上竹签,插在小河边,对着对面的村庄,即希望流水把鸡瘟带走。
自然,这种心态,是极不好的,就如把药渣滓倒在多人行走的大路上,希望别人踩,带着 自己的病,一样。
恶劣生存面前,“他人即地狱”,如同《求求你,表扬我》里,范伟对幸福的定义说:一个茅坑,你占了,就是幸福。
当物质丰富起来,生存机会不再唯一,出口拓宽,这种现象渐少渐无。
但这种似鸭飞鸭的家禽,最大的毛病,是爱随地大小便。
墨绿的粪便,一大摊,扫都难扫。假如它拉到谷上去了,会至少扔掉半升谷子,家家户户都养,所以看谷场,主要是防它们拉粪。
吃几口,倒是小事,当然,还要防止别人家散养的半大的猪,啃起谷子来胃口惊人,连啃带糟蹋——谁敢吃猪剩下的呢?虽然,有人会取“狗剩”。
父亲将四四方方的禾桶——,用扁担扛起,放在田中央一人站一方。
父母和哥哥、姐姐在脱粒,刚割下的稻子,晒到晌午,毒日正当头,稻秸晒得半蔫,正是脱粒的最好时机,不吃力。
用井水浸湿的毛巾,拧半干,搭在头上,再用草帽压紧,高达近40度的户外,算是最好的降温了措施了。
父亲回来的时候,我便向他告状,那谁谁又来摘芙蓉花了。
他放下沉甸甸的箩筐,扯下毛巾揩了大汗淋漓的黧黑脸庞,淡然一笑,摘就摘了,明年,又不是不开。
自己栽种的花,他人抢摘,对他来说,似乎是对自己的审美和能力的一种无声而无上的赞美。
父亲笑起来,很好看,鱼尾纹很长——其实,人笑起来,似乎都没有不好看的。
秋八月,桂花开得时候,整个村庄似乎都能闻到。
地上铺上一层,小米粒一样的细小的花瓣。
扫起来,晒去参杂其上的细沙和枯草根,是可以做桂花糕或桂花糖,或者在米酒里洒几粒下去,都是极好的香料。
但父亲似乎不愿意,任他在地上,一层一层,香气扑鼻,别人走过来总要赞叹几声——这是他想要的业绩。
冬天似乎没有什么花了,但仔细看,还是有的。
冬雪压弯了门口的枇杷树,那雪裹着的一团团的,正是枇杷花,灰绿色的萼,毛茸茸的花。
父亲把枇杷花摘下来,晾干,据他看《本草纲目》的经验,这枇杷花,可以煎水喝,治咳嗽。
到了初夏,这些枇杷花,可结出串串金黄的果子:“ 閑看中庭梔子花;摘尽枇杷一樹金”。
从前,井口上,还载有一颗巨峰葡萄,乌紫色的葡萄,比乒乓球稍稍小,酸甜。
但,自从被夏日的狂风吹倒后,父亲便不再栽葡萄,葡萄——“扑倒”,似乎不大吉利。
此外还有风景竹,本是从别人家挖来一根,几年时间便长成大片。
但也有人说,那竹子繁衍过快,它已经压过人的繁衍,会对一家繁衍子孙不利。
于是,父亲,毅然将它挖了。只留桂花,谐“贵”,门口正对着几株桂花,日日见“贵”。
子孙满堂,是他的梦想。因为他是过继来的儿子,“子嗣”绵延,对于他是有威胁的,尽管他爱种花花草草。
我是在逐渐年长以后,碎片状地听过父亲的身世。
比如,住在宗祠边的一个老人,他父亲曾是祖父的学生。
他瘦骨伶仃的,被人嘲笑为“簸箕肚,笔杆脚,只有吃着没有做着。”
与东北方言嘲笑人:干啥啥不成,吃啥啥不剩。
“着”大概是赣方言古汉语的习惯用语。
据说,我们是从江西迁徙过来的。他最爱讲明才子解缙,于是跟我讲祖父的故事。
想来那时,能读书的在我们那种穷山恶水中,凤毛麟角,所以,出了一个读书人,自然觉得十分了不得。
先念黄州中师,后考武昌高师,其中还参加过中南抗日游击挺进队,谋了个不大的职务,后去台湾。
父亲给他算卦,说若能过38岁,一生将大富大贵。
但我总疑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的“后设”手法。
宿命论,多数是宽慰的有能无力。
从台湾回来便即遭遇一场运动,推测大概是1950年的“镇压反革命”,死在监牢了,属自杀。
也就因此,无所谓平反,草草埋在乱葬岗。
她妹妹哭着连夜去找,扒开乱石子,发现一角蓝色的大氅,记得那是他从台湾穿回来的。
一对有“历史问题”父母(母亲是台湾人),在那样的一个时代,给一个人带来的命运风暴,稍稍知晓历史的,都能想象。
我不知道父亲的从容和淡定从哪里来的,过早对历史不可逆转的宿命认知?
还是那些孤寂寂午后,为祖父的“原配”不容的母亲在路旁的木棚给人做衣服谋生,他伙伴全无,一个人母亲眼皮子底下的河滩孤寂玩耍的时候?
那时候的河很清澈,河汊水深处,有大大小小的鱼儿,在那些寂寞的日子,全神贯注的他养成了抓鱼的高手。
我记得小时候,村里的池塘干了,总会请人帮忙,父亲总是必请的一个。
我在岸边看见他不停地弯腰起身,将手中的鱼不断抛掷到岸上,岸边仿佛下了一阵鱼雨。
有人告诉他,继父祖宗的坟头被人从中踩出了一条路。
那家生有五个儿子,号称“五虎上将”。
但在他看来,那家就住在坟不远的上方,下个坎,从坟头踩过去,就直接到了村子的横路,这条横路直通大道,于孩子上学,办事,都是极为方便。
但如果不走坟头,便要绕上大大一圈。——后来,这个坟,在父亲的继父故去之后,还是迁徙了。
天天踩你先祖的祖坟,这在脾气暴躁的爷爷看来,孰不可忍。
但在父亲看来,若祖宗有灵,自然会自己降罪于他,何必劳烦子孙?
倘若无灵,人家硬要走,你日日搬个凳子去守不曾?他们安睡其下,其实也互不相干,上下五千年,哪寸黄土不埋着?
且,你以鸡蛋去碰石头,退一万步,别人要是耍横,伤及自家人,娃娃都小,不值当。
那些艰难岁月,他养花,植树,弄草,插队当他的农业技术员,全神贯注,从不去参杂潮流。
那些人或将子女停学去沿海打工,或去做矿工,那些年,矿口正红火。
他始终认定的,是将孩子都送入学校念书。
或许,这,就是对他未曾谋面的父亲的一种孺慕和缅怀?
虽然没能懂得?我因为一篇文章获奖,写祖父的,被他珍藏起来,他还在极农忙的时候,带我去邻村的一个从县文化局退休的耄耋老人。
老人老态龙钟,据说是祖父武昌高师的同学,念美术系的。
在生活中弘毅,乃因心有猛虎,所以,面绽蔷薇……